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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中五种主导性叙事母题

2017-05-22臧子逸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无忌母题宝藏

臧子逸

金庸小说中五种主导性叙事母题

臧子逸

金庸小说中既有充满立体感的江湖世界,又有奇峰突转、变幻莫测的情节和悬念。那么金庸是如何通过笔下侠客的个人经历去构建一个庞大而变化多端的江湖世界的呢?陈平原指出:

要让武侠小说也像其他成熟的小说类型一样,‘都是从一条总干线写下来’,既保持武侠小说必不可少的悬念,又不削弱长篇小说需要的起码的整体感,其实也不算太难,那就是突出侠客行游的目的性。侠客不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而是锲而不舍地追求某一确定目标,并因此而‘仗剑远行游’。为了报恩复仇,为了拜师学艺,为了寻找武功秘籍,为了追求或逃避爱情,侠客继续浪迹天涯。此等有目的的漫游,比起此前无意识的闲逛,无疑更有利于武侠小说的结构。

这种武侠小说叙事过程中有导向作用的目标我们称之为叙事母题。叙事母题好比大树的主杆,其他的旁枝树叶都是从主杆发端、受主杆走向制约的。正因为有了叙事母题,小说的整体结构和发展才得以按一定的方向进行,不至于偏离轨道。母题还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把零碎而杂乱、看似不相干的情节一一联系起来,聚合成一个统一的、让读者便于理解的整体。

金庸小说中的叙事母题有很多,而其中最典型和普遍的可以归纳为:成长、爱情、夺宝、复仇和民族大义五种。

(一)成长母题

在谈到成长这一母题的内涵时,我们可以通过“成长小说”这一起源于18世纪末的德国,在西方近代文学中比较常见的一个小说类型,来帮助理解金庸小说中的侠客成长母题。学者芮渝萍曾给成长小说下了一个定义:

成长小说展示的是年轻主人公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改变使他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了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

以上对成长小说的定义也基本适用于金庸的小说中的侠客成长。学者宋伟杰概括了金庸小说中“侠客成长”这一主导性模式的基本叙事程序:

男侠在“生父”缺席、师父代行父职的条件下学艺一遭遇一个(或数个)奇异女子(甚至是‘妖女’、‘邪教’女子)或者一场灾难性巨变——历经种种磨难奇遇和出生入死的波折,武功、情感以及对江湖世界的体认都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提升”——然后他以自己的方式行侠仗义、局部修正江湖世界的正邪偏见与性别歧视,并重新赋予江湖以新的秩序——最后与所爱携手同隐,退出江湖。

根据以上学者的分析,笔者认为可以将金庸小说中侠客成长母题在情节中的具体表现概括为:武艺的提升、江湖地位的提高以及对价值追求的修正三个方面。以下,我们以《倚天屠龙记》的主人公张无忌为例,来分析侠客成长母题下他在这三个方面的变化。

首先是武艺的提升。张无忌出生于冰火岛,虽得张翠山、谢逊等人传授基本的武艺,但由于年纪尚幼、火候欠缺,那时他的武艺几乎不值一提,因此谢逊也只是教他背诵高明武功的口诀,让他长大之后有一定根基了再行修习。来到武当山之后,张无忌即中了玄冥神掌,受寒毒折磨几乎随时就要毙命,武艺并没有丝毫提升。而后,张无忌跌落山谷,无意中从苍猿腹中取得九阳神功秘笈,练成绝世神功,内力忽然间达到当世一等一的境界,这是张无忌武功的第一次提升。虽然内力出神入化,但外功依旧欠缺,以至于出现灭绝师太击其三掌而呕血的情节。张无忌武功的第二次飞跃是在紧追成昆进入明教光明顶密道之后,偶然习得明教护教神功乾坤大挪移。自此招式和内里上都俨然成为当世除张三丰之外的第一人。因此在光明顶一战中,张无忌一人连败六大派所有高手,接任明教教主。之后张无忌陆续学会张三丰晚年所创、流传后世的太极拳、太极剑,又习得圣火令上的怪异武功,一人与少林三僧打成平手,达到武学成长的顶峰,在小说中已无武可练。

其次是江湖地位的提高。张无忌是张翠山之子,张三丰的徒孙。如果将张三丰作为武林最高一辈,和少林方丈、峨眉掌门算平辈的话,张无忌只能算武当第三代弟子,比之灭绝师太的徒弟、峨眉第二代弟子周芷若还要低上一辈。可是张无忌先是在光明顶战六大派,拯救明教被推举为明教教主,这就已经和其他门派的掌门人同辈了;之后在少林寺中艺压群雄,指挥群雄抗击元军,这是连少林方丈都甘愿相让的职务,基本上相当于当时的武林盟主了。小说的末尾,明教义旗插遍华夏,张无忌本可以更进一步以教主之位称帝,但一方面他并无做皇帝的想法,又中朱元璋之计心灰意懒,因此协同赵敏、周芷若退隐江湖。

最后是价值追求的修正。张无忌年幼时目睹父母被逼死的惨状,一直心存复仇之念,可是光明顶上当他有能力报仇的之时,经过多年在江湖上的漂泊历练以及得知成昆的奸谋之后,他的价值体系发生了转变,已经放弃了私仇而以大局为重,致力于化解武林的纷争;习得了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极拳、太极剑、圣火令武功之后,张无忌也并没有争夺武林盟主,一统江湖的野心;当明教反抗暴元的势力越做越大时,张无忌也没有登基称帝、自立为王的想法。他的价值体系一步步调整,甚至连明教教主也不想做。最后其选择了金庸小说中侠客成长的惯常结局:当武功成长到顶峰,身份地位也成长到顶峰之时,价值追求反而愈加无欲无求,最终选择了“不争”的归隐结局。

和《倚天屠龙记》中类似的成长母题还出现在《射雕英雄传》、《碧血剑》、《神雕侠侣》等作品之中,其中的主人公都经历了武艺的提升、江湖地位的提高以及价值追求的修正三方面的成长,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侠客成长母题可以说是金庸小说的一个突出的特点。

(二)爱情母题

如果说“武”的描写是金庸小说吸引男性读者的主要原因,那么金庸关于“情”的叙述则是其小说拥有大批女性读者的缘由所在。

中国古代的武侠小说中经常为了凸显男性侠客们的英雄气概,而将其塑造成一个冷酷无情、不近女色的人物形象。而到了民国武侠阶段,武侠小说言情与否出现了明显的分野:以平江不肖生等人为代表的非言情武侠中一般都会出现“武功只传童男”等情节,这类武侠作品通常以武技描写和江湖奇闻异事来吸引读者,通过侠客们的内在刚性取胜;而言情派武侠又太过于注重男女侠客之间的恋情描写,使得少了武侠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阳刚之气”。这种情况到了50、60年代港台新派武侠作品问世时出现了改变,新派武侠作家将武技的阳刚之气与言情的阴柔之美有机结合了起来,金庸、古龙、梁羽生的作品中没有一部不言情,可是又不缺少武技和江湖轶事的描写,纯武技与纯言情的武侠小说基本消失。梁羽生曾指出:武、侠、情是港台新派武侠的三大支柱。

言情所言之“情”分为很多种,除了男女之情外还有父子亲情、兄弟之情、师徒之情等等。金庸在《倚天屠龙记》后记中曾表示对于张无忌和谢逊的父子之情、张三丰和张翠山的师徒之情、武当七侠之间的兄弟之情,相较于金庸笔下的爱情而言相对肤浅。提到金庸小说中的爱情,郭靖与黄蓉、杨过与小龙女等等人物之间的千回百折爱情故事都会让我们脱口而出、拍手称道。金庸的小说几乎部部都离不开爱情,以爱情为中心来结构全篇的代表作就是《神雕侠侣》。小龙女长居古墓、不谙世事,杨过不拘礼法、胆大妄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受到世俗礼法、奸人邪徒、命运无常等种种艰难险阻,可是凭借两人之间真心实意、至死不渝的信念,最终克服重重阻碍、终成眷属。无论是杨过苦等小龙女一十六年后的纵身一跃,还是萧峰误杀阿朱后的心灰意冷,金庸武侠中的爱情都让人为之动容,以至于很多女性读者将金庸的小说当作言情小说来读。

除了主人公的爱情,金庸小说中许多次要人物的爱情也写得让人动容,比如《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她和陆展元之间的爱情纠葛使她成为心狠手辣、江湖闻之色变的赤练仙子,而“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方面是杨、龙二人深情的体现,但另一方面难道不也是李莫愁在爱情上失意郁郁而性情大变的原因吗?名曰“莫愁”,却处处为情所“愁”,金庸塑造的李莫愁可以说正是爱情母题下一个可怜可恨、可惜可叹的典型形象。《射雕英雄传》中的梅超风、《天龙八部》中的叶二娘、《碧血剑》中的何红药等,都是这样一个为爱情奋不顾身、众叛亲离的代表,让人可敬有可叹。

金庸笔下人物对爱情毫不遮掩,他们敢爱敢恨,为了爱情奋不顾身,正从侧面体现出了侠客们的真性情。可以说,金庸小说中最动人的地方不是神奇武功,不是民族大义,而是其笔下人物的真情流露。也正因为这种真实感,不论是“朝三暮四”的张无忌,还是“四处留情”的杨过,或是“一片痴情”的段誉,这些人物都显得栩栩如生,更贴近现实中的自己。因此,爱情母题存在与金庸小说的每个角落,是金庸小说中最典型的母题之一。

爱情母题除了挖掘出武侠小说“情”这一叙事维度之外,在小说中还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重要作用:

首先,驱动主人公的迅速成长,这种驱动作用分为正、负两方面

。其中正驱动指的是爱情的出现带给了主人公正面积极的作用,如杨过在遇到小龙女之前四处飘泊,在重阳宫里遭人欺负,可拜师小龙女进入古墓派之后,学会了玉女心经、九阴真经等,武功大进,在舞林大会中大出风头;段誉因为喜欢王语嫣而处处跟着她,从而遇见了许多江湖奇人奇事,不知不觉中击败慕容复、鸠摩智等人成为武学高手。负驱动则是指爱情的出现给主人公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但是再克服重重困难的过程中主人公获得了武学或者认知上的成长,如张无忌喜欢朱九真导致被朱长龄利用差点命丧雪谷,但是张无忌大难不死之后一方面心智更为成熟,另一方面也机缘巧合地学会了九阳神功;赵敏是蒙古郡主,和张无忌有华夷之辨,甚至多次和张无忌作对,成为张无忌的大堆头之一,但正是由于爱情使张无忌逐步克服障碍,赵敏反而成为张无忌的一大助力。

其次,爱情还拓宽了武侠小说的叙事维度,调整了叙事节奏。

《神雕侠侣》中的杨、龙之恋是对宋代礼教的一次有力冲击,两人爱情中所遇的挫折之多可谓金庸所有小说之最,爱情的深度令人敬畏。除深度之外,《神雕侠侣》中爱情的广度也值得注意,有杨、龙二人历经生死的爱情,有程英、陆无双、郭襄单相思而不得的爱情,有王重阳、林朝英情愫互生却又难以厮守的遗憾之情,还有李莫愁、裘千尺因爱生恨的爱情,无怪有学者将《神雕侠侣》称之为“情书”,金庸小说中爱情的深度和广度都可以说为武侠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维度。此外,对于爱情的描写还有效调节了武侠小说的叙事节奏,如果小说全篇都是打打杀杀、刀光剑影,难免会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而这种爱情叙事则是武侠小说紧张的打斗后的良好缓冲,便于后文武林争斗的高潮迭起。如《天龙八部》中杏子林叛变、萧峰少林寺战三僧一节把读者看得紧张异常,然后金庸安排了萧峰为阿朱疗伤,两人逐渐相互倾心;之后聚贤庄一战又把读者推向酣畅淋漓的武林争斗之中。这种起伏的叙事,正是由于爱情在高潮情节中的缓冲才让读者心旷神怡、欲罢不能。

最后,爱情母题还为小说情节的重大转折提供了合理的原因

。如《神雕侠侣》中,杨过成长过程中的几次重大转折都和小龙女有关,小龙女在重阳宫里受重伤,驱使杨过携小龙女、郭襄重回古墓,导致郭芙误伤小龙女;小龙女的不辞而别支撑着杨过解除情花之毒,苦等一十六年的纵身一跃也改变了郭襄等人的命运走向。正因为有对爱情“生死相许”的观念,才使得主人公的一些选择既出乎读者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三)夺宝母题

宝物一般是引起武林争斗、江湖仇杀的最主要原因,金庸小说中出现了很多让读者耳熟能详的宝物,如九阴真经、葵花宝典等武功秘籍;金蛇剑、屠龙刀等宝刀宝剑;还有各类金银宝藏。我们可以将这些宝物分为:武功秘笈、神兵利器、金银珠宝和权力地位四大类。详细分类及出处见下表:

宝物类型 出处及具体内容武功秘笈九阴真经、武穆遗书——《射雕英雄传》九阳神功、乾坤大挪移——《倚天屠龙记》胡家刀法——《飞狐外传》神照经——《连城诀》六脉神剑、易筋经——《天龙八部》辟邪剑法、葵花宝典——《笑傲江湖》神兵利器金蛇剑——《碧血剑》倚天剑、屠龙刀——《倚天屠龙记》玄铁剑——《神雕侠侣》金银珠宝回疆宝藏——《书剑恩仇录》闯王宝藏——《雪山飞狐》连城宝藏——《连成决》龙脉宝藏——《鹿鼎记》权力地位武林至尊——《倚天屠龙记》武林盟主——《笑傲江湖》皇帝——《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鹿鼎记》《天龙八部》

由上表可见,金庸笔下宝物的类型花样繁多,但并非所有的宝物都能使小说具有夺宝的母题,因为某些宝物并没有贯穿全文始终,主人公的行动也并没有受到宝物的持续影响;相反的,部分小说中贯穿小说始终,成为一切归因的源头都是某件宝物,那么这类小说就具有夺宝的母题。例如《书剑恩仇录》中所出现的回疆宝藏,虽然小说的后半部分出现了陈家洛等人参透的宝藏的秘密,然后深入大漠玉峰等等情节,但从始至终关于宝藏的秘密及破解宝藏的提示都藏在霍青桐赠给陈家洛的一把古老而锋利的匕首里。霍青桐与陈家洛只当作是一件利器和信物,但匕首中关于回疆宝藏的秘密却没有其他人知道,因此并没有出现众人为了宝藏而争夺匕首亦或是陈家洛等人主动去试图破解匕首里宝藏的秘密的情节。直到接近小说的结尾,在机缘巧合下,狼群咬住匕首外刃使夹层中的秘密出现,所有人才知道匕首是寻找回疆宝藏的钥匙,主人公才为了逃避敌人而进入玉峰寻宝。所以说,回疆宝藏对于《书剑恩仇录》整部小说的主线,对于陈家洛与霍青桐、喀斯丽姐妹之间的感情发展,对于陈家洛等人营救文泰来想要得知于万亭和乾隆的秘密,红花会试图恢复汉人江山的想法,回族部落反抗清廷统治的运动等关系到小说情节走向的重要事件,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回疆宝藏只是小说中的一个支线式的情节,而非贯穿全文的主线。那么既然这样,回疆宝藏也就不能成为《书剑恩仇录》中的叙事母题之一了。

反观《倚天屠龙记》等作品。一开始就介绍了俞岱岩因为卷入屠龙刀的争夺而深受重伤,引出武林中故老相传的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然后主人公张无忌的父亲张翠山为调查俞岱岩受伤的因果而前去王盘山调查,和殷素素相识,遇到谢逊出手夺刀,三人流落冰火岛。回归中原后,六大派众人为探寻屠龙刀和谢逊的下落逼得张翠山、殷素素自杀,张无忌流落江湖。后张无忌又受朱长龄等人欲取得屠龙刀的蒙骗,跌入深谷偶然习得九阳神功。在成功调解六大派和明教矛盾后,在寻找谢逊的途中,倚天剑和屠龙刀同时失窃。最后在少林寺凭借屠龙刀中的兵书武穆遗书只会群雄大败元军。在这部小说中,作为宝物的屠龙刀成为了众多人争夺的一条主线,张翠山、张无忌两代人都和他有莫大的牵扯,因为众人对于屠龙刀的追寻也使的张无忌的命运频频发生转折,因此夺宝可以称为《倚天屠龙记》的一大母题。又如《连城诀》中,小说开始后读者就得知有一套连城剑法和一个连城宝藏藏在《唐诗选辑》之中尚未被破解,宝藏的秘密引得江湖中众人争相追逐。梅念笙的弟子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人互相猜忌、互相拼死争夺就是为了这个宝藏,而主人公狄云的命运走向也随着其他人对宝藏的觊觎而做出的一系列行为所改变。因此,夺宝也是《连城诀》中的一大叙事母题。与此类似的还有《射雕英雄传》中的九阴真经、《飞狐外传》中的闯王宝藏、《鹿鼎记》里八部《四十二章经》所藏的龙脉宝藏等。

(四)复仇母题

武侠小说常见的开端是:主人公的父母双亲卷入了武林中的(夺宝、比武、仇杀)争斗,以至于一日之间先后被害,主人公成为孤儿流落江湖,独自一人开启传奇一生。这种开端一方面能给主人公明确的行为目标:学武和复仇,使全篇的情节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线;另一方面也能给主人公今后的各种神奇际遇创造条件和空间,为故事的后续发展提供张力。金庸小说中的十三位男主人公中就有九人背负血海深仇,这些仇恨主要可以分为杀父杀母之仇和情仇两大类。其中杀父杀母之仇的有:袁承志、郭靖、杨过、胡斐、张无忌、萧峰;背负情仇的有狄云、令狐冲;而段誉经历的仇恨比较复杂并且出现在整部小说的末端,慕容复杀死段正淳后其母刀白凤自尽,而大仇人段延庆才是其生父。

《碧血剑》中,袁承志一出场时父亲袁崇焕就已遭杀害,缘由在于皇太极使反间计后崇祯中计而处死袁崇焕,于是他将皇太极和崇祯作为了杀父仇人。

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皇帝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皇帝,为我爹爹报仇。”

然而等他艺成行刺,听到了皇太极的话,却又踌躇犹豫了起来。

袁承志心下愤怒,轻轻又揭开了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所以流寇四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皇太极连连点头,说道:“咱们进关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免百姓钱粮。”...... 皇太极叹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本事策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进士那样,学甚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一会。

之后行刺皇太极失败,皇太极却有意无意的将袁承志交给袁崇焕旧将祖大寿,祖大寿将袁承志悄悄放走皇太极也并未追查。待袁承志再想刺杀皇太极时却目睹了多尔衮和孝庄合谋杀死皇太极的一幕,并没有让袁承志手刃仇人而是借多尔衮之手复仇。

而袁承志找崇祯复仇时情况也是类似:

袁承志望着崇祯,想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被这皇帝凌迟而死,心中悲愤痛恨之极,细看这杀父仇人时,只见他两边脸颊都凹陷进去,须边已有不少白发,眼中满是红丝,神色甚是憔悴。此时夺位的奸谋已然平定,首恶已除,但崇祯脸上只是显得烦躁不安,殊无欢愉之色。袁承志心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里一点也不快活!”

当深入禁宫,看到直接导致自己父亲被害的杀父仇人之时,袁承志先是悲愤痛恨,继而却演化成了一丝怜悯,并且金庸设置了阿九公主这一人物,使袁承志最终没能下手复仇,只是根据历史让崇祯自尽而死。

这般通过旁人之手复仇是金庸小说中复仇母题的常见结局,如郭靖在擒获导致父亲被杀的元凶完颜洪烈时并未亲自下手报仇,而是将他交给了成吉思汗,借由蒙古与金国之间的国仇完成最终复仇;胡斐为报父母大仇,一路苦苦追寻,可程灵素的死让他忽然万念俱灰,即使看到被程灵素的七心海棠毒盲双眼的石万嗔,最终也只是叹息道:“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而任由石万嗔自生自灭而放弃了最终复仇;张无忌的父母在他尚自年幼之时被六大派连手逼死,这种血海深仇理论上来说定是要双倍偿还,可光明顶一战,张无忌本来武艺足以报仇,可是却为了分解六大派和明教之间的矛盾而主动放弃这一深仇;《笑傲江湖》中,岳不群虽然坏事做尽、六亲不认,而且令狐冲武功上早已超越岳不群,但最后的复仇还是假借了仪琳之手。

情仇方面,令狐冲在岳灵珊临终前为了让其安心长逝,答应照顾杀死岳灵珊的仇敌林平之,最后只是将其囚禁,并未出手复仇;《连城诀》中害得狄云和青梅竹马的戚芳分开并且承受了一系列无端陷害差点惨死铁牢的仇人万奎、万震山,心机深沉的师父戚长发、师伯言达平,以及为了财宝害死自己女儿和丁典的林退思、为了活命从大侠变成无耻小人的花铁杆,金庸都只安排他们为了财宝而中毒,而狄云则选择放弃复仇、袖手离开。

甚至还有一些看似必须报的深仇,真相大白后竟是无从报仇的结局。刚一出场就逼离开丐帮的萧峰,遭遇了杀父杀母杀师三大仇,而随着情节的展开,原来他自己真的是契丹人而非汉人,而康敏诬陷段正淳使他误杀阿朱更是让他心灰意懒,可真相大白时,自己苦苦追寻的、让自己接二连三背上骂名的“大恶人”竟然是亲生父亲,而害死亲生母亲的慕容博却和父亲萧远山携手顿悟、遁入空门,大仇终究是无法得报;杨过的复仇之路更是差点让自己铸成大错、身败名裂。自幼将自己的父亲想象成为一个英雄好汉却为人所害因而四处寻找杀父仇人,察觉出黄蓉对他的异样,因此将郭靖黄蓉夫妇假想成阴险狡诈的仇敌,这仇恨是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那么报仇肯定不能成功。从柯震恶口中得知真相后懊悔万分,决定以一己之力为国尽力以弥补父亲的过失,报仇的念头也就自然而然的消解了;段誉父母逝世可一直追寻的大恶人竟是自己的生父,而杀害养父的慕容复最终已经成为疯子,自幼深受佛经影响的段誉最终也选择放弃复仇、悄然离去。

虽然复仇是金庸小说中的典型母题之一,但是却并非小说的主题。经历千辛万苦的寻仇过程,主人公们甚至是次要人物在最终找到仇人后,多数情况下也是被仇人的慷慨之气所激或者为上代的情仇纠葛所感,最选择放弃复仇或者借他人之手杀死仇敌而非亲手手刃敌人(袁承志、胡斐、狄云、张无忌、令狐冲);或者是在真相大白之后,主人公们原来认定的仇人根本是假想出来的,根本无法复仇(杨过、萧峰、段誉)。所以其实金庸小说中的复仇母题可以说只是全文的一条结构叙事的线索,而小说真正的主题却不是复仇,而是反复仇。

(五)民族大义母题

民族大义也是金庸小说中重要的叙事母题之一,但是这一母题一般都伴随这其他母体出现,作为其他母题的配角,可是民族大义依旧贯穿了金庸的不少小说之中。在民族大义的母题下,一般都会出现两个民族之间的矛盾,如在民族大义层面反对清朝统治的有《书剑恩仇录》、《碧血剑》、《飞狐外传》、《鹿鼎记》;反对元朝统治的有《倚天屠龙记》;反对辽国等入侵大宋的有《天龙八部》;反对蒙古入侵的有《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

最具民族大义母题的可以说就是《射雕英雄传》了,主人公郭靖的父母所在的牛家村就是遭到金国侵略的铁蹄而引出了整个故事,由于金国六王子完颜洪烈的受伤而被杨康之母包惜弱好意搭救,没想到完颜洪烈为了霸占包惜弱而害死郭靖之父郭啸天,这才导致郭靖母亲李萍带着郭靖远走大漠。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了丘处机与江南七怪为了保护忠良之后的长达十八年的赌约。而郭靖经过历练成长终成一代大侠,他的一生也是在根据民族大义行事。成年后,郭靖先是帮助和宋朝结盟的蒙古消灭金朝,然后在蒙古意欲趁势吞并大宋之时挺身而出死守襄阳。可以说民族大义是《射雕英雄传》的主要线索和母题之一。

与此类似的还有《书剑恩仇录》,主人公陈家洛在整部小说中东奔西走,在从文泰来口中得知自己与乾隆的身世之后就立志于通过乾隆的帮助恢复汉人河山,然而关键时刻乾隆却出尔反尔。但是纵观整部小说,民族大义依然是最主要的母题之一。

然而早期金庸小说中的民族大义母题在体现上都有明显的倾向:主人公所在的民族一定是正义的,而与之发生争斗的民族则一定是不义的。但是金庸后期创作的《天龙八部》和《鹿鼎记》是两个例外。

《天龙八部》中,宋辽两国的争端是全书民族大义母题的主线,那么按照金庸以往的创作模式,主人公应该是一个如郭靖一般的人物:虽然和辽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最终作为大宋子民抛弃辽国的高官厚禄抵御辽国入侵成为一代大侠。然而金庸牢牢秉持了“不重复自己”的原则,彻底打破了郭靖的模式来塑造萧峰,使其成为丝毫不亚于郭靖,甚至可以说超越了郭靖的悲剧英雄。在身份设定上,与郭靖是在蒙古大漠长大的汉人不同,萧峰本身就是契丹人,甚至是父母被宋朝高手杀死的契丹人后裔,这个设定就已经决定了萧峰不能轻易融入汉人之中。金庸在《天龙八部》中的超越还在于对于狭隘的民族思想的抛弃。《书剑恩仇录》、《碧血剑》中的清廷满人被视为汉人的敌人,《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中的蒙古人被称为鞑子,亦以不义的形态出现,尽是烧杀抢掠、干尽坏事。而《天龙八部》中,当萧峰在雁门关外目睹大宋士兵任意欺凌契丹老弱的惨状时,萧峰发出了“不再以大宋为荣,亦不再以契丹为耻”的感慨;在少林寺遇到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慕容博欲以性命换两国交兵的无耻提议时,萧峰说出了超越狭隘的民族矛盾的慷慨激昂而无可反驳的话语:

萧峰踏上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欲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

宋辽两国之间的争端依旧是《天龙八部》的主线,甚至是造成萧峰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然而萧峰所理解的民族之义又高于郭靖,那就是:抵抗侵略的目的不仅仅是保卫弱小的一方,而在于兵战不义,荼毒的是全天下所有的生灵,不仅仅是被侵略者,主动侵略他人的国家也很有可能仅仅是受一两个野心家的操纵,对于他们而言同样不想打仗。这才是金庸后期作品中民族大义母题所要表现的东西。

《鹿鼎记》中也有类似的表现。一方面表现康熙的英明神武、清朝统治者“永不加赋”的惠民政策,一方面写为了争夺谁是大明后裔谁继承的汉人之间的争斗,体现出“汉人做皇帝未必比满人对百姓更好”的思想,并且主人公韦小宝从头到尾也不是一个坚定的“反清复明”者。甚至在鹿鼎记的结尾处,金庸武侠小说的封笔之处,如此重要的位置上金庸写出了以下耐人寻味的文字: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我的老子倒底是谁?”韦春芳瞪眼道:“我怎么知道?”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我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么记得这许多?”

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妈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子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这段韦小宝对于生父的追问以及其母韦春花的回答看似戏谑,但但这戏谑的背后体现出的正是创作后期金庸对于民族大义的全新理解,正是由于韦春花是一个妓女这样的安排使得韦小宝的身份不明,但更深层次上,韦小宝也没有了绝对的“满汉之别”甚至是“中西之分”,贯穿与金庸小说中的民族大义的母题到了这里似乎在说:民族上的区别原本就是外界所强加的,深层的“众生平等”才是正真的应有之义。

【注释】

[1]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167页。

[2] 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5-6页。

[3] 宋伟杰:《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96页。

[4] 金庸:《碧血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94年,第405页。

[5] 金庸:《碧血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94年,第471页。

[6] 金庸:《碧血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94年,第609页。

[7] 金庸:《天龙八部(卷五)》,北京:宝文堂书店,1988年,第121页。

[8] 金庸:《鹿鼎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94年,第2095页。

(作者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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