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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

2017-05-20罗南

南方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李宗仁堂哥男孩子

罗南

父亲和堂哥密谋很久了。

他们坐在火塘边,压低声音说话,眼睛被火烘烤,瞳仁里也燃烧着一塘旺旺的火。八仙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风从墙缝吹进来,灯焰便猛烈摇摆。母亲用手小心护着,灯焰便又安静下来,将昏暗的光洒在桌面上,地面上。

父亲和堂哥终于扛着锄头走出家门的那晚,山逻街一片漆黑。叔侄俩打着手电筒,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中。我站在家门口,看着一前一后的两束光,从丫字形的山逻街穿过,最后消失在街的拐角。我知道那两束光还在,他们会沿着公路,走去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一座陡峭的高山前,然后攀爬进一个山洞里。

那个山洞,山逻街的人攀爬过无数次。他们的锄头翻开每一寸泥土,像篦子梳过一样细致。往往前一拨人刚抬脚走,后一拨人又爬进来。在一拨人与另一拨人之间,捂有许多秘密。山逻街的人互相提防,却又互相猜测。

秘密暗流一样在山逻街兜转,很久很久之后,才流到父亲耳里。父亲不相信,他很不屑,扛着十字锄和铁锹,像往常一样,去医院后面那座山挖沙筛沙。傍晚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吃饭,他抬头看看妻子,看看围了满满一桌的八个孩子,又看看煤油灯下漂着几片菜叶的粗糙大碗,决定说一个笑话逗大家笑,于是,便把秘密拿出来,取悦他的妻子和孩子。

秘密越传越凶,几乎全山逻街的人都在悄悄谈论这个话题。父亲开始怀疑自己。无风不起浪呀,父亲说,山逻街的人又不是傻子。连续失眠好几个夜晚后,父亲决定将秘密传递到堂哥那里。这个秘密太大了,足以改变一个人,一个家,甚至整个山逻街的命运。

李宗仁。父亲很小心地把这个名字说出来。父亲念过高中,堂哥也念过高中,他们知道李宗仁是谁。李宗仁打日本兵的时候,把财宝藏到山洞里了,那洞就在逻楼。街上很多人都偷偷去挖过了。父亲压低嗓音,表情神秘而庄重。

挖得了吗?堂哥问。

哪有那么容易。埋进地里的财宝,时间久了就成精,有缘的人才能看得到。父亲说。他沉思了一下,又说,听说有人挖得了。父亲甚至描述那些财宝的样子,像笨拙的石头,用牙咬豁一点点皮,就看见黄澄澄或白晃晃的里子。

堂哥沉默。低头看火塘里燃烧得旺旺的柴火,有风吹过时,便噼里啪啦一阵响,闪出几串火星来。

山逻街的人是相信埋进地里的财宝会成精的,它们沉睡在地底,经过长长的一段肘光后,就会幻化出动物的模样,指引有缘人来寻找它们。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山逻街的人闭着眼睛也能随便摆出几件来。

有一段时间,巴修早上起来做饭时,总看见她家的火灶上蹦过几只小白鸡。仔细找时,又不见踪影。如此三番几次,她觉得很奇怪,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有一年,她家翻修火灶,拆开灶壁时,发现那里面躺着好几枚银元。山逻街的老人猜测,那应该是巴修祖父的祖父藏在那里的。人老了,昏花,藏着藏着就忘了。几辈子之后,银元耐不住寂寞,便幻化成小白鸡来找巴修了。

姐哈家就更传奇了。她好几次看见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鸡娃在路边走,走着走着就钻进她家土墙里去了。几年后,姐哈家起新房子,便把老房子拆了,工人在挖地基时,在墙角挖出一个泥坛子,哈姐打开一看,是满满一坛银子。后来工人又挖出一只泥坛子,他起了贪心,偷偷带回家,打开一看,却是一坛水。姐哈知道后心痛不已。山逻街的老人说,姐哈家的老屋基原来是一个地主家的,那些银子应该是地主埋在地里的,工人不是有缘人,所以银子就变成水了。

我不知道巴修和姐哈是否真的看到小鸡和母鸡,但是她们家挖出银子倒是千真万确的事。特别是姐哈家,那些真金白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开,惊慕了一整条街的人。我还记得那些银锭,像小孩子折的纸船,笨拙的,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这些事在山逻街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此后,那些显灵的动物,在人们的嘴里,从小鸡变成母鸡,变成兔子,变成白蛇,变成白马,变成越来越离奇古怪的东西,它们从山逻街走出去,被人传得越来越远。

李宗仁藏在山洞里的财宝迟迟不被人找到,这让父亲和堂哥生起一线希望。他们相信,那些成了精的财宝还在等待有缘人。他们也许是有缘人,也许不是,谁知道呢?无论如何,总得去碰碰运气。

父亲和堂哥扛着锄头,打着手电筒潜入黑夜中。那些个夜晚,我坐在家门前,看着夜色吞没他们的身影,等着他们会带回一群活泼泼的小鸡娃或是小兔子。夜色浓重,我依在门槛上,眼皮越來越沉,越来越重。等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床上。我不知道是母亲还是父亲把我抱进来的。

父亲和堂哥一直没带回小鸡娃或小兔子。甚至到了晚上,他们也不再扛着锄头走出家门了。山逻街似乎又恢复到原来的日子,每天吃过晚饭后,大家坐到家门前,坐在徐徐的晚风中,男人们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筒,女人们纳着鞋底,和街坊邻居,说东家,说西家,百无聊赖地谈天论地。关于那个山洞,他们只字不提。谁也不知道那些挖宝的日子,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很快遗忘了这件事。山逻街的事实在太多了,事情一件覆盖一件,在层层叠叠的日子里,像供销社仓库里堆积的货物一样,我们的眼睛忙都忙不过来,如果不仔细回头翻找,根本没有人记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件事。

在我记忆里,童年的山逻街是饥饿的。大人们饥饿,小孩子更饥饿。最忙碌的应该是收购站,我和五姐每一次去,都看到那个凶巴巴的男人站在磅秤一旁,用肥硕的指头忙碌地拨移着秤码。

收购站里似乎什么都收,像一个怎么填也填不饱的饿痨鬼。穿烂了的凉鞋,挤完了的牙膏皮,猪骨头,牛骨头,鸭毛,鹅毛,公鸡长长的尾毛。还有很多很多旮旯角落里随处可见的破烂东西,拿到收购站,交给那个凶巴巴的男人,都可以换回钱。

我和五姐每天放学后,各自带着一只袋子便走出家门。我们在大街上乱逛,在每一处角落里寻找。捡到一只烂凉鞋或几块动物骨头就拿到收购站去。凶男人随手往磅秤上一称,说,你的骨头八分钱。我们便拿着钱,高高兴兴地离开收购站。很多年后,我和五姐回忆起凶男人的话,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凶男人在调侃我们。

也不是每一天都有收获,因为山逻街的许多孩子都在满大街找破烂。有时候迎头碰上,还会为一块骨头或几根公鸡尾毛是谁先发现,而争吵骂架。

有一次,我和五姐在大街上捡到一把貌似草药的东西,兴冲冲拿到收购站,那个凶男人瞟了一眼,一把将它甩出门外。他说,我刚刚扔出去,你们又把它捡进来。我和五姐羞得满脸通红,此后很多天,都不好意思再走进收购站的门。

一伟他们几个男孩子决定去黑洞找宝贝。听说那里除了有金银财宝,还有鸡棒腿。对我们小孩子来说,鸡棒腿比金银财宝有诱惑力多了,要知道,山逻街的鸡棒腿都是留给家里最小的孩子吃的,而且一年最多能吃上一两次。我们韭菜一样一茬茬长大,父母便一茬茬收割,好让后面的弟弟妹妹一茬茬跟着长起来。鸡棒腿像接力棒一样,一茬茬往后传递。可是我们心里欠欠的,总惦念着那只越来越远的鸡棒腿。——一直到现在,我仍然对鸡棒腿有着莫名的眷恋,那都是童年的饥饿欠下来的债。

那天下午,一伟他们从学校回来,书包还没放下,便邀约着往黑洞走。黑洞很远,要沿着公路走远远的路。它在路的一旁,朝着天空张开黑漆漆的大口,几丛树枝从洞旁斜伸过来,张大的洞口便被遮掩得影影绰绰。其实,我们都害怕黑洞,黑洞似乎是没有底的,扔一块石头下去,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声。山逻街的老人们说,以前乱杀人的时候,就是往黑洞扔。一个人被捆绑着,跪在黑洞边,有人从他身后踹一脚,他便掉进洞里,一个响都没有。很多很多的冤魂就这么年复一年地待在深深的洞里,夜晚的时候,要是有人从洞边走过,还能听见洞里有哭泣的声音。

那时候应该是七月,雨水很多。几场大雨过后,山逻街便漫起了一片汪洋。山逻街总是这样的,几天几夜的雨,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一伟他们走到草坝子,看到水,便再也挪不开步子。——不下雨的肘候,山逻街看不到一汪水洼,人们吃的水,还是一大早排着队,到街头山脚下一眼山泉里挑的。男孩子们见到眼前那片汪洋,皮肤下开始爬满了蚂蚁,痒得难受。他们脱光衣裤,往水里趟。没有人再记起黑洞里那只鸡棒腿。

山逻街的人都是欠水的。从很古很古的时候就欠了。山逻街的古人早就说了,逻楼逻楼,水贵如油。那么汪洋一片水,男孩子们扑腾起来,没完没了。等到他们想起家的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他们走上岸,穿好衣裤,这才发现,一伟和一信不见了。几个男孩子沿着岸边来回寻找,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四周静默。水静默,一丝波纹也没有。男孩子们呼喊的声音在山谷里,幽灵一样来回碰撞。几个男孩子害怕了,他们相信,一伟和一信肯定是被水鬼拉走的。

山逻街每年淹一次,有时候是七月,有时候是八月。雨停停下下,像一个脾气温和的小女人。某一个夜晚,突然疯起来,不间歇地下。平坦坦的草坝子凭空涨起了水,水漫过山逻街人种下的玉米,漫过公路,漫过医院,漫到我家门前,便停止了脚步。像是我家与水之间,立有一道界,水无法跨越。年年如此。

停止前进的水形成一潭湖,先是黄浑浑的,几天后,便是绿莹莹的。湖自南向北横躺着,阻隔了山逻街与外界的联系。山逻街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拖来船,几个男人摇着撸,把水那头的人带到水这头,再把水这头的人带到水那头。

十来天后,水慢慢往后退。退到路坎下,便又停止了,像一个走累了,停下来喘气的老人。水很满的时候,水很诚实,它把危险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提醒山逻街的人不要轻易靠近它。水不满的时候,便变得狡猾起来,它把危险隐藏,伪装出很浅很清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还能看见有鱼在游动。山逻街的孩子是那样的喜欢鱼,他们提着家里的撮箕,背着父母偷偷跑到水边——捞鱼的快乐我是知道的,拿着撮箕往水里一撮,提起来,水从细细的篾缝哗哗往下流,然后,我们便会拥有一尾或几尾活蹦乱跳的鱼。

捞鱼捞腻了,水还有其他好玩的游戏。几个孩子泡进水里,嚷嚷着比试闭气。半分钟,一分钟,或是更长的时间。有些孩子一头扎进水里,便再也没有起来。这样的孩子,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山逻街的老人说,那是水鬼在水底偷偷拉走了他们。水鬼没有替身无法投胎,它们寂寞地待在冷冰冰的水底,耐心地等着每年雨水季节到来。等到水把草坝子淹没成湖,它们就变成鱼,变成虾,诱惑孩子们下水,再拉走一两个孩子来顶替他们。

一伟和一信被水鬼拉走了,他们的书包和衣裤还扔在水岸上,在夕阳中等待它们的主人回归。它们还不知道归期很长,长到没有尽头,几天后,它们就得化成灰烬,变成一丝青烟去寻找他们。

男孩子们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他们不敢回家,也不敢不回家。等到夕阳落尽,草坝子汪汪的水变成淡的墨迹,又变成浓的墨迹,山与天之间的边界越来越模糊,男孩子们才垂头丧气往家的方向走。他们听见父母呼唤他们的名字,也听见一伟和一信父母呼唤他们儿子的名字。这些声音沉甸甸的,像很多很多座大山,越来越近地向他们压来。他们害怕这些山。他们要把自己藏起来,把一伟和一信也藏起来,最好是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回到原来,就像以前做过的那些个噩梦一样。男孩子们趁人不备,跑到自家屋后,把身子蜷进后门角落,蜷进母亲用来给母鸡抱蛋的烂背篼里。他们听到一阵降忙乱的脚步声,在耳旁走来走去。

一个男孩子忍不住说出了真相,他被一双大手,从鸡舍里扯出曲蜷着的身子。一双双眼睛和一张张嘴巴逼向他,他便再也无法掩盖住一伟和一信。那一晚,全山逻街的人都乱了。他们跑到草坝子,无数支手电简的光柱在黑越越的水面上晃。一伟和一信的母亲像融化掉的冰条,哭瘫在地上。幾个会游泳的男人潜进水里,大半个夜过去了,一伟和一信才被他们抱上岸来。

这件事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在层层叠叠的日子里,我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妇女,男孩子们都秃了顶或挺着啤酒肚,他们有些鸟一样飞离山逻街,在车水马龙的大城市里讨日子,有些仍然留在山逻街,每天在丫字形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山逻街每天都在变,又每天都不变。

巴修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走到我家来找我母亲玩。山逻街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少的几个老人常常聚在一起,像火塘里撤掉柴火后,渐渐冷却下来的火子,聚拢到一起,用彼此微弱的光和热,相互取暖照亮。

两个老人坐在大门口,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在徐徐的晚风中,说东家,说西家,百无聊赖地谈天论地。我坐在姐姐们和她们中间,有时候跟她们搭搭话,有时候跟姐姐们搭搭话。在我远离山逻街的那些日子里,山逻街背着我偷偷老了。街中心的大榕树变得越来越小,有一天,我从树底走过,发现它竟然无法完整地遮挡住路面,可我清晰记得小时候,每天背着书包从树下走过,都看到它越过我的头顶,从路的这边,苜伸到那边,浓密的枝叶从一户人家的屋顶,一直覆盖到路对面农械厂的房顶上。而丫字形的街道却越伸越长,无数个丫字像山逻街斜伸出来的枝,密密麻麻地从大街小巷里铺出来,把山逻街越撑越大。

这一切都让我感觉陌生和恐慌。山逻街像是被时光一口吞没,隐藏在老人们的口中,在我姐姐们的口中,我急切地想要把它们全都抠出来。

那晚,巴修坐在一堆人中间,闲闲地聊,闲闲地笑。也不知道我和姐姐们说到的哪一个词落进她耳里,她转过身来,望着我们说,谁说一伟呀?不要说一伟呀!巴修的声音跌进很多年前的草坝子边,带着湿漉漉的寒气,我的心猛然被抽了一下。

一伟是巴修的儿子。可是我发誓,那晚,我们都没有说到一伟。我们甚至都忘了一伟。

很多很多年过去,山逻街的人都已忘记,有关于藏在地底的财宝会变成精灵的传说。可这些传说却还在,他们从山逻街流出去,流奔进一些喜欢做梦的人的耳朵里。

前几年,有一个流言在山逻街蔓延。一个偏僻山村里有一个老太太,她穿着普通,和一般农村老太太没什么区别。那么多年来,她生活在村子里,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外国人,老太太见到他们,面不改色,开口就是顺溜的外国话。据说,她是李宗仁夫人,抗战期间流落到山村。她有一对血玉手镯,价值连城,对着阳光仰视,两只张牙舞爪的血龙在手镯里游动。

很多年前的那个秘密又被翻出来了。一个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头坐在李宗仁藏宝的山洞中,吸引了很多外地老板。老头盘腿坐在山洞里,闭着眼,沉默不语。外地老板爬进洞来,他便点点头,或摇摇头。

外地老板一批批来,又一批批走。他们花大价钱带走了各种宝贝。后来有一天,这伙人上了电视,其中就有会说外国话的老太太,还有那个白胡子老头,山逻街的人这才知道,这伙人全都是骗子。

很多年后,我偶然在史书上看到,民国三十三年九月,日本人发动桂柳会战,省府桂林沦陷。国民党广西省政府被迫南下迁移,几度颠沛流離,来到凌云县。李宗仁夫人跟随他们,在凌云县城住了一年多。

李宗仁夫人名叫李秀文,桂林市临桂县两江镇村头村人,1992年6月18日在桂林去世,享年101岁。她在口述回忆录《我与李宗仁》一书里,详细记录了她在凌云生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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