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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辰云

2016-11-28则音

飞魔幻B 2016年11期
关键词:郡主父王宫殿

则音

宫人领着我去太液池给父王请安。那时正是盛夏,天气燥热。太液池里的莲花全都争先恐后地绽放。我看着那接天莲叶,一瞬间双眼里没了别的色彩,只剩下一片太过浓烈的绿。

我揉揉眼睛,转过头去。

却陡然,有清新碧色闯入眼帘,像是山顶云雾一般轻纱笼罩。水面的风带起一缕淡青色的披帛,我见着一只手将那披帛随意拉扯了一下。

一点也不温柔,甚至带着些许的孩子气。

接着,我便听见了父王朗朗的笑声。脚步也不由得因此停了下来。

父王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便笑,也只是敷衍似的牵牵嘴角。可此时的父王却是如此开怀。

我看向父王身后的人,她却被挡住了大半的身形,只听一把清脆的声音笑道:“王上你也知道,南边的佛心莲花枝硕大,我便也以为那佛心莲的莲子也应当极其甜美。有一年夏天,我和哥哥偷偷下了水去摘佛心莲,尝了那梦寐以求的莲子后,才发现,佛心莲那么好看,可莲子,却是又硬又苦。”

那声音好听得很,不像宫中女子的轻声细语,亦不像冷宫里母妃的尖声厉叫。反倒,像是这盛夏里的凉风,让人听来就顿生清爽。

我兀自发着呆,突然听见父王道:“云儿,过来。”

我闻言抬头,终于见到了父王身后的人。

我从未在宫中见过这样一张容颜,也从未在宫中见过如此清明单纯的笑意。谢辰云,她立在我父王的身后,挽着那飘飞的披帛,望着我静静地笑着。一双眼睛弯弯,明亮得让人无法逼视,就好像最清澈的河水。你想靠近,却害怕自己污浊了她。

我听见父王道:“这是云南王的小女儿辰云郡主。”

我被这声音惊醒,狼狈地掉转目光,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

“辰云见过三殿下。”

她向我行了个男儿般的叠手礼。

我连忙回礼,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见她轻笑道:“王上,三殿下的眼睛长得同你一模一样。”

我心中一慌,已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父王。他也正看着我,见我看他,竟朝我露出了一丝笑。我从不知道,原来父王笑起来,会露出单边的酒窝,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三殿下,你要常来我宫中玩耍啊。”我的手被她握住,她手心有茧子,在我手背上留下些微的痒,“我教你骑马射箭,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父王,意料之外的,父王竟冲我点头:“你以后可以常去郡主宫中。她自幼长在军中,十五岁的年纪便已能率领军队上阵杀敌。你跟着她,要学的有很多。”

我垂头应诺。却又听见那明朗的声音继续问:“王上,我可以喊三殿下的名字吗?”

大约过了很久,我只听见水面有风掠过。接着,我听见父王轻声道:“他叫尘云。尘埃的尘。”

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这个与我有相同名字的女子。可她却看着父王,清亮的眼里有一丝不可置信,下一刻,却笑了起来。

她笑着转目看向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谢辰云,那时我只有七岁。而父王,还未到而立之年。

我时常会在谢辰云的宫中,见到父王。抑或是我去给父王请安时,却见到谢辰云。这密切的往来,以宫中人的调性,必然是要招致诸多非议。

可那被非议的二人,却是十分清明端正。

“本来那蛮夷是准备在这峡谷之中伏击我们,可天公作美,当夜便下了一场暴雨。山体滑坡,自然也没遂了敌军的意。”

谢辰云指着沙盘,轻轻笑着。一说到军中之事,她整个人神采飞扬,几乎能耀出光彩来。

我望着她,忘记出声。

父王却笑道:“你父亲也是放心,让你一个女儿家冲锋陷阵。”

“这有什么,做将领的自然要身先士卒。”她说到这里,掉转目光。

我连忙低下头去,暗吐了一口气,才轻声道:“儿臣给父王请安。”

“起来吧。”

父王的声音又恢复成了惯常的冷淡。

我直起身,却不敢抬头。我知道,谢辰云在看着我。她一双目光像是中天的太阳,照耀在我身上,令我浑身燥热。

“今日可学习了?”

“学了。”

“太傅都让你读了什么书?”

“《中庸》”

我恭恭敬敬地回答,却陡然听见“扑哧”一声,有人已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父王故意压沉了声音。

谢辰云笑道:“王上,你在弟弟的心里,肯定如同一只大老虎一般骇人。”

我听她此言,吓得冷汗连连,恨不得立时跪下,向父王请罪。可膝盖却不会打弯似的,我只得直挺挺站着。

父王却问:“弟弟?他怎么就成了你弟弟了?”

我偷偷抬眼看向谢辰云,她却看着父王,明丽的脸上有着微微的笑意:“尘云尘云地喊,像是在喊我自己似的。”

她说到这里,双颊透红,却深深地望着父王:“我比他不过大十岁,喊弟弟,也没什么。再说……”她轻轻一笑,看了我一眼才继续道,“再说我在家中年纪最小,下面没有什么弟弟妹妹。有一个弟弟,自然欢喜。”

可父王却蹙眉,无奈一笑,轻声道:“那这辈分可就岔了。”

“你说什么?”谢辰云回头,她显然没听见父王刚刚说的那一句。

她没听见,可我却听见了。

我望着失落的父王,望着不明所以的谢辰云。心中有什么正在悄然骚动着,那感觉太过荒唐,让我忍不住生气,又忍不住难过。

父王喜欢谢辰云。即便我年纪尚幼,可依旧能看出来。这喜欢,不像是对着皇后,也不像是对着贵妃。既不冷漠疏离,也不高高在上。谢辰云,好像是这茫茫人世间,这偌大深宫里,父王唯一的知己。

确实是知己。父王所有想要完成却不能完成的事,谢辰云做到了。所有想要达成却无法达成的愿望,谢辰云也做到了。

谢辰云,活成了父王梦寐以求的样子。

可谢辰云,也是父王在这世上唯一喜欢却永远不想要得到女子。

直到很多年后,我想起今日的一切,以及那心底细微的骚动,只觉得自己就如同一叶小舟面对着磅礴的巨浪。我在命运面前,同父王一样,无可奈何。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坐上那王位。我也从未,想要那王位。

父王子息单薄,统共也只有三个儿子。而我的母妃,位阶卑微,我也因此,成了父王最不重视的儿子。我的宫殿离父王很远,却离谢辰云很近。

谢辰云客居京都,一年里总有大半年是在云南。偶尔回来,便会到我的宫殿里来找我。她教我骑马射箭,会带着我去校场检查临走时留给我的功课。我总要做得完美,才觉得对得起谢辰云的教诲。

她却总是笑:“不要那么拼命,你年纪还小,慢慢学吧。”

因为拉弓,我食指长了水泡。谢辰云将我的手握在掌中,轻声道:“水泡戳破就好了,你怕疼吗?”

我连忙摇头,不敢抬起目光。

耳边,却陡然听见一声叹息,接着,我便听见谢辰云道:“弟弟,你无须如此小心翼翼。在我面前,不要那样辛苦。”

我只觉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掌心温暖,有着粗糙的茧子。这双手,拉过大弓,提过长枪。捧过烈酒,杀过蛮夷。这双手,是一双掌握杀伐决断本该冷酷无情的手。可是,却好温柔。

我咬紧嘴唇,不敢开口接话。只怕一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

我是最卑微的王子。母妃不仅位阶低,更是在我四岁时,就莫名疯了,也因此,被关入了冷宫。我虽名为王后抚养,可比起王后的儿子我的王兄,我就如同街边最寻常的草芥,谁都能欺负。

所以,我要谨言慎行,要小心翼翼,要做这宫中的透明人。

这上天注定的出身,让我早已习惯这样活着。因而,让我从未意识到,我这样,是累的。

大约是这样的境遇,激起了谢辰云的同情。她时常将我带在身边,不论去哪里。即便是去见父王,我也是立在左右。

父王与谢辰云,坦荡得让人惊讶。他二人在一起,不是读书对弈便是讨论行军布阵。偶尔见我在侧,父王也会提点一二,倒是让我感受到了这近十年来少有的来自父亲的温暖。

谢辰云在宫中,我就很开心。她不在宫中时,我便数着日子等她,也很开心。

可这开心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一日,是个阴沉沉的闷热天。人即使站在阴凉的大殿中,也会被闷出一身汗来。

我才给王后请过安,人还未来得及擦把汗,就看见有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抬头见我,更是连滚带爬地跪下去,颤声道:“殿下,柔嫔殁了!”

我呆坐回椅子上,看着那宫人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柔嫔,乃是我母妃的封号。她入宫十几载,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可至今也只是一个嫔,也只得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柔”字做封号。我耳朵里“嗡嗡”的,像是有一只苍蝇飞了进去,吵个不停,吵得我脑壳疼。疼得我又想起很多事。

我想起,我成长的十年间,是极少去见母妃的。在她疯了进入冷宫之后,我更是很少想起她。我不敢想她,一想她疯疯癫癫在冷宫中,心里就难过得厉害。这难过,让我更加憎恨父王。可我不能恨父王,这恨,会毁了我,也会毁了母妃。

所以,我不恨,我蒙着头做一只把自己埋入沙石里的乌龟。

我没有掉眼泪,甚至,呆愣了片刻后,也只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之后,才神色如常地吩咐随侍,打点那为我通报的宫人。

那宫人走了之后,不一会儿,阴沉沉的天,便雷声大作,几个闪电劈下来,就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脑壳疼得厉害,人站起来时,浑身都是抖的,眼前更是花成一片,好像黑天里闪着无数细小的星辰。

星辰……星辰……为什么,我是尘埃,她是星辰。我存在的意义,只是父王你为了纪念你那段永没有结果的爱恋吗?那我算什么?母妃,她又算什么?

我一头栽倒在地,额头磕在桌角,瞬间人事不知。

我病得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快要冒火,脑壳更是疼得几乎要炸开。病成这样,我都在提醒自己:你自己就要好好的,不然,没人会帮你。

没人帮我……母妃殁了,那这世上当真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了。那我为何,还要活着呢?

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连最后一丝坚持下去的能力也没有了。松开意识的一刹那,有甘甜的温热涌入我口中。清甜甘美,竟是我从未尝过的味道。

接着,我便听见有人轻声唤道:“弟弟,你一定要挺过来啊!”

那声音可真熟悉啊,像一双长满茧子,却意外温柔的手。我只觉得那渐渐离开的自己,被那手牵着摇摇晃晃地,又走了回来。

你自己就要好好的,不然,没人会帮你。

这是我四岁时,母妃对我说的话。那时候她还没疯,只是对着磕破了膝盖的我,轻声说了这样一句。极绝望,也极坚决。

我睁开眼,见到了谢辰云。积攒在心中的泪水,在见到她眼睛的一刹那,决堤似的,汹涌而下。

我不敢哭,不敢为一个冷宫里的疯妃哭。我只要做一个透明人就好了,不要犯错,不要被人抓住把柄。就像母妃说的,这样,就能好好的,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地,活在这世上。

可谢辰云,她将我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我的脊,柔柔地说:“傻孩子,哭吧,你本该就是要哭的。”

我抓紧了她的衣服,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母妃没了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想她。

可这世上最悲哀的事,不过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昏迷了有三日,谢辰云回宫之后听到这消息,竟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来到我宫中。

我倚靠在床榻上,听着随侍同我说:“辰云郡主脸都白了,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慌张。”

我心情仍低落难过,但听到这里,还是觉得有些甜滋滋的。就好像我昏迷之时,谢辰云喂入我口中的那杯水。

“那并不是水,是我用香茅草混着蜂蜜泡的茶。”谢辰云又倒了一杯那样的茶水给我,望着我笑道,“你那日,像是被梦魇住了,唤不醒,我也只能拜托香茅草了。它有镇静的作用,想不到,竟真的对你有用。”

我小口饮啜着茶水,在心里说,不是香茅草唤醒了我,而是你呀。

我从未见过香茅草,后来去谢辰云的宫中。她指着宫殿后面那一丛丛修剪得颇有些风姿的绿色长草,轻声道:“那就是香茅草。是南方才有的香茅草。”

我问她:“既然是南方才有的草,为何在北地也能活?”

谢辰云听我这一问,突然间就沉默了。她眼里目光闪动,好半天,思绪都飘离在外。我望着她的眼睛,那眼神有些欢喜,却又有更多的无奈。

之后,她侧头望着我,笑着说:“王上怜惜我思乡,特地命人在此种了一些。”

我见过对花的偏爱,对树的偏爱,却从未见过,对草,也能如此偏爱。父王种植香茅草,我是知道的。可我却从不知,这只在南方湿热温暖的气候里生长的长草,父王到底花了多少心思,才能让它在这干燥寒冷的北地活了下来。

而我更不知道的是,父王在费尽心思种植这些长草时,到底怀着怎样悲哀无奈的心情。

父王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这些年,更是病得厉害。他始终郁郁寡欢,一双眼冷冷地看着阿谀奉承或小心翼翼的众人。只有谢辰云来了,他才会展露些许笑颜。

十岁之后,父王与谢辰云谈话,也不愿让我跟在身侧了。我退得远了,偶尔抬起头,却会看见他们一齐望向我的视线,之后,父王会冷淡地偏过头去,而谢辰云也只是笑笑。

他们谈话的表情越来越沉重,甚至有的时候,父王的面上竟会露出一丝向死的灰败来。我知道谢辰云紧张父王,可即便如此,面对着父王日渐衰弱的身体,她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她始终,那么坚强甚至阳光地,笑着。

我接到跟着谢辰云去云南的旨意,是在十二岁那年。

父王是在病床上下的旨,他看了一眼谢辰云,才转过头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是严厉的表情:“你随辰云郡主去云南,诸多事宜一定要听从她的安排。在云南,只要相信她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又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问道:“父王,为何要我去云南呢?”

父王沉默,反倒是一旁的谢辰云拉过我的手,笑眼弯弯地望着我道:“跟着姐姐去云南玩,难道不开心吗?”

“开心的。”我低下头去,又忍不住看向父王。

他却没有看我,他目光胶着在谢辰云的脸上,竟是如此悲哀,仿若生死诀别一般。谢辰云却仍是云淡风轻地牵起嘴角笑笑,她伸手握住父王的指尖,用了用力,才斩钉截铁道:“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随谢辰云去了温暖的云南,将身后风云蓄势的一切全都抛给了缠绵病榻的父王。

在云南的日子,怕是我这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此地风物与京都不同,行人出入竟全是靠小舟行驶。谢辰云经常带着我驾驶着一艘小舟,游荡在云南的湖河之上,巷道之间。南方人活泼热情,见到我这个生面孔,总忍不住调笑几句。起初两年,我还有些怯怯,却仍装作镇定的模样跟在谢辰云的身后。之后的几年里,我也习惯了,不仅不会羞怯,已能挂着笑淡定地听着谢辰云替我笑骂回去。

我是云南深受爱戴的辰云郡主之弟,并不是那个来自京都不受待见的三王子。

所以,我是自由而快乐的。

偶尔,谢辰云会将小舟系在一个无人的码头上,她跳上栈板,之后望着远处水天一色的北方,静静的,不说话。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不敢打扰她。

我总要留给她时间,让她思念身在北地的父王。远处,浮云飘浮在如镜面一般的水面之上。有风吹过,温热而潮湿。那风速缓慢,吹起我腰带上所系的五彩丝绦。那是谢辰云为我编织的,她说这种丝绦会保人平安。

而此刻,我想,谢辰云最想保护使之平安的人,是父王。而我,是拖累。若非因为我,只怕她早已率领大军,快马加鞭赶赴京都,保卫父王。

我垂下头去,不敢再看那青天之下的谢辰云。

我在云南快乐地度过了四年。这四年于我来说,是无趣的人生里,最有趣的四年。

而当我快乐时,我只看得见谢辰云的笑脸,却看不见她偶尔露出的沉郁与寡欢。无知的我,竟也渐渐以为,对父王的牵挂,只是她人生中最微小的一部分。

我十六岁那年,京都快马加鞭传来一份军报。

我眼见着谢辰云召集各部将领,整顿了十万军马。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鼓点一般,在我心头沉沉跳动。而我,只能立在殿外,看着谢辰云在沙盘前,拧眉沉声吩咐着什么。

月下树梢,三更之后,我才趁空见了谢辰云一面。彼时,她已二十六岁。这样的年纪,若放在寻常人家,早该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可此时的谢辰云,正是她在这军中最好的年纪——已有威望,更有能力亲自率军杀敌。

“姐姐。”我轻轻唤了一声。

谢辰云撑着额头的手一颤,慢慢抬起头来。明明疲惫不堪,可她仍是带着笑看着我,问道:“你怎么还没有睡觉?”

我窘迫地咳嗽了一声,才踏入大殿内。殿内烛火被夜风摇晃,我见到谢辰云手中被掀起一角的军报。不祥之感越来越重,我已忍不住开口问道:“军报中都说了些什么?”

谢辰云捏着军报的手指泛着青白,她沉默了好一阵,才语气疲惫地说道:“你父王……被王后与太子囚禁于宫中,生死未卜。”

我身形一颤,在摔倒之前迅速地将手摁住桌角,稳住了身形。那桌案上的烛火,也因此,只是些微地一晃,便熄灭了。

有月光淡淡地洒进来。

我听见谢辰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走时,他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没想到,还能坚持这样长的时间。这王后与贵妃两党相争,最后,竟还是王后一党赢了。”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她继续道:“带你走,是你父王的意思。他要将你留下来,等王后与贵妃两败俱伤之后,再让我,带着你杀回京都,登上王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颤声问道,脑中更是一片混沌。

“因为你没有母妃,就不可能会有外戚干政。”谢辰云的语气之中已有隐忍,她压抑着嗓音轻轻道,“你父王年少时,就是因为外戚干政,才险些死在王座上,也因此,身染重疾。他有那么多的抱负还未施展,还有那么多的宏图没有完成……弟弟,你可知,你父王是个多么英伟的人?”

我摇摇头,顺着桌子瘫坐在了地上。

我第一次,深切地,想要了解那永远对我漠不关心,对任何事物都始终冷淡的父王。

可是,来不及了。我的人生,总是在来不及中错过。

辰云郡主千里勤王,势如破竹,不过三月之后便兵临京都。

王后一党在军中之人,全部在与贵妃相争时,消殆大半,谢辰云领兵入城,竟是毫无悬念的定局。

不待处理王后一党,谢辰云先带着我入内宫,去寻父王。

往日里辉煌热闹的宫殿,此时却到处充斥着冷甲寒光,阴沉沉,如同死城。我跟在谢辰云身后,一路跌跌撞撞,找了半天,才在一个偏僻的小宫殿内,寻到了父王。

彼时已是寒冬腊月,从温热的云南到这寒冷的京都,气候变化让我措手不及。天阴欲雪,那翠瓦红墙之上,有枯树老鸦。我没敢走入那宫殿,只压抑着满心的疼痛,不忍打扰殿中的人。

破落的窗户却拦不住我的视线,我看见谢辰云跪在父王的病榻前。父王形如枯骨的手,此时正缓缓抚在她肩上,像是要给她扫去一路的风尘。

我别开脸,已有眼泪落下。耳边,听见谢辰云轻声笑道:“王上,你是君子,你没有骗我。”

我可以想象出谢辰云脸上,那明媚的笑容。可父王,已不能如多年前那样,带着朗朗的笑声应答。他气息短促,却仍拼命开口:“我答应过,等你回来,自然要做到。”

“嗯。我也没有负你所托。”谢辰云将脸贴在父王的掌心,轻笑道,“我把弟弟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了。”

“天下间,我只信你。”

“我知道。”

长久的沉默,让我误以为殿中的一双人全都羽化而去,因而惊痛的朝那大殿内望去。父王看见了我,他朝我招手。

我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踏步入内。

父王消瘦得厉害,几乎已瘦成了一副骨架的模样。我望着这个人,始终无法将他与记忆里那个骄傲英俊的父王重合上。

我跪在那病榻前,父王的手冰冷,他握住我的手然后与谢辰云的交叠。

之后,我听见父王用气声,轻轻道:“尘云,拜托了。”

我抬起头,看到父王的双眼时,才知晓,他所唤的,是谢辰云。

“有我在,你放心。”只这六个字,轻飘飘从她口中说出。父王,却似乎是得到了以命起誓的诺言,那一刻,竟回光返照一般,一双眼骤然放出光彩,盛放了一个极其温柔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是父王在生命终了之时,赠予谢辰云,最后的礼物。

天何时下雪,我并不知晓。只是从宫殿出来时,那翠瓦之上的枯树,已覆了白头。我没有哭,也没有掉泪。只是仰起脸,感受那雪花落在脸颊上的冰冷。

天地茫然而安静,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谢辰云的哭声压抑着传来,成了这巨大空洞之中,唯一的声响。

平定叛乱,扶持我坐上王座,谢辰云居功至伟。

我曾问她,可想要什么赏赐,抑或是有什么,能够让我来完成。

谢辰云只是摇头,然后笑着说道:“若真的想赏赐臣,那便将臣在京中为质的哥哥放回去吧。”

我笑着点头,却仍担心她那笑容背后的哀痛。

她在思念父王,我知道。

她总是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莫名地,双眼放空,思绪又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我永不可抵达的远方。

我黯然地垂下头去,心里又痛又闷。

因朝中诸事尚未安定,谢辰云率领的镇南军便一直驻扎在城外,已有半年。有大臣的奏折飞上我案头,我却有些不知所措。

处理国事,批阅奏折,还都是谢辰云一笔一画地教我。

我有些忐忑地望着谢辰云,谢辰云正看着那份奏折。她眉头越蹙越深,突然就抬起头,看着我问:“弟弟,你觉得呢?”

又似乎觉得好笑,她摇摇头,轻声道:“你毕竟不是他。”

之后,她放下奏折,起身朝我跪下,行了个君臣之间才有的大礼。

我吓了一跳,连忙跨过案几去扶她,可她却倔强地跪在地上,抬起头,目光如炬,语气斩钉截铁:“恳请王上恩准,命臣率军退回云南。”

我动作一僵,莫大的酸涩在心中蒸腾起来。我也终于明白,她的一句“你毕竟不是他”到底是何意义。

我毕竟不是父王,所以,才不会对你有万分的信任,是吗?

可是,你错了,谢辰云。我可能,甚至比父王,更加相信你。因为是你,牵着我的手,将我从无垠的黑暗之中带了回来。

我牵起嘴角,惨然一笑,松开手朝后退却,轻声道:“如你所愿。”

我放走了谢辰云,尽管我是那么想要留下她。

离宫的那天,谢辰云去了从前居住的宫殿。我下了朝听闻,也跟着去了。

那宫殿一直因为她,保留得很好。只是那宫殿之中的香茅草,因为实在不好打理,有些疯长,长得参差不齐。

谢辰云一袭素衣,披着碧色披帛,就如同我第一次见到她那般。

她伸手抚弄着那纤细的长草,一双眼里清波荡漾,似乎又想起了从前某一件,细微而甜蜜的小事。我立在远处,看着风中的她,不敢开口,惊扰了这一幅温柔的画。

可终究,谢辰云还是看见了我。

她抬起头,冲我矮身行了一礼,才有些歉疚地说道:“抱歉,王上,臣对这居住了十几年的宫殿,仍怀有留念。”

我看她见礼,又听她此语,心中已是酸痛得无以复加,却仍只得强颜欢笑:“无妨,朕会命人打扫整理。姐姐若是想念,就回来住住。”

“不必了。”她垂首摇了摇,才轻声道,“何必再花费人力,去打扫这以后再没人居住的宫殿……”

或许意识到这话里的诀别,谢辰云有些惊慌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见我面上再也挡不住的痛苦之色,她朝我迈出一步,又沉沉叹息,继而抬头冲我笑道:“弟弟,你还没有喝过香茅草泡的茶水吧?”

她不待我说话,已亲手剪下一段香茅草,整理了一套茶具,为我烹茶。

我看她为我倒茶,有风刮过那一丛丛的香茅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天地这么安静,谢辰云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这香茅草有镇静神经的作用,弟弟要是批阅奏折累了,可命人再烹制这样的草茶来喝。”

我听着她说话,快要忍不住眼中的泪意。

才不是第一次喝这香茅草茶呢谢辰云。你难道忘了,我十岁那年,是你用这样一杯甘甜的茶水,将我从黑暗中唤醒吗?你难道忘了,这十几年间,陪在你身边最多的人是我吗?

“你第一次喝,恐怕喝不惯。可这香茅草是个好东西……弟弟,你怎么哭了?”

我怎么哭了?嗬,谁知道呢。

尾声

世人都说,辰云郡主与先帝之间,有一段难为外人知晓的暧昧。

我第一次生气,也是因为这样的传言。

放谢辰云回云南,已惹得众臣不快。之后,为了完成对谢辰云的承诺,我将她在京都为质的哥哥送了回去。

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其中,便有人说:“谢辰云与先帝有染,此番回去必然会卷土重来!”

我知晓这话中的意思,已愤怒地将那传话之人杖杀。可不待我打压这群声音,南边便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放回去的云南王之子,为一洗前耻竟以世子身份,率领着大军一路北上,誓要夺下京都,自立为王。

可那战火并没有烧到北方。

辰云郡主率领旧部一路追上了叛军,于阵前劝说世子。世子无动于衷,被逼无奈之下,辰云郡主竟自刎阵前。

我接到军报时,陡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天,父王殷切的眼神里,谢辰云斩钉截铁,以命起誓:“有我在,你放心。”

于是,无可奈何之下,谢辰云,便以死践诺。

很多年以后,南方的叛乱平定,我也已到了父王当初的年纪。

云南那边献上来几个美人,其中一个倒不似其他人那样羞怯。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嘴角满是笑意。

我遣回了其余人,只封这小女子为辰妃,她很高兴。若女人的高兴,总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偶尔,我会同辰妃说起父王与谢辰云的故事。她的脸上总会露出很深的惆怅。接着,她会说:“王上,辰云郡主与先帝都是真正的君子。因为只有真正的君子,才会重情重诺。”

我笑笑,并不答话。

时常,我也会带着辰妃去谢辰云曾经居住过的宫殿。那里已是一片荒芜,香茅草无人打理,竟也能生长得蔚然茂盛。

我立在风中,看着辰妃在那香茅草的草丛里朝我盛放着笑颜。她咬着嘴唇,满面通红地走过来,望着我轻声道:“王上,这里为何会有这么多香茅草?”

我摇摇头,只做不知。

辰妃却道:“南方的草在这北地能长得这么好,想必那人一定用情极深!”

我讶然地看着她,轻声问:“用情?”

“是啊,香茅草在我们南方代表着一句情话呢。”辰妃对我笑笑,朗声道,“代表着‘永远无法开口的爱啊!”

彼时,离谢辰云辞世,已有十年。

可我仍能喉中哽咽,眼中渐湿。

永远无法开口的爱……父王,你即便不开口,谢辰云也是知道,你爱他的。

而我……我岂止是无法开口。

谢辰云,她从未爱过我。

她也从不知道,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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