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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三字经》的四重意蕴

2017-04-26陈文忠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三字经

陈文忠

关键词:《三字经》;传播史;阐释史;四重意蕴

摘要:《三字经》八百年的传播影响史,有两大谜团、一大特点,即作者不明、版本不定,却又有一部绵延相续的注释、补订、仿作史;《三字经》的文本阐释史,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即最初的概括评价,稍后的文本解读,以及现代的学理分析。《三字经》,实质是一部以儒家教育理念为构架,以名物伦常、经子诸史为内容,以劝学策励为宗旨,具有“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的问学导引功能的蒙学经典,它至少可以作四重解读,包含四重意蕴。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135(2016)05-0537-07

两千多年来,数千种蒙书中,《三字经》和《弟子规》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阅渎人数最多的蒙书,也是最适合当代小学生诵读,借以了解传统文化的经典。《三字经》以国学教育为主,旨在“劝学”,《弟子规》以伦理教育为主,旨在“做人”,但无不包含了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体现出匠心独运的编写理路。在我看来,《三字经》是一部传统文化的微型经典,《弟子规》则是为人之道与文明仪范的微型大全。本文通过《三字经》传播影响史和文本阐释史的考察,对《三字经》作深度解渎,发掘其多重意蕴。

一、《三字经》的传播影响史

自南宋迄今,《三字经》八百年的传播影响史,有两大谜团、一大特点,即作者不明、版本不定,却又形成一部代有其人、绵延相续的注释、补订、仿作史。

首先是作者不明。《三字经》的作者,到底是南宋浙江鄞县大儒王应麟,还是南宋顺德登州儒者区适之,迄今难有定论。作为蒙书之首的《三字经》,流传迄今近千年,但明代以前似未见著录,明代中后期方有学者提及。但或只涉及书名而未提作者,如吕坤(1534-1616年)《社学要略》作曰:“初人社学,八岁以下者,先渎《三字经》,以习见闻”;或点明不详作者,如赵星南《教家二书序》曰:“世所传《三字经》、《女儿经》者,皆不知谁氏所作。”

人清以后,《三字经》的作者,出现两种意见。一种认定是王应麟所作。最先提出者是清初王相,其《三字经训诂序》(1665年)曰:“宋儒王伯厚先生作《三字经》以课家塾,言简义长,词明理晰,淹贯三才,出入经史,诚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也。”清人夏之瀚《小学绀原珠序》亦曰:“迨年十七,始知其作自先生(指王应麟),因取文熟复焉,而叹其要而赅也。”一种认为是区适之所作。最先提出者是稍后于王相的清初学者屈大均,其《广东新语》(1677年)曰:“童蒙所诵《三字经》,乃宋末区适之所撰。适之,顺德登州人,字正叔,人元抗节不仕。”此后,持不同意见者代有其人,并各自为己见作了论证,以致有的刊本不知所从,对作者作调和处理。如民国金陵大学《三字经》油印本,署作者为“王应麟撰、区适之改订、黎贞续”。

近年以来,随着国学热的升温,《三字经》的作者问题,再度引起南北学者、尤其是顺德和宁波两地学者的关注,并专门举办了《三字经》的学术讨论会。2007年,广东佛山市顺德区博物馆的李健明根据明代广东学者黄佐(14901566)《广东人物志》和明万历年问出版的《顺德县志》中的记载,为“区适之所撰”说提供了新的史料。宁波方面的学者郑传杰,则对李文史料的可靠性和引用的规范性提出质疑,并予以反驳,指出黄佐的区适之撰“这一说法实来源于民间传闻”,来源于“故老相传”,而民间传闻自然不可信。

宁波大学历史系教授钱茂伟,在分析了双方的论据和研究思路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首先,通过对“文句索源”,认为《三字经》是一部“原创蒙学作品”,它的底色是“宋代文化”,它的成书不是北宋而是“南宋中期”。其次,通过《三字经》“署名嬗变”的考察,认为,“《三字经》实际作者是一位佚名蒙师,两者必居其一式的《三字经》作者讨论,可能是一个伪命题。区适之说是一个民间传说,署名王应麟则是一种公共文化冠名现象。”

客观地说,钱茂伟教授的研究视野开阔,论证详实,方法和观点确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他通过“文句索源”,指出《三字经》是一部“原创蒙学作品”,成书于“南宋中期”,是颇为令人信服的;通过“署名嬗变”的考察,认为“署名王应麟是一种公共文化冠名现象”,从文化传播学看也不无道理。但是,他的“公共文化冠名”说,毕竟是“可能”的猜测,是学理性的分析,缺乏必要的史料证据。鉴于明末清初以来,王相“宋儒王伯厚先生作《三字经》”之说,早已深人人心,也为海内外渎者普遍接受。本文从俗,依然采用“王应麟著《三字经》”的说法。

其次是文本不定。明代以来,《三字经》的文本篇幅,一直处于变动之中。《三字经》宋元刻本,未见留存。现存最早版本,为明刻赵星南的《三字经注》本。此本原文为1086字,但在述史部分有显为明人续补的“辽与金”至“再开辟”等24字;另据清人许印芳《增订发蒙三字叙》所说,“古本”述史仅至五代即止,而无“炎宋兴”等12字,则最接近《三字经》原本的仅1050字。到了清代,《三字经》的文本又发生了变化。张志公说:“今天所见到的清初的本子是1140字,后来比较通行的本子(如所谓《徐氏三种》本),总共1248字。”据此,从“古本”的1050字,到明刻的1086字,再到清初的1140字或1248字,《三字经》文本,随年代的推移呈不断增加的趋势;到了清末许印芳的《增订发蒙三字叙》,文字已数倍于古本《三字经》了。

再次是形成了一部代有其人、绵延相续的传播影响史。《三字经》的傳播影响史可分四个方面。

一是《三字经》的注释。今所知最早注释者是万历年问台州人薛国让的《启蒙三字经》,然此书不传。现存较有代表性的是明代万历年问赵星南的《三字经注》、清初王相的“训诂”和清代后期贺兴思的“注解备要”。此类注本,在文本上大多以王本为准,仅在历史部分各有续写,主要致力于文字的串讲、典故的诠释和义理的阐发;在文字、典故、义理三方面,又因注者的不同而各有侧重。如潘子声的《三字经针度》,只注单字,不注全句,只注字义,不注句义,近似于《三字经》小字典;贺兴思的《三字经注解备要》,是此前注本中篇幅最大的一种,包含了丰富的文化知识,并附有《历代帝王源流歌》。

二是《三字经》的补订。较有代表性的是清代前期车鼎贲的《三字经》、后期许印芳的《增订发蒙三字经》、民国初年章太炎的《重订三字经》等。内容的增补,主要有两种情形,一是侧重于增加他们认为儿童应懂的伦理规范和文化知识,一是随时代的变化而侧重于传播近代思想和科学知识。由章太炎“重订”、刘松龄“订补”的《增订三字经》,则兼具上述两方面的内容。2008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由傅璇琮任主编、在向社会公开征求修改意见基础上,由“《三字经》修订工程编审委员会”修订的《三字经·修订版》,这应是最新的、影响较大的一个《三字经》“补订本”了。

三是《三字经》的仿作。明清迄今,《三字经》的仿作层出不穷,从对象分,有专供女子阅渎的《女三字经》,有专供教育小儿的《三字幼仪》;从内容分,有专述历史的《历史三字经》,有专讲地理的《舆地三字经》,有专门介绍中医、中药的《医学三字经》和《药性三字经》,有专门介绍新学的《西学三字经》和《时务三字经》等等。种类繁多的《三字经》注释本、补订本和仿作本,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三字经》系列。

四是《三字经》的传播。这是由国内南北的传播扩大至海外亚欧的传播。据考,明清之际《三字经》已经传至韩国和日本,或加以修订,或直接翻印,被广泛用于两国蒙童的学习。其问又随着“下南洋”的华人,被带到缅甸、泰国、越南和马来西亚诸国。清代雍正五年(1727年)订立《恰克图界约》之后,沙皇政府派到北京的“学艺”人员,即以《三字经》为识字课本,后又被译成俄文。道光九年(1829年)又在彼得堡出版了《汉俄对照三字经》,被人称为中国“十二世纪的百科全书”,广泛流行于俄国知识界和俄国公众。到道光十五年(1835年),又由美国传教士出版了英译本。1990年,新加坡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新译的英文本《三字经》,同年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后即被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作儿童道德丛书之一。

《三字经》近千年传播影响史上的两大谜团和一大特点,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三字经》的巨大价值、深广影响和历代渎者对它的持续兴趣和高度关注。

二、《三字经》的文本阐释史

在传统语文教学中,“三、百、千”属于识字类蒙书。那么,作为“蒙书之首”的《三字经》到底是一部什么书?它只是识字类蒙书,还是劝学性蒙书?编者只考虑字句的声韵和谐,还是蕴含了内在的学理体系?围绕这一问题,《三字经》的文本阐释史,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最初的概括评价,稍后的文本解渎,以及现代的学理分析。

从明代开始,《三字经》的丰富内容和严谨结构,便已受到人们的关注。不过,最初大多只是概括性的评价或赞叹。如赵星南认为,《三字经》“可以当十三经”。清人夏之瀚亦只“叹其要而赅也”六字。为车鼎贲《三字经备要》作序的朗轩氏称赞《三字经》是“一部袖里《通鉴纲目》”。王相《三字经训诂序》的赞语稍长,也是概括性评价中最值得重视的,其日:“言简义长,词明理晰,淹贯三才,出入经史,诚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也。”对《三字经》的风格、内容、地位和价值作了全面评价,不啻为《三字经》解渎提供了一个论纲。然而,惜其“要而赅”也。

清代对《三字经》的文本解渎,有两个人的两种角度值得重视。现代学者解渎《三字经》的千言万语,其实并未超越清人的思路。

一是清代前期的车鼎贲。他在《三字经》“订补本序”中,对《三字经》的内在理路做了清晰的梳理。其曰:“今观其书,首之以性善之说,继之以孝悌之行,继之以方名象数之学,又继之以渎经史之次第,而后错举古之善学者以为之劝,而末乃期其有成,此其规模大体可谓得之矣!”一部《三字经》,由“首”至“末”,分为六个层次,模糊的文本,梳理出了清晰的思路。为车鼎贲《三字经备要》作序的朗轩氏,对《三字经》的内容也作了具体描述:“世之欲观古今者,玩其词,习其义,天人性命之做,地理山水之奇,历代帝王之统绪,诸子百家著作之原由,以及古圣贤由困而亨、自贱而贵,缕析详明,了如指掌。是散见于诸子百家之中者,而以一帙聚之。”文字更多,但显然不及车氏的清晰具体。

一是清代后期的许印芳。他在《增订发蒙三字经叙》中,对《三字经》的核心旨趣做了明确的阐释。其曰:“窃谓伯厚原书,意主劝学,详于策励,自仲尼师项橐以下,引证十余事,较量古人,责望今人,八面受敌,无隙闪避。做惕之深,至于人‘不如物,后生渎之,足以激发志气,是诚有功士林,故历久不废。惜其意主劝学而不亟讲学,详于策励而略于启发。”许叙肯定了王氏《三字经》“意主劝学,详于策励”的特点,又指出其“不亟讲学,略于启发”的缺点,从而为其“增订”提出思路。许氏的“增订”,一是增加“讲学”的内容,二是注重“启发”引导,三是扩充“见闻”的篇幅,四是调整杂乱的“叙次”,五是订正不妥的字词。态度之严谨,内容之丰富,在《三字经》的续补之作中都是罕见的。最重要的是,其“意主劝学,详于策励”八字,颇为准确地揭示了《三字经》的核心主题。

从文本内容的梳理,到核心旨趣的揭示,这是解渎的深化;同时,结构分析和主题诠释,也成为今人对《三字经》文本作学理分析的基本思路。

张志公的《三字经》文本解渎,就属于内容的串讲。他依据1248字的“徐氏三种本”,依次把内容分为五个部分:首先说“教”和“学”重要性,84字;其次是讲封建伦常的话114字;再次是介绍数目和基本名物,96字;然后是介绍小学和经子诸史,714字;最后是讲勤学人物故事,勉力儿童学习,做有用的人,共240字。钱茂伟的文本解渎,分得更細,他依据韩国忠南大学校图书馆所藏《新刊三字经》,即“最接近宋版《三字经》的明朝古本”,依次把内容分为八个部分:即教育重要性,28句;礼仪,12句;名物,66句;四书五经,60句;诸子,8句;诸史,92句;案例,72句;勉励,16句。共354句,1062字。两个文本的差别,在于“诸史”的多少,“明朝古本”,诸史叙述结束于“十七史,全在兹”;“徐氏三种本”则一直续写到清代。两个本子的共同之处在于,诸史最多,其二是名物与礼仪,其三是案例,其四是四书五经与诸子,最后是教育重要性与勉励。“中国历史谱系的排比,生活常识,四书五经内容的介绍,案例的使用,建构起一个人文知识框架,简明扼要。”

今人对《三字经》核心主题的阐释,基本上是对许印芳“意主劝学,详于策励”的“劝学说”的发挥。徐梓认为,《三字经》,就是“一篇劝学文献。李鹏辉的《(三字经》的劝学主题与宋代劝学文化生态》一文,更为值得重视,视野开阔而论述透彻。首先,文章以丰富的资料提供了宋代劝学文化的背景,展现了宋代自上而下的劝学盛况。如南宋后期编撰刊刻的《古文真宝》,卷首收录了真宗、仁宗、司马光、王安石、柳永、白居易、朱熹、韩愈诸人的劝学文,可见当时劝学风气。宋真宗的《劝学诗》有曰:“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渎!”帝王以功名利禄为诱,百姓以渎书做官为荣,上下呼应,自成风气。继而,文章围绕“劝学”中心,从学习的重要性、学习的内容、学习的典范、学习的目的这四个方面,逐层分析了《三字经》的内在理路。李鹏辉的论析,确乎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

三、《三字经》的四重解读

参酌前人精解,细渎文本内容,可以发现,言简义长、词明理晰的《三字经》,实是一部以儒家教育理念为构架,以名物伦常、经子诸史为内容,以劝学策励为宗旨,具有“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的问学导引功能的蒙学经典。细而析之,一部千余言的《三字经》,至少可以从四个角度、作四重解渎:从整体构架看,它由四个逻辑层次构成,体现了较为完整的儒家教育理念;从思想内容看,它包含了以宗族文化为基础的,较为系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从学术内容看,一部《三字经》,不妨说是一部微型的国学概论;从目的宗旨看,它又是一部以典范人物为榜样,“劝学策励”的励志大全。

其一,从整体构架看,《三字经》体现了较为完整的儒家教育理念。这一逻辑构架,由四个相互联系的部分构成:即“子须学”,“学什么”,“怎么学”,“学何为”。据此,《三字经》全文,可以依次分为四大段落。

一是“子须学”的必要论。从“人之初,性本善”到“人不学,不知义”,共28句,84字。这一段可分为两个层次。首先是以儒家人性论为基础,强调“子须学”的必要性。最关紧的是六个字,即“性相近,习相远”。语出《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表达了孔子的人性观。程树德《论语集释》引《皇疏》曰:“性者,人所禀以生也。习者,生后有百仪常所行习之事也。人具禀天地之气以生,虽复厚薄有殊,而同是秉气,故日相近也。及至识,若值善友则相效为善,若逢恶友则相效为恶,恶善既殊,故云相远也。”关于人性,有性善、性恶、有善有恶、不善不恶等种种说法。孔子不言善恶,但言远近,即不从人性的本身说,而是从人性的作用说,由此导出来“教”与“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即“苟不教,性乃迁”。从这个意义上说,一部《三字经》,是建立在孔子的人性观和教育观基础之上的。进而阐述了“教之道”和“学之道”。“教之道”,一是“专”,二是“严”。即所谓“教之道,贵以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师严道尊”观念见于《礼记·学记》,曰“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这也成为劝学风盛的南宋流行的觀念。如谢枋得《示儿二首》“养儿不教父之过,莫视诗书如寇雠”、《古文真宝》“养子不教父之过,训导不严师之惰等等。“学之道”,一是“有为”,二是“知义”。即所谓“幼不学,老何为”,“人不学,不知义”。前者令我们想起乐府古诗《长歌行》:“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后者源于《礼记·学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三字经》将“不知道”改为“不知义”,一则考虑声韵,二则也体现了宋代社会重视仁义的风气。《三字经》的开篇,宗旨鲜明,定下了“劝学策励”的思想基调。

二是“学什么”的内容论。从“为人子,方少时”,到“朝于斯,夕于斯”,共256句,768字。这一部分至少有三大特点。从内容看,包括名物伦常、四书五经、历史谱系;多为“人文之学”,而非“自然科学”,此点下文详说。从顺序看,所谓“知某数,识某文”,数为五数,“一、十、百、千、万”,由小而大;文则由三才、三光、三纲、四时、五行、五常、六谷、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义构成,次序井然,便于记忆。从规律看,从名物、伦常,到经子、诸史,遵循由实而虚,由近及远,由易而难,循序渐进的学习规律。“学什么”的内容,极为丰富,构成《三字经》的主体。前人所谓“天人性命之做,地理山水之奇,历代帝王之统绪,诸子百家著作之原由”,无所不包,推崇为“袖里通鉴纲目”,成为一部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微型入门书。

三是“怎么学”的态度论。从“昔仲尼,师项橐”,到“有为者,亦若是”,共66句,198字。这一部分的特点,不是抽象说理,而是提供典范,成为一部具体生动、事迹感人的励志大全;同时,大量的人物典故也说明,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学习的民族,是一个好学的民族。编者之用心,下文细说。

四是“学何为”的目的论。从“犬守夜,鸡司晨”,到最后的“戒之哉,宜勉力”,共24句,72字。“学何为”?一是“幼儿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二是“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换言之,“致君泽民”,“光宗耀祖”,为国为家,家国兼顾,体现了儒家积极的济世观和家族荣誉观。而“学而优则仕”,“仕者,上致君,下泽民”,也是宋代以来的社会共识。宋人胡瑗有“君子已仕,进用朝廷,上以致君,下以泽民”之说,朱熹也有“尝谓儒者事业,以致君泽民为先务”之论。

中国的乡土社会和农耕文明,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双劝”文化,即劝农和劝学。劝农始于《诗经》时代,而劝学始于孔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从荀子的《劝学》之后,历代都有“劝学”之文。作为蒙书的《三字经》,就是这一劝学传统的继承和发扬。一部《三字经》,从整体构架看,就是由“子须学”、“学什么”、“怎么学”、“学何为”四部分构成,包含了基本的名物伦常知识,系统的经子诸史内容,体现了孔子的人性教育观的劝学蒙书经典。

其二,从思想内容看,《三字经》包含了较为系统的伦理道德观念。这是以家庭为核心,以宗法政治为特点的儒家伦理道德体系。

首先,《三字经》系统阐述了以家庭为核心、以宗法政治为特点的儒家伦理道德观念。包括三纲、五常、九族、十义。一是“三纲”:

“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二是“五常”:“曰仁义,礼智信,次五常,不容紊”即仁、义、礼、智、信;三是“九族”:“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依次是高祖、曾祖、祖父、父亲、自身、儿子、孙子、玄孙、曾孙;四是“十义”:“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它强调的是,父慈、子孝、夫和、妻顺、兄友、弟恭、朋信、友义、君敬、臣忠。

其次,如何看待传统的伦理观念和伦理原则?谈到传统伦理,谈到“三纲五常”,受激进主义影响的人士,往往会用“吃人”二字否定之。其实,这是失之皮相,失之片面的情绪之言。陈寅恪指出:“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对“三纲六纪之说”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给予极高的评价。在著名的《五伦观念的新检讨》一文中,贺麟对以“三纲”为核心“五伦观念”,作了披沙拣金的分析,进一步揭示了它的四大内涵:即一是注重人与人的关系;二是维系人与人之间的正常永久关系;三是以等差之爱为本而善推之;四是以常德为准而皆尽单方面之爱或单方面的义务。台湾学者韦政通对贺麟的观点,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贺麟对五伦内涵的分析,“不但态度客观,且确已把握到传统伦理的本质,尤其对等差之爱的补充,以及三纲的精神,更是作了颇富创意的阐释,很能表现一个哲学学者的思考训练。”

正确理解传统伦理的内在本质和现代意义,梁启超提出了一条科学原则,那就是“学那思想的根本精神”:“须知凡一种思想,总是拿它的时代来做背景。我们要学的,是学那思想的根本精神,不是学它派生的条件,因为一落到条件,就没有不受时代支配的。譬如孔子说了许多贵族的伦理,在今日诚然不适用,却不能因此菲薄孔子。柏拉图说奴隶制度要保存,难道因此就把柏拉图抹杀吗?明白这一点,那么研究中国旧学,就可以得公平的判断,去取不致谬误了。”不应拘泥表面的历史内容,而应抓住内在的根本精神,进而实现传统的现代转化。贺麟关于“五伦观念”的新检讨,就是“学那思想的根本精神”的具体表现。

那么,传统伦理观念的“根本精神”或超越时间地域的“理念”是什么?王元化指出,那就是蕴含其中的“和谐意识”:“在传统道德继承问题上,无论是梁启超的‘思想的根本精神,或是陈嘉异说的‘民族精神之潜力,或是陈寅恪说的‘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即‘理念,都是指排除时代所赋予的特定条件之后的精神实质或思想实质。根据这一观点,等级制度、君臣关系等等,只是一定时代一定社会所派生的条件,而不是理念。理念乃是在这些派生的条件中所蕴含的作为民族精神实质的那种‘和谐意识。”这对我们正确认识传统伦理的精神本质,是富有启示意义的。

其三,从学术内容看,《三字经》是一部微型的国学概论。这部“国学概论”,表现出明显的重经史、轻子集的儒家学术观念。

传统学术就是人文学,《三字经》这部“国学概论”,也是一部人文学。细而论之,它论及了国学的五大方面:一是“小学”:“详训诂,明句渎,为学者,必有初”,所谓“渎书先识字”;二是“四书”:依次扼要介绍了《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孝经》的要义与结构;三是“六经”:“诗书易,礼春秋,号六经,当讲求”,分别介绍了“三易”、《尚书》、“三礼”、《诗经》及《春秋》“三传”;四是“诸子”:“五子者,有荀扬,文中子,及老庄”,似蜻蜓点水,一笔带过;五是“诸史”:“自羲農,至黄帝,号三皇”,一直到“迨崇祯,煤山逝,廿二史,全在兹”。

上述五方面,就国学而言,远没有做到应有尽有,但作为一部蒙书,已是做到当有则有了。前人所谓“袖里通鉴纲目,千古一部奇书”,所谓“若能句句知诠解,子史经书一贯通”,所谓“蒙求之津逮,大学之滥觞”,无不是称赞《三字经》概述国学要义的全面和精当。正因为如此,章太炎在《重订三字经题辞》中说:要想把“学校诸生”引入“国学”大门,“今之教科书,弗如《三字经》远甚也!”换言之,要想进入国学大门,渎《三字经》,远比渎“今之教科书”更有效。

不过,细渎《三字经》可以发现,编者具有明显的重经史、轻子集的倾向。首先是重经史。一部《十三经》,除了《尔雅》,易、书、诗、三礼、三传、《论语》、《孟子》、《孝经》,都逐一论到了;一部“二十四史”,三皇五帝到如今,也一朝不漏地细细道来。然而,论到诸子,只轻轻一点;至于集部,则一字未提。这种重经史、轻子集的倾向,明显受到宋儒理学的影响,从而也使《三字经》失去了国学体系的完整性。许印芳所谓“惜其意主劝学而不亟讲学,详于策励而略于启发”的批评,或许就是针对这种偏向而言的。为此,他的《增订发蒙三字经》所“增订”的,主要是“诸子”和“集部”,即增加了一部“诸子学”和一部“文学史”。

其四,从目的宗旨看,《三字经》是一部劝学策励的励志大全。这是一部以典范人物为榜样,适合蒙童特点的励志故事大全。

首先,《三字经》介绍了“勤学”的“六类榜样”。一是“古圣贤,尚勤学”:即“昔仲尼,师项橐”;二是“彼既仕,学且勤”:即“赵中令,渎鲁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三是“家虽贫,学不辍”:依次叙述了苏秦、路温舒、公孙弘、孙敬、车胤、孙康、朱买臣、李密的苦学事迹;四是“彼既老,犹悔迟”:即“二十七,始发愤”的苏询、“八十二,对大廷”的粱灏。五是“彼女子,且聪敏”:即蔡文姬和谢道韫;六是“彼虽幼,身已仕”:即被称为“神童”的祖莹、张泌和刘晏。一言以蔽之,“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此外,《三字经》也介绍了“善教”的两类榜样,即“孟母三迁”和“窦氏五子”,以强调“教之道,贵以专”的道理。先论“教”,后论“学”,蒙童的“勤学”,则是重心所在。

采用适合蒙童接受的方式和内容,是《三字经》编写方法的一大特点,它表现在几个方面:文本叙述语言,三字韵语,句法灵活,词法多样;介绍名物伦常,以数字为线索;叙述历史谱系,以时间为线索;进行劝学教育,则提供勤学典范,而不是抽象说教。提供的勤学典范,涉及不同年龄、不同阶层,故可视为“传统励志故事大全”。许印芳所谓:“自仲尼师项橐以下,引证十余事,较量古人,责望今人,八面受敌,无隙闪避。做惕之深,至于人‘不如物,后生渎之,足以激发志气,是诚有功士林,故历久不废。”诚可谓得编者之苦心;而“较量古人,责望今人,八面受敌,无隙闪避”,更揭示了励志故事编排的内在思路。

现存最早的《三字经》补订本,是明末清初黄周星的《黄九烟先生三字经》。从此以后,《三字经》的“补订”、“增订”、“演绎”、“新订”,代有其人,层出不穷。每一个“补订”者,无不竭尽心力,欲求其善。然而,所有的“新本”,均不及最接近“古本”的王相本更为人重视。翻开经典文本的“续作史”,哪一部“续书”,能胜过“原书”?此中奥秘,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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