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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三题

2017-06-05柳燕

彝良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菜市场儿童节

柳燕

菜市场

傍晚,菜市场没有了清晨的喧嚣,我喜欢选择这样的时间走过街道去购买一些蔬菜。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沐浴柔软暖和的夕阳,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自己斜侧同步走着,一个人仿佛有了一个不离不弃的好友。即使天气不好,下着雨,也能听自己的脚步走在淅沥的雨中的有节奏的声音,那些雨点打在雨伞上的声音,像夏天的夜雨打在芭蕉叶上,“滴答”“滴答”。

这是我第四次在这个小菜市场遇见她,她总是穿着洗的泛白的牛仔裤搭一件粉色衬衣或者粉色针织毛衣。头发的半截染成淡淡的金色,鼻梁并不是高高的,圆鼻子也一样的动人,她的衣服总是能恰当的把自己女性的曲线美凸显得恰到好处。

她的篮子里又放了一些芹菜和刚剥开的玉米,几个西红柿和一颗白菜,她总爱买这几种蔬菜。

夕阳已经靠近火车站那边的不知名的群山了,菜市场里的菜农和小贩们脸上已经有了一些倦意,在温暖的春风里,有的摊主已经开始吸着水烟。夕阳照在她的脸上使她本来就红润的肌肤又多了一层金色,仿佛这个傍晚的晚霞仅仅是因为她一个人而绚烂。

现在是香椿上市的季节,这种时鲜菜只在初春有。我看着她在一家卖香椿的蔬菜摊前站了下来。对比了几家,要不就已经不新鲜,要不太老,她站的那个蔬菜摊我也看过,确实是这个傍晚香椿最新鲜的一家,我心跳有些加速,但还是决定走过去买一些回去。走到摊点时,她已经选购好了,她回头的时候我的眼神正和她的对视了一下,面面相觑,我感觉有一股热流从心底骤然升起,慢慢地烧到脸上。她头也不回向夕阳的方向走去,像希腊神话中的海伦,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这时,老板问:你要买香椿吗?

很长一段时期,我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喜欢买菜的时候一次买很多的菜回去放着,我没有冰箱,菜很多时候不是焉了就是坏了。对于我这种不爱出门的人来说,一次买很多菜回来确实也能满足自己闭关写作的需要,哦,忘了自我介绍,我是个过期的作家,或者我是个还未成名的作家,把读书当饭吃,我的出租房里,就只有人们不爱看的那些小说是我所有的财产了。不骗你,有一次小偷撬开了我的钥匙,我的书被翻得乱七八糟,我猜想是那个小偷想从这些书里翻出一些夹杂书页里的钱,可惜我没有这个习惯。我的钱一般都会兑换成没用的小说和酒,那些啤酒瓶也被小偷砸碎了一个。我清理书时提心吊胆,怕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和我一样喜欢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直到我在一本名叫《九三年》的小说下面发现了它,心里才算平静下来,最后发现我没什么损失,只丢了一本成人小说。

有一段时间我不自觉的在下午会去那个不大的菜市场转悠,不是为了买菜,只是为了能有运气遇见她,即使遇不到,散散步也不错。

也许是因为我运气好,每次黄昏时分我光临那个菜市场,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她走路的漫不经心和飘逸的头发,总是在她背对夕阳挎着菜篮子往回走时,给我一种似曾相似的画面,我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画面。

有段时间这种想法折磨着我,我拼命的想要想起我是在哪个场景见过那种画面,即使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唤起记忆。

我干脆懒得去想了。

有一天下午,我写一个小说遇到瓶颈,女主人公莫名其妙的死了,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于是我换好衣服(我在家都是胡乱的穿),准备出去走走,调节一下情绪。

那是个阳光非常好的黄昏,夕阳最后的愤怒把云烧的通红,整个大地也是红的,像染了一层红色的油漆。我不自觉的走向那个菜市场,人群已经很稀少了,傍晚的蔬菜不新鲜,人们都喜欢在清晨出来买那些带着晨露的蔬菜。

我看见菜市场入口的几个卖猪肉的老板都在看着血染的天空谈论着火烧云,他们的案板上摆着的猪肉都是些被顾客挑剩下的杀猪时用力过猛坏死的红色的肉,有一个屠户的摊子上还有几根不成样的排骨,一副没人要的猪肝。

我走近他们时,他们停止了对火烧云的谈论,急着想把那些不好的猪肉排骨推销给我,好收摊走人:“猪肉,正宗的乡下猪肉,最后一点,便宜处理!”我没有理他们,看着那些正燃烧的云径直的走了。

这时我发现,屠户旁边的蔬菜摊的女人们也在谈论漫天的火烧云,女人们喜欢八卦,说这种火烧云已经很久不曾出现,是凶兆!我的到来又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她们也向我推销那些不新鲜了的蔬菜,我看的很清楚,那些已经焉了的白菜上面被她们刚洒过水,那水珠上还反射着夕阳的红色。

我还在想着我那个死去的女主人公,这时我忽然意识到,那个穿牛仔裤红色针织衣的女人今天没有在我的视野里出现,我把目光聚焦到了所有的摊位前巡视了一遍,除了偶尔几个老人在和一些蔬菜商讲着价以外,我确实没有看到她出现在菜市场。

我有些失落。

我继续向前走着,夕阳的红已经开始褪色了,变成了很奇怪的紫色。那些一排排的云,像什么动物燃烧的骨头,仿佛闪烁着奇怪的火焰。

这里又开始拆迁了,偶尔有拉渣土的重汽车为了抄近路,轰鸣着穿过菜市场。

我听到那种重汽车的马达驱使着那些橡胶车轮开进了菜市场,不自觉的靠向路边,没有回头看。突然,我听到刚才走过的猪肉摊和蔬菜摊的屠户和女人们尖叫着:轧到人了,轧到人了!

我回头看时,只看到一个中年司机带着耳机,引擎没有熄火,踩了刹车,用一只手拔掉一只耳机探头向窗外问:什么?你们刚才喊什么?

“轧到人了,你的车!”

司機熄灭了引擎,跳下车,两个眼珠子睁得鹅蛋那么大。

我看见血像水一样从车轮的一侧流出来,像蛇一样往地处流去。很快有人报了警,司机已经瘫倒在地,四目无光。

我清楚得看到,被轧的那个人,穿着牛仔裤,上衣是紫红色的针织衣,那衣服像极了现在天上燃烧着的云,头发的半截染成淡淡的金色。

我们想着怎样把她从车轮下拖出来,她已经不行了。但这是重卡,满地都是血,大家都无能为力。

蔬菜摊的女人们也认了出来:可怜,那么好的人,虽然又聋又哑,可是她的笑容,我们这些女人学几辈子也学不会,光看她笑,就不想赚她一分钱,她一定是没听见汽车开进菜市场的声音。

这时我才意识到,是呀,她从未说过话。

附近派出所的几辆警车很快开着警报到了现场,在现场审问司机为什么会轧着人时,中年司机说他在看火烧云。

警察把她从车轮下弄出来时,她已经没了气息。

这时,天上的云终于褪去了色彩,变成了黑乎乎的一些斑点。

我在警车闪耀的灯光里恍惚看到,她像我初次见她时,挎着菜篮子,款款的向天边走去。

在桃花源

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为自己,也为了人类。

我害怕镜子,镜子对我是冷酷的,我每一次经过镜子面前,都要打一个寒战,镜子里的我,是我最不想见到的,胡茬葱郁,头发不到二十七便开始掉落,每次洗头看见指尖和脸盆里掉落的头发,恐惧从心底传递到每一个神经,我的青春就这样流走了。

夏日的午后这个城市慵慵懒懒,空气也无精打采,这个时段人们都在享受午觉,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蓝花楹凋谢得七零八落,我坐在一个长椅上,凝视这座城市,享受这片刻的安静。

这是个狂欢的季节。

快毕业了,我从每个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他们已经在准备照毕业照,毕业聚餐,疯狂的处理四年来从未认真阅读过的一本本书,全是课本,他们除了课本之外只有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书。

学士服穿在他们身上,可曾有人问过,有几个人配得上这身衣服,这些问题在内心储存了很久,我一个人在一群人之中消化,这些以兼职为主学业为辅的大学生,如果知道他们的同学之中有一个怀疑他们这个文凭的含量,恐怕我会被记恨一辈子,他年的同学聚会,我将不会收到任何邀请的短信或者电话。

很多人已经开始在各种公众平台炫耀他们的成绩了,某地的特岗进入面试,公务员裸考结果出乎意外的好,但还是没进入面试,事业单位复试第几名,和某私人企业签约……确实值得高兴,考大学干嘛呢?最终目的不就是工作?很多人的这份工作,他将干一辈子,不会再有任何变化,这是他们想要的生活吗?也许是,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总是被问这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报特岗呢?大家都报了;你为什么不考公务员呢?大家都考了;你年龄比我们大,为什么还要读书,你不慌吗?你就这样读书,怎么赚钱?

我被问的开始紧张起来,我为什么总想着还要读书呢?别人都去工作了,他们没读什么书都能找到工作,我是不是该逐流,干大家都去干的事,那才是对的。我曾无数次问自己,大家都去做的事都是对的吗?

走在烈日之下思考这些问题,内心充满强烈的孤独,我是否已经不适合生存在这个社会,是我的思想已经落后还是超前,我已经很难找到有共同话语的同龄人,他们的话题总是结婚工作,吃喝玩乐,升职之类的,我对吃喝玩乐和升职都不感兴趣,结婚,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爱和老人和中年人交谈,听他们谈年轻人该怎样做人,该趁还没定型多读点书学点知识,听他们说现在的年轻人怎样急功近利,怎样浮躁激进。他们对这个社会充满诸多失望,这切合我的思想,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从不把事情看得很乐观。但是,我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我总是企图改变一些人们认为不可能的事,人们总是告诉你我,你要做的事情不符合大眾思想,不可能做到,但是我总是对很多事充满希望,我相信希望之光会一直照耀着我,这是我生存下去的意义。

我走回宿舍,他们又是那些无聊的话题,面试复试,公务员,事业单位,只有我一个人想要考研,想要继续升学,看更多的书,我想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我不能随波逐流。他们反复的挑选着工作,无非是看看工资的高低,所在地发不发达,他们可曾思考过自己能否胜任甚至适合这份工作,金钱已经成为衡量很多人找工作的唯一标准了,而兴趣,爱好,能力只是一些无需考虑的问题,我已经被他们当做一个笑话,一个孤立的个体。

昆明,是大多数中国人向往的城市,四季如春,而我对这个城市并不感冒,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慵懒和思想的迂腐落后已经和其他城市有一大截距离,你可以想象一个靠拆迁拆富的城市的市民的思想,他们鄙视所有非昆明的云南人。

我选择在他们狂欢的日子离开了这个城市,很多人留我拍毕业照,留个纪念。我拒绝了。四年同学,我曾不止一次的在路上遇见他们其中的很多,每次当我面带微笑想要和对走而来的他们打一声招呼,总会发生一些让我再也不会有此想法的举动——他们转过脸,看别处。和这样的一些人拍照,根本没有任何纪念的意义。

我对大学同学关系是失望的,不只一次的听说女生宿舍六人间经常分为几个帮派,两人一组,相互看不起,有些时候是为了助学金,有些时候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几个月不说一句话,四年,她们竟然这样在一起生活四年。

我离开了,带着很多厚重的书,这是我唯一的财富,客车渐渐远离城市我看见久违的青山和村落,此刻,他们一定在狂欢,丢弃书本的快感,抛学士帽比剪到手上传图片等待评论和点赞的急迫心情,这些都不属于我,我只想寻求内心的宁静和精神上的自由。

听说一个女的结婚了,毕业证还未到手,论文答辩还没完成,已经成为人妇,如此之急,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就这样交代了,没多看看世界,没畅游人类文化和精神神圣的领域,就急急忙忙的把自己交代了,没记错她也就21岁吧,一个女人,结了婚就再没自己的自由了。

远处朦胧的山脉渐渐驶进我的眼睛,我没有被生活和城市困住,这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

突然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才发现这里有多穷。一切都跟城市天差地别,但是,这里有城市没有的东西——人间烟火。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

走进村子,每一个人都和我打招呼,我是这里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偏远的地方人们总是敬重有文化的人,我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吗?答案不清晰。我还记得四年前我走出这个村庄的时候每个人都祝福我,我成为了村子里家长们教育孩子的榜样,考上大学就能走出大山,这是我们这里家长对每个孩子的期望。

如今我毕业回来,没有留在城里,我是否会成为村里的话柄,我不知道。

母亲靠在木门上迎我回家,四年来他一直如此。

我多么骄傲,听完我的意见后,初中文凭当过十三年代课教师的父亲对我说:“你现在是大人了,想去闯荡,看世界读更多的书,只要你能够读好,我支持你。”母亲一向支持父亲的决定,这两个我生命中的恩人,在没有人支持我的时候和我站在一起,我没有必要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我再次回到这个村庄,很多东西已经物是人非,城市的冲击力直接到了这样遥远的穷乡僻壤,青壮年外出打工带回来的钱,把红砖和瓷砖堆砌的楼房带到了这里,事物在向前发展,我没有恐惧,因为这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很多纯真,人情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着。

我再次成为村里的话题,首先是我没有工作,很多人不理解,我对他们说,我可以找到工作,但是我还想读读点书,走出云南,去北京看看,一个人一辈子不该总呆在一个地方,一个人一辈子也不该总是想着过安逸的生活,世界是多样的。

我不知道我的邻居亲人和村里的人们是怎么理解我的,总之,我要再考研又成为他们教育孩子的凭借——你看看人家,大学读了还要读研究生,想去北京看看,不努力你永远都走不出大山。

我忽然觉得有愧于他们的信任,读了那么多书,回报会成正比吗?这值得思考,我从未怀疑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从未怀疑自己会找到工作,也从未怀疑自己的能力。青春的确流逝了,想想吕蒙的故事,我还年轻,是的,我还很年轻。我不会去阻止他们用我做榜样,知识改变命运,我希望他们用我做榜样改变他们孩子的命运,一直激励着他们,去外面看看,走出大山,这是我们这里人共同的希望,有希望,生活不會枯燥。

这个社会,大多数人连一夜暴富都嫌晚。

很多人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三年专科两年本科,整整十七年的读书生涯,早就已经厌倦了读书,是该解放了。青春都浪费在读书上,再也没有比读书更讨厌的事了。的确,很多人读书只是为了一份工作,那么是该结束了。我可以想象,他们毕业以后,再也不会碰任何一本书了,这万恶的书,在这个社会,和钱,房子,权力,女色,车子比起来,一文不值。

社会大众已经对认真读书的人失去了耐心,民众对素质和文化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文凭之上,一帮缺乏想象力和思维的人,看一些认真读书人的笑话。

我们的素质真的是一个大学文凭就塑造好了的么?如果是那样,我们国家的人口素质应该是世界上最高的才对,国力是全世界最强的,科技发展是世界第一才对,因为每年我们国家毕业的大学生是最多的,事实上并非如此,素质这种东西是写在纸上的文凭吗?或者文凭也不该被写在纸上。

父亲已经不做代课教师了,父亲的一双手全是老茧,这些年我和弟弟读书,用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小时候我不理解父亲的严厉,甚至我在进入大学之时,我和他的观点一直都有严重的分歧,我现在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只是希望我们能过得好,只是希望我们不再要靠种地去谋求生活。母亲像个伟人一样在父亲的背后支持着他,支持着我们。这个只有一年级教育经验的女人,在土地上挣扎了一辈子的女人容颜早就已经衰老,岁月的刻刀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梯田一样的皱纹。

母亲渐渐多起来的白发让我心生负罪感,我时常默默的对自己讲,也对他们讲,再等等,再等几年就好了。

我不能再自私,如果这算的上是自私,再等等,你们就不用再为我操心。

再等等,说不定我会让你们享福。

我决定去爬山。

我已经很多年没真正意义上的爬过山了。

在我们这个村庄的不远处有一座像仙桃一样的大山,每天只要抬眼就能看见,我们村庄里的人已经对它见怪不怪,我从未听谁讲他们爬上去过。在山顶的位置,有几户人家,据说还未通电,政府曾经想把他们迁下来,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如今依然住在那座山的山顶上。

要达到山顶只有一条蜿蜒盘旋的路,有些地方是悬崖峭壁,只容纳一个人通过,一失足,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居住在上面的几户人家除偶尔下山买一些必须的盐,洗衣粉,药品之类的,几乎与世隔绝。他们的粮食蔬菜和肉类完全自给自足,不需要外界的援助,也不向外界提供任何农产品。那是一个真正的桃花源,我们村的人不会因为在没有太阳的日子忘却时间,山顶那几户人总是每天准时燃起炊烟。

我从山脚的河岸出发,沿着山麓拾级而上,第一段路,坡度很缓,没费多大力气我到了山腰,整个村庄都在我的视野之内,村庄被河分成两个部分,阡陌交错,有稀疏的人在田埂上除草。我很快找到自己家的位置,从高处看低处,人的心突然宽了不少。

我继续沿着山路往上爬,路越来越陡峭,走上几十米就得停下来休息一分钟,山麓和村庄逐渐被我甩在身后,房子越来越小。

这座山的植被葱郁繁密,现在正是仲夏时节,翠绿的亚热带灌木林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树木,雪松、红杉、灯台树、楠木。低矮的一些植被中有山杜鹃,野百合这样的花,我甚至在一些阴凉地段看见兰花这样的名贵花种。

麻雀,松鼠在树枝之间来回的跳跃着,这里属于它们。温暖的风中夹杂着一股枯枝败叶的香味,山路就穿过这样一个生态完整的森林。我穿过这样一个森林,向着山顶前进。

在几个小时的攀爬之后,我汗流浃背,终于透过浓密的树林缝隙看见了那几户人的屋子,是很古老的那种蘑菇茅草屋。我听见狗的叫声,这些狗对闯入者很敏感,它们的听觉要防御森林里的野物。

山顶是一个面积足够养活着几家人的坝子,玉米已经长到半人高,夏季吃的菜也茁壮的生长在土地里。有几个老人站在屋外看着我这个爬山者。我终于可以站在这座仙桃山的山顶俯视我们的村子,村子已经很模糊了,这些人家每天都在这个山顶俯视着我们,就像每天我们都在山脚仰视着他们一样。河流像一条青色的蛇爬向远方,蚂蚁大小的人在阡陌中行走。在山的面前,村庄是如此的渺小。

老人们很欢迎我的到访,我走他们的蘑菇房,凉爽之极,他们在蘑菇房的墙壁上开了很多窗,采光条件很好,屋里并不暗淡,我可以清楚的环顾这些远离我们的人家的屋内摆设。

八仙桌、长凳、椅子,锅碗瓢盆,和我们的房间装饰没什么两样,墙上有灯台,他们这里不通电,夜晚需要点煤油灯,小时候我们家也用煤油灯,人类发展的某个时期,整个人类都在用煤油灯,这里的人们在21世纪依然固守着人类某个时期的传统。让我惊讶的是,这户人家的靠西南的墙上竟然挂着一幅泛黄的字画,现在阳光正从那副画正对着的窗子照射进来,我看到那幅画的落款竟然是八大山人,这确实是八大山人朱耷的真迹,一副怪鸟,眼睛怒视着我。

据老人讲这是他们祖辈传下来的,这里的几户人家姓李,我看到门上已经开始褪色的红纸上写的春联,笔力惊人,厚重的魏碑风格的字竟然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出现。

我问起来源,老人们说自从祖先搬来这里他们的字就一代代的传下来,从未间断,他们几家的男性老人都会写这种字体。

我不再寻根究底,这是人家的秘密,后来我问起搬迁的事,他们说这里是祖先开发的地方,能守一代是一代,后辈的已经很想下山了,前年,隔壁家的一个小子出去打工,到现在没回来。是的,要固守着一样东西需要六根清净,这个时代,很少有人愿意固守着一些东西,在金钱和利益的冲击之下,人类背叛了自己。

我下山的时候太阳偏西,到大村子夜幕已经降临,我成为村子里至今为止唯一一个爬上仙桃山的人。

在故乡住了一段时间,我决定返回城市,我已经有了可以对抗孤独和城市的能量,我要去更发达的城市求学,接近核心文化。

母亲靠在木门上看着我远去的身影,我知道她眼里含着泪水,沿着这些阡陌一直走,走上大路,走上高速路,有一天我还会回来,带你们离开这里。

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为自己也为人类,但我并不悲观,我在黎明之时看到希望从东方升起。

儿童节

迷糊中醒来,阳光像一道帘子挂在我没有窗帘的窗子上,从这里望去,群山连绵没有尽头。习惯性的像以往一样去撕日历,啊,儿童节!日历六月一号这个日期被红色的“儿童节”代替。

推开窗户,凉爽的空气漫进来,窗外的绿化树越来越绿,向着黛绿生长而去。楼下的小路上有几个小女孩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像麻雀一样蹦跳着朝小学校跑去。确实是儿童节了,这是属于她们的节日。往日弥漫整个村子的广播体操的广播今天也被换成了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多么熟悉的儿歌啊,听着这些音乐,我恍惚间似乎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和儿童节。

记得小时候上学,我总是期望着过儿童节,因为那天母亲会给我一块钱,我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糖果,那时候一块钱可以买到一大把糖果,足可以使我吃饱一顿,一年都不再想吃糖果。不仅如此,儿童节的时候是学校表彰的时候。表现好的可以得到奖状,可以被评选为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在学校的广播(那时候我们的广播就是一台可以插话筒的录音机而已)里,被全校同学所知道,领奖的时候在老师家长和同学的掌声里获得肯定。

可那时候的我,特别是在四年级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表彰,就连加入少先队的机会都没有。每次儿童节我都充当观众,坐在台下,看那些同学一个个把奖状和我喜欢的笔记本或者水笔领走。我一直在等待老师念我的名字,奖状领完了,又等待老师念新加入少先队的队员的名字。我从一年级等到四年级,都没有等到。

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们班除了少数几个人还没有加入少先队以外,其他人小队长都轮着当了几年了,于是五年级我和我们班剩下的几个“差生”,也被老师顺理成章的發展为“少先队员”了。

那是一段阴暗的岁月。

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在盼着自己能登上领奖台,或者站在队徽面前宣誓,可每次过节,我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六一节刚过完,我就期待着第二年的六一节快点到来,恨不得第二天就把第二年的儿童节过了,因为我相信第二年一定会有我。就在这样急迫的等待中,我度过了我的前十一岁。

每次过节都是我最期待的时刻,但等老师们一次念完登上领奖台的同学的名字,我的心里像被谁拿走了什么东西一样的难过。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五年级,我已经对儿童节不感兴趣了,仿佛这个节日根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记得那时候我开始读沈从文的《边城》,在他们欢庆的时候我就默默的抱着本书在读。五年级那年的儿童节,当教务主任在台上念新少先队员名字的时候,我正看到翠翠的祖父去世那里,心里难受极了,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和我名字有关的声音。当我旁边的同学推我的时候,班主任已经到了我的眼前,他抢走了我的《边城》喝道:还不赶快去宣誓。

我走上台去,心里根本没有半点的快乐之意,宣誓的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有没有动嘴巴,拳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举过头顶,我的心里想的全是翠翠,祖父死了,翠翠该怎么办呢?

班主任没有还我的书,我回家被骂了一顿,因为我父亲从班主任那里得知,我看课外书。那本书是我从一个垃圾桶里找到发现的,当时只是好奇封面上那些修建在水边的瓦房和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当然现在知道了那本书的版本,可惜已经绝版。

在我对儿童节本身失去了兴趣之后,留给我的六一唯一的念想就是母亲的一块钱,那对于我来说是很多的钱,那时候的冰棒才一角钱一条。每年过完节,回家总是被询问,有没有得到红领巾,为什么别人都有奖状你没有。说实话那时我的成绩不算糟糕透顶,我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喜欢说话,老师问我也不喜欢说,和同学也没什么好谈,因为他们十句话有九句是关于成绩、关于我为什么那么笨怎么教也教不好的话题。

那时在山里,儿童节来的时候庄稼已经长的很好了,天气酷热,我们要走很远的山路去村中心小学和街上的孩子一起过儿童节。你知道吗?可能你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我们的村被分为很多个社,两三个社就有一个小学,说是小学其实只到四年级,所有小学都是村中心小学的分校。我们四年级读完要考试,考的好的被分到中心小学的甲班,依次是乙班和丙班。所以那时过儿童节是盛况,我们所有分校的孩子从山的各个方向向中心小学汇集,领头的学生会举着一个牌子,写着自己学校的名字。

中心小学街上的孩子们像看耍猴的一样看我们穿着各种补丁的衣服,各种花花绿绿的衣服依次进入他们的水泥操场,他们自己有仪仗队,打鼓的吹号的打擦的敲锣的,我们什么都没有。那时所有的文艺节目也没有我们的份,我们只能在台下看他们跳舞唱歌,有些歌我们没有听过,因为那时候录音机才刚刚到我们那些山区不久,那时候买个录音机,跟现在穷人买个苹果是一样的道理。学校里的录音机,还是中心小学淘汰下来的。

你知道吗?三年级的时候去街上过儿童节,我竟然记住了一个女孩,好像是她们在跳什么《摘草莓》的舞蹈时离我特别近。我就记住了,回来的时候眼前总是出现那个女孩的舞姿。后来我去中心小学读书的时候,我们竟然做了同桌,再后来初中读完,就嫁人了,再没见过。

儿童节靠近端午节,那时候山里总是爆发山洪,阻断我们去过节的路,每当山洪爆发的时候,父母们总会把孩子们背过河,让我们去过节。仿佛这节比什么都重要,到了傍晚回来,父母们又去河边,把孩子背回来。

四年级我在父亲的背上,他问我是不是又没有得到奖状,我说,爸爸,明年我一定拿一个回来,给你争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背着我淌过河,父子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朝家走去。

我第一次拿奖状回家,那是六年级,一次拿回了“优秀班干部”“优秀少先队员”“三好学生”和“全乡作文比赛一等奖”。贴在了我家没有粉刷的墙的最显眼的位置,现在想想我真傻,怎么就没想到收起来,屋外的墙上有屋檐没有遮到的雨,一年不到那奖状就边城白纸脱落了。

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儿童节的晚上,我已经十四岁,个头也蹿了不少,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话:仙人仙人,仙人就是居住在山里的人。我把这句话读给了母亲听。

那晚布谷鸟在山谷中叫着,我坐在一块很凉快的大青石上看到了天边时不时有流星划过,有一颗就落在我家不远的山上,我真想跑去拾起它呀。

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抽着劣质的春城烟,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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