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清晨的地铁站，或许是时间太早，人并不太多。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一下滚动扶梯就急忙冲向深深角落里的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嘻嘻哈哈几个人出来了，手里拿着打底裤往包里塞，肥大的校服裤下面，露出了少女清秀的脚踝。

我不禁莞尔。

啊，这一定是“不穿秋裤的女儿”和“执意要让女儿穿秋裤的妈妈”多次博弈后的微妙平衡点。当着妈妈的面，把打底裤套得严丝合缝，让妈妈露出安慰的笑容，一脱离妈妈的视线，宁愿以血肉之躯直面惨淡秋风了。

我没法说这是对还是错，甚至没法确定将来如果我的女儿不肯穿秋裤，我是苦口婆心还是由她去。不保暖会得关节炎，这是我们这一代的血泪经验，但喝牛奶长大起来的新一代，搞不好有比我们强健得多的体魄。

妈妈肯定是爱孩子，但被爱不一定只有“全盘服从”这一种方式。再说了，中学生妹妹们的阳奉阴违，总好过当面拒绝，与妈妈暴吵一场来得好吧。

爱像世上所有的美好事物，天然包含了黑暗面。男女情爱里会有强烈的嫉妒不安，友谊难免会有竞争攀比，而亲情的原罪就是“控制”——觉得你瘦就让你多吃，觉得你冷就为你添衣，对父母来说，这是非常自然的行为，几乎接近下意识。麻烦的是“妈妈觉得的瘦”和“朋友觉得的瘦”是两个概念；妈妈自己肩背都吹不得凉风了，十几岁的小儿女却跟个小火炉似的，只想脱不想穿。

类似的、让人不舒服的爱还有很多：妈妈们觉得只有公务员、国企才叫稳定工作；老师们不希望你和坏同学来往；你尊敬的长辈轻描淡写否决了你心爱的专业——我是为你好，不想你十年后没饭吃。

如果说对这样的爱你还有对抗的勇气，另一些沉重的爱却让你不知所措：妈妈节衣缩食，只为了给你买一双昂贵的耐克鞋——这鞋你怎么穿才能不辜负她？能穿着在水泥地上摸爬滚打吗？你想象不出来它破了旧了后妈妈的表情？但诚惶诚恐供着吗？岂不是更大的浪费？

你要创业，全家人都不太看好，但选择支持你的梦想，到最后你颗粒无收，是他们卖了房子给你填窟窿。爱是不用说对不起，那说什么呢？说什么才能让你稍减一丝愧疚？你甚至暗自想：下次创业不告诉家人，好汉做事好汉当。

该如何被爱？这是曾让很多人困惑迷茫过的问题。

照我的想法，首先是：“接受爱意。”承认这是出于本心的爱，不管效果如何，爱本身值得尊重感动。别急着顶回去，别因这爱里的杂质和愚蠢就烦躁愤怒。就像，如果外婆看了朋友圈上的养生谣言，对你大惊小怪，叫你：“不要吃葡萄！”“不要用微波炉！”千万别吼她，你可以先答应下来，继续我行我素；也可以先夸外婆时髦漂亮都會用微信了，再给她推荐几个谣言粉碎机的公众号。

但是不要嘲笑外婆的天真愚蠢，这不妨碍她给出的满满的爱。而爱是这么娇嫩的事物，果冻一样透明易碎，随手一扔它就碎得千块万块，再也拼不起来。

然后是：“不改初心。”慢慢长大，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意志，开始懂得那句话：“这些东西或许是很好很好的，但我不喜欢。”你喜欢什么，你要什么？你自己说了算。这就是你的初心，就是传说中那“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初心，还要加一句“真爱不能令它动摇”。无论其他人的意见多么合情合理，他们的爱多么迫切，切莫因此而心乱如麻，只为不忍拒绝违背了自己的本来想法。

如果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那么，不管家人为你设计的安乐窝有多温馨，还是要含泪说：“谢谢你，但是……我有我的主见。”

最后是：“爱，像别人爱你一样，爱别人。”你会长大，乐于把爱回报给爱你的人，也乐于把这份爱传递过去。你懂得了被爱的甜美，从爱你的人身上学会了爱，就不会吝于给出爱。你也从自己身上，明白了被爱的无奈，那么——当你的爱被拒绝被冷落被否认，你也默默承受。

最近听蔡琴的新歌，里面有一句：“请原谅我给的不多，尽我所有，请你接受。”我深深动容，如果爱能有这般不求回报的谦卑，被爱更应该有大海般的包容：“请相信我爱你给我的一切，能接受的我全接受，那不能接受的——我也接受了你深刻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