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玉李

悼词或不能出口的秘密事物

割草、锄地、刈麦、插秧、点豆……

一生对粮食，如此谦恭

一生对土地，和秋天的稻穗

如此低头之人

在杖国之年

被子宫里的魔鬼，折磨了

一年零四个月，奶奶

如此亲切的人，在寂静的冬天，走了

我想，到死都不知道

自己死于癌症

或被亲人保密死因的人

是幸福的

奶奶，来年的清明

我们还是，说不出口

那些秘密事物

棋外

夏国茂说：

漂泊江湖，多年后

他要相忘于江湖

隐身大理

看苍山云

壮饮洱海水

自己一定要挑大梁

做世外的高僧，一个

灰尘俗世的

棋外人

西北辞

黄昏，面向西北

死亡之路，面向西北

門，窗和床，面向西北

三十年前如此

再三十年后，也如此

因为，滇西北大山深处

埋着爷爷的棺木，和奶奶的

棺木，还有，外公外婆的

棺木。漫长的将来

加上一个，我。

宿山记

小山难葱大木

我不信邪

夜宿于此

捉鬼除妖

树影婆娑、枝叶摇曳

一声夜莺哀婉悲啼

在山谷

小庙难有大鬼

妖不在小寺久住

两手空空

只好归去

两种树

一心只想发杈的麻粟树

一辈子只能做柴

一生长得慢、很慢

要求直的柏树

注定要做上乘棺木

蜕 变

我是蛇托生的，每到夏天

手、足的皮肤，如被风吹坏的薄膜

轻轻一撕如片片雪花飞舞

蛇蜕皮，长大了一截，毒液更多了一些

而我蜕皮，肌体衰老了一截，心更深了一些

某些存于灵魂角落里的东西，死得快了一些

走过每个夏季，我已认不出

魔镜中，模糊的嘴脸

观落日

西天的落日缓缓落下

在家乡的方向，成骷髅不化的乳名

唤我这个游子：从那里走来，终将从那里回去

回到长满霉的床，回到给我黑发的地方

我知道我终将带着满头白发回去

回到日落的地方，和瘦若僵尸般的肉体

一生追着太阳，转了一圈

岩 石

我喜欢岩石之硬超过生铁

我喜欢天然而非人然

我喜欢历史久远而非流星

我喜欢祖祖辈辈的骨骼

硬如岩石，而非弱水

我喜欢伟岸的男人遮着天

低头凝视

怀里如水样婉转的女人

结坚果的地方，花开旁枝

松鼠跳跃其间

鸟儿来往树干

总以为冥冥之中所有纲常都一成不变

如出乎意料的核桃

结坚果的地方，花开旁枝

全是肺

买了清肺抑火片，又买蛇胆川贝液

买了止咳糖浆，又买肺宁颗粒

买的，全是肺

打了点滴，又打小针

吃了西药，又吃中药

中药不好，又吃草药：

罗汉果、臭铃铛、小白鸡

苦瓜藤之类的

请了太医，又请了江湖郎中

都不愈，又请了巫师

驱邪除祟，羊皮褂

破鼓，响彻山村

大雪飘飞。母亲的咳嗽声

在这个冬夜

又如雷鼓。在家乡

寒风中，响起

猪死之时，声音最大

猪

像个罪人

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似乎要把所有的罪证都推翻

隐藏它白吃白喝

如今白白胖胖的事实

久 道

一棵横立村头的千年古树

惯看磕头，烧香

饱经沧桑

一个诗人，悟道：

诗因久，而长

智者因静，而智

大器晚成的石头

在沧海里耸立

被来自远古的时光打磨光滑

心很冷，很静

任日升月落

观此，一个道士悟道：

龟因慢，而寿

人因慢，而仁

母羊之死

母羊死，眼不闭

不惧主人的嗜血锋刀

因为她的魂

还活着

魂活着

会牵挂

会迷恋

她的英雄、王子、千金

山川和草原

迷恋，如中了毒蛊。

即便在砧板上

刀俎下

汤锅里

眼，不闭。

合不上眼

是母羊一生的终结号。

说不出骨髓里冷

在下雪，云南

我蜷缩在床，说不出哪冷。

云南的另一地

在雪里燃尽，母亲的木炭

父亲，床头堆满巫术

火塘里的柴火，越来越冷。

另一地云南

妻子在雪地，腌酸菜。

冻红的小手，儿子在雪地里

堆象，摔象。

夜晚，我赤着脚

在雪地里行走

心坎，刮着寒风

雨夜，在上树尾村听秋收的声音

全身被刺包裹

刺开花后，板栗就

破茧成蝶了

全身被皮包裹

皮炸开后，核桃就

落地有声了

一个壳壳一个核桃

一个壳壳三个板栗哟

幼鸟亡，其母最哀

玩鸟蛋，找鸟窝

捉幼鸟

是山村孩子的乐事

幼鸟亡，其母最哀

飞绕数天，鸣声最凄

而此刻非洲丛林的母狮

正在啃食

孱弱幼狮的头颅

和心脏、肝、肺

我得戴上口罩，拒绝口臭

我常常不懂水有多深，舌根藏祸

口无遮拦

像决口的瀑布，一泻千里

飞流直下三千尺

我常常被阴险毒蛇，背后一口

暗下黑手，常常死无葬身之墓

我得少说话，或戴上口罩不说话

沉默是金，我得炼金

我得熔铸一副铁口罩，嘴上上把锁

锁住口臭

人世有鬼，小鬼难缠啊

我得戴上一副口罩，隔绝口臭

该闭气时就闭气，该换气时就脱掉半边

该出气时就脱下口罩

我得戴上口罩

就不会臭了你

你也不会臭了我

一只蝉的鸣叫

那么热的天，整个中午，已声嘶力竭

喉咙沙哑，停止鸣叫

安静下来，小憩

在村头那棵树老心空的古树上

远处，一个老妪挑着一捆麦子

摇摇晃晃，右手牵着一个小孩

显然，那是一幅留守的孤孙寡奶图

这种安静，突然被撕心裂肺声，打破

一个猪贩子，在前头，使劲拉着

勾入猪嘴鼻内的铁钩

主人拿着拳头粗的木棍，在后面边赶边打

显然，老四家那头，打了数针不好的病猪

已低价出售，准备：运往城市，屠宰上市

而此时，蝉突然，高声鸣叫起来

而忙碌的人们，依然忙碌

哪里管得了，一只蝉在树上鸣叫

山芭蕉之心

秋日，我坐在，大苞谷麦地

山坡坡头，看一老人烧地

枯萎的干秸秆遇上烈火冤家，火势蔓延

满山地，霞光飞舞

烧死你，节节草的根，烧根除草

烧死你，沾衣草的籽，烧籽绝后

此时，我看到，地埂上的山芭蕉

头发胡须被烧光，肉身被烧了皮开肉绽

乌漆麻黑，从外到里，一层层的水分被烧干

皮成黑灰，但最里面的那颗心，依然鲜活

水分充足

稗子田村老家谚语：火烧芭蕉心不死

我知道，来年春天，她的心又复活

开出黄花

生出更多的小芭蕉

故乡前场镇的牛肉馆

公元1996年左右，前場镇上的度氏牛肉馆

生意火爆，价格便宜，数量足

来自四面八方，大山里的彝人

都喜欢来一碗红烧，一碗蹄筋，一碗白饭

再加二两苦荞酒，除湿解乏

山里人那些贪婪的嘴巴

吃得天庭冒汗，就连碗底的一滴汤

一点葱花或薄荷，一点辣椒渣或花椒壳

都吃得口内生津

而那个风高夜黑的晚上，当度氏兄弟

再次掘开死牛烂马的坟墓

连同那辆远送僵尸的大货车，被公安抓获

从此，那个红遍故乡小镇的度氏牛肉馆

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