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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山的温泉

2017-05-26刘绍良

大理文化 2017年3期
关键词:温泉

刘绍良

在簌簌的冬雨中,我躺在温泉里,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此时,那种温暖托举着我,似一种不知不觉又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融入其中,进入浑然忘我的状态。由此,我想我已成了如许的温泉,每一缕漾动的水波都是我醒着的意念。但是,有一个轻软的声音告诉我:“你不是温泉。”转而,我想温泉就是我,因为,我分明感觉到了那份从地壳深处奔涌而出的快乐。但是,那个声音又对我说:“温泉不是你。”

真想让我成为温泉,真想让温泉成为我。

家乡巍山在一个椭圆形的坝子,在坝子最南端的山脚下,在红河源流经过的地方,就有这么一个清幽、惬意的好去处。

眼下,这个好去处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独享着源自千年前的好时光。

一千三百年前,南诏王的母亲常常到此温泉洗浴,便被后世文人把此温泉称做“南诏汤池”。这称呼过于斯文,当地百姓朴实、憨厚,固执地把这温泉叫做洗澡塘。时光荏苒,一年一度的洗澡会,一年一次的山歌声,让此处热闹起来。一个村庄出现了,洗澡塘的名称转移了,这个村庄被叫做了“洗澡塘”。真正的温泉洗澡塘却隐身其后,几乎被岁月的烟尘湮没。

我在去温泉之前打了几个电话,但每个被邀约者都说天太冷,不去。我说天太冷才更应该去泡温泉,在比平日大得多的温差作用下,才会有更深刻的体会。我的体会来自有一年在州府下关西面泡在温泉里看苍山雪峰,那一刻,我由衷地对身旁的友人说:“生活在大理真是幸福,这样的景致和感受,真是上天的赏赐!”洗澡塘距离巍山县城五公里,都是宽阔的柏油路面,进村,再到那个能洗澡的院子,也就约一公里的样子。我一个人,仍然兴致不减地驱车到了那个地方。许多年过去了,我的注意力和许多巍山人一样,转移到了该转移的和不该转移的地方,再加上现代的科技进步,家家都有了太阳能,如此意义的洗澡塘便被遗忘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在长久的淡漠或者遗忘之后,我急于前往,其中有个小小的因由。

因由起源于一个朋友,他说去年晚秋时节,他陪光明日报的资深记者老师,从我的果园下山后,去了洗澡塘洗澡。那是个极为简陋的房屋,极为陈旧的石砌的澡塘,却让本是文化人的记者老师发现了巍山的深层文化,面对着那份陈旧他激动不已。往事是四十年前发生的,我因“文革”原因失学,便尽享少年的天性乐趣。一日,听说县城南面有个洗澡塘,便带领着大妹和邻家的一个女孩,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质车道,一步步向南走去。终于,我们找到了传说中的洗澡塘,那天,我们第一次享受了天然温泉洗澡的滋味。那时的洗澡塘在传统的土木结构、瓦顶的房子里,有人管理而没人收钱。这个石砌的洗澡塘就是天堂,激发了我的好奇心,让我张开了想象的翅膀。

我一个人在簌簌的冬雨中,驱车穿过了那个叫做洗澡塘的村庄,进入一条更为狭窄的水泥车道,然后过桥上坡,约三十米,右边是一条更为狭窄的土质车道,坑洼里蓄满了雨水。往前,约一百米处,一院老旧的院落立在那里。

进入院中,一位中年妇女热情地招呼我,她问:“洗澡吗?”我回答说:“洗,多少钱?”她回答说:“三十块一塘水。”说完,她拿着工具进了屋子,大概是想把浴池再冲洗一下。我站在院子里,把四十余年前的印象又作了一番回忆,对比中,断定了进右边必是男澡塘,进左边必是女澡塘。假如转过身来,便构成了男左女右的传统格局。走进右边,我先观看了进水口的龙头造形,征得她的同意,我又进左边去查看进水口是否凤头造形。验证之下,龙头造型轮廓仍在,而凤头造型已经模糊。由于经受了千百年温泉水的冲刷,以及水里各种矿物质的作用,两边的进水口以及进水口一面的石墙体上,又增加了些形状各异的造型。最引我注目的,是进水口下面的塘底上,漫坡似地堆积着厚厚的一层矿物质的结晶体,表面图案,如鹅卵石般美丽。鹅卵石的表层,有的呈现着暗红的颜色,有的呈现着暗绿的颜色。我想,假如剖开加工,暗红的一定红如宝石,暗绿的一定绿如翡翠。洗澡塘是正方形的,估量一下,每塘可平躺四至五人,水的深度,可以酌情调节。温泉水中富含硫磺和碱,进水口一侧墙体上方,颜色多为赭黄色了,只有另外三面墙体,以及底部,赭黄的色彩上面,覆盖着黑色。这位妇女告诉我,过去百姓洗澡,从不讲究什么消毒,现在城里人来了,都要用高锰酸钾消毒,消了几次,石头的表面就变成黑色的了。

经过打扫、冲洗和消毒之后,拔出龙头口中的布团,哗的一声,猛然喷出的水流瞬间将澡塘灌满。嗅着令人舒适的淡淡的硫磺气息,我认为这是最干净最无毒的澡塘了。然而,举目四顾,男女澡塘之间只有一堵矮墙,前面有一堵同样的矮墙,却没有可以关闭的门。如此,里面是一个专程前来洗澡的男人,外面是一个专门负责服务、收钱的女人。我有一点点不适之感,但并不犹豫。当躺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舒适之中,头靠在龙头的下方,眼睛斜视着左前方进口处的光亮时,门的概念,让我猛然悟出了哲学意味:天地间本来没有门,门是在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伤害性碰撞产生的,作为真善美与假丑恶之间的阻隔。如此,门便成为人类社会之必需,成为阶级分化之必要,成为男女之大防。由此引申,我猜想这源自南诏时期的无门的澡堂之外,那时,一定还有许许多多无门的房子,如是,那世道是何等清明!此澡塘由“南诏汤池”下降为平民澡塘之后,当有难以计数的男女百姓到此洗澡,虽然一直无门,却又让我感觉到一直有门。门在哪里呢?门在本地百姓的心里。如此,门的概念,决定着一方土地的教化,一段历史的舒张,一种民风的性质,以及一种似无却有的约束,一种对男女之礼的尊重。

成年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在无门的澡塘里洗澡。我闭上了眼睛,倾听着耳边咕咕的气泡的声音。这世界真静,静得让气泡的声音成为这一时刻最美的音乐。接着,我假想我已成为从巍宝山走来的第一代南诏王细奴逻,陪着母亲到此沐浴。当然,日后娶了三公主,自可在这温柔乡里浪漫盘桓。思绪已神驰千载,于天地苍茫间,还可找到一条富民强兵,成就千秋伟业的路径。

王者王矣,我在温泉澡塘里浸泡良久,自然地,沾了一点点王气。

朋友说,从此澡塘里洗澡出来,浑身滑溜清爽,头发蓬松自然,气定神闲。果然,我带着这种感觉踱入院子,入眼的自是另一番景象。此谓之:景由心生,境由意兴。接着,便自叹之责之,如此诏王来处,我何故迟迟不来!

付账之时,那妇女见我斯文,便问之如何开发。我回答说:“顺承民俗,修旧如旧。”说完,轻快地走出门去。

门外,我背南面北而立,脚下陡峭,雨在下,红河源水流便有些浑浊了。这真是个好年景呵,冬日多雨,满眼蚕豆青苗茁壮拔节,白色的花朵已隐隐闪现。河的北岸,还有一坝约二十亩的碱田。碱田是晒碱用的。如此说来,对面定然还有一股温泉水,这水漫过碱田,晒上几日,田面上就会结出一层灰黄的碱壳。碱农的辛苦,就是把这碱壳刮扫收集,回家熬制,做成直径约两寸,厚薄为三分的碱饼,出售于集市。这是食用碱,本地百姓生活之必须。这碱还可作洗衣用,尽管奢侈。如此想来,我全身的皮肤更觉滑爽。良久,我终于向簌簌的雨中走去,正如方才從簌簌的雨中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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