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霄

黄昏的意义

◎沈周霄

从古至今，黄昏都萦绕着离别和悲伤，落寞和绝望。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美得那么绝望；阮步兵的“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用夕阳暮色隐喻老朽之态；马致远则用“枯藤老树昏鸦”把断肠人定格在落寞的黄昏古道。

黄昏，似乎总是一曲悲歌，一种烙印，上面镌刻着忧伤！

数年以前，我也经历过无数个忧伤而绝望的黄昏。我在一首《黑夜礼赞》的小诗中曾这样写道：“那一天/黄昏从大地升起/丰收后却是一无所有的荒寂/鸟群背着太阳飞向冷酷的远方/在黑暗深处/一切/死一般的孤寂/黑夜从内部升起/像野兽一样/背部被插入刀剑/带血的恐惧与耻辱/只看得见凌乱的脚步和喘息/发疯似的逃离/背影比面容/清晰/然后/慢慢咽下带血的毛发/几近孤独地啃食自己的骨头/羡慕可以使用橡皮的孩子/擦去泪水和耻辱/用一个光明的证词/对质黑暗”那时，我正值而立之年，事业却从巅峰跌至谷底，众叛亲离。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如同雾霾一般的抑郁，经常性地想到死亡，生似乎缺乏勇气。唯一没有离开我的，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朋友，以及父亲、母亲和妻。妻大着肚子还要照料我；父亲青黑的头皮上愁出丝丝白发；一向要强的母亲，看不下去我这般堕落和痛苦，又无计可施，只好骗我说去检查身体，把我送进了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苍白的墙壁，冷冰冰且充满鄙夷的声音，没有手机和任何通讯工具，每天定时吃的药和每晚要打的针。这一切，让我痛苦，更让我崩溃。我知道，我并没有病，而是失意和无助。我想反抗，但终究没有，因为我知道，我的痛苦在亲人身上会加深几倍。

只有黄昏，我才是清醒的。站在医院的七楼，我从病房的窗口向外望去，天空是灰白色的，黄昏如同一位老者在每一个寂静的十字路口站着，在每一座泛光的街灯上坐着。远处的屋顶上，一大群一大群的白色鸽子，时不时地飞起来，他们或贴着夕阳或穿过幽暗的风，在天空中一圈又一圈时高时低地盘旋着。每天，我都要这样在窗口待着，直到黄昏落幕，天空由灰白色变为灰黑色，晚霞由暖色变为冷色，直到深沉的暗夜不可挽回地一步步逼近，覆盖整个城市。有时，我会想，这朦胧的变幻的世界，是展示给谁看呢？黄昏，他不会觉得寂寞吗？这渐渐黯淡的天空中也该有些星星吧，或者飞舞起几点幽绿色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也该有些花儿在夜色中开放吧。黄昏，他没有了白天的绚烂，他会不会落寞而悲伤呢？有时，看着鸟群，我又会想，这些鸟群每天都画着同样的圈，没有去看过远方的大海和高山，他们不枯燥吗？他们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我在《黑夜礼赞》这首小诗后写下这么一句话：“每一个黄昏都是一次洗礼/不想被黑夜吞噬/就让自己成为更为明亮的白天！”黄昏，是白天的收束，是每一天的谷底，是生命的洗礼。没有黄昏的世界是浮躁的，至少缺少了深邃和沉思。而那些鸟儿，他们或许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或许只是每天单调地生活在一圈又一圈的弧线之中，但他们却把自己的热情、快乐带给了这个世界。没有一只鸟不热爱生命，没有一只鸟不是自由的歌唱家。他们一生没有奢华的巢穴，没有名利、金钱和地位，但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幸福。从那一瞬间起，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空白，被赋予了崭新发亮的意义，当我在日复一日的苍白无助的日子里迷失，不理解命运为何把我囚困在生命的谷底时，我突然释然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除了生、老、病、死是无奈的之外，其他都是庸人自扰罢了，一种悠远苍凉的温暖浸润了我的全身，我生命里的年华绽放在黄昏里。黄昏，不再是忧伤的颜色，它可以恬静，可以沉思。

而今，我更喜爱黄昏了，喜爱得近乎执著。

我时常凝望远方，虽然，我知道那是太阳落下的方向。天空中，一朵朵白云被黄昏采摘，大朵大朵地变幻着形状。临街的钟楼上，悬挂着时间，太阳栖息其上，每一个这样的傍晚，光芒都被阻挡，然后余下的依旧会向四周辐射散光，大地静默，世界安详。

小城里，车辆缓缓地行走，行道两侧的树在晚风中打着招呼，四周不知名的小花散发着芳香，一切都沐浴着金橙色的圣洁的光芒。黄昏，他眯着眼睛，眼眸中散发出麦秸色的亲切的光。一排排被镀金的高楼，勇敢得像站立的凯撒。城市宁静得如同远古的荒原，得到与失去，热闹与寂寥，都趋向平衡。

黄昏，你问他什么，他都静默不语，安静着他的安静，沉思着他的沉思。

夕阳渐渐落下，从金盘变成火红的柿子，从热辣辣变成暖乎乎。街灯亮起，黄昏，如同一位智慧的老者，用沉默的方式，向你讲述他的故事：光线、草坪和若隐若现的花香。在青铜色的天幕下，人们开始归向各自的归宿，匆匆的昆虫，沙沙的树叶，点点的繁星，晚霞滑落天边。

静坐在公园木质的长椅上，你会看见老太太带着孙儿，边走边用方言讲着故事；健硕的中年人，牵着狗儿在散步；年轻的父亲或母亲推着婴儿车，或攥着奶瓶；几对情侣在幽暗的灯光下，坐在湖边，彼此依偎，似乎在说，时光是我们的。

公园广场的中心，一些孩童在溜着旱冰，他们张开双臂，如同鸟儿展翅，在人群中到处飞翔。一个男孩，一不留神，跌倒在地，然后又站起来，笑着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快乐地飞翔，消失在远方。

黄昏的意义是什么？

它，更像一扇窗，推开它，它会用静默和你述说背后的故事。

那一年，以及以后的每一个黄昏，都讲述着我的狼狈，路过了我的惊恐，泄露了我的荒唐。

但，从此以后，我再未让自己真正绝望。

（责任编辑 刘月娇）

沈周霄，35岁，高中语文学科带头人，现任教于张家港市暨阳高级中学。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苏州市作协会员，百度优课荣誉教师。《唐山文学》封页人物，中文核心期刊《中学语文教学参考》图文推介人物。有近百篇散文、诗歌等发表于《扬子江诗刊》《北方文学》《牡丹》《散文百家》等三十余家报刊，部分作品获国家、省市级奖项。出版有文集《黄昏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