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奇芳

今年2月以来，“森友学园事件”一直是日本媒体的热门话题，几乎每个进展都占据了头版头条，电视新闻“霸屏”，社交网络“刷屏”。然而，这场政治闹剧并非仅仅是谋取私利或政党斗争那么简单，它透露出了日本政治最为令人担忧的走向。

森友学园版“罗生门”

2月中旬，日本有媒体曝光位于大阪的学校法人森友学园于2016年6月以超低价格购得丰中市的一块国有土地修建小学，这块土地的评估价格约为9.56亿日元，实际售价却仅有1.34亿日元。而且，原定于今年4月开学的这所小学曾经以“安倍晋三纪念小学”命名并以此吸引捐款，即将担任该小学名誉校长的也正是安倍的妻子安倍昭惠。因此，媒体和公众怀疑森友学园低价购地与安倍夫妇“打招呼”有关。森友学园理事长笼池泰典最终承认了这一点，并称安倍昭惠曾在2015年9月向其捐款100万日元。这一丑闻在日本政界和社会掀起轩然大波，笼池泰典于3月23日被传唤至国会作证，他再次确认安倍夫妇与事件的关联。安倍一方则全面否認，并列出安倍昭惠与笼池妻子的往来短信作为证据。

2017年3月24日，日本东京，安倍晋三首相在国会参议院预算委员会接受质询，就“森友学园事件”进行解释。

但是，双方的声辩非但没有澄清事实，反而让整个事件陷入了“罗生门”。双方争论的焦点是安倍昭惠是否与低价购地有关，在两个关键点上两边说法几乎完全不同。一是捐款问题。笼池称安倍昭惠专门支开秘书，以安倍晋三的名义为小学捐款100万日元，并收取演讲酬金10万日元，但被后者全盘否认。二是安倍昭惠是否与购地过程直接相关。笼池说自己曾给安倍昭惠打电话说此事，只是当时对方手机是留言电话状态，但后者却称从未有来电痕迹。不过，双方都承认笼池曾以书信形式请安倍昭惠秘书向财务省咨询购地问题，秘书转达了其“资格不足”的回复，并将此事报告安倍昭惠。

至此，两边均未拿出决定性证据证明自己或证伪对方。尤其是关于两个核心问题——价格明显异常的国有土地转让是如何操作的，以及安倍昭惠如何接受相关小学的名誉校长称号，负有主要解释责任的安倍政府都没有明确回答。而即便是安倍做出说明的地方，也并不足以令人信服。比如，在公开安倍昭惠与笼池夫人短信时，安倍曾说，“现在（把短信）全部公开，有没有100万捐款一下就明白了”，但他随即又表示妻子的手机“被水泡过”，拿出来的其实根本不是“全部”短信。另外，关于“安倍晋三纪念小学”这一名称存在的时间，安倍先是表示“只是一瞬间”，但自民党本身的调查却证明这个名称存在了两年。对此，安倍只是用“遗憾”一词轻描淡写地带过。

“后安倍时代”还是安倍

安倍这种语焉不详的暧昧，与事件曝光之初他“若本人或妻子与此事相关，将辞去国会议员和首相”的豪言壮语形成了鲜明对照。民进党等在野党则认为这是扳倒安倍的良机，于是双方上演了围绕安倍昭惠到国会作证的朝野攻防大战。

3月24日，民进、共产、自由和社民四个在野党就要求安倍昭惠和大阪府松井一郎知事到国会作证达成一致方针。对此，安倍方面整体联动，采取各种手段防止安倍昭惠被国会传唤。安倍一直称妻子是“私人”，而非政府关系者的“公人”，没有作证义务。安倍昭惠本人也于近日减少了公开活动，并在社交媒体上“哭诉”他们夫妻“一心为国”。官房长官菅义伟等安倍政府成员，甚至做出了向记者发放国会讨论所用资料的非常行动，竭力证明安倍昭惠的“清白”。不接受安倍政府解释的还有日本公众。日本共同社、日本经济新闻和朝日电视台等媒体的舆论调查都表明，八成左右的民众认为安倍政府的说明“无法接受”。

但是，这个结果并不意味着安倍的民意受到巨大影响，更不表示民进党等在野党有了“变天”的机会。在同时进行的安倍政府支持率调查中，共同社和朝日电视台的结果仅下降了三至四个百分点，日经新闻的结果甚至还上升了两个百分点。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令人诧异的结果呢？日本国内外政治评论家可谓众说纷纭。粗略总结一下，主要观点如下：第一，安倍在党内外均占压倒性优势，选民没有其他选择。自民党内，原本一直被视为安倍继承人的防卫大臣稻田朋美是此次唯一被直接牵连的内阁成员，因为隐瞒曾经当过笼池律师的经历而广受质疑，甚至被要求辞职，对其党内地位的打击十分沉重。至于民进党和党首莲舫，还远未从民主党执政失败的阴影中走出，不可能挑战安倍。

第二，笼池的公众形象并不算好，公众对其言论缺乏信任。笼池让森友学园所属的幼儿园孩子唱二战时期的日军军歌、背诵《教育敕语》、向家长散发仇视中韩的资料等，其右翼教育行为令人惊诧，且对孩子有体罚虐待行为，曾遭到家长投诉。

第三，日本民众对本国政治和社会中的“忖度”现象已经麻木。虽然也会想“这次的事件中是否存在忖度”，但已经见怪不怪，认为不是什么致命伤，干脆置之不理。所以安倍的说明虽然令人不满，但支持率并没有受到大的影响。

这样来看，短期内“后安倍时代”似乎很难出现，因为能接替安倍的，依然只有安倍。

“忖度”日本与右翼教育

“忖度”这个很多日本人从未见过的日语汉字词，因为“森友学园事件”一夜之间成为最火流行语，3月29日在日本最大搜索引擎上排名第一。笼池泰典在解释一直进展缓慢的购地手续在安倍昭惠的秘书过问后明显加速时，认为是过问行为让财务省官员对首相夫人的意向进行“忖度”;而事件爆发后其学校建设中断则是有关人员对安倍“逆向忖度”的结果。大阪府知事松井一郎就此次事件发言时，称“忖度有好有坏”。安倍本人更表示“政治家都是忖度人民来推动政策”，而“森友学园事件”“应该说并非坏的忖度”。各方人员的频繁使用，让日本民众首次窥到了日本“忖度”政治的冰山一角。

在日语中，“忖度”一词的原意是“推测对方意图”，并无好坏褒贬之分。但近年来，这个词的含义逐渐向“揣测/揣摩地位高者的喜好/心思”偏移，上述几位“森友学园事件”相关者的用语语义，概莫能外。

“忖度”这种行为在人类社会中并不少见，但要作为一种政治现象广泛存在，必须有稳定的集权式政治结构作为外部环境。而这一条件，似乎与日本一向标榜的民主制度和三权分立并不相符。这个在日语中一直存在的冷僻词汇为什么会在近几年里迅速产生词义的偏移，并且由于“森友学园事件”“一夜爆红”？这恐怕与安倍无可挑战的政治优势和不断自我巩固的政治权威关系不浅。

纵观迄今为止事件的发展，在野党力量的弱小不言而喻，而自民党内几乎一致维护安倍的表现与多年前派系林立、相互掣肘的情况“判若两党”。如此威权之下，自民党和执政联盟内部谁还敢不一心“忖度”安倍的心思？

然而，这样一个安倍独大的日本，未来走向如何？看一看“森友学园事件”所反映出的安倍“右翼朋友圈”，着实令人心惊胆战。尽管安倍和笼池决裂，他们共同的平台依然存在，这就是日本最大的右翼精英团体“日本会议”。该组织拥有3.8万名成员，在47个都道府县均设有分部，集中了政界、商界、文化界大量精英，可谓“日本政治右倾的温床”，是安倍政权的核心支撑。其成员包括1700名地方议员，安倍政权现在的阁僚中，有3/4是“日本会议国会议员恳谈会成员”。

笼池泰典就是“日本会议”大阪分部负责人，并因此有机缘与安倍夫妇结识。他所极力实践的右翼教育是该组织的核心主张之一，但努力推动这一诉求并从中牟利的绝非笼池一个。与笼池相比，被安倍称为“心腹之交”的加计孝太郎可谓“大巫”。他主持的加计学园集团至少拿到了三个大学建设项目，不仅一分钱未花地获得大片国有土地，还从地方政府领取了将近200亿日元的建设补助金。有意思的是，安倍昭惠同样是他旗下幼儿园的名誉园长。不同的是，在3月13日在野党就加计学园嫌疑項目提出质疑时，安倍为其极力辩解，并称“若其有问题，我来负责”。显然，与安倍少年相识的加计更能“忖度”首相的心思，两人还一起署名参加了支持右翼教科书发行的团体“教科书改善会”。

长此以往，安倍很有可能成为日本战后在位时间最长的首相和大权独揽的“天下一人”，日本的未来只会在右倾化的道路上变得越来越难以预测。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