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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抓饼

2017-05-12宁琳净

新青年 2017年5期
关键词:碧云培根火腿

宁琳净

手抓饼过大油的,面质筋道,掺了某种香料,煎香扑鼻。如果是肠胃不适油腻者,闻之欲倒;啖之而后快者,则喉咙眼里有手抓。一截截油皮纸袋,抓捏了多少上班族匆匆行色,据说上海一个早上要卖出一百多万张饼。这其中就有君生和碧云的两张。

周末早晨的阳光和平时没有两样,照例有鸟在小区的树林里鸣叫。这就是碧云新喜欢的好了。朦胧中鸟叫声越来越密集,身底下的床漂浮起来,旋转起来,安放在鸟的漩涡的中心——那也是可以舒服地躺着不动的。鸟声像是周匝的按摩,比君生的手指要轻柔得多。尽管君生也是分外轻柔的,但那能和羽毛的轻抚比吗?阳光在原来的棉褥上又添加一层暖暖的睡被子。这个时候,真可以千姿百态地懒,有任谁也不能夺去一分一毫的好处。

偏偏君生冷不丁从被窝里坐起来。哎呀,今天要去逛文庙,碧云宝贝,起来罢!

见她没出声,君生心里又想她多睡会。洗脸池处只容一个人洗漱,还是等自己先收拾完再喊不迟。他掖了掖被子,多梦的她经常打惊激灵,一晚上胳膊肘露出来数回,肩膀冷得像石头岭。她初来乍到,工作还没着落,还要把诸多水土不服的毛病都咽在肚里,怕影响他上班。他真担心她老呆在屋子里不出门,会把整个人锈掉。逮这个周末,他想带她去喝有名的菜饭骨头汤。

在上海,价格大众化又名头响的消费场所实在难觅。一碗骨头汤加菜饭只要十一元,而且是要排队的,去迟了就没得。戴大黄金戒指的、镶大金牙的、怀里抱猫狗的、穿睡衣睡袍的、挖眼屎的、打哈欠的、头发蓬松的……各色各样的上海人都挤在那个胡同口,他们面目又像是同一个人。在香气腾腾的骨头汤锅前排了数十个红边大碗,舀汤的伙计扬一把大铁勺,牛奶般的汤汁往刀口齐整的骨头上浇淋……君生很纳闷这家店生意为何如此火爆?隔不了几脚路,斜对出就是一公共厕所,倒马桶、倒痰盂、打水、如厕的也巍巍然排一条队伍。这两条歪歪扭扭的队伍有时混杂做一处,演绎人间的吃喝拉撒睡到浓得化不开的境界,不知这是否暗合五谷杂粮的轮回之妙……想到这里,君生不自觉笑了,听得里间的碧云在默默地更衣。忙不迭探头去望,想看见两座雪白诱人的“富士山”。

君生想到地铁站边上再买早点,那里卖粢饭、凉粉、手抓饼、油条的都有。碧云爱吃小摊小点的“重口味”。她在B市的时候,君生就在电话里开玩笑叫她“手抓饼妞”、“蛋灌饼妞”。碧云会拿大眼瞪他,嘴角再翘楚出一个清晰无比的 “哼”字。君生每听到话筒里的“哼”,就感觉心里的蜜多抹一层。朝思夜想的情景都在眼边,再也没有比现在的真实更为可亲的了。君生感觉如悄悄地中了大奖,不能与人言,也不可太沾沾自喜,怕碧云觉得便宜了他。

去地铁站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坐631路公交车才两站地。等公交又不知道等多久,也许之前刚跑掉一辆也未可知。君生提议不如走路,才对得起这前程似锦的阳光。碧云皮肤雪似的白,在阳光里越发耀眼。君生下意识趋身挡挡,怕真的如仙女化掉了。而省下的车费还能抵点早餐钱——君生有些恨恨地在心里骂自己,总是心神不能两定,尽响(想)些不该响(想)的或多余响(想)的“小算盘”。

为了解闷乏,君生教碧云说一个绕口令 :“打南边来了一个背着鳎目的喇嘛,遇到打北边来的拿着喇叭的哑巴……”。碧云老说错词,不是“背着鳎目的喇叭”就是“拿着哑巴的喇嘛”,把自己直接笑趴在地上,花枝乱颤到不能走路。

街道有盲道,碧云学盲人闭眼走路,没几脚就撞上一个行人。碧云顾不上脸红,逼君生也学着走,说帮看着没事。他闭上眼,顺盲道抬脚。碧云喊:你怕烫啊?只管迈嘛!于是他狠狠心,把自个迈出去。一旁是喧嚣的车流,一团漆黑,根本就没有前方。黑生生断在眼前,他担心自己跌倒或撞在树上,膝盖就很艰难地打了弯。碧云笑得直喘,说:小君子,你差点就跪安了,这姿势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君生接话说:我还想爬着走稳当呢。碧云说,你只管走,不是有我么?难不成你不信任我?说话间君生就摇摇晃晃错开了道,差点和一节树枝撞了个满头。

通向地铁站的那条“巷子”,像菜市场翻出一截湿漉漉的鱼肠。左右两边都是建筑工地,一年四季轰响沙石和机器碰撞的声音。城市的胃黏膜在蠕动,人们被地铁鲸吞。工地欺凌道路,表面看是为了行人的安全,其实是占领。很快,脚手架挡掉了你所有的视野。走在脚手架的丛林里,听着跳板咯吱咯吱响动,你只能想象四处乱窜的斗车在头顶滚动凶猛的车轮,运送水泥或石灰。你不得不每天小心翼翼,非常无奈地把自己塞入这截不堪拥挤的盲肠里。这条没有名字的“巷子”,以前是开阔的停车场,摆满了自行车和助动车,收钱的管理员斜挎一只硕大的黄书包袋,在寒风里递过来印着五毛的小纸片。现在工地上响着高亢有力的革命歌曲,让人仿佛回到了“大跃进”的年代,与朝九晚五的上班蚁族生活恍如隔世。

我们还是吃手抓饼吧?

好的。君生快步走到摊前。他想吃粢饭,觉得没那么油腻,但还是随碧云吃同样的算了。

要加什么口味的?做手抓饼的老板娘忙得不可开交,她还做粢饭。君生随老板娘的手一指,看到一张半大的白色硬纸片在风里飘着火腿、培根、鸡蛋、青菜之类的字眼。他忙回头问碧云:有火腿的培根的鸡蛋的,阿云你要吃哪种?

其实原味的一个三元钱。加一到二种料,价格就翻上去了。

碧云站得稍稍有点远,迟疑了一下。老板娘煎着两张饼,有点焦急。

那就火腿的吧。

那就火腿一个、培根一个。

好的。老板娘手脚麻溜,好像那双翻饼子的手不是她的。那双手在油澄瓦亮的台板上挥舞,一把反射橘红色灯光的铲子发出嚓嚓的声音,听得君生肠胃阵阵缩紧。手还在持续上下追逐那两块饼子,老板娘的声音又跑到粢饭那边:加雪菜?花生米?油咯吱?还是肉松啊?热气腾腾的摊头被架起的灯火照亮,一下子把地铁站门口排码得如集市。巷口的风呼啦啦卷过来,列车哐哐哐滚过头顶,君生感觉脖子后面一道道清凉,像是要變天了。等候早点的乘客们吸附在暖和的摊点周围,不断地涌入和游离。

只见老板娘往一个饼里塞完培根又塞火腿。君生忙喊:老板娘,有没有搞错?我说的是一个加火腿,一个加培根啊!

那双手把火腿剥离出来。你又不说清楚。

我说得很……君生的话被碧云打断了,你是表达不清楚。老板娘你听我说的,我的这个呢,只加火腿,他的那个呢,只加培根……君生涨红了脸对碧云说,我是这样说的啊,是她没听清楚我说的,我怎么会连这点表达能力都没有呢?他双手很夸张地一摊,一副非要说个明白的架势。碧云脸色愈发雪白了,说,你就是没说清楚嘛,我懒得跟你说了。君生的手开始上下舞动,想竭力辅佐已经开始语无伦次的嘴,想碧云重视他说的话,而且,他陷入了一种不能自拔的情绪,眼看自己滑入可怕的争执,这争执的可怕在于争执的对象是碧云,这是最不应该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早上说去地铁站随便吃点的时候,君生似乎就隐约感觉到了这一幕,在梦中或是在哪里发生过的一幕。

老板娘看着这对拌嘴的恋人,有点发懵了,是不是都没睡醒啊?老板娘拿出酱料罐子,喊:喂喂,加什么酱?

碧云问了一下都有什么酱,君生在一旁听着。碧云说,我的加番茄酱。

我的辣酱。君生赶紧补充道。

那双快手已经在有培根的饼上涂抹了番茄酱。

君生刚付完钱,碧云已经闪进地铁口了,突然开过来一辆大车几乎和她擦身而过,君生的惊呼没有任何人听见。四周照例是涌动的熙攘的人群。君生感觉末日临了,如丧家犬一般,手衔着抹了番茄甜酱的油饼,双腿夹着惊恐开始追赶。碧云初来乍到的,迷路了怎么办,自己的手机和钱包都塞她手袋里,口袋里只有一张交通卡,走失了如何联系?她的电话号码:16437823452,远处的哪个书报亭老板愿意让他免费打一个电话?还是可以用手抓饼换?

碧云胡乱上了一个自动扶梯,方向却是对了。君生老远看见的。等他踏上扶梯,碧云的背影已经到了他视线的极限,只剩下影影绰绰的一片。等他上了站台,地铁门正在嘀嘀嘀准备关闭,他看到碧云的脸,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往里一冲,听得身后砰的,好像他的尾巴被夹断了一样,他的脸牙疼似的有些狰狞。要是被夹在门缝里,被拖曳在地道里,碧云会不会管?苦肉计安全吗?他在摇晃的地铁里想一头撞过去,动静再大一点又何妨?

两排位子一边空了一个,两个空位是不对称的。碧云坐下了。毕竟是个空位,君生想都没想也坐下了。坐下来才感觉无比别扭。他和她脸对脸不能说话像是两个陌生人,毫无关系,只是地铁里男男女女中的两个。他的目的地是下一站、下一站、下一站……而她的,是哪一站?人生的地铁吗?这是不是命运刻意安排的两个空位?他们在填充的时候就各归其位,彼此并不认识,唯一可疑的是两个手抓饼都是番茄酱的。如果没有手抓饼,或者其中一个饼已经在某人的肚里,他们有些漠然和无视的眼神会纠结一处吗?

君生怕她在中途下车,想站到她的位子跟前去,但整个车厢里没有一个人是站立的,他觉得自己站立会很突兀,空掉一个位置却站到她的面前。她也许会更加恼怒,因为众人的眼睛会唰唰唰全部聚焦在他们身上。而那个空位绝不应该出现。就像河流不容许中断。他不能独自站立在一个挎着手袋捏着手抓饼脸色雪白的姑娘面前。

终于到站了,审判庭的法槌响下去:休庭。他朝靠近碧云那扇门走去,碧云并未起身,等到车停下来门嘀嘀嘀要开,她突然往另一扇门走去。他们从不同的门走出,到了同一站台上。

君生感觉无比饥饿,肚子里好像开了个嗷嗷直叫的养猪场,咕噜咕噜肠子搅动的声音无比巨大,有种天旋地转的恐惧感。他踉跄了几步,瘫坐在一把冰冷的铁椅上,打开纸袋吃手抓饼。手抓饼有一点点温热,溫存的味道,番茄酱很甜,发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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