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出人头地

2017-05-15郑在欢

青年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表舅妈妈

⊙ 文 / 郑在欢

出人头地

⊙ 文 / 郑在欢

郑在欢:一九九〇年出生,河南驻马店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小说界》等刊。著有作品集《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现居北京。

家里从没来过那么多人,也从未那么安静过。

叔叔从王瑞的房间出来,摇摇头,在沙发上坐下。对面的舅舅自觉地站起来,走进屋子,不一会儿同样垂着头出来,轻轻带上门,坐回叔叔旁边。妈妈小声问怎么样,几乎只能看见口型听不到声音。舅舅耸耸肩,掏出烟点着,被舅妈抢过来,摁灭在烟灰缸里。

已经完成任务的一方看着对面的生力军,眼神中已经失去期待,只剩下例行公事的催促。远道而来的表舅像是被众人的目光抬起来,他左右看看,像在寻找什么,阳台的盆景葱葱郁郁,水缸里的金鱼游来游去,多有活力的家庭啊,现在大家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表舅敲门进去。

王瑞坐在一半堆着书的床上,屋里拉着厚重的棉布窗帘,只有床头的台灯亮着。他抬起头,看着这位不太熟悉的远房亲戚,这位表舅比他大不了几岁,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他们平常很少见面,逢年过节见到也很少说话。没想到父母连他都叫来了,他心里苦笑,好奇客厅里还有多少外援。

“请坐。”他说,“只有你一个人敲了门。”

表舅拘谨地笑笑,倒像是他的晚辈。“不能怪他们,那个时候的人家都没有门,时代不同了,人当然也会不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我。”王瑞说,“你能理解我吗?”

“当然!你是八〇后,我七〇后,差不了多少,当然能相互理解。”

“那你还想说服我吗?”

“说服你什么?”

“说服我放弃考研啊,像他们一样当司机,当工人,做小买卖,或者开饭馆……反正就是干个不温不火的工作,一辈子沤在这个城市里,娶妻生子,买房买车,到老了搞点外遇。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挣钱吗,挣来挣去能挣多少,就像这个闹钟,左右不过那几个数,除了能在睡梦中把你惊醒。”

“你这是看破红尘了呀,”表舅说,“年纪轻轻,看问题不要那么悲观嘛,说来道去,人活一世不过生老病死,大家都过着一样的生活,为什么有人快乐有人不快乐,说到底还是心态问题。”

“你快乐吗?”

“快乐。”

“真的吗?”

“真的。”

“真的?你真的快乐?”

“你不要这样,”表舅站起来,“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好,我不这样。”他笑笑,“我只是好奇,怎么有人真的快乐。”

“即使不快乐,你也要想办法假装快乐。”表舅说,“这是生存本领。”

“我知道,可我不怎么会笑。”他说,“那么你是唯一一个同意我继续考研的人了?”

“我同意,不过那是骗人的,骗了你,也骗我自己,就像我当初选择了文学,现在在学校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就像是学校的配套设施,不过也没什么,学校本身就是这个社会的配套设施。你看,我们辛苦读书那么多年,你现在都二十七了,等到工作了,仍然是弱势群体,还不如你姑父开个饭馆挣钱多,甚至不如你爸爸给领导开车福利好。现在你好不容易考上公务员,分到卫生局,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知道全国上下每年有几百万年轻人为了这事争得头破血流。你能一举中的,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现在为考研放弃那么好的工作,真的是得不偿失。”

“没想到你也不理解我,亏你还教语文。”他说,“开饭馆,当司机,给病人割阑尾,这有意思吗?有你的工作有建设性吗?你写小说吗?”

“以前写,现在不写了。”

“为什么不写?那么有创造性的工作,钞票再多终究还是钞票,能代替一个科学上的新发现吗,能代替小说里的一个好句子吗……算了,我不说了,你完全不愿意理解我。”

“我当然能理解你说的这些,可大家总归要生活,生活不是理想,只是踏踏实实的生活,我们最好在生活富足的前提下谈理想。”

“你说的是姑父吧,他现在很有钱,大腹便便,每天为了糖尿病在肚子上扎一针,什么都不能吃,什么都不能干,买了好车,却每天不开,你有他微信吗?你可以看看他的朋友圈,看看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全是笑话和心灵鸡汤,一个有钱的老男人,每天和iPad一起生活,你敢问他的理想吗?”

表舅的电话响了,他掏出老款的诺基亚,在掉漆的键盘上快速地打字,然后把这个笨重的大家伙塞进裤兜。

“我建议还是不要和他们谈理想,最好从实际情况出发,说服他们支持你。”表舅说,“不瞒你说,他们叫我来就是想给你树立个反面典型,让你看看死读书的下场。既然你那么坚决,我也不劝你了,我去劝劝他们。”

“谢谢你。”王瑞说,“我从来没有谈过理想,我只是想让他们为我骄傲。”

“好的,我会转告他们的。”

表舅走出去,外面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想必他正力图用自己文学上的造诣说服他们。王瑞在屋里听着,几乎不抱一丝希望,他太了解这些长辈了,他们固执得不近人情,认定的道理一辈子不再更改。果然,没多大会儿他们就吵起来,“孩子傻你也傻啊,”这是叔叔的声音,“那可是铁饭碗。”

“就是,还是太年轻。”舅舅的声音。

“算了,让我来。”姑父说,“孩子嘛,给他点甜头就上钩了。你说的那些都算数吧?”

“算数,”妈妈说,“只要他好好上班,要什么我给什么。”

“那就得了,看我的。”姑父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打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大声叫王瑞的小名。

“屋里那么暗,大白天拉什么窗帘,”姑父一手撑住笨重的身体,猛然把窗帘拉开,明亮的阳光照进来,连他都适应不了。他回身时不小心把桌上成摞的参考书扫到地上,本能地俯身去捡,胳膊肘碰到桌上的直尺,更多书掉下来,砸在他身上。他狼狈地站起来,“看看,把屋里弄得跟陷阱似的,那么多书,还不把人看傻掉。”

“我来收拾,”王瑞说,“您坐着。”

“我告诉你,你妈可说了,只要你安心上班,下个月给你买辆车。”姑父声音洪亮,“你看你,多好,你妈房子也给你买好了,工作也安定下来了,接下来还不赶紧找个对象把终身大事给了了,这样我们这些老人也就安心了。”

王瑞看着一本书的封面,没有说话。

“你有对象没有?”姑父说,不管说到多尴尬的事情,他的声音都很大。

“没有。”

“那么大了还没对象,赶紧搞个对象才是正事,考什么研,考三次了都没着落,我看你是真心不适合干这个。你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是林徽因说的。”

“嗯?”

“你微信上转的。”王瑞说,“不是仓央嘉措。”

“哦你说微信,”姑父恍然大悟,“我每天转得太多了,都记不过来,管它谁说的,大致是这个道理就完了。我跟你说,不要在这些小事上较真,你唯一需要较真的就是钱,当务之急是听你妈的话好好上班,你看她多为你操心,你应该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她做那么多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姑父的声音如同钟鸣回荡在屋子里,王瑞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去听他说什么。这一个上午他几乎见遍了所有亲戚。他们企图用各种方法从各个层面让他意识到自己是错的,不管他们说什么,最后总是要搬出妈妈,企图让他因为妈妈的伤心而内疚、屈服。他们反复问他,为什么要考研,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小到大,他一直按照父母的安排去生活,从来都是他们为他制订目标,他一个接一个去翻越,他们为他准备好一切,妈妈连内衣裤都不给他张口的机会,总是定时买好给他送来,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奋斗。

他一向完成得很好。

小时候他的功课并不好,他们以十分为单位要求他去跨越,这个月四十分,下个月就要得五十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工作很忙,没时间帮他补习,只能把他锁在家里,为了不让他分心,就把他锁在狭小的楼梯间里,里面只有一张小书桌和他的书包,等到长大一点,他站起来都有些困难,只能坐着或躺着。他完成功课,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里面等他们回来。后来他偷偷带进去一台小收音机,每天听相声和评书。由于没去过什么地方,他以为世界依旧广袤无垠,有凶险的森林和石化的古城,有热情的民族和惨烈的战场;他窝在狭小一角,幻想着外面的世界。这样的生活贯穿大半个童年,直到四年级他后来居上,从此之后稳居前三甲,才彻底告别楼梯间。

父母开始以谈论他的学习为荣,亲友们配合地预言他今后将前途无量。他成了彻头彻尾的好孩子,一个榜样,代价是没什么朋友,他也不喜欢和那些差生为伍,学习和看漫画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妈妈从没拒绝过他的要求,前提是他保持住良好的名次。他看过的漫画成箱地摆在家里,不得不定时当废品卖掉。收废品的很诧异这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怎么会允许孩子看那么多闲书,他在屋里听到妈妈爽朗的笑声,先是例行公事夸了一通他的学习,然后故作大方地说孩子喜欢看,多花两个钱算什么。

他从不和别人谈论这些漫画,同学们在旁边猜想他已经看过的那些新书的内容,他心里暗笑,表面上却像没听见一样。他们多次邀请他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去废弃的工厂玩,或者沿着运河走到城外看看,他很干脆地一口回绝,每次放学都一马当先跑回家,上学的时候又故意错开高峰。他不喜欢一个人,但又觉得必须如此。有时候他走在人群后面,看着男生在前面边走边互相打闹,他会非常焦虑,他稳重的步伐将很快超过他们,但他又不想和他们相遇,很多时候他会停下来,等他们走远再重新出发。他痛恨到学校的路只有一条。

他很少参与到同学的集体狂欢中去,有一次很多人拿着漫画在班里传阅,告诉大家十三中旁边有便宜货可买,很多人跑出去抢购,他充耳不闻,继续坐在那里看语文课本。越来越多的漫画书在眼前晃动,他渐渐觉出蹊跷。他跑过两条马路去十三中,看到爸爸坐在校园外卖他看过的漫画,他赶紧掉头跑回去,不觉中流出眼泪。那天他第一次逃了课,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刚刚哭过的眼睛。

如你所想,王瑞不再看漫画了,他不是非看不可,这只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就像当初在狭小的楼梯间里,他选择听那些似懂非懂的评书和新闻,他也可以不听,如果父母不乐意的话。

他不想让父母为难。

放弃漫画不久,他妈妈又帮他找到了一个爱好。那时候刚开始流行各种兴趣班,他妈妈给他报了好几个,画画儿、书法、钢琴,坚持到最后只剩下钢琴,他喜欢钢琴那种一摸就发出声音的感觉,就像和一个陌生人对话,双方互不了解,也无须了解。他长时间泡在琴房里,埋头苦练,他不在乎自己在练的是什么曲子,只要一直在练就好,有时候一个句子他可以弹上一下午,连老师都受不了。老师问他为什么总练这一句,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说我就是喜欢这几个键。其实他只是在玩一个很无聊的游戏,这个游戏他只告诉过我一个人,他说他只是想保持那几个键的湿润,用他的手汗。

当时我听到这个说法忍不住笑了很久,我说:“你怎么那么无聊啊。”

他说:“是,所以我才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

“因为什么?”我逗他说出那句已经到嘴边的话。

他突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喜欢你。”当时我就想,他对待爱情太认真了,也许我们分开的时候会很痛苦。

是的,我是他女朋友,我们相识在文化馆的琴房里。

后来他是真的喜欢弹琴,只要是老师指定他练的曲子,很快就能练会。他成了文化馆的活招牌,短短两年就过了九级。妈妈给他买了钢琴,他最不喜欢的事也随之而来,一旦有客人来访,就会叫他出来表演一段。他感觉自己像个耍猴的,虽然很不情愿,他也没有拒绝过。他还是喜欢到文化馆练琴,没有人打扰,可以练自己想弹的东西。

是我先主动打扰他的,那时候我喜欢写歌,但琴技很差,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问他。刚开始他很冷淡,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我觉得他很逗,虽然他总是沉默寡言,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幽默,从他给歌曲配的和弦就可以看出来,其实他一点都不冷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一次我把新写的一首歌拿给他,名叫《机器人之歌》,歌词写的就是他,是我几个月的观察心得。他给歌配和弦的时候突然就笑了,“谁说机器人左脚偏大,应该是右脚。”

“为什么?”

“因为心在右边。”

我们一起写了很多歌,忧伤的,烦恼的,难忘的。可惜我唱得并不好听,他安慰我多学习就好了,我们约定一起考音乐学院,结果谁都没去,我是因为没考上,他是因为父母不让考,他们不认为音乐是一种正当职业,所以让他报了医学院。

他们都走了,妈妈做好饭叫他来吃,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已经是他们召集的第二波说客了,他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继续下去,想起来也没有更多亲戚可用了。离考试还有两个月,他必须现在就辞掉工作,全身心投入复习中去。在医院里,大家都在闲聊,他拿出书来看,显得自己像个异类。同事们开玩笑地从他手里抢过书,看到封面啧啧称赞,说小王和咱们可不一样哦,人家是胸怀大志的人。

他把书从医院全部拿回来,即使是清闲的夜班也不再看书。他努力想加入同事们的闲聊中去,却一直没能成功,他实在对那些话题没有兴趣。就像在学校里,他再次变得形单影只,每天一个人去饭堂,一个人回值班室。白天还好,办公室里人很多,没人注意到他,到了晚上,值班室通常只有两个人,这时候气氛就会有些尴尬。他发现双方都努力想找点话题聊聊,可是几句话之后就会败下阵来,两个人把脸埋在报纸里,或者假装睡觉,尽可能避免眼神接触。他知道自己在同事眼中俨然一个怪人,从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他更加清楚,人们不喜欢异类,大家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刚调进医院不久,他很多人都不认识,只能通过医院的宣传栏辨认领导。有一位面试他的主任他一直记得姓刘,好多次迎面碰到他都恭敬地打招呼,叫他刘主任,这位面试时很友好的主任对他的招呼一直不太热情,直到有一次,他刚打完招呼,听到别人叫他王主任。他一刹那寒毛倒立,他不止一次在同事面前提到这位刘主任,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搞错了。

餐桌上气氛很僵,爸爸一向不善言辞,只在必要时充当捧哏的角色。他常年在外地工作,这次被妈妈紧急召回,也没帮上什么忙,那么多亲戚,都没能让王瑞松口。经过这几天,终于可以安静吃个饭了,但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了解自己的老婆,她做惯了这个家的主,突然遇到那么强烈的反抗,绝不会善罢甘休。倒是对儿子,他突然很惶恐,这个从小到大一直乖巧懂事的孩子何时变得那么执拗,那么阴郁。不知从何时起家里变得冷冰冰的,王瑞几乎不再主动说话,听到别人说笑就会迅速走开,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晚上下楼跑步,白天准时起床,像囚犯一样规律地生活。他看起来很爱学习,不停地背单词,背政治,无论如何不肯停歇,曾经,他为有一个这么爱学习的儿子感到骄傲,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不正常。

王瑞没有心思吃饭,又不得不应对妈妈不断夹过来的菜,听她说了无数遍的多吃青菜少吃方便面之类的嘱咐。他快速吃完,把碗端到厨房,回到房间写辞职书。不一会儿妈妈就开始敲门,让他喝刚沏的水果茶,他打开门,妈妈走进来,装作收拾屋子,到书桌旁巡视,还好,他已经把辞职书收起来了。

他写好辞呈,换鞋出门时被拦下来,妈妈问他去哪里。

“出去走走。”

“让你爸陪你一起去。”

“难道我没有人身自由了吗?”

“你答应我不辞职就行,我才不会让你去干傻事,那么好的工作你以为谁都能找到吗,你知道我和你爸花了多少心血才把你……”

“废话已经说太多了,”他强行掰开门,“现在我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要去辞职。”

“你去吧,你敢辞职我就死给你看。”妈妈又哭了,她冲沙发上的爸爸喊,“快拦住他啊!”

爸爸动了两下,最终没坐起来。

“算了,我们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吗?”

王瑞跑步下楼,妈妈放声大哭。

他的高考成绩很不理想,没能上一个好点的大学。就在考试前夕,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一个叫飞言的男孩来找他借钱。这个男孩蓄了很长的头发,想在家写小说或者随便干别的什么,就是不愿意高考。他妈妈在饮料里放了安眠药,趁孩子熟睡之际剪掉了他的头发。他来找王瑞,说他恨透了这个世界,他要离家出走。王瑞劝了他很久,最终没能说服他,反而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块钱借给他当作逃跑经费。

这件事对王瑞打击很大,可能直接影响到了他的高考成绩。从小到大,他都不能遭受外界的干扰,他总是对那些不好的事情耿耿于怀。因为没有考好,他觉得愧对我们,更加沉默寡言了。我说没关系,你在大学里好好努力,到时候考研去一个好学校也一样。现在想来,我真不该那么说,无形中又给了他压力。

第一次考研失败,也许可以归咎为他的肺炎。当时我鼓励他,不要气馁,明年重新来过。病好了之后,他全心复习,充耳不闻窗外事。其实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在市里读研,我也劝他在市里读就好,他反问我,你不是说要考一个好学校吗?他一心只奔着上海最好的专科去,我也被他的决心所鼓舞,说好吧,咱们就再复习一年。结果呢,就要考的时候又出事了,还是那个叫飞言的孩子,他在外面漂泊两年,最终过不下去回来了,和父母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有一次和父母吵完架从自家楼上跳下来,摔死了。

王瑞很自责,觉得当初不该借钱让他出走,如果他好好上学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无论我怎么劝说,他都不肯相信这事和他没有关系,一连好几天,他没有看书的心思。一个多月后考试,他又一次名落孙山。

第三年,我心想那孩子都死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影响他了吧,结果他还是没考上,我不得不怀疑他的能力,他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吃这碗饭。恰好几个月前公务员考试,我说服他去考,他一下就中了,被分到卫生局又到了省医院。我说这样就好,既然上不了好学校,有个稳定的工作也不错,再说他也大了,该考虑婚事了。可他现在非要辞掉工作继续考研,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怎么做才能让他高兴一点。

他一路飞奔到医院,却在围墙外徘徊不前。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大口喘气,路上的行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步履悠闲,不管怎么样,他们看起来都各得其所。他们要去一个地方,他想,他们是有目标的。他低着头,余光瞟向医院大门,只要迈进去一步,不出十分钟就能了结一切。但那之后呢,他不敢想象妈妈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害怕她哭泣,害怕她伤心,也许整个世界他最恨的人就是她,但他最怕的就是看见她伤心的样子。

他在外面一直待到天黑,不觉中,他走到了女友——不对,应该是前女友——所在的小区,虽然他们谁都没有说过分手,但也有差不多一年没联系过了。一年前,他在家全力复习,根本没心思陪她逛街吃饭,每天下午,她都会过来陪他两三个小时。他坐在床头,她坐在床尾,怕打扰到他,她从来不主动说话,有时候呆呆地坐上一个下午,站起来和他说一声再见,然后一个人回去。他习惯了这种安静的陪伴,当有一天她不再来了,他失落无措,却不敢从书页中收回心思。也许人家今天有事呢,他想,再等等吧。放下电话,他开始等待,两个月过去了,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拨通那个迟到的电话,听到她几近冰冷的声音。

“你最近怎么不来了?”他说。

“没什么,你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噢,你也多保重。”

他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分钟,最后对方挂了电话。他懊恼不已,却始终强忍住不去找她。他强迫自己背书、练题,闭门不出。他发誓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学校,结果却又一次失之交臂。今年,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终于可以心无牵挂地投入复习,没想到半路又砸下来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他后悔不已,真不该听从妈妈的建议去考医院的编制,他原本只想做做样子,在考场上敷衍了事。但他太久没证明过自己了,一拿到试卷,他手里的笔就再也停不下来。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进了医院,父母亲友无不欢欣,“你家瑞瑞终于成材了。”大家的夸赞灌满双耳,妈妈特地摆了酒席,他们高兴得好像安定了天下,从此再无烦心事。他脸上强笑,心里充满鄙夷,你们不就想要成功吗,这算是成功吗?

他想考到上海,最好出国深造,他想离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这些人越远越好,他受够了家里的氛围和味道,他真想砸掉妈妈所有的花,她养花,不是因为爱好,而是出于功利。

他谋划那么多年的计划,现在全被一个工作绊住了。

可笑的是,他仍旧不敢反抗。

走在前女友的小区里,他发现他痛恨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除了她,唯有她没向自己要求过什么。

他站在楼下,看到她房间的灯亮着,他跑到不远处的电话亭拨通她的电话。

她从楼上下来,穿着蓝色的家居裙,一年不见,她胖了一些,但依旧清丽。

“我要结婚了。”她说,在他还不知道怎么开口之前。

“和谁?”

“你不认识。”

“他是干什么的?”

“没干什么,一份普通的工作。”

“哦。”他看着她,知道这样的注视再也不会有了,“恭喜你。”

“谢谢,也祝福你早日找到真爱。”

“我已经找到了。”

“是吗,祝贺你。”

“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不想。”

“是你。”他说,“我唯一的真爱就是你。”

“算了,根本就不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裸露在外的肩膀微微颤动,“你在麻痹自己,从来都是,我要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家吧。”

他叫她的名字,她停住,“我不想再见到你。”她说,“我害怕再见到你。”

他倒是没有辞职,但回来之后就不吃饭了。整整两天,他滴水未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们怕出事,强行把门撞开,我二十四小时陪着他。后来他开始吃东西,只吃方便面,干着吃。我知道他这是在对抗我,以前我不让他吃这些垃圾食品,要吃也得煮一下,结果他只是干吃,再也不喝我沏的茶,直接对着水龙头喝凉水,衣服也不让我洗了,脱下来一件就赶紧自己手洗了。我和他说话,他就只是“嗯啊”,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他一连几天不睡觉,熬得满嘴是泡,眼看着好好一个孩子憔悴得不成人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到处问人该怎么办,后来一个得过忧郁症的亲戚告诉我,说可能是忧郁症,需要看医生吃药,所以我们就找你来了,医生,你说该怎么办,只要能让他开心,干什么我都愿意。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妈妈陪他去辞职。院长看他那么虚弱,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我只是想考研。院长说这样吧,我批你两个月病假,你回去好好复习,考上了就去上学,考不上再回来上班。

妈妈听到这话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但看到他沉默不语,她什么也不敢说,强压着喜悦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

“你看怎么样。”院长问妈妈,“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瑞,你说呢?”妈妈小心翼翼地问他。

“谢谢院长。”他说,停了一会儿,他看看院长又看看妈妈,“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谢谢你。”

在路上,妈妈步履轻快得像个少女,她对他说,从今天起,你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全都无条件满足你。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说。

他们母子二人组成了攻占同盟,她不再随便去敲他的门,借机到屋里检查他。她只负责做饭,保持家里安静,让他自由自在地吃饭睡觉。她不再帮他买衣服,不再嘱咐他任何事情。开考那天,她没有去送他,没有焦急地等在考场外,放榜那天,她同样没有催促他去看,也没有不断询问他。所有这些,她都是按心理医生的建议去做的。

⊙ 曲光辉· 魏尔伦

他过了那所大学的录取线,成绩不算太高,全国一共十六个人,他排在第七,而他所报的专科只录取两人,十六进二,他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

妈妈买了两张机票,和他一起去上海面试。第一轮面试效果很好,三个考官有两位对他印象良好,夸他的英语和专业知识都扎实。从医院出来,他感觉春光明媚,世界从来没有那么可爱过。他和妈妈去了外滩游玩。大学以来,他第一次在照片中留下笑脸。

回到酒店,妈妈犹犹豫豫问他,是不是要先去看望一下明天第二轮面试的主考老师,先增加点印象分。他一下子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妈妈提议让他打电话问一下辅导他英语的学长,他考研的时候是不是也去看望过老师。学长告诉他可以去看望,但不要买太贵重的礼物,也不要说太多话。听到这个回复,妈妈马上张罗起来,她买了些家乡的土特产,让王瑞去拜访那位郎姓教授。

郎教授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上海本地人,说话优雅从容,矮小的身躯透着成功人士该有的傲慢与矜持。她热情地接待了他,问他为什么那么执着地非要考这所学校。他一开始还说些套话,不知不觉讲到自己的故事,完全沉浸下去,讲到泪花闪烁,郎教授长久地沉默不语,好像被他感动了。回去的路上,他责怪自己不该说这些的,不过回头想想,郎教授似乎被他打动了,最起码,她对自己印象深刻。

第二天的面试,他表现得更加从容,有条不紊地回答问题,阐释自己的观点和对行业的理解,听得其他两位考官连连点头,只有郎教授冷静地看着他,好像之前根本没有见过他。这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之后的三天,他在酒店等消息,再也没有心思去逛街。

电话响起的时候,他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了,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他呆在原地,再也没办法说出一句话。

第二天,他让妈妈改签了机票,他去学校找到郎教授,问她为什么没有录取他。

“你这个年轻人功利心太强了,这次没考上就回去继续努力,你跑来问我是什么意思?决定又不是我一个人下的。”

“研究生是你带,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觉得你不喜欢这个专业,你不热爱这个,你喜欢的是别的东西,不是这个行业。你太急功近利了,人太浮躁就不适合做研究,也许你巧舌如簧,也许别的导师会喜欢你,但我不会。”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说,“我只想告诉你,我他妈不是这样的人。”

“脏话都出来了,你有没有家教。”郎教授疾步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保安!”

“对不起。”他隔着窗户对她说,“我马上就走。”

又一次的失败,别说是他,连我都难以承受,我家孩子那么优秀,为什么不选他。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好孩子,是接二连三的失败把他变成这样。他总是不肯认输,说起来,这是他从小我教给他的,我告诉他,只要肯下功夫,天底下没有做不到的事。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我不该这么说,他也不该那么认为。我总是教他怎么取得成功,从来没有说过怎么面对失败。怎么面对失败呢?医生,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太消沉了,变得喜怒无常,他挥拳往墙上打,手都流血了也不觉得疼。他摔烂了自己的iPhone,不能听见电话响,我只好把家里的电话线拔掉,把手机改成静音。他每天还准时去上班,不知道他在单位是不是也这样,如果他跟人起了冲突该怎么办,他现在根本不懂得自制。我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让他去上班,不去就会弄掉工作,去的话我真的很担心。医院前几天给他转了档案,让他在医院里读研。他不太热心,老是翘课,他用四年时间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最终还是没能离开。

医生给他开了百忧解,他终于能睡着觉了。在这之前的晚上,他长久地失眠,想的都是过往的事情。他的脑袋好像和身体分离了,自顾自地运转,等思绪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身体又开始作怪。总有些部位强行跳出来显示自己的存在,尤其是手,他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放在被子外面时,他感觉阵阵凉风拂过手背上的寒毛,那种鬼祟的触觉让他浑身冒汗;枕在头下时,他感觉血液慢慢凝固,双手渐渐变得窒息,麻木,这让他想到死亡;放在胸口时,他想起女友说过,这样容易做噩梦,他害怕被噩梦惊醒;直接放在两侧,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僵硬的死尸。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他只好不停地检查每一个部位,看它们是不是还能动弹。

百忧解让他睡得很沉重,每一次醒来,他都像失去了什么,他要缓上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昨天干了什么,今天该干什么。药的副作用很大,他昏昏沉沉,丝毫没有交流的欲望,他厌倦了妈妈在家里忙东忙西,不断地制造动静,把他原本放在一个地方的东西移到别处。他不想听到她那老掉牙的开导人的言辞,一句话都不让她说,一旦多说几句,他马上就暴躁不已,摔掉手机后,他没有自己的东西可供发泄,只好拿身体出气。一个星期里,他的右手流了两次血,一次打在墙上,一次打在桌角。

妈妈不敢制造出任何动静,不和他说话,连走路都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出。家里就如同墓穴一样安静,爸爸放假时回来两天,完全受不了这种气氛,提前一天回去了。只有妈妈小心翼翼地照顾他,亲戚们都说,这样的情况就让他一个人待着好了,他需要时间来恢复。连医生都这么建议。妈妈却始终不肯,她放心不下儿子,怕他会伤害自己。每天夜里她都会醒好几次,赤脚走到门边,竖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只有听到他稳重的呼吸,才会放心离开。

那天,他罕见地坐到钢琴前,弹了几遍萨蒂的《裸体舞曲第三号》,弹到第三遍时,妈妈以为这是个信号,满怀希望地从卧室里走出来,讨好地看着他。

“这个曲子有点哀伤。”她笑着说,“你能不能弹个欢快点的给妈听听。”

他没有间断,接着把剩下的部分弹完。那么短小的曲子,被那么简单的音符连起来,好像置身于无尽的黑暗之中,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妈妈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儿子熟悉的背影,从来没有感觉那么陌生。她再一次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噩梦,她曾经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一场超长的梦魇。不行,她得逃出去,她不能让梦里的孩子取代了真实的那个,她不能中了母爱的诡计,她必须得逃出去。

“啊——”她大叫一声夺门而去,没命地跑下楼去。

只是短短的一分半钟,最后一个和弦落在键盘上,猛然关上的门就像一个明亮的鼓点。

“欢快的,”他喃喃道,接着弹起《土耳其进行曲》。他不会知道,妈妈此刻正在大街上狂奔。

整整一天,没有妈妈的消息,到了晚上,餐桌上第一次没有饭菜的香味,没有妈妈关切的目光。他嚼着方便面,心里越来越焦急,妈妈从没这样过,她不会把这个家拱手相让。哪怕一天,即使她在外旅游,还是要不断地打电话回来,嘱咐他们父子该做与不该做的一切。

她会去哪儿呢?他想,除了亲戚家她还能去哪儿?

他坐在沙发上,巡视安静的房间,水缸里的鱼悠闲地游着,阳台上的花悄然生长,这就是他想要的安静,好像死一样的安静。他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看到他从小学起开始养的巴西龟,它们身上长了绿毛,趴在浅水里一动不动。这就是他想要的安静,等意识到这个,他突然打了个冷战。

那天在农贸市场,妈妈在旁边买菜,他看着那些乌龟,妈妈问他是不是想养两只,“如果你决定养它们,就要确保它们茁壮成长。”想起来,除了刚买回来那几个月,他就没再管过它们了,这些年,他早已经忘了它们的存在,这些本该他负责的乌龟,它们还活着。

十点钟,妈妈还没有回来,他真的害怕了。他找到妈妈的手机,挨个跟亲戚打电话,全都是否定答案,他们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在哪儿。他打给父亲,告诉他妈妈不见了。

他挂上电话,出去找她。他去了她经常去的公园和商场,小饭馆和咖啡厅,全都一无所获。他只好在家等爸爸。爸爸回来时已经是午夜,问明了情况,爸爸带他去了过去的工厂,那是妈妈曾经工作的地方。厂房大多都拆了,只剩下外面红色的围墙和形同虚设的大门。他们走进去,在那片废墟上发现了她。

“你还记得这几棵树吗?”她对爸爸说,“以前才这么粗,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记得。”爸爸说,“那边就是你们的车间。”他指着前方的瓦砾。

“以前我加班的时候,你顺道给我送饭过来,就站在这里等我。”她站起来,“以前这有个石凳,现在没有了。我问你,瑞瑞呢?你说在家学习呢。每一次你都是这么回答我,每一次我都想,只要瑞瑞争气,再累也都值得。我说咱们老把瑞瑞一个人关在家里,他不害怕吗?他不孤单吗?你就不说话了。我坐在这里想了一天,都是从前的事情,瑞瑞从来没有埋怨过,现在想起来,他肯定特别孤单,特别害怕,他肯定想出去和朋友玩,而不是待在家里背书。”

“不要这样说,我们是为了他好,就算他现在不知道,总有一天也会知道的。”爸爸说,他把妻子过去安慰自己的话用来安慰她。

“不,我错了,错了就是错了。”妈妈哭了,“从今天起,我什么也不要求你了,如果你不想当医生,明天就可以去辞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我错了。”王瑞说,“你们全都是为我好,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全都听你的。”

“不,你不要听我的。”妈妈说。

“我会听你的。”

“别听。”

“我会听的。”

“好吧,那咱们回家。”妈妈幸福地挽着丈夫和儿子,走出了这座即将成为历史的工厂。

为了让局面更加稳固,妈妈给王瑞找了个大师。这位大师住在旧城区,人称傻东东,人们认为他不识人事,所以开了天眼,很多人找他求卜问卦。他不收钱,只收一些烟酒礼品,妈妈买了两条烟,带王瑞穿过条条巷子,找到傻东东。

“你是土命。”傻东东说。

“是吗,怪不得我那么土。”王瑞笑。

“土命,火生金,土生木,你适合干和木头有关的活儿。”

“什么活儿?”

“木匠!”傻东东道。

“木匠。”王瑞说,“我还真想当木匠。”

“可惜,现在已经没木匠了,家具都是机器打了。”傻东东说,“除了木匠,你还可以当护林员。”

“护林员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说,“我得留在父母身边。”

“你不能往西走。”傻东东说,“西方对你不吉。”

“是的,西方是极乐世界。”他笑得更厉害了。

“别打岔。”妈妈瞪他一眼。

他不再说话,傻东东像倒豆子一样又说了一套,他强忍住笑,没想到当个傻子原来那么可乐。最后傻东东给了妈妈一些符纸,让她贴在卧室和卫生间的门上,说,只需要三天,保管你儿子快乐似神仙。

“什么东西那么神。”他在路上从妈妈手里拿过符纸,“这里面是不是有兴奋剂?”

“就你贫。”妈妈笑着去抢她的宝贝符纸。

符纸贴在门上,三天过后,王瑞果然开心起来,一说话就笑个不停,即使是不那么好笑的事情。妈妈很欣慰,到处宣传傻东东,同时开始张罗给儿子相亲。王瑞一切言听计从,总是高高兴兴去赴约,虽然都没有成功。在工作方面,他来了一个新导师,从英国回来的,导师让他好好学雅思,将来去英国读硕士。他说不了,我还是在家陪父母吧。最后还是妈妈劝他,他才去参加了雅思培训班。

看到傻东东那么管用,妈妈又让王瑞信奉了天主教,每个礼拜天的早上,他们一家一起去教堂,路上,妈妈不断祈祷主保佑不塞车,主保佑有个车位,主保佑饭不要煳。他对妈妈说,你求主那么多事,他忙得过来吗?

“主认识我们每一个人。”妈妈说,“主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不管。”

“是这样,”爸爸说,“只要你足够虔诚,主总会看到的。”

“虔诚。”他说。然后他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

猜你喜欢

表舅妈妈
厨德
鸟妈妈
表舅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淘气
不能漱口
妈妈去哪儿了
救命的老鼠药
生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