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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里的辛子桐(短篇小说)

2017-06-14董莺时

滇池 2017年6期
关键词:安南

董莺时

辛子桐第一次见到穿黑西装的男人,是冬日正午。结束上午的工作,在离住所一百五十米的餐馆吃午餐时,穿黑西装的男人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他说:“出太阳了,难得的好天气啊。”辛子桐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坐在临近的矮桌前,手握筷子怔怔地看着门口。确信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后,辛子桐低下头继续吃盒饭。

那是一间像仓库一样巨大空旷的餐馆。屋顶用蓝色彩钢瓦搭成,污秽的玻璃门敞开着,印着“米线”“水饺”“盒饭”六个红色大字,餐馆里摆了十几张折叠式矮桌,每张桌子旁放八只木头矮凳。辛子桐每天来这里两次,买八块钱盒饭,两荤三素,偶尔多加一个煎蛋,十块。米饭和炒菜堆积在一个不锈钢小盆里,端到折叠式矮桌上吃完。

“你吃得太少了。”明白是对自己说话后,

辛子桐礼貌地微微一笑,不知如何接话。“你在附近上班吗?”他又问。“不是。”“住在附近吗?”“算是吧。”“不是本地人吧?”“不是。”“我也不是。”又不知如何接话。菜吃了一

半,饭几乎没动,辛子桐逼着自己再吃两粒蚕豆。

“你看,那棵树在开花,整个安南里唯一还在开花的树。”辛子桐顺着他的手看向屋外,天气清冷,阳光穿过持续了半个冬天的大雾,洒在白安公路两旁的玻璃房子上,一株野蔷薇在对面的餐馆门口开着花。野蔷薇树和一株桃树交织在一起,桃树干枯,枝干沾满灰尘,所有叶子都掉光了,野蔷薇树却枝叶葳蕤,开出桃红色的花。开得太过艳丽,好像一个姑娘盛装出席却跑错了舞会,颇为尴尬。

“你在哪个单位上班?”辛子桐只是傻笑,

不想言说。“我是教人开车的。”“你是驾校的教练?”“不是,我是私人教练。有很多人拿到驾照

却不会开车,我专门教这样的人开车。”“这样的人很多吗?”“非常多,駕校学不到什么东西。你想学开

车,可以找我。”辛子桐笑道:“我买不起车,也请不起你。 ”“那可未必。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算

了,你记一下我的号码,需要的话打给我。”辛子桐推辞不了,用手机记下那个十一位数字。

辛子桐仔细地打量了一遍男人: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头发微长,三七分,梳得光滑,皮肤黝黑,没戴眼镜,左手腕戴一块硕大的银色金属手表,白衬衣,黑西装,黑皮鞋上沾一层薄薄的灰尘,身旁矮凳上放置一个皮质黑色公文包。像一个衣着正式却无心工作的推销员,欲求不满,谎话连篇,脑海中算计着引诱女人的勾当。辛子桐站起身告辞,留下不锈钢盆里的半碗盒饭。

辛子桐第一次见到穿黑西装的男人时,她到安南里正好两年。

“安南里县位于旷云省南部,屏山州东南部,北回归线横贯东西。历史上为古丝绸之路途经之地。北连白水市,东接永平县,西邻清远县,南与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接壤。县境内最高海拔 2309米,最低海拔 1054米。国土面积54.96平方公里。全县呈细长型,南北纵距 121.3公里,东西横距 13.75公里,白安公路贯穿南北。年平均气温18.5℃,年均降雨量 2100毫米,日照 1665小时,相对湿度 91%以上,年蒸发量1204毫米。夏秋多雨,冬春少雨,全年多雾。全县辖山月 1个镇,雾露、新平、玉塘 3个乡,32个行政村,4个农村办事处。截至 1999年底,安南里总户数为 6853户,总人口为 28762人,其中农业人口 27048人。人口出生率 27.37‰,死亡率 7.67‰,自然增长率19.7‰。”

辛子桐在二十年前的县志上看到安南里的简介,她知道截至去年年底,这些数字已发生细微变化,譬如安南里现在辖 34个村民委员会,3个社区居民委员会,总人口增至 35826人,自然增长率降至 4.38‰。除此之外,安南里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白安公路更宽敞了些,村落沿公路建造,像海浪一般逐步涌向不远处的山体。依然大雾弥漫,常年看不见太阳升起坠落,山腰上的人家被云海遮蔽。家家户户窗明几亮,稀缺的阳光偶尔照在玻璃屋子上,人们沉浸在晃得睁不开眼的幸福中。辛子桐相信,安南里的上空必然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万物置身其中,太阳之下,既无新事,也无秘密。安南里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微景观生态瓶。

辛子桐大学毕业,被安排到此地工作,负责编安南里的第二本县志。她每天打十几个电话,向农业局索要农牧渔业稿件,向摄影家协会索要旅游景点图片,向人事局借用档案资料,向统计局确认最新统计数字。然后,撰写县情概况,按年度整理全县大事记,审阅已经交来的工业、教育、文化稿件。在下班前花半个小时,抄录五页党章。

单位离住所有十五分钟路程,辛子桐每天走四遍这条路,沿着宽敞笔直的白安公路走。她会在路上经过六家餐馆,一家花店,两家宾馆,一家发廊,一家汽车修理厂,一家农村信用社,一家邮局,一座石拱桥。安南里的所有房子都是玻璃建造的,不挂帘子,通体透明,只有屋顶用银色或蓝色彩钢瓦搭成。安南里没有夜灯,也几乎没有夜间活动,日落后整个城一片黑暗,人们开始做爱,在不挂帘子的玻璃房里做爱,街道上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自从辛子桐来到此地,安南里一直在进行旧城改造,房屋前搭满脚手架,戴安全帽的男人和女人爬到高处,修补破损的玻璃墙,清除彩钢瓦屋顶下的石头鸟巢,为全城房屋涂上统一的米黄色透明油漆,在临街的墙壁上画上花卉、动物、人像等具有主体民族特色的图案。经改造后的房屋干净、整洁、统一,难以分辨,依旧通体透明。

安南里太小,像个村庄一般自给自足,住在这里的人都相互熟识,他们世代繁衍,沾亲带故。这里只有“李”“王”“杨”三种姓氏,许多人在三代以前都是亲戚,几百个人有同样的字辈。辛子桐想,他们恋爱和结婚大约都得查查家谱,谨小慎微,以防出现近亲结婚。辛子桐到安南里两个星期,这里的人便认识了她,能说出她的姓名、来历、工作单位、住所、感情状态,而辛子桐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上班路上,辛子桐每天会固定遇到十几个人。在城北上班的人住在城南,在城南上班的人住在城北,辛子桐与他们擦肩而过,或被他们赶超。辛子桐有严重的脸盲症,记不住任何一张人脸。她盯着人们的眼睛、鼻子、嘴巴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坚信他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甚至男人和女人也长得一模一样。后来,她想出了极好的办法,努力去记住人体身上的附加物,剪到耳垂染成茶色的短发,一副枣红色粗框眼镜,一件长及小腿的黑色风衣,一个搭扣坏掉的墨绿色邮差包,一条过短吊在脚踝上方的藏青色休闲裤,一双鞋头略开口的粗跟黑色短靴。她用一本厚厚的手账本记下这些特征,为特征的主人编号,从一号编到十几号,然后她记住了这些人。每天与他们擦身而过时,她能准确地背诵出他们的编号,他们在她的世界里被固定下来。但是事情往往不会如此顺利,改了发型、拿下饰品、换掉衣服的人便失去了自身的特征,便消失了,辛子桐再也认不出他们来,编号乱了套,她只能默默地在编号上画个方框,于是这个人就彻底死了。她又开始记录新生人的新特征,为他们编上新的号码。一个人总是不能活过三个月,真遗憾。

辛子桐第一次见到穿黑西装的男人后,便常常在上下班路上偶遇他。他似乎无所事事,每天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终日在大街上晃荡、狩猎。辛子桐一般在上午下班路上偶遇他,他永远是那身装扮:头发梳得光滑,戴金属手表,穿白衬衣、黑西装,拿皮质公文包,甚至黑皮鞋上的灰尘也一模一样。辛子桐无须回忆便认出了他,他在她手账本上的编号是“19”。他每次都以“还记得我吗”开场,然后邀请她共进午餐,或者去他家喝茶。她总是拒绝,那个十一位数的手机号早已删除。

春分后,天气转暖,辛子桐经过县城唯一一座石桥时,看到桥下河畔开满樱桃花。河流自西向东,与白安公路形成一个十字架。河很窄,河床几乎枯竭了,露出肮脏的黑色泥土和彩色垃圾。河边立一蓝色牌子,上面写着:严禁往河道内倾倒垃圾,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第二十一条规定,违者处万元以下罚款。河畔有大片杂乱菜地,星星点点种着白菜、韭菜和莴笋。菜地尽头是临河而建的玻璃房子,它们已改造完毕,涂着统一米黄色透明油漆的墙壁上绘制两条正在搏斗的公牛,周身冒出红色火焰。

一个男人在桥上停下脚步,倚在辛子桐身旁看那条枯竭的河。他理着极短平头,穿一件米色薄毛衣,一条深蓝色宽松牛仔裤,一双大众款黑色帆布鞋,手里拿一只喝了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辛子桐一眼便认出他,他在辛子桐的世界里活过了整个冬天。

他盯着邋遢的河看了五分钟,然后问:“还记得我吗?”

辛子桐愣住了,发不出声音。“吃午饭了吗?一起去吃吧。”他说完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辛子桐小跑着追上去。

他们走向安南里唯一一个广场旁的小吃店,

在店外露天桌椅前坐下,男人食欲极佳。“今晚又有歌舞晚会了。”空旷的广场上正在搭建舞台。广场一角用石

头堆成一座假山,几道细小水流从山顶淌下来,像一个小瀑布。假山前方挖了个沟渠,隔出一块正圆形空间,那里便是舞台。

“是的,今天是晚会日。”“你平时去看吗?”男人问。“去,替我们领导去,所有领导都被要求参

加晚会,没有领导会自己去。”“坐主席台吗?”“是的。有时候不设主席台,到达时座位都坐

满了。人们消息灵通,充满热情,这是他们唯一的夜间娱乐。”安南里没有电影院、咖啡馆、酒吧、书店、商城,辛子桐一直不知道年轻人都在哪里约会。为了丰富人民精神生活,政府每月举办一次歌舞晚会,由机关工作人员表演民族舞蹈或演唱红色歌曲给民众看。安南里的夜晚一片黑暗,只有每月一次的晚会日灯火通明,像过节一般热闹。

“你今晚得去参加晚会吧?”“对,今晚得去。”“我们再去哪坐坐吧。”“你能带我去那个发廊看看吗?”“为什么想去哪?”“每次走过那里时,我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起来。”距她下午上班只有十分钟了,她打电话给领导,请了一个小时假。

发廊也是间玻璃房子,但房内四周挂了半透明的丝绸帘子,抽丝破损的帘子上绣着树叶和花朵图案。发廊白天夜里都开灯,暧昧的粉色灯光透过帘子投在平整的白安公路上。

穿黑皮超短裙身材丰满的中年妇女依在玻璃门上嗑瓜子,心不在焉地将瓜子壳弹在道旁的梧桐树脚,树脚有一滩呕吐物。男人牵着辛子桐的手径直走进发廊,中年妇

女惊讶地叫道:“这里不理发。”“洗头行吗?”“这里也不洗头。”“我们走累了,就坐着歇歇。”房间窄小昏暗,摆放着一张梳妆台,散落乱

七八糟的化妆品;一张长沙发,铺一块变了色的蕾丝沙发套;一个简易塑料橱柜,放置一只印着喜字的红色水壶。屋里有一个小隔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皱巴巴的橙色格子床单,床尾蜷缩一张薄被褥。

男人和辛子桐在沙发上坐下,中年妇女走进来,把瓜子扔在橱柜上,拾起沙发上的十字绣忙活起来,十字绣上有半朵牡丹。

“这里可不是给人参观。”中年妇女倒不生气。男人问:“生意好吗?”“早上只有两单生意,全是从玉塘骑摩托车来的,脚臭死了。”男人随手抓起橱柜上的瓜子嗑起来,递给辛子桐一把,她摆手拒绝,紧张得不敢大口喘气。“你去哪捡来这么个小姑娘?”“大街上捡的。她说想来这里看看。”“有啥好看的?”“因为这里是唯一挂帘子的地方。”男人和中年妇女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这房间里霉味真重。”男人环顾四周,说道。“可不是吗?啥东西都发霉。”“我觉得安南里的空气里,每立方米有一公斤水。”辛子桐自然了许多。“我住的屋子也满是霉味。柜子、书、被套、衣服全都发霉了。有一天,我发现下身很痒,脱裤子一看,那里覆盖着白色霉菌。我也发霉了。我觉得一屋子都在腐烂,最先烂掉的就是我。”

男人和中年妇女又大笑起来。“哎,你去哪捡来这么个小姑娘?”

走出发廊,离下班只剩半个小时,没有再去单位的必要了。男人问:“晚会是几点?”“八点半,还早。”“我教你开车吧。可惜没有车。”

“修理厂门口停了几辆,不过大约报废了。 ”

“倒可以去看看。”

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清洗一辆红色大卡车,高压水管射在卡车上,在空中呈现出一道短短的彩虹。一辆废弃的白色越野车停在路旁,车身爬满绿霉,玻璃窗全碎了。男人钻进车,卸掉方向盘,蜷缩在驾驶座下捣鼓一番,居然打燃了火。辛子桐迅速钻进副驾,汽车缓慢地启动了,工作人员还在朝大卡车喷水。

“离合踩到底,左脚踩,挂一挡。右脚放在油门处做好准备。松开手刹。左脚慢慢抬起离合。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踩油门。”男人换辛子桐开车,在一旁指点。

发霉废弃的越野车在辛子桐的操作下,从北向南,沿着白安公路颤颤巍巍地开了起来。车开得极慢,春日的风灌进来,划得脸阵阵刺痛。一座座涂着米黄色透明油漆的玻璃房往后退,然后是一块种了豌豆苗的菜畦,一块收割过的稻田,一片橙黄的油菜花地,一个布满枯枝败叶的荷塘。白安公路宽广笔直,道路两旁没有一个真正的岔口,只有数条一米来宽的土路通向附近村子。透过副驾窗口,难得一见的晚霞大片大片地压在远处的山腰上,田野、村庄、群山泛着金色,似沐浴在神光之中。

男人问:“你知道白安公路的尽头是什么吗?”

“我没去过。是什么?”

“一路向南開,我们就会到达中越边境,那里有一堵墙。”

“什么墙?玻璃墙?”

“不,一堵实墙,一堵厚厚的砖石墙。”

“我们能开到那里吗?”

“能。安南里很小。”

夕阳沉下去了,天色渐暗,辛子桐紧握方向盘,开着坏了一个车灯的废弃越野车,一路向南。她想起歌舞晚会,她希望能在天黑尽前看到那面墙,在八点半前赶回安南里。玻璃房、菜畦、荷塘都消失了,前方只有一片黑沉沉的原野。辛子桐觉得,白安公路像一条宽广笔直的河,河水湍急,正将他们冲进大海。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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