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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作家系列(三)从“朦胧诗”代表人物到地洞思想家
——记朦胧派代表诗人梁小斌

2017-05-15/

青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朦胧诗铜像诗人

⊙ 文 / 瓦 当

异作家系列(三)从“朦胧诗”代表人物到地洞思想家

——记朦胧派代表诗人梁小斌

⊙ 文 / 瓦 当

瓦 当:一九七五年出生于山东利津,著有长篇小说《漫漫无声》《到世界上去》《在人世的悲伤》《焦虑》《河与流》,中短篇小说集《去小姨家》《多情犯》《北京果脯》等多部。现居烟台。

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在北京王府井的一间写字楼,我第一次读到梁小斌的《地洞笔记》,立即被这部著作所震惊。这是面对伟大事物的自然反应。我意识到它与通常意义上的散文、随笔无关,而是一部当代罕见的寓言和诗。当时,它的作者就坐在我面前。他似乎对我的理解能力缺乏信任,口齿略带笨拙地跟我解释起自己写作其中一些篇什的意义。然而,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并且很没礼貌地大声“嘲笑”他:“你根本就没看懂!”

咄咄怪事,作者会看不懂自己写的东西?事实显然不是这样。这个人很快承认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承认他并不善于用口语来表达自己的想法。随后,他送给我四个字,“你很幽默”。我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话不仅针对现在,更是针对稍早一会儿发生的事情。——他的好朋友开玩笑地夸他穿得一身“名牌”,他很诚实地回答道:“哪里,都是从服装批发市场买的。”这时,我插了一句:“那也是从著名的服装批发市场买的!”于是,这个人仰起脖子痛快地大笑起来。

而我感觉,真正幽默的是他。不仅是他作品里透露出的卡夫卡式的幽默,更包括命运萦绕在他身上的幽默。

二十多年前,作为“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梁小斌的名字可谓家喻户晓,甚至至今仍是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史课程中不可或缺的符号。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如此盛名对应的却是这样一个事实:他是那一代诗人中“混”得最差的一位,他没能像北岛、顾城、杨炼、江河那样走出国门,也没能像徐敬亚、王小妮,还有海归的多多那样进大学里教书,更谈不上像舒婷那样担任作协的领导,他甚至连一个普通的体制内的专业作家或文学编辑都不是。相反,从一九八四年他三十岁时被单位开除以后,就一直栖身于社会底层,靠打零工和朋友的资助,过着极为清贫、寂寞的生活。这个人最近一次引起广泛关注则是因为他患病住院,没有医保,亦无力支付高额医药费,然而媒体报道之后,他那惊世的才华仍然鲜为人知。

当陷入疾病与衰老的梁小斌,穿着一身假冒伪劣名牌服装活在这个时代时,我看到了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英雄,他无疑会成为这个时代沉重的收获。然而这些远远不够,对一个作家的公平与尊重,必须从阅读他的文本开始。对于梁小斌,我们不仅需要了解他从风口浪尖的朦胧诗代表诗人撤退到地洞思想家、饥饿艺术家的独特历程,更需要看到在诗歌的盛名之外,他开辟出了怎样一片奇异的风景。

让我们回到一九八四年的一个现场,由于超假四个月,根据“厂规三十条”,年轻的诗人梁小斌面临被自己的工作单位(一家制药厂)除名的恐惧:

凡是违反厂规的人,都要被开除,

我违反了厂规,

我会被开除。

我可能会被开除。

违反厂规的人也不一定会被开除。

我不会被开除。

我永远不会被开除。

我永远不会接触开除。

我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作开除。

我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作开除。

活着的人都没有见到过什么叫作开除。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开除。

这是一个堪与王小波《黄金时代》里“队长说王二打瞎了他家母狗的左眼”相媲美的悖论游戏,却远远早于《黄金时代》的创作时间。即使身临险境,梁小斌仍然不忘记玩味险境,他不但是生活的局外人,也是自己的局外人,习惯将自己当作他者,经历并玩味。同样的玩味发生在他给一位自己喜欢的女孩打去电话时,女孩的父亲告诉他没有他要找的人,于是,“我放下电话后,回到家里,脑海里反复出现这个声音。我甚至模仿这个声音,体会一种拒绝在我心灵上造成的回响”。自我玩味最终凸显了存在的本真,“因为我被他们拒绝,我感到了自己的价值。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在似乎受到一种侮辱中,我的内心终于平衡”。

被除名后的诗人去找一个“供养诗人的单位”,试图谋求一份工作,甚至不惜谄媚地表示“我想扫一辈子地,然后安顿下来”。可是,即使这样也遭到了拒绝,对方告诉他说:“你是一个有成就的青年作家,我们很早就注意培养你……要你到这里扫地,违背了我们当时培养你的初衷。”这是一个类似于卡夫卡《在法的门前》的寓言,又让人联想起布尔加科夫给斯大林写的那封著名的求职信——“如果不能任命我为助理导演,那我请求当一名在编的群众演员。如果连当群众演员也不行,我就请求当一名舞台工人,如果连工人也不能当,那就请求苏联政府按它认为可行的办法尽快处置我,只要处置就行”。在梁小斌最为荣光的时代,有太多的人阅读他的诗。有一位解放军战士因为读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一诗,甚至把自己家的钥匙寄给了他,表示自己也要奔向荒野,尝尝“丢失钥匙”后的心灵滋味。他怎么会知道,诗歌的作者那时已经踏上了内心的流亡之旅。

仿佛命运的捉弄,著名诗人梁小斌反而被接下来的时代大潮遗漏了,成为文坛长期的失踪者,同时也因此更具有了卡夫卡所讲的废墟中的幸存者的意味。他从广场撤退,从人群撤退,从时代撤退,直退到深深的地洞中,“独自成俑”。所以,这部《地洞笔记》既可以看作是他一个人的“退步集”,同时亦具有思想史上弥足珍贵的孤本意义。

凡与梁小斌接触过的人大概都不会反对,他是属于卡夫卡那种“活着但无法应付生活”的人。如叶匡政所说,他是“一个仅剩下大脑的人”,除了思想一无所有。他是一个思想的寄生者。从现实角度来看,他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对此,他心知肚明:“我已经体验到我对于世界完全无用是什么意思了。”

梁小斌因思考生活而不肯踏入生活之河半步,“我不能在彻底弄清人生意义之前就妄加行动,我要为我的行动寻找更为圆满的理由和根据,因此,行动必须推迟。”谁曾想到,这种试图彻底弄清的寻找耗尽了一生,“行动必须推迟”成为这个优柔寡断的人唯一决绝的信念,哪怕为买一包香烟也要推迟行动。所有的障碍都在粉碎他:门口一个水坑,足以将他逼回去,打乱出门的计划;半夜里因怕影响邻居,趁着雷声的掩护,才敢敲碎一只鸡蛋;作为园林工人,为明天上午要操动大剪子剪树而彻夜难眠。梁小斌的一位诗人朋友曾向媒体描述梁小斌的“绅士风度”,在饭桌上,从未见他“越界”去夹别人面前盘子里的菜。这个形象鲜活、感人,使人信服,但我却认为这很可能是一个善意的误解。这位朋友有可能低估了梁小斌的笨拙和羞耻感。

“我的生活太缺乏生活气息了,缺乏生活气息这是我的基本特征。”梁小斌默默写道,“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绪包围着我,影响着我的一生。”但是,“我知道生活的情趣附在我身上,我就会感到沉重,总觉着身上有一股我不熟悉的气息”。他是如此痛苦又如此清醒,“我能痛感到矛盾的存在,痛感到必须热爱,而又推迟热爱所造成的痛苦。我的痛苦方向指出的不是人生的真谛,人生无真谛可言,我指出的只是人的真谛,我以非醒悟的方式,以迷乱的方式,阐发人的真谛”。至此,他已走上通往尼采式先知的迷途,预示着在几近疯癫的废弃中成就不朽之思。他彻夜不眠的思索,则使人想到罗马尼亚裔旅法哲人萧沆(也译作齐奥朗),两人同样是在日常生活结束的地方,向着绝望和虚无的深处掘进。

“格格不入!”梁小斌终于找到了这个字眼,“我要寻找我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地方,就像寻找我与农民格格不入的地方一样。”那么,下一步就顺理成章了,“我要在完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为自己挖个地洞。我被深深掩埋这个词所蕴藏的内容深深吸引。”

深藏于地洞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距离来偷窥和思考世界,地洞之于梁小斌就像费尔南多·佩索阿的阁楼。梁小斌的复杂与深刻在于,他从来不以为真理确定无疑。即使面对孤独,“孤独中的人的心理也构成犯罪,因为这种心理没有表现出来,就没有资格取得合法地位”。难道就没有一点希望?“希望的终结是绝望,纯洁度不高的绝望构成人的忧郁,忧郁是最后一丝力量是否要释放出去前夕的心理徘徊。”为何不寻求和解?因为,“任何和解都是一种压力。和解使我的生活复杂起来,破坏了本来较为单纯、明镜的生活”“世界总要把我从日常生活里揪出来,虽然我隐藏的时间较长。我活在世上,世界不放心”。这个彻底的无可救药的诗人,深渊似的异端,他在被世界开除的同时,也开除了全世界。他使我们看到,一个人在精神中可以走多远,他蠕动的生命痕迹有着异形天体运行的轨迹。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梁小斌的《地洞笔记》让我有幸目击汉语思维的奇迹。作者抚摸过的一切皆变成隐喻,或者说他唤起的真实风起云涌。——“疯长的庄稼在寻找有谁能帮助他被拦腰切断。”“叙述为什么要我知道这些呢,为什么要让我认同叙述里的意思呢?”“如果猎人没有说出迁移秘诀,山洪真的来了,那么这个山洪的来临就是荒谬的。”这些宛如天外来客的思维,咄咄逼人,让读者惶恐,手足无措。他所书写的不是从现实中探寻到的意义,而是意义本身。很显然,这已经超出文学的范围,进入纯粹思想与哲学的世界,而这正是重新审视和理解梁小斌的基准。

而在笔者看来,这本书中最为动人的一个地方还是如下情节。——诗人想象有一座自己的铜像,而他作为旅游者来到铜像面前,读着基座上的文字:“陌生感伴随着我的一生,我一生致力于研究如何接近这个世界,但是,我失败了。”他指着这个铜像说,他显然是他的崇拜者。这还不够,诗人继续写道:“我还想,在铜像旁有一个跟铜像不相关的喷泉,由于顺风,喷泉淋湿了铜像的全身。”

这个寓言包含了所有的秘密。

⊙ 曲光辉· 本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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