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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师恩难忘—纪念周小燕先生一百周年诞辰

2017-05-18陈建彬

歌唱艺术 2017年10期
关键词:上海音乐学院周先生声乐

周小燕先生是中国当代声乐教育奠基人之一,上海音乐学院终身教授,享誉世界的歌唱家,被誉为“中国之莺”。2017年8月28日是周小燕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作为学生,谨以此文纪念。

非常幸运,笔者能成为周小燕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入学第一天,我来到周先生家里上课(考虑到先生的年龄,学生们都是到周先生家里上课的,先生家离上海音乐学院很近)。我清楚地记得周先生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小陈,祝贺你考取上海音乐学院研究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正式的学生了,我会对你负责!”接着,周先生告诉了为什么当时会收我为学生。我是在上海音乐学院声歌系赵勇老师的推荐下,才有机会唱给周先生听听的。周先生说,我收学生第一是看人品;第二是看专业。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真诚、正直之人,是一个真正想来学本事的学生,不是来“镀金”的。当然,你的歌唱也有基础,歌唱能力也很强。其实,我当时唱得很“粗”、很“野”,周先生讲话总是这样照顾人,让我对学习有了信心。

周先生从不缺课,从不迟到、早退,偶尔遇到与其他工作冲突,她总是会提前打电话通知我,同时安排好补课时间,有时甚至会带病坚持上课。记得有一天下午,我跟往常一样提前十分钟到周先生家上课,只见客厅的灯没有开,借着从阳台照进来的光,我看到周先生躺在沙发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周先生就用微弱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小陈,今天我不能给你上课了!我生病了,实在没有力气,下周再给你补课吧!”接着,小张阿姨(张彩玉,周先生的生活助理,其实年龄比我还小,但我们都习惯这样称呼她)说:“其实周先生早上起来身体就不舒服了,我让先生通知你,她不同意,说或许等到中午睡个午觉就会有力气上课了。结果,午觉醒来还没见好转,周先生希望在沙发上再躺一下或许会好的,直到你来了,发现确实没有力气,先生才肯放弃。”接着,在我和小张阿姨的再三劝说下,周先生才同意去医院。到了医院,瑞金医院的医生说,估计周先生又是课上多了(后来听医生说,先生这样已经好多次了,原因都是课上多了),太累了。经检查,确实如医生所推测,所有指标都正常,就是体力透支,医生建议住院一个月。周先生哪里等得了一个月,住院一个星期就跑回家接着给学生上声乐课。周先生给我补课时说:“在医院没有课上,整天没事做,看看报纸、听听新闻,很无聊。再说了,身体好好的,住在医院占着床位,浪费呀!真正有病的人又住不进来,我是住不下去的。”周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作者(右)与恩师周先生、艺术指导沈辛怡

说到“浪费”,就让我想起周先生抽烟的习惯。周先生还会抽烟?是的。什么时候会抽烟呢?多半是遇到高兴的事情。有时候学生上课进步了,先生一高兴偶尔也会来根烟。每次抽烟,先生不会抽完,总是抽几口或者一半,然后用剪刀(一看这把剪刀就知道有年头了,只有刀口是亮的)把它剪断,等一会儿想抽了,再抽剩下的半支。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把抽剩的部分扔掉呢?周先生说扔了可惜,不要浪费。我说,抽后面的半支尼古丁更多。周先生说,既然抽了就不计较了,哈哈哈!

一提到周先生总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事……

2009年“五一”期间,周先生想在家人的陪同下到杭州游玩。先生事先跟我“约法三章”:“第一,这次我来杭州纯粹是私事,不想让外人知道,否则想玩也玩不成了。第二,辛苦你帮我安排好行程及路线,具体跟文文(张文,周先生的女儿)联系。第三,所有费用必须由我来出,不得由你买单,否则,断绝我们的师生关系。”这是我听到的周先生唯一一次这么强硬的措辞,先生就是这么一位老师。杭州之行周先生非常开心,感慨杭州的人文氛围,那么多美景,那么多“故事”!看了《印象西湖》的演出,周先生说,这是音乐与人文、自然风景、灯光、舞美等艺术的完美结合,这个张艺谋真不简单呀!我们搞声乐艺术的一定要多看、多听、多交流,一定要与时俱进,也要不断创新。任何时候周先生都带着学习、思考的心态去欣赏,不断地吐旧纳新,实在让我自惭形秽。

关于学习,有一次周先生对我的触动很大。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我照常提前十分钟到先生家。我看到周先生正拿着一本《宋词》在看,且意犹未尽地说:“李清照的词太动情了,让人痴迷。”我知道周先生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通晓德语、意大利语,先生已经这么有成就了,而且已经这么大年纪,却还是在不断努力学习,在品读唐诗宋词。我陡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周先生就是这样用言传身教去影响、教育自己的学生。

对待学术,周先生非常严谨。“第三届全国民族声乐研讨会”2007年在上海音乐学院举行,我也应邀出席。会议期间,我去看望了周先生,一进门先生就风趣地说:“小陈呀,我现在是‘独眼龙’啦!”接着聊才知道,主办方要周先生在研讨会上发言,周先生说:“要我发个言,我说些什么呢?”我说:“您随便讲讲好了。”先生接着说:“我怎么能随便讲呢?在这样的大会上怎么可以随便讲呢?”周先生为了准备发言稿,看了会议文件,还专门查资料准备自己的发言稿。“我毕竟老了,电脑看着看着发觉眼睛模糊了,我起先觉得没有关系,休息一会儿就会好,没怎么在意。继续看,结果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后来从小张阿姨那里得知,当时她就要送周先生去医院。周先生不同意,说都晚上了,又要叫顾平(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常务副主任)、叫司机,不麻烦大家了。直到张文得知此事,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从美国打电话催促周先生及小张阿姨一定要马上去医院。到了医院,医生说送来太晚了,过了最佳治疗期了,不能复明了,除非出现奇迹。于是有了开始的那一幕。周先生总是用她独有的幽默方式,化解难题。当时,廖昌永还说,周先生总会创造奇迹。“结果,奇迹真的出现了,我现在能看到一点点儿影子了,还真被小廖说中了。”周先生就是如此笑对生活,严待学术。

再说我的硕士论文吧!按照上海音乐学院的规定,我们声乐硕士的毕业论文一般由音乐学系的教师帮助指导,周先生完全可以不管。而我却不同,我有两位论文导师:一位是周先生,另一位是周先生推荐的刘红老师(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然而,周先生说,我要看看你的硕士论文,你学了三年,到底学到了什么?有什么收获?到时拿过来我看看。我记得非常清楚,除了刘红教授帮我细心指导毕业论文以外,周先生前后帮我改了三次。第一次是初稿,周先生看了说:“太浅了,要深入!”第二次修改版,周先生看了说:“要再深入!”到了最后一次完稿,周先生说:“小陈,你学到了,这三年我没白辛苦。”

毕业典礼结束的那一天,我来到先生家里向她道别,感谢先生三年来对我的谆谆教诲。见面后,周先生说她正好也要找我,要和我聊聊。于是先生跟我讲了整整一个下午,聊了很多,主要是教育我要如何为人、处事、做学问。“作为一名大学声乐教师,不仅要唱好,还要教好。在声乐教学中,千万要记住要教会学生审美,什么样的声音是美的,什么样的演唱(包括舞台表演)是美的,什么样的艺术是美的……”周先生告诉我,一定要教导学生心胸开阔,要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待同行、同事、学生,要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唱歌要像做人一样留有余地。作为一个中国人,中国歌唱家首先要唱歌好中国歌。我不太相信一个连母语都唱不好的歌唱家他(她)的外国歌能唱得多好。作为一名大学声乐教师,要学好一两门外语是很必要的……周先生真得像妈妈那样“儿行千里母担忧”,生怕哪一点儿没有提醒到。三年之约,周先生对待学生如此用心良苦,令我感激不尽,终生难忘!

关于人才培养。到了晚年,周先生一方面继续呕心沥血地培养声乐表演人才;另一方面也非常重视培养声乐教学人才。周先生曾经对我说:“我希望自己的声乐教学像母鸡孵小鸡一样,我教给你们,你们教给你们的学生,你们的学生教给他(她)们的学生……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

2012年,结合当时鼓励高校教师结合专业特长服务社会,我把自己打算在杭州办一个音乐学校的想法告诉了周先生。周先生说:“你打算怎么办?说来我听听。”我以为先生会反对我办学,没想到我把学校的办学宗旨、办学模式、课程设置、教学体系对周先生一说,先生非常支持我,支持我的“音乐润心”!先生说我做事踏实,适合办学校。先生语重心长地说:“音乐人才确实需要从小培养啊!我们音乐学院有很多孩子正是因为没有从小经过专业的训练或者训练得不规范,到了大学、到了我们手上有些毛病已经很难改了。”周先生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如何从教学规律出发办学、合法办学、公益办学;如何设置课程,几岁开始添加什么课程等,她把自己的教学经验全盘托出。同时,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周先生还亲笔为学校题写了校名。由于当时周先生的一只眼睛已经出现问题,于是先生风趣地说:“我字写得不好,何况又是‘独眼龙’,你就将就着吧!哈哈哈!”

对周先生来说,给学生上课是最开心、最幸福的事,因为她深爱她的音乐,深爱她的学生。我在读研的时候,周先生每周的课时量都在二十多节。我毕业后的几年,学校出于对周先生身体的爱护,限制了她上课的数量,周先生却对这件事有点儿不满意。我印象最深的是2014年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顺便去看望周先生。先生说:“现在学校给我的课越来越少,每天只给我一个学生了。我最后要求每天两个学生,两个学生总要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画着。接着还强调一句,“上午一个,下午一个,真的不多呀!”周先生说话时那“渴望”“着急”“不满”的表情仍历历在目。

关于理论研究。读研期间,我在跟随周先生努力学习声乐演唱的同时,也开始研究周先生的声乐艺术理论及其思想。这一想法得到了周先生的支持。一方面,我把周先生给我上课(或者先生给别的学生上课)的内容用录像机录下来;另一方面,我搜集了周先生自己写的一系列文论,以及他人写的关于周先生声乐艺术理论的文章,进行研究。另外,周先生参加学术讲座、教研活动都会带上我去学习。周先生说:“声乐艺术研究很难,它是灵活的,是不断变化发展的。我对待不同学生或者同一个学生的不同时期,讲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我是针对学生当时的歌唱状态提出的。声乐艺术研究离开了现场教学及演唱,要把它用文字写清楚是很难的;但是,没有上升到理论的实践是没有价值的,我支持你搞研究。”

随着研究的深入,我发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便向周先生请教,先生总是耐心地倾听,然后帮我答疑、解惑。如周先生主张的“听觉审美”“中西结合”“声区学说”,周先生的“穿针引线”理论、“中国新声乐”理论、“真善美”思想、“三结合”思想,等等。为了帮助我更好地做理论研究,周先生给我拿出了她的“藏家宝”—《声乐笔记手稿》,这是周先生毕生的教学经验及理论总结。周先生说:“你拿去好好挖掘挖掘、研究研究。”

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对周先生声乐理论的研究,一直在持续、深入。那时,我计划以“周小燕声乐艺术理论及其思想”为研究方向,申报课题、出版专著,得到先生本人及上海音乐学院鞠秀芳教授、廖昌永教授、刘芳瑛副教授的支持。2015年春节期间,周先生还仔细询问我的研究进展情况,要求我把初稿给她看看。周先生一面仔细看,一面帮我修改,直至她生病住院,到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周先生还在医院病房帮我审阅论文初稿。

2015年10月,周先生第二次住院期间,我和家人去上海瑞金医院看望时,周先生依然关心我的工作、生活,问我教学怎么样,学生怎么样?学校办得怎么样?依然谈笑风生。在谈到病情时,周先生说:“他们(指医生、家人)不告诉我是什么病,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先生的意思,后来想想,其实先生是想告诉我些什么。由于医生规定看望时间不能太长,在护士催促我们离开之前,周先生还是把我和家人拉到病床前拉着我的手叮嘱了几句:“小陈,作为大学教师,不仅要唱好教好,还要学会几门外语,到国外去多交流,中西结合,殊途同归。秋实(我儿子的名字),你长大了一定要到国外去看看。周奶奶这样说绝不是崇洋媚外,周奶奶希望你到国外去学习他们先进的东西,回来报效祖国。”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周先生与我们的最后一次语言交流。

正当我写作此文的时候,手机微信群“武汉百年纪念音乐会”中的李大新(周先生的学生,武汉音乐学院声乐教师)发了《每周黑胶/女高音周小燕:歌曲七首》。从那“黑胶片”(当时的录音设备)里传出周先生动听的歌声《我的花儿》:“你的名字多亲切,哎,心爱的姑娘……”我再也不能平静,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周先生,您在天国还好吗?还在唱歌吗?还在上课吗?……老师,学生想您了……再也没有心思写下去了,一遍遍地听着周先生的歌声,一遍遍地翻看着微信。

先生,学生想您了!今天本想借着酒精的麻醉让自己入睡,但还是起不了作用……我拿起手机想跟您说说话,却发现您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也不知道您的在天之灵能否知道学生在想您,学生还有很多问题想向您请教,学生还想听听您的教导,想看看您开心的笑容,听听您爽朗的笑声……

2016年3月4日,您走的那天,因为工作忙,我没能及时赶到,等到上海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当我跨进那熟悉的门,张文姐、张本哥,还有小张阿姨,他们一直在等我,等我把您自己早已选定的遗像拿到殡仪馆。

我到了殡仪馆,透过玻璃看着您,看着您那张熟悉的脸,我感觉您只是睡着了,睡得那么慈祥、那么平静……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您,跟您说着心里话。小张、秋实,还有师兄、师弟、师妹们没有打扰我们的交流……

其实,春节以后我又一次去医院看望您,当跨进门时,您就不自觉地把脸转向我。当看到您那张被病魔折磨的脸,我的眼睛已经模糊。小张阿姨一边向我挥手示意,一边轻声说:“您看到自己的学生这样,会很伤心的,您的心跳会加快。”于是,我就退出了病房。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没有交流的见面,没想到竟是永别……

音容犹在,师恩难忘。今年是周小燕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也是先生逝世一周年。周先生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热爱歌唱、热爱教学,热爱她的学生。周先生的人品、艺品,周先生的精神、胸怀,周先生的学识、眼界,为中国音乐界树立了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先生”形象,她用百年的人生书写下了德艺双馨、为人师表的“先生”榜样。

岁月如歌,师恩难忘!匆匆的岁月,写下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东逝的流水,带着那份真切的师生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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