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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火车

2017-06-07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阿妈泥鳅油菜花

正月刚过初七,阳光便分外暖和起来,把早起的白霜晒跑了,把村间的田埂晒软了,把懒洋洋的小河也晒欢腾了。等到一场春雨下来,狮子山西坡下的油菜花一夜间全部盛开,开得那么浓,那么密,像谁把一大桶金色蜂蜜从山顶倾下来,在坡地间晃几个来回,再慢慢地淤到山谷里,扩散成看不到边的一大片。

幺琴坐在屋场上,望着那一坡的油菜花发呆。她想起去年这时候,阿妈还带她到油菜花田里拍照片呢。阿妈的辫子在花丛中甩啊甩,沾上好多黄色花粉,香喷喷,亮晶晶。她偎在阿妈怀里,趴在阿妈肩头,甘愿把自己融化在那片金黄中,再不出来。

幺琴想妈妈,眼泪哗啦啦。哥哥阿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拍拍妹妹的头,指了指山谷中那条窄窄的火车道,说:“看见那条小铁路没?阿妈就是坐火车离开的,你盯紧点,有一天,她会坐着火车回来的。”

其实,那只是一条穿村而过的运煤铁轨,煤从狮子山西边的煤矿挖出来,运到东边的发电厂去。每过几天,都会有一趟慢腾腾的小火车喘着粗气往东边跑,卸完煤,再晃晃悠悠地跑回西面煤场去。

幺琴听完哥哥的话,歪着脑袋往铁轨上瞄,希望能够看到小火车。小火车没看到,泥鳅灰一身土一脸地从地里钻了出来,手里端着他的硬纸壳画板,耳朵上夹着一支浸满油彩的笔。

“哟,我正在山上画——油菜花呢。”泥鳅把“画”字拖得连绵不绝,以宣示他“画家”的身份。

阿水想避开泥鳅,把刚哄好的幺琴送回家,偏偏泥鳅不依不饶,将那块花花绿绿的画板举起来,说:“要走吗?再待会儿嘛,你看这儿风景多好。”

泥鳅说“风景”的时候,指的不是远处的油菜花,而是他手里的画板。阿水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满画板都是密密麻麻、花里胡哨、不知所云的东西。

“好是好,就是风景里没有人,显得不灵泛。”阿水说得含蓄。

泥鳅屁股一撅,天马流星地在画作里又生插进两个人——长辫子大人牵着羊角辫小孩。画完,泥鳅得意地冲幺琴说:“你看你看,像不像你和阿妈?”

阿水想捂住泥鳅的嘴,可一切都迟了,好容易才哄好的幺琴眼泪又开了闸。阿水赶忙搂住幺琴,说:“好啦,好啦,幺琴不哭,哥哥再叫他画列小火车噢。”

阿水一个劲儿地给泥鳅使眼色。泥鳅这回学了乖,匆匆忙忙添了一列小火车。小火车画得也不像,像一串橡皮,但那车头上的烟却从村东一直拉到村西,确实是平常看到的模样。

幺琴看到小火车,这才止住了眼泪。

“哥哥,我们坐小火车去找阿妈好不?”幺琴可怜兮兮地问。

“好啊,过几天,哥哥就带你去。”阿水应承着。

“过几天干吗呀?”泥鳅听着兄妹的对话,又来了劲头,“据我这个画家的观察——你知道我总在这里写生——明天早上,就会有一列小火车经过。”

这一回,泥鳅闯的祸实在不小,因为从下一秒起,幺琴就拖着哥哥回家,赶着收拾小书包,把干粮、零钱、应季的衣服全都装进去,一面还催着哥哥也赶紧收拾,明早就要去坐小火车。

阿水象征性地往自己书包里塞些东西,暗忖等到明早,妹妹也许就忘记这事了。没承想,第二天阿水还睡得香甜呢,幺琴就双手托着小脸蛋,趴在床边等他醒来。

“啊,幺琴懂事了,上学不要哥哥催了。”

“找阿妈去!”幺琴在一边咯咯笑。

从出门那一刻起,阿水就绞尽脑汁地想使个什么障眼法,让妹妹绕过那条窄铁路,直接去学校,只要到了学校,上课铃声一响,妹妹就能把这事给忘了。可偏偏就在门前的山枣树下,阿水见到了笑吟吟的泥鳅。

泥鳅像个接头的特务,悄声说:“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个头!”阿水气得脸通红。

泥鳅竟然已经踩好了点。田埂边有一堆村里去年搭桥时剩下的预制板,高度刚好和小火车平齐,一步就能跨到车厢里。

泥鳅算得真准时,三个人没等多会儿,小火车便缓缓驶了过来。等车头一过,泥鳅就平地一个猫弓蹿,冲到了第二节车厢里,紧接着,阿水在下面推,泥鳅在车上拉,里应外合,把幺琴送进了车厢。

小火车拖着长长的尾巴,不急不缓地穿过密匝的油菜田,穿过幽暗的山谷,穿过几个不知名的村落,终于在太阳快落山时,一头钻进了县里的煤场。

“呀,原来城市就是这个样子啊。”泥鳅面对着煤场里堆得像山的煤堆感慨道,“跟村子里也没有什么不同嘛,无非就是山长得黑一点,不过,你看,那红太阳挂在黑山上的样子还是蛮好看呢。”出于“画家”的职業眼光,泥鳅本能地拿起笔和小画本,对着夕阳比划了半天。

比划完,泥鳅把手一摊,一副老道的样子,说:“现在开始干正事。拿过来吧!”

“什么?”阿水不知道泥鳅要的是什么。

“地址啊,你阿妈打工的街道、门牌、电话号码?”

阿水摊着手,摇了摇头:“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只知道她在阿爸的工地上煮饭呢。”

泥鳅懊恼地跺起了脚。

夜幕降临,煤场里漆黑一片,他们顺着煤场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大街上。当他们第一次站在真正的红绿灯面前,看着一辆辆汽车横冲直撞,呼啸而过时,简直都不会走道了,活像三只贸然闯进市集的小鹿,惊恐仓惶,不知所措。

他们在一个个路口徘徊,在人行道上流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道去往何方。就在三个小伙伴无依无靠时,一辆面包车亮着红屁股停在了前面,从车上下来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阿姨,那阿姨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好看极了。

漂亮阿姨和蔼地问:“小朋友们是不是迷路了呀?”

阿水诚实地点了点头,幺琴有点怕生地往哥哥的身后挪了挪。

泥鳅见漂亮阿姨对他视而不见,主动搭话说:“我们要去给妹妹找阿妈。”

“知道阿妈在哪里吗?”漂亮阿姨关切地问。

“这个……”

阿水刚想说话,泥鳅抢着说:“唉,两个迷糊蛋,他俩根本就不知道阿妈在哪里。”

“哦。”漂亮阿姨眼珠转了一转,“那,阿姨带你们去找阿妈好不好?”

“怎么好麻烦您呢。”阿水说。

面包车里又下来一个大长脸的高个子叔叔,热情地等在门边。

不等大家同意,漂亮阿姨一把抱起躲在哥哥身后的幺琴,一手拖着阿水往车上走,泥鳅倒是自觉,一挤身自己钻进了车里。

一上车,阿水就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个漂亮阿姨怎么会知道阿妈在哪里呢?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阿水小心地问漂亮阿姨。

漂亮阿姨回过头来,那面孔突然就变得冷冰冰,说:“去了就知道了。”

“我们不想去了,还是下车吧。”泥鳅也担忧起来。

没有人回应。

阿水抱着幺琴,和泥鳅挤在最后排,临门的两个座椅上,大长脸和一下子变了脸的假美人各把一边。

泥鳅贴着阿水的耳朵说:“估计我们碰到抓小孩的了。”

阿水下意识地搂紧妹妹,说:“怎么办?”

两个人正小声地商量着,原来一直没有出声的司机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别说话!再说话,把你嘴给缝起来!”

泥鳅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扯着嗓门喊:“我这哪里是脏,都是油彩,我可是个画家。”

泥鳅说到“画家”这两个字时,面包车刚好停在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们上车后遇到的第三个红绿灯。

“我是画家。”泥鳅又轻声地嘀咕了一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悄悄摸出小画本,摘下耳朵上的彩笔,将这个信号灯画了下来。

面包车左转右转,上坎下坡,来来回回在城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在一个靠近山坡的院子里停了下来。

三个人被连推带拽地塞进了院子最里头的小屋里,屋子里潮乎乎、臭哄哄,屋顶当中一盏白炽灯发着微弱的光,他们都瞪大了眼睛喘不过气来。

泥鳅往阿水身边靠了靠,压低嗓子说:“得想办法一起逃出去啊。”

阿水搂着幺琴,说:“人太多,肯定逃不了,我还要保护妹妹,先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再来救我们。”

“可是,门都锁死了,我也逃不了啊。”泥鳅说话的时候,眼睛滴溜溜乱转,想看看房子里还有什么出口,看了一圈,失望地垂下了头。

“还记得上次你学人抽风笑翻一坡人的事吗?”阿水问。

泥鳅眼珠子一转,会意地就地躺下,喊道:“哎呀,我这是怎么啦,哎呀!”

泥鳅当真就像一条泥鳅,浑身上下都较劲地扭动,两条腿一会儿硬邦邦地挺起,一会儿歪歪扭扭地抖颤,一双手也没闲着,配合着身体颤抖的节奏,有快有慢地挥舞,渐渐地,身体各个部位的扭动越来越多,幅度越来越大,嘴角还冒出来一大堆白色的泡沫。

眼见着泥鳅的表演渐入佳境,阿水开始冲着门口大喊起来:“阿姨,叔叔,救命啊!”

幺琴看到地上扭曲着、呻吟着的泥鳅,哇哇大哭起来。小屋子里救命声、呻吟声、哭闹声乱作一团,就算门口立个石头人,也能被吵醒。

“吵什么吵!”门开了,大长脸和假美人挤了进来。大长脸说话时,手里一根竹板啪啦啦拍了几下。

幺琴的哭声没有停,她抽泣着问哥哥:“泥鳅会不会死啊?”

阿水说:“如果不出去透透气,恐怕真的会死。”

“哇——哇哇!”幺琴听说泥鳅会死,哭得更加伤心。

“死什么死,别哭了。”假美人也开口了。

“你们不知道,”阿水一副可怜样儿,说,“他是个羊角癫,在村子里就经常犯病。”

“想使诈,没门儿。”大长脸拿竹板在泥鳅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下,泥鳅强忍住疼痛,继续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嘴角的白色泡沫流得满地都是。

大竹板子打下去,毫无对等反应,大长脸也愣了愣,蹲下身来托起泥鳅的脸,单看一眼,就飞快地退了一步。泥鳅的一双眼睛这时几乎只剩眼白,直勾勾的,特别吓人。

假美人趴在大长脸耳边小声嘀咕着:“我看,还是把他弄出去透透气,真要是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

大长脸又拍了拍竹板,说:“像这样的货,留着也卖不出个价,还不如扔出去算了。”

“那你可得处理好,回头别再找上门来。”假美人说。

“找不上来,明早咱们就出手,我先绕着城边兜个三两圈。”大长脸嘿嘿一笑,唾沫星子横飞。

很快,大长脸就把司机叫了过来,两人一头一脚,把泥鳅抬了出去。

幺琴看到他们把泥鳅往外抬,以为泥鳅真的死了,哭得更加伤心,阿水只好紧紧地抱住幺琴,安慰她说:“别怕,别怕,泥鳅不会有事的。”

屋外,车门“哗啦——啪”一声关上,引擎声渐行渐远,慢慢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夜,简直比人的一生还要长,就连一直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发誓就是被打死也要保护好幺琴的阿水也沉不住气了。刚才,阿水清楚地听到大长脸说过,等到天亮的时候,就会怎样怎样,看来,天亮以后,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黑夜变成了煎熬,有那么两次,阿水短暂地睡着了,但几乎是连贯地,他梦见自己和幺琴被绑在一个集市上,像阿猫阿狗一样任人挑来选去,大长脸和假美人在一边笑得满脸横肉,正跟人讨价还价呢。

两次从同一个噩梦中醒来,阿水周身被冷汗浸湿,好在幺琴年纪小,偎在哥哥的怀里忘了害怕,睡梦中还露出了两回笑容。

这个屋子太黑太深,就像是一口井,井外的一切,对于阿水来说,都是未知而担忧的。他担忧没等到天亮,那三个人就进来把他们送到集市上,他担心泥鳅被他们扔到了一个永远找不到路的地方,他担心泥鳅事实上根本没有可能画下那么多路口,就算找到救兵也寻不回来,他还担心……

等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有一百年,或者一千年,阿水隐约看到门缝里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天亮了。他晃晃脑袋,便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

这时候,幺琴也醒了,揉了揉眼睛,不明就里地看了看哥哥,迷迷糊糊地问:“今天要上学吗?”

突然,屋子外面传来了“哗啦——啪”的声音,没错,就是那种面包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阿水浑身一哆嗦,把幺琴抱得更紧。

紧接着,有人从外面把栓子打开,门轻轻地推开一条小缝,阿水的心沉到了井底——一定是大长脸和假美人来把他们带到集市上去。

可是,那打开的门缝顿了顿,钻进来一个熟悉的小脑袋,竟然是泥鳅。

阿水心里又是一沉,彻底失望了。苦等一晚上,这个没心没肺的泥鳅,又被他们给抓回来了。

泥鳅连蹦带跳地钻进来,手里居然还拿着他那个小画本。

“阿水,这一回,你必须老实承认我是个画家,你看我画得多棒,连警察都直表扬我。”泥鳅轻松的话语中带着一点得意。

泥鳅所说的话,阿水全部都听不真切,只有一个词让他眼睛一亮,警察,没错,泥鳅说的是警察。

看到从外面走进来好几个警察,阿水的眼泪夺眶而出。

回家的路上,泥鳅的嘴巴几乎一刻都没有停,把那本画得乱七八糟,只有他能看懂的小画本描绘得跟个藏宝图似的。

开着车的警察也打着趣:“泥鳅的画真不错,加起来,也就錯了三个路口,那水平,都可以当侦察员了。”

“听见没,听见没?阿水,我跟你讲,从今天起,请不要再叫我画家,我不想当画家了,我要当侦察员。”

警车翻过两道山梁,再下过两个坎,迎面就看到像蜂蜜一样黏,像金子一样亮的油菜花,那色彩,那芳香,生生能把人的眼泪给熏出来。

这时候,那列运煤的小火车又拖着长尾巴,慢腾腾地从油菜地里钻了出来。

幺琴看着长长的小火车,对哥哥说:“我想妈妈了。”

阿水叹了口气,将妹妹紧紧搂在怀里。

唉,一切又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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