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海

从学《醉翁亭记》的那天起，我就对安徽滁州的琅琊山开始了迢迢的向往。不解琅琊山到底秀美成什么样，能让欧阳修忘记宦海的失意、贬谪的不快，吟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千古名句；亦不解琅琊山究竟有怎样的灵气，能让醉翁亭坐拥不同的“四时之景”，位列中国四大名亭之首。这成了萦绕我心底多年的谜。

以前猜谜，我总是无数次接近谜底，却又无数次猜错。琅琊山之谜，无需猜测，只待寻访。客居江南20年，每次回故乡，都要路过滁州。多少次，我与琅琊山近在咫尺，却又屡屡失之交臂。起初坐火车，每当乘务员高喊着“滁州站到了”，我就莫名地兴奋和激动，立马伸着脖子张望，可隔着厚厚的车窗，终究看不清琅琊山的模样。后来是自驾，宁洛高速滁州段那个带有亭子图案的指示牌，一次又一次撩得我心底发痒。无奈来去匆匆，只能隔着荒野与高楼，远远地望上一眼。

无数次遥望之后，终于成行。下了高速，不到半小时，就来到景区的停车广场。广场里的方形灯箱上刻着《醉翁亭记》里的句子。两个年轻的游客对着灯箱认真朗读，勾起我读书时关于琅琊山的记忆。迫不及待地走完琅琊古道，进入景区，我与琅琊山四目相对，无限欢喜。

顺着人流，来到一处粉墙黛瓦的牌楼前，门额赫然写着“野芳园”。想必园名出自“野芳发而幽香”的句子。我无意观赏园内的小桥流水、亭台假山，以及珍贵茂盛的盆景。我只留心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野草，他们在庸常的岁月里荣枯轮回，春华秋实，不因无人欣赏而不芬芳。这份美丽的情怀，赢得文豪的青睐。野芳与佳木，一起在文章里生辉、散香，一起陪伴琅琊山走过唐风宋韵，走向千秋万代。

京城来的太守，把野芳放在眼里，也把百姓挂在心上。接地气的太守自然不缺人气。琅琊寺里的智仙和尚，为他修了座亭子。这亭子就是如今名扬天下的醉翁亭。出了野芳园，走上几分钟，“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语文书里写的“酿泉”，其实是“让泉”，有两峰相让之意。立于池壁的泉碑，据说为清康熙年间王赐魁所刻。有游客用瓶子装了泉水，给身边人看，那喜滋滋的表情仿佛装的是进口的陈年佳酿。让泉旁边是一堵高大的院墙，墙内便是让许多读书郎魂牵梦绕的醉翁亭。亭子飛檐翘角，绿栏褐柱，端庄豪华又普通寻常。也许美文过于诗意，也许想象过于美好，眼前的亭子让一些游客情绪失落，草草地观赏了事。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对妈妈嗔怪道：“琅琊山不高，醉翁亭不漂亮，我以后再也不来了。”我哑然失笑，怎能以高取“山”、以貌取“亭”呢？醉翁的琅琊之美又岂是泛泛游览就能领略到的？

我择一石凳坐下，静观青峰黛岭，遥想才子当年。欧阳修幼时发奋读书，24岁考取进士，28岁入汴京任馆阁，30岁贬谪夷陵，36岁回京城任谏官。吃过仗义执言的亏，依然勇于指陈朝政阙失，敢于挑战陈规，不惧得罪权贵，参与“庆历新政”的改革。大好青春，万丈才学，为民献智，为国效力，却遭到守旧派的打压，以莫须有的“盗甥”罪名，贬谪滁州。这对欧公是怎样的打击啊，那一年，他才38岁，仿佛刚飞向蓝天的鲲鹏又垂下了双翅……

欧公不满40，却取号“醉翁”。他并没有沉迷于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也没有更改初心放弃梦想。执政滁州，惜才悯民，无为而治，与吏同游，与民同乐，山上饮酒亦办公。文人苏茂相写诗称赞“为政风流乐岁丰，每将公事了亭中”。亭中应酬之余，笔耕不辍，革新诗文做旗手，携手文友创辉煌。亭子牌匾和美文碑刻均出自文坛巨擘苏轼之手，欧文苏字流芳百世。坐拥琅琊秀峰美景，追忆欧公千年往事，心潮澎湃，逸兴遄飞。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醉翁欧公无疑是琅琊山的“仙”。在仕途坎坷的岁月里，依然心怀梦想乐观向上，把琅琊山水作为恤民仁政的舞台。美文记录着醉翁内心的清醒与执着，也传承着滁城的书香与文脉；雅亭见证着欧公的风流与仁爱，也诉说着百姓的幸运与感恩。

山与亭本普通，皆因一个人的情怀而有了千古的生命；一座城也成就了一个人不老的传奇。翁去近千载，琅琊客满，亭影不孤。

（作者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