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衣

一

妹妹，我是我们家三姊妹中最不漂亮、最不聪明的那个，而你恰好相反。

然而，我去你所在的高中，从你室友的疑问中得知，你在高中三年，从未跟她们提起，自己有一个在省城上大学的姐姐。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比我自卑多了。

那一刻，我感慨万千。

妹妹，在我們还不知道漂亮、聪明为何物的时候，爸妈就已经用他们的言行暗示了我们。你有长而卷翘的睫毛，洁白的皮肤，甚至左脸上还有一个大大的酒窝，而我，只遗传了爸爸圆圆的脸型和黑黑的肤色。每当家里未了客人，爸妈就会像展示一件珍宝一样，把你抱起来给他们看。“这小姑娘多么漂亮啊！”客人赞叹。爸妈听了十分自豪。我站在旁边，就像不存在一样。一开始，我以为下一次就会轮到我，没想到，他们每次抱起的都是你。我终于明白，“漂亮”这样的词语，似乎并不会被用到我的身上。

你并没有恃宠而骄，反而变得更加机灵：懂得看爸妈的脸色，知道怎么讨大人喜欢。小妹还小，我这个大姐，被你反衬得一无是处。

更何况，你从小体弱多病，显得楚楚可怜。然而，我虽然瘦，却吃得下睡得香，连感冒都很少。爸妈把美味的零食给你吃，把漂亮的衣服给你穿，连每次做饭，都要为你额外蒸一个鸡蛋。“姐姐乖哦，这个鸡蛋是给妹妹补身体的，妹妹身体不好。”爸妈说。多少次，我含泪点头。

我虽然听说过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但没有亲眼见过。妹妹，在我们漫长的童年时光里，我觉得，你就是家里的公主，即使穿得比我朴素，也比我好看很多。

记得有一次，妈妈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件外套，我的是黄色，你的是红色。我喜欢你的那件，却不敢说。后来，趁你不注意，我拿剪刀把你那件衣服的袖子剪了一个口子。妈妈不知道新买的衣服怎么就坏了，无奈地拿针线帮你把袖子缝好。妈妈的针线活很好，可你的那件再也不是新衣服了，我暗自得意。妹妹，你看，因为你，在还不知道“嫉妒”为何物的年纪，我就已经践行了它。

二

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们上学之后，事情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上学之后，我的成绩一直比较优秀，每个学期的期中和期末考试，我都能从学校领回奖状，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然而，当你在我上四年级时进入学校之后，你似乎喜欢玩耍胜过读书，成绩并不是特别突出。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总会当着许多同学和家长的面夸奖我，让你以我为榜样。每一次，你都会不服气地嘟起嘴，说：“姐姐就知道傻傻地背书、做作业，一点都不好玩，我才不要跟她学。”

你出落得越发好看，还是那么讨人喜欢。你的好朋友比我多很多，你常常在放学后和他们出去玩。我是家里的大姐，得回家帮助妈妈照顾小妹以及做一些家务活，不能跟你们一起去玩。说实话，那时我十分羡慕你。

我们很少交谈，同在一个屋檐下，一旦开口就是吵架。我十分看不惯你的大小姐作风：不叠被子，总嫌饭菜不合胃口，明明有时间却要把自己的衣服和袜子给妈妈洗。你厌恶我的唠叨，常常说：“妈妈都不批评我，你为什么要批评我呢？”我大声回答：“因为我是你的姐姐！”“我不喜欢你这个姐姐！”你不甘示弱。我们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过话。我常常埋怨爸妈过分宠爱你，看你犯错也不批评你，他们只是摇摇头，说怎么生了我们这两个“冤家”。

不知不觉，我上了高中。我的性格越发安静，而你越发好动，几乎不能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在书桌前做作业的时候，我常常抬头数快贴满一整面墙的奖状，发现属于我的越来越多，而写有你名字的奖状，停留在你上初二那年的期中考试，上面的名次是“全年级第十一名”。

我跟你在同一所学校上的初中，我知道，学校只给每次考试的前十二名发奖状。

我没有去想，你为什么从初二的期末考试开始，就再也没领过奖状回家，反而感到庆幸。我认为你一直以来都过得太顺利了，所以变得张牙舞爪。你要受些挫折，才会有所收敛。

爸妈和舅舅知道我比较喜欢读书，给我买了许多课外书。你常常把我的书抢过去，随便翻两下又还给我。“这些书一点都不好玩，像你一样。”你说。我笑笑，将你弄卷的书页理好，再把书轻轻地放回书架上。

你大概是十分看不起我的，我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是，我高三毕业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后，刚刚考进我曾经所在的那所高中的你，却对同学闭口不提，你有一个已经在上大学的姐姐。

三

我以为，无论我们小时候再怎么不喜欢对方，长大后情况都会好转。可是，在你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提出和爸妈一起去学校帮你拿东西回家，你拒绝了。后来，我还是跟爸妈一块儿去了。在你的寝室里，你的室友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小琴的姐姐。你装作没听见，还是自顾自地收拾东西。那个女孩子转过头去问你：“小琴，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们说你有个姐姐？”我呆住了，你还是没听见似的，没有回答。

那一刻，我看着你亭亭玉立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以为你一直很骄傲，却不知道，你自卑到连向同学承认我是你的姐姐都不行。

我回想起来，当我的高考成绩出来，爸妈与我击掌庆祝的时候，你默默地走出了房间，从书包里拿出了练习册做起题目来。

大学期间，我每次回家，爸妈总是在饭桌上把最好吃的菜往我碗里夹，而你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神情低落。

甚至，家里的零食和电视遥控器都不再是你和小妹的专属，爸妈劝你们把它们给我，对你们说：“妹妹，姐姐在外面念书，太久没回来了，你们要懂事一点。”小妹对我撒娇，要我让给她。你满脸不服气，却默默地照做了。

我当时只顾着开心，却没去想，从云端跌落至地面的你，内心受到的打击有多大。

我们一起把你在寝室里的东西都拿到了车上，正准备要回家的时候，你从副驾驶上下来，对坐在妈妈身边的我说：“姐，你可以坐到副驾驶去吗？我想和妈妈坐在一起。”

你很少这么可怜兮兮地和我说话，我照做了。没想到，你刚坐到妈妈身边，就扑进她的怀里号啕大哭，吓得正准备发动车的爸爸赶忙回头看，问你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呜，我真没用，”你带着哭腔闷闷地说，“我什么都做不好，小时候家务没有姐姐做得好，长大后念书没她念得好。大家都喜欢姐姐，说她比我乖，比我优秀。”

我大惊，继而心里感到一阵酸涩。妹妹，原来，你张牙舞爪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自卑的心。

妹妹，这么多年来，我嫉妒你的漂亮和聪明，你嫉妒我的乖巧与努力。我们在心里放大了自己的缺点和彼此的优点，本该携手共同进步的我们，竟然陌生到连单独相处都会感到尴尬的地步。

所以，我们渐行渐远，连一句贴心话都说不出口。

妹妹，若我们能发现自己的美好，我必然会比现在自信，而你，也不会如此难过。我虽然不漂亮、不聪明，但是勤奋、踏实，可以通过努力去获得认可。你虽然在读书这件事上没有我做得好，但在很多方面让我望尘莫及，比如你自学画画和写书法，都学得有模有样，比如你出落得越发好看，简直就是我们家的“门面担当”……

你说，现在去发现，晚了吗？

我认为不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