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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韦曲

2017-04-27董燕翔

陕西档案 2017年2期
关键词:韦庄韦氏

文/董燕翔

闲话韦曲

文/董燕翔

晚唐诗人韦庄常年流落飘零,多有见景悲乡、断肠烟柳之作。这其中,有两首怀乡诗不仅悯默,还直接道出了他的故乡所在。只是粗作比较,便有疑惑之处。两首诗都是感怀守望,但他所描绘的故乡地点却并不相同。其一曰“年年春日异乡悲,杜曲黄莺可得知。”说得分明,故乡是少陵塬上的杜曲。后人据此将其确定为长安杜陵人。可在另一首诗中,韦庄则说:“时人若要知名姓,韦曲西头第一家。”不仅将家乡由杜曲变成了韦曲,甚至连住在韦曲的门牌号码都说的非常清晰。一个人同时兼有两个故乡,这在极度注重“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的时代,似乎显得有些匪夷所思。或者是笔误?从两首诗名来看,一首叫《江外思乡》,另一首干脆就叫《韦曲》。并无错漏频仍的痕迹。或者因昏聩?韦庄老年整理自己的诗集,哪些入集,哪些不录井井有条,也无神智混乱的表征。那么一人两个故乡的现象又做何解呢。这还真就要从作者深深感念的“韦曲”说起。只有了解“韦曲”的来龙与去脉,才可破解韦庄两个故乡说法之谜。

而要想知道“韦曲”,又必须先说“韦”,再说“曲”。

“韦”是姓。就是说,韦曲这个地方住有很多姓韦的人。只是这群韦姓的人不属土著居民。至于迁从何来,则有两种说法。一为唐代流行的说法:汉初吕氏诛杀韩信、夷灭三族时,并未达到赶尽杀绝的目的。韩信有一个三岁的儿子被其家客隐匿下来,并经萧何保护,送到近邻南越国,最终逃过一劫。只是人虽然逃离大汉辖区,如果继续以韩姓命名,风险未免还是太大,于是,家客就将“韩”姓拆分,取半边“韦”字为这个3岁孩童作姓。一方面可以躲避灾祸,另一方面也隐喻不忘祖先。此后,韩信后人就以韦姓绵延宗祠,开枝散叶,逐渐成为岭南一大家族。到韩信第33世孙韦厥时,正逢大唐开疆扩土,拓境安邦。于是韦氏便顺应时事,归附大唐。其中一支韦姓迁居中原,成为唐代长安城南韦曲的名门望族。这则故事浑然自成,感人至深,且言之凿凿,有根有据,与戏曲“赵氏孤儿”异曲同工,但仍然不免有功臣绝后总归让人叹惋、圆满结局才是说书正解的心理影子。这其中,萧何原本就是诛杀韩信的同谋,能否甘愿冒株连自家的风险救助罪臣后裔就很是存疑。另一说法则来源于官书记载。讲的是韦曲的韦姓不是来自南方,而是东方。汉昭帝时,邹鲁大儒并官职丞相的韦贤响应皇帝号召,举家西迁,从山东来到长安为皇家护陵。其后,韦贤之子、同样是《诗》、《礼》烂熟、兼职丞相的韦玄成将家族落户在长安城南的潏水河畔。一对父子先后担任丞相要职,且素有名声,他们的家族自然也就恩荣并济、德隆望重,逐渐形成“朱门大第谁能顾”的局面。

再说“曲”。

汉唐时期,每年三月,民间都有一个祓除畔浴的日子,称为上巳节。届时,上至皇帝,下讫百姓,无论官民,也不分男女,都会走出家门,涌向水边,洗濯清洁,“风乎舞雩”,展开盛大的祓禊祭祀活动,借以消灾驱邪,祈求福祉。正所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千红万紫竞繁华,莺燕多依富贵家。上巳兰亭修褉事,一年春色又杨花。”只是满城的百姓都可以在水中态浓意远,任由嬉戏,望族子弟则碍于身份,矜持有加,自然不可“咕咚”一下,潜入水中,任意打闹。于是,他们另辟蹊径,将清流激湍“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完全融入观山、赏景、饮酒、作诗的氛围之中。所谓“流觞曲水”,就是在弯曲的水渠旁聚会,在水的上游放置酒杯,杯随水流。酒杯停处,列坐于旁的人就要饮酒赋诗。这等玩法,当然只有文人可为,普通百姓绝然不会介入。韦氏世代传授《诗》、《书》,脱口成诗自然不成问题。所以每年上巳节,韦氏门邸都会形成有别于百姓戏水的场景。时人便将韦氏的“流觞曲水”活动称之为“韦曲”。韦曲之名就此产生。久而久之,韦曲演变成为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可见,“韦曲”之意,实乃韦氏文人觞饮颂咏、清新脱俗之谓也。

韦曲因韦氏而得名,也因韦氏而知名。这个离长安城垣三十余里、地处神禾塬北段、与汉宣帝杜陵东接又潏水环绕其间的地方,原本人迹罕至,鸟集鳞萃,四处浸透着蔽野的荒凉。韦氏迁转入驻后,这里的情况戛然改观。只见到处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贵家园亭接踵,侯王别墅林立,形成“韦曲樊川雨半晴,竹庄花院遍题名。画成烟景垂杨色,滴破春愁压酒声。满野红尘谁得路,连天紫阁独关情。渼陂水色澄于镜,何必沧浪始濯缨”的“天下之奇处,关中之绝景”。景色怡人,自然就会吸引天下文人趋之若鹜,“挥毫落纸如云烟”。比如大文学家韩愈虽然公务缠身,案牍盈几,却仍要“暂出城门蹋青草,远於林下见春山。应须韦杜家家到,秖有今朝一日闲。”唐朝举子落第,也常常会信马南奔,来到这片花、竹、园、寺无间、桑、麻、笋、莲一体的洞天福地。罗邺有“韦曲城南锦绣堆,千金不惜买花栽。”杜甫则有“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尊虽尽日,白发好禁春。”他们虽然仕途遇阻,壮志难酬,却仍然欲借韦曲这块地方宽解烦恼、纾放胸怀。

只是杜甫慨息之余,仍然能从蜂飞蝶舞、碧吐红芳的深处,看到“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的内涵。这一点尤为难得。事实上,韦曲的花团锦簇确实与韦氏一贯的文辞厚重、世代传续、赫赫扬扬关系密切。从西汉到唐朝八百年间,韦氏一直奉行“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书)”的家学礼法,极度崇尚“质朴少欲,笃志于学”的齐鲁文风,“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时间虽然不停的流逝,朝廷也屡经“变幻大王旗”,但韦氏却门风依旧,不改初心。以至于发展到唐代,李世民修纂《氏族志》,准备“刊正姓氏”时,“士族之盛,(已)无逾于韦氏”了。整个唐代,韦氏房支众多,人丁兴旺,见于史籍者已近千人,官职太守、刺史以上者也已超过百人,俨然呈现出历朝历代都少有的“三高”景象。

曰“高雅”。韦氏良好的家风,为世人营造出众多雅量高致的人才。“其孝友词学,(韦)承庆、嗣立为最;明于音律,则(韦)万石为最;达于礼仪,则(韦)叔夏为最;史才博识,以(韦)述为最”。可见,韦氏族人对律学、谱学、书学、文学、史学,个个把玩的烂若披掌,而对儒学经典中的六书、六艺,则信手簸弄的如数家珍。尤其值得称道的是,韦氏从韦贤开始,就以作诗见长,唐朝建立后其诗人更是人才济济。这其中尤以韦应物、韦庄为最。

韦应物,唐朝中期著名诗人,世人多把他与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并称为唐代山水诗流派的代表。他的诗以田园山水为主,清新自然,冲淡闲远,文人气息凝重,治国情怀执着。钟情山水之余,不乏“丈夫当为国,破敌如摧山。何必事州府,坐使鬓毛斑”的豪气,也多有“仓禀无宿储,徭役犹未已。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的幽情。以当时论,白居易说他“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后世苏轼则评价他为“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他的诗作《滁州西涧》和《寄李儋元锡》至今仍然是中学生的必读之物。

韦庄,韦应物四代孙。晚唐花间派词人代表,与温庭筠并称温韦。他的诗作以男欢女爱、离愁别恨、思乡怀旧为主,温柔凄婉,情深语秀。这其中,有一首《思帝乡》,语出惊艳,极具美感。可以说只有唐代有此佳作,宋元之后绝无再现之可能。“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不过,韦庄最让人称道的诗作还是《秦妇吟》。《秦妇吟》是一首长篇叙事诗,通篇1666个字,为我国古诗歌中篇幅之最。诗中借助一位妇人之口,讲述了唐末黄巢攻占长安后的各种见闻,为人们展示了战乱之中百姓痛苦不堪生活的全貌,是一幅真正的时代全景图。因此,该诗也与《孔雀东南飞》、《木兰辞》一起,并称为“乐府三绝”,成为唐代杜甫“三吏三别”、白居易“长恨歌”之后的第三座史诗丰碑。

曰“高位”。唐朝时期,民间有一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讲的是韦曲、杜曲两地虽在长安城南,但韦、杜两家成员却紧贴皇帝近身秉持朝政。这句话听上去好像在说唐朝是李、韦两家共天下,大有夸张之嫌。但实际上,这并非虚妄之辞。陈寅恪大师曾说,唐朝中期百年之间,“李武为其核心,韦杨助之粘合,宰相百年世局”,即可略见一斑。就整个李唐王朝而言,单就韦曲一地走出来的韦氏宰相就多达20位,几乎平均每位皇帝身边都站着一位韦姓家族成员权控国政。至于韦氏父子同朝行走,同宗同门分衙相望的景象更是稀疏平常,不以为怪。可以说,这种现象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都属仅见。而宰相之中,韦安石、韦皋当为佼佼者。

韦安石,北周宰相韦孝宽的曾孙,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并在武则天时期担任宰相。此人“不苟言笑,其政尚清严,吏民尊畏”,“善政表于能官,仁明彰于镇抚。”为官颇有善政,也极具才华,深得武则天的褒奖。当时,朝堂朋党林立、挟权倾轧,稍不留神便可能身首异处。但韦安石不顾自身安危,敢于维护李唐皇子利益,“折酷吏之威,斥宣淫之魂,制凶竖之顽,怀兴复之志,张挞伐之功,皆自命为伟人,而为天下所属望者也。”根本不把权倾朝野的张易之兄弟、武三思和太平公主之流放在眼里。对此,同僚们都不无感慨地赞叹:“此真宰相,非吾等所及也。”不过,晚年的韦安石仍然不免徇利贪荣,陷入到韦皇后擅政的泥淖之中,以至于频遭谪黜,最终落得贬无可贬,“祗须我死乃已”的结局,不免让人唏嘘。史学家刘昫说他“有始无卒,不得其死,”算是比较中肯的评价了。

韦皋,唐德宗时宰相。此人一生战绩辉煌,所以正史和民间野史都流传有许多故事。其中一则讲到,在他满月贺宴上,有一丑陋胡僧不请自来,前去蹭饭,顺便道贺。在看了孩提一眼后,这位僧人语惊四座:“此子乃诸葛武侯之后身耳。”“将为蜀门帅,且受蜀人之福。”宴席上,谁也没有料到,这位胡僧居然“泄露天机”,把诸葛孔明投胎转世的“穿越”讲了出来,而且穿附到了韦氏族人身上。故事当然是根据韦皋的川蜀功绩逆推编就,不过这也正说明,在川蜀的二十一年中,韦皋极力维系着李唐皇帝的后花园,武则“数出师,凡破吐蕃四十八万,”成为唐蕃之间两百年战争中获取战绩最大的功臣;文则治蜀有方,颂名远播。“蜀人德之,见其遗像必拜。”这样的人,被民间视作管乐再世,诸葛重生也就顺理成章了。

曰“攀高枝”。韦姓男人多以名望、冠冕勋庸并茂,旗旆成阴。同样,韦姓女人也多有后宫行走之主。唐代社会非常看重家族门第,相互之间通婚并不在意对方官职大小,而要以双方门第高低为标准。韦氏为关陇首望,门第最高。这样门第的家族,要想在姻亲方面再攀高枝,皇族成员自然成为首选。而李姓皇族成员既然非得屈尊联姻,当然也会力求最有名望的韦氏为偶。于是,从唐太宗开始一直到唐后期,李韦两家联姻从未间断,世世通好。这样一来,整个唐代就形成了一个皇帝前出外朝,必有韦姓男人献策治国;而皇帝一旦回到内宫,仍有韦姓女人嘘寒问暖的特殊景观。

“三高”,让韦曲的韦氏成为有唐开国以来最为显赫的家族,也使其成为左右大唐历史走向的最直接的家族。但柳无千年绿,花无百日红。韦氏把整个家族押宝在大唐帝国,把“去天尺五”看做无限的荣耀。由此则李唐的命运就是韦氏家族的命运,李唐的兴衰也就成了韦氏家族的兴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真正形成了风雨同舟、休戚与共。这种情况一直维系到了中唐时期。安史之乱,叛军攻陷长安,四处劫掠。唐玄宗绝望之余,丢弃李家的江山和子民,与时任宰相的韦见素一同逃往四川。韦氏家族旋即群龙无首,瞬间大厦崩塌,倾坠深谷。为了躲避战祸,维系族群,韦氏中许多支房只好相继南迁,剩余人员也都四散奔波,各寻居所。真个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期间,韦氏其中的一支从韦曲东移至杜曲,长久定居,身份也由韦曲人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杜曲人。

读到这里,想必读者已经知晓韦庄追忆两个故乡的含义了。事实上,韦庄祖上迁到杜曲,原来韦曲的高第门楣早已腐烂,祖上荣光也早已随风而去。现实生活中留给他的,只是高门坠落后寒门黎庶的苦楚。只见他,每天“数米而炊,称薪而爨”。数着米粒下锅,称着柴火烧饭,潦倒至此,哪里还有一点望族成员的气息。所以当他毅然远离故土,四处飘零之后,“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就成了他最终的决定。但对于韦曲这个梦乡,韦庄的态度则有不同。虽然已经不可能回去,但他依旧憧憬,仍然幻想着老年时在韦曲街头蹒跚的情形:“满耳莺声满眼花,布衣藜杖是生涯。”祖上曾经的辉煌永远是他眷恋的春梦,也永远是他引以为豪的荣耀。所以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日思夜想,魂牵梦绕。

只是,令他未曾料到的是,此时的韦曲,已经不再“花气上林春浩渺,酒香韦曲晚氤氲”,留给世人的只有“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韦曲杜陵文物尽,眼中多少可儿坟”了。

(作者单位:陕西省档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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