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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

2017-06-05

初中生 2017年13期
关键词:父王扶苏蒙恬

青春三日

扶苏

(故事新编)

秦始皇亲政第28年(公元前210年),秋,七月(秦历),上郡。

扶苏的四马战车停在高高的土坡之上,空旷的高原上只有零星几棵树,树枝上挂着半黄不绿的叶子,摇摇欲坠。扶苏坐在车中,凝视着远方就要没入大地的残阳,眼神跟随着余晖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他来到上郡已有两年。两年前,父皇决意坑杀四百六十余名术士时,他觉得不妥,向父皇谏言,天下初定,不可滥杀。父皇当即大发雷霆,将他赶出咸阳,与大将蒙恬一起戍守上郡,攻伐戎狄,修筑长城。这两年来,他没有得到咸阳的半点消息,无论他做了什么,父皇都没有回应,似乎已经忘记了他。

他努力关注着咸阳的一切动向,不放过任何传过来的消息,但没有一样是与他有关的。初冬时节,父皇再次出巡,偶尔有一星半点消息传来,都是只言片语而已。此刻,扶苏并不知父皇行至何方,但他想知道,父皇何时会想起他,允许他回到咸阳,回到他身边。

扶苏的心是寂寞的。在上郡,将士见到他时总是战战兢兢,只有蒙恬没有惶恐,见到他就如自己的老友,甚至像亲人。蒙氏家族自齐而来,三代为秦效力。秦能统一六国,蒙氏家族有一半的功劳。蒙恬自小长在功臣良将之家,仿佛生来就会打仗。父皇有蒙恬镇守边关,从此再无外患。蒙恬的弟弟蒙毅留在御前,为人刚直不阿,做事兢兢业业,是父皇最信赖倚重的人。满朝文武,无人敢与蒙氏兄弟比肩。也许,这就是蒙恬敢正视他的原因吧!

两年虽短,但扶苏却跟着蒙恬学到许多在宫廷里学不到的东西。从小养在深宫,饱读孔孟典籍的扶苏,有一颗仁爱恤民的心,却并未体验过真正的百姓生活,也没有亲历过秦统一六国的壮烈。来到上郡后,他跟着蒙恬踏遍每一寸土地,上战场督战,看到了战争的残酷,见到了将士的英勇。这里没有宫娥内侍,没有莺歌燕舞,也没有辉煌的殿宇,只有望不到边的黄土。冬天时铺上一层雪,雪域上枯树飘摇,凄风凛冽。扶苏起初不习惯,但慢慢地,他学会了对着天宇沉思。思绪里他回到咸阳,回到父皇身边。尽管父皇暴烈无常,但扶苏想为他尽为人长子的责任。

儿时的扶苏不常见到父王,陪伴他的是宫女、侍从和教授典籍的老师。那时正是攻伐六国的关键时期,父王每天政务繁忙,偶尔还要随军到他国去。在他九岁那年,秦国攻破赵国,赵王被俘,父王自此去了邯郸。母亲也没有长久地陪伴他。扶苏只记得母亲是荆国(楚国)公主,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在秦宫里消失了。去了哪里?没有人告诉他,更不许他问。他只知道父王从邯郸回来的第四年,秦掳荆王,父王亲自去了郢陈。是为母亲而去的吗?扶苏不知道,只能在心里悄悄猜测。

他儿时与父王少有的几次亲近,记忆最深的是十岁那年。有一晚,他正在灯下读书,忽然,就像是梦中,毫无预兆地,父王出现在眼前。所有的侍从都怕极了,头埋进胸里,腰弯得似要折断。父王的脸是沉郁的,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缓,问他在读什么书。

“儿臣在读孟子之学。”扶苏说。

“孟子……”父王的声音让扶苏琢磨不透。只听他又道:“都学了些什么?说来寡人听听。”说着,他顺手拿起了扶苏眼前的一卷简册。

“儿臣刚刚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还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响,那卷简册被父王扔得老远。他脸上的沉郁之色立时变作了怒容,所有人都吓得跪倒在地。只有扶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愣愣地看着父王。

“儿臣……是否背错了哪一句?”扶苏小声问。

“全是妄言!”父王吼道。

“儿臣不明,请父王赐教。”

“普天之下,最尊贵者当为君,有君乃有社稷,乃有民。此人颠倒是非,祸乱百姓,若秦有此人,必诛之!”

“父王,儿臣觉得孟夫子说得对。”

“住口!”父王怒火冲天,扶苏不敢再张口。只听得父王咆哮一般道:“小小年纪就敢目无君父,听信这些蛊惑之言。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无人教儿臣,是儿臣自己想到的。”

“还敢狡辩!来人!赐长公子老师刖刑!”父王一声令下,扶苏浑身冰冷。宫舍内顷刻间死寂般安静,似乎任何一点声响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父王,不是老师的错!”扶苏大声祈求,但父王已经走出去了,只留给他冰冷的背影。

父皇一向善于听取能臣建议,为何偏偏对他的话如此不满?他不懂,从来不懂。

在后来的岁月里,面对他一次又一次的进谏,身边人苦苦哀劝:“省省吧!我们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若非公子是皇长子,早就活埋地下三尺了!好歹先保住命,将来做太子的必是公子。继承了皇位,何愁不能实行仁德之政?”

但扶苏不这么想。若根基早已腐朽,他怎能在腐朽上建高楼广宇?不论他是否会成为太子,他都要为大秦着想,死而无憾!

终于,因坑杀术士一事,他彻底激怒了父皇,被赶到了上郡。

临行前,上卿蒙毅亲自为他饯行。他请扶苏替自己向兄长转交一函,扶苏没多想,当即答应了。继而蒙毅又劝他少忧思,多了解边关境况。“家兄与陛下同庚,为秦国出生入死,对陛下性情最为了解。公子万事勿虑。不知臣的意思,公子可明白?”蒙毅说完这话,注视着扶苏。扶苏点头,谢蒙毅相送之礼。又听蒙毅道:“臣恭候公子归咸阳。”

坐上离别咸阳的车子,扶苏回想着蒙毅说过的话。他自认句句明白,却想不通蒙毅为何亲自来送行。扶苏望着在视线中渐渐远去的咸阳城,灰色的城楼像风尘中的巨石压在他心头。他从来都猜不透父皇的心。

在上郡,公务之余,扶苏常常与蒙恬坐下来饮酒对谈,蒙恬有一肚子的沙场故事,而扶苏最爱的永远是征战六国的那些事。

有时蒙恬讲到精彩之处,扶苏难免自叹所生太晚,否则一定亲上战场为国效力,言语中透着对列国时代激奋昂扬的向往,对如今父皇施政的失望和不满。蒙恬却道:“公子,我们不惜性命征战沙场,为的是天下太平,秦国的公子可以不用再到他国去做质子。”扶苏听了这话,仿佛遭遇迎头一击。他曾听祖母说过:“扶苏,你出生在秦宫,不用到别国做质子,真好啊!”这一刻,扶苏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惭愧。

“公子在边关监守,可以看到深宫里看不到的,学到书上学不来的。将来回到陛下身边,定可大展才能。”蒙恬说。

扶苏苦笑一声,道:“只怕今生都回不去了。”

“公子何必多虑?陛下自有苦心。”

扶苏若有所思地说:“我临行前,令弟蒙卿特来相送。曾说大将军与父皇同庚,对其性情最为了解……”

刚说到这,蒙恬摆手大笑道:“若说最了解陛下性情的,应该是他才对!”说罢又是一阵大笑,喝了一斤酒,扶苏想问的话都没问出来。

只见远处一人策马而来,高举火把,喊着:“将军请公子速回!陛下有诏!”

扶苏一惊,双臂在风中发抖。父皇有诏!父皇为何在沉默两年后突然想起他?父皇,请召儿臣回去吧!儿臣有许多话,想对您慢慢说。

归路似比来时长,四马飞奔却也追赶不上扶苏的似箭归心。待回到上郡城内,扶苏大步踏上石阶,三步两步冲入大堂。第一眼就看到宫里的使者站在中央,他身后还有两个侍卫,一人捧着盒子,一人捧着长剑。扶苏有些疑惑,但来不及多想。蒙恬已经快步走到他面前,道:“公子,陛下自沙丘来诏。”

扶苏稍稍平复自己,急忙上前问使者:“有劳远道而来,父皇可安康?”

使者呵呵一笑,道:“公子惦念,陛下安好。臣奉命而来,不便耽搁,公子听诏吧!”

扶苏大礼跪在使者面前。使者接过身后侍卫手中的捧盒,取出诏书,展开读道:“朕巡天下,祈祷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空耗,无尺寸之功,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复归为太子,日夜怨愤。扶苏为人子不孝,特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不劝谏。为人臣不忠,特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扶苏一动也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身后的蒙恬当即起身,道:“臣奉命在外十余年,不敢居功。但公子监守边关,一刻不敢懈怠。陛下因何有此诏谕?臣不解!”

“蒙恬,”使者一脸不屑,“公子尚未有言,岂有你说话的份?我乃奉陛下之命传诏……”

“你果真是奉陛下之命传诏吗?”不等他说完,蒙恬已立起上身,目光带着怒气。

“大胆蒙恬!竟敢怀疑上意!”

“我已是将死之人,难道不能死个明白吗?”

“蒙将军!”耳畔传来扶苏的声音。争执中的两人都停下来看向他。扶苏面色惨白。

蒙恬急了 ,道:“请公子三思!”

扶苏沉默良久,举起双臂,道:“儿臣接旨。”

触碰诏册的那一刻,扶苏只觉得心如刀割,再也克制不住,泪落两颊。

为什么!他抓紧竹简,双手发抖,双目紧闭,心中大喊。是儿臣进谏有错吗?如果有错,为何父皇能悦纳忠臣良将之言却不许儿臣说话?儿臣并非诽谤父皇!儿臣一片忠心,是为大秦,为父皇!儿臣固无尺寸之功,但监守在外不敢有一刻疏忽。自来到上郡,边境民安,外无胡患。儿臣不敢居功,但绝无玩忽职守,更无怨愤!日夜怨愤……日夜怨愤?父皇,儿臣无怨愤!儿臣只想回到父皇身边!为什么,你不给儿臣这个机会?为什么一定要你的儿子死?

扶苏声泪俱下,那卷诏册紧紧握在手中,抵在胸前。蒙恬看不下去了,上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

扶苏忽然笑了,他站起身。使者道:“陛下赐剑。”说罢将长剑递向扶苏。

扶苏盯着剑身,没错,是父皇的佩剑。父皇爱剑,曾广求天下名剑。每得到一把好剑,他都要向身边人展示,常常握剑在手,不忍离身。他曾用佩剑砍断刺客的腿。今天,他将用剑了结儿子的性命。想到这,扶苏又笑了。扶苏扔掉手中的诏册,一把夺过长剑,向内室而去。蒙恬随即起身,狠狠地瞪着使者,道:“莫非赵高李斯之流所诈?”

使者大惊,瞪圆双眼喊道:“大胆蒙恬!胡言乱语,诽谤丞相!”

“哼!”蒙恬怒目而视,“你们骗得了公子却骗不了我!在我面前休想得逞!”

此时,扶苏站在内室中央,左手抓住剑鞘,右手握紧剑柄。蒙恬大惊,立即跑到扶苏面前,按住剑柄,急道:“公子三思!”

扶苏表情僵冷,泪已流干,道:“还有何事可思?”

“公子为皇长子,按礼当为太子。陛下令公子监守边关,命臣率三十万军戍守,此何等重任!陛下统一六国,听言纳谏,岂因公子之谏而枉杀?公子戍守在外,两年来民定国安,不敢称功,岂有过哉?举世知公子仁德,缘何命一使者来降旨赐死?臣疑有诈,请公子三思!”

扶苏不动了,双目低垂,呆呆地立着。蒙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等了许久,方听他缓缓道:“古有伋子、申生,一国太子尚有同命。我不过秦国长子,岂有不死之理。”

蒙恬当即喊道:“公子可明白臣的意思?当初臣弟咸阳饯别之时是如何嘱咐公子的?”

扶苏冷笑一声,道:“明白不明白又有何异?”

“公子!”蒙恬老泪纵横,“臣疑有诈,请公子面见陛下!若实为陛下之意,死之未晚!”

扶苏笑了,笑容凄冷,道:“父要子亡,安能面见?此我命矣!将军勿念。两年间从将军处所学甚多,将军待我如子,若有来生,愿为将军亲子,征战沙场,为大秦效力!”说罢拔剑……鲜红的血不多时便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扶苏死。

“我有疑,要见陛下!”蒙恬怒吼。

蒙恬抱紧扶苏的尸体。扶苏的双眼睁着,仿佛有话要说。蒙恬伸手伏在扶苏双目之上,哭道:“公子要说的话,臣都知道了。”他抱起扶苏的尸体,走出内室。堂上已聚集一众士兵,全都静静地看着他们。蒙恬从士兵身边走过,有人轻声唤“将军”。他稍作停留,转身道:“我已非将军。”士兵不敢多言,目视他抱着扶苏大步走向堂外。一条红色的溪流,顺着石阶滴答而下,流入苍茫的大地。

父皇已在沙丘离世。但,扶苏已不能知晓。

(玲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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