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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版本辨疑

2017-04-22

杜甫研究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琳琅杜诗嘉庆

李 伟

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版本辨疑

李 伟

郭知达“九家注”是目前仅存的几种宋刻杜集之一,现知其有郭氏“蜀本”、曾噩“漕台本”、清之“内廷本”“四库阁本”“乾隆敕刻本”及“嘉庆翻刻本”。经考,“内廷本”乃元人易名补阙之高仿;“乾隆敕刻本”与“嘉庆翻刻本”实为一本,即乾隆五十九年发旨后刊成于嘉庆初年者;曾噩“漕台本”非郭氏“蜀本”之“翻刻”,仅“摹”其体例而已。清前“九家注”之罕传及此后被推重亦各有其故。

《九家集注杜诗》 郭知达 曾噩 版本

宋郭知达淳熙八年(1181)初编、曾噩(1167—1226)宝庆元年(1225)重编刊刻、后以《九家集注杜诗》为题钞入“四库全书”者,即通常所谓“九家注”,也是现存最早最为完整的杜集编年集注本,目前仅存的宋刻之一。郭氏淳熙八年初刻于成都的原版即所谓“蜀本”,题为《杜工部诗集注》,久佚。曾氏宝庆元年重编时定名为《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凡三十六卷,习称“漕台本”或“羊城漕本”,现知两部残本传世,其一即中华书局1981年版《新刊校定集注杜诗》(简称“中华本”)所据之底本,原为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中有五卷(卷十九、二十五、二十六、三十五、三十六)并十一叶(目录叶七十三至叶七十六、卷十三叶一至叶五、卷三十二叶一至叶二)阙佚,收藏者瞿氏仿原式版印格纸钞配。张元济曾借得此版并制成铅皮版,然抗战事起未能付印,其中因年久漫漶而致阙叶或模糊者,“中华本”又据清嘉庆翻刻本钞补(“中华本”之《影印说明》)。另知见“文渊阁四库本”(简称“文渊本”)、“文津阁四库本”(简称“文津本”)、“文澜阁四库本”(杜诗丛刊本,简称“文澜本”)。嘉庆间有翻刻本(简称“嘉庆本”),洪业曾于1940年照之“依样葫芦”排印为“哈佛引得所本”,又称“杜诗引得本”(简称“引得本”)。

故今之所见“九家注”合有五种:中华本、文渊本、文津本、文澜本、嘉庆本或引得本。除“中华本”外的其他四种,均出于今已不见的“内廷本”,也就是庋藏于武英殿、后因纂修四库而被搜出的《九家集注杜诗》。然细检之,现存诸本在《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和《哀江头》后半部分上,差异甚大(参见文末“附录一”“附录二”),此间缘由以及上述诸本间关系若何,正是本文想要解决的。

一、“内廷本”的真面目

通常认为,“嘉庆本”就是四库底本之翻刻。四库底本就是当时四库馆臣从武英殿库架上发现后并随即鉴定为“宋版中之绝佳者”的《九家集注杜诗》。乾隆三十九年五月,接到这部被馆臣(王际华)鉴为“宋椠善本”的杜诗集注,乾隆帝兴奋异常,接连题诗二首(文渊阁《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实属罕见。乾隆于诗中亦感喟未能及时将此帙收入昭仁殿“天禄琳琅”。乾隆九年奉敕编纂、乾隆四十年春(1775)“重为补辑”的《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弥补了这个遗憾,此帙位列“宋版集部”,后钞入“四库”。

然而不久,馆臣即发现其中的第二十五、二十六两卷之注文多为赝品,因之深庋库中,抑之不传。证据是:《武英殿聚珍版丛书目录》削其名,《武英殿聚珍版丛书》(1773—1803)内亦不刊此书,《四库荟要》代之以被馆臣鉴定为无名氏之《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而与“九家注杜诗”并称“天禄琳琅三宝”的《前汉书》和《资治通鉴》二书均毫无疑义地钞入《荟要》。若就《荟要》择书之标准(“最善、至精”)及“武英殿聚珍版”所排四库馆裁定“应刊”之书的标准(“实在流传已少,其书足以启牖后学、广益多闻者”)看,被乾隆君臣一再称誉的《九家集注杜诗》未入其中,实在蹊跷,即使如后人推测此前已知其间有赝刻而不敢选入,那他们又是如何向高宗交待的呢?此种要事,尚未见文档记载,殊为憾事。就高宗连题两诗而言,他既对这个罕有的“宋椠善本”也对杜诗极为热衷。然可断定,最迟于第一分《荟要》成书的乾隆四十三年(1778)五月,被乾隆指定于《荟要》“专司其事”的四库馆总裁王际华等就肯定知道了其中有赝刻,然杜注又在必录之列,便只好选择更为常见且已被自家鉴定为“真赝错杂亦多为后来所抨弹”的元人高楚芳所编《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揆其由,当因《永乐大典》所引杜诗版本系统亦是高楚芳此本。成稿于乾隆四十三年二月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九集部二)之“提要”云:“至编中所集诸家之注,真赝错杂,亦多为后来所抨弹。然宋以来注杜诸家,鲜有专本传世,遗文绪论,颇赖此书以存,其筚路蓝缕之功,亦未可尽废也。”此正《荟要》成书之际,“鲜有专本传世”和“筚路蓝缕之功”两语似乎就是对高宗和后人的交待。这条理由想来也算充分,可视为王际华面见高宗辨明之辞;加之乾隆赏鉴此帙亦已多年,同样未能识其有赝,故也不好惩责敦厚持重如王际华者。君臣(乾隆与王际华)同讳,故秘而不宣,致使三十年后,在由庆桂、王杰、董诰、朱珪、彭元瑞、纪昀等奉敕编纂的《国朝宫史续编》(1800—1807)卷七十九著录《昭仁殿天禄琳琅前编》时仍云:“高宗纯皇帝……自乾隆甲子岁(1744)敕检内府书善本……越乙未(1775),重加整比,删除赝刻,特命著为《天禄琳琅书目前编》……其中最善本如《前汉书》《资治通鉴》《九家注杜诗》三种。”其中还专门提及“删除赝刻”,幸亏“九家注”已焚于大火,否则断不敢如此出言。另外,四库总裁对进呈之书的处理有最终裁定权,即使是作为总纂的纪昀,对总裁的决定即使不同意,也只能遵从⑪,因此可以断定,“晚奏宋版杜诗,大惬圣意”的总裁王际华,就是深抑“九家注”的人。

《荟要》所收《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之提要落时为“乾隆四十三年二月”,第一分《荟要》完成于是年的五月。看来乾隆三十九年(1774)五月发现的这部“宋版杜诗”,最迟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二月即已被馆臣自己识破。

关于此两卷赝刻,经后人比,对实情已明:郭知达淳熙八年(1181)刻本,自不能有二十多年后蔡梦弼《草堂诗笺》(1204)的注文;曾噩宝庆元年(1225)重刻本,亦不应载元初刘辰翁评杜之语(1295)⑫;二十五、二十六两卷确为补刻,所补刻之诗与注就取自于“高崇兰本”,“高本”元明翻刻尤多,其中的“玉几本”

和“明易本”流传甚广⑬。另有二端可断此两卷

为赝刻:一则其注文体例与“漕台本”迥异,皆照录全诗后再集中出注——此确为“千家注”合注通例,而“漕台本”基本取分注体例;一则此两卷未删去“洙曰”,引赵注二十四条然文字甚简,引薛注云梦符曰、引黄庭坚云山谷,又引有黄鹤补注和《草堂诗笺》,这些均与他卷体

例不合。⑭如此看来,“中华本”亦是“以讹传

讹”了:瞿氏所得“漕台本”原就是残本,所阙部分中的第二十五、二十六两卷,已是后人补刻时所未见者,故而取元人“高崇兰本”补刻;现在瞿氏又拿本来就是以杂有赝刻的后人补刻本为底本的“嘉庆本”来钞配,岂非将错就错?“九家注”之名也是后人重刻时所改定,其实注家达二十家之多⑮。另有台湾学者提出,这两卷赝刻,应是原本既阙,馆臣撮补。⑯我看是不太可能的,因为《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关于《九家集注杜诗》阙补有明确记载:“阙补:卷二二十八、六十、六十五,卷二十末叶”,那为何单单讳言此两卷呢?

那么,这个杂有赝刻的所谓“宋版杜诗”之真正面目如何呢?可惜我们现已无缘再睹其貌——它已见焚于嘉庆二年十月十一(1797.12.8)黄昏的那把大火⑰。《天禄琳琅书目》所载宋版书亦与之同归一烬,神物久归天上(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六“宋刻书著名之宝”条)。然就内容而言,“九家注”诸“阁本”与它并无多大差异。故这个“内廷本”的一些具体情况还是可以交待清楚的。

首先,它与“漕台本”有着极其直接而密切的关联。据大学士于敏中及尚书王际华等奉敕于乾隆四十年(1775)春撰成的《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可知:乾清宫昭仁殿“天禄琳琅”所藏《九家集注杜诗》,三十六卷,四函二十四册,前有“郭序”和“曾序”,“书后有承议郎(前)通判韶州军州事刘镕、潮州州学宾辛安中、进士陈大信同校勘,衔名列于噩之右”。这些描述与前揭台北故宫所藏宋宝庆元年广东漕司刊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和“中华本”对应部分完全相符。经核对⑱,“内廷本”除二十五、二十六两卷为元明人重刻外,其余皆与原刻内容无异。因此“中华本”中,瞿氏仿原式版印格纸钞配的五卷中,除这两卷,其余钞配者皆与原刻内容无异。

其次,这个“内廷本”也决不是原装正版的“漕台本”。理由如下:馆臣所见“内廷本”的题名就是“九家集注杜诗”,“新刊校定集注杜诗”这个在“漕台本”中随处可见的题名,在《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和《四库提要》中均未见任何迹象;前引《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云“书后有承议郎(前)通判韶州军州事刘镕、潮州州学宾辛安中、进士陈大信同校勘,衔名列于噩之右”,偏偏不见“宝庆乙酉广东漕司锓板”这个“漕台本”各卷末均属的刊记,馆臣有意不记此种最能说明其为“宋本”的重要信息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看来馆臣们根本就不知道“内廷本”的原名若何,而现名当是后人因阙叶而杂以赝注重刻时所改定。再者,《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所载“内廷本”照录各处所铃印记,也无一与“中华本”相符。

另据《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九家集注杜诗》所摹历代藏书印,中有“华夏”白文印章俱于每册后副叶。华夏,字中甫,与文征明(1470—1559)交好,于无锡建“真赏斋”,收藏金石书画,时称“江东巨眼”,文征明曾为其两绘《真赏斋图》。据他们共同的朋友、另一收藏大家丰坊(一名道生,约1492—1563)《真赏斋赋并序》(1549)云:“六臣注文选,郭知达集注杜工部诗共九家曾噩校,曾南丰序次李翰林集三十卷……皆传自宋元,远有端绪。”⑲故知“内廷本”即此“真赏斋”所藏者,其绝口不提“新刊校定”字样,单标“共九家”和“曾噩校”,正与馆臣情形相同,实不知其有新名也。

因此,“内廷藏本”之流传并不复杂:由明华中甫传至秀水项笃寿(1521—1586)后归平湖陆启浤(1590—1648),顺治三年(1645)清军进入嘉兴时,项、陆二氏所藏均为千夫长汪六水所掠(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卷下),后入清内府,庋置于武英殿。“真赏斋”精品流入内廷而被“天禄琳琅”收录者,至少达九部之多⑳,可证此推定。

再次,《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关于《九家集注杜诗》还有如下记载:“……阙补:卷二二十八、六十、六十五,卷二十末叶。”㉑这里

“卷二”所阙补的“二十八、六十、六十五”叶,核检“中华本”,恰好对应于“文津本”和“文澜本”卷二《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哀江头》二诗后半和《夜听许十诵诗爱而有作》《哀王孙》二诗前面所阙部分在“中华本”的位置。因此,“文津本”和“文澜本”在这两首诗上所阙的部分,是底本之阙,非钞工偷懒。“文渊本”所录此二首诗是全的,定是清人所补。“嘉庆本”亦是全的,但又与“文津本”和“文澜本”截然不同,亦可证其全者为清人所为。经本人详核,《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哀江头》二首,“文渊本”所阙乃依仇兆鳌《杜诗详注》(1693—1703)钞补㉒。“嘉庆本”所阙以“高崇兰本”和“仇注”配钞补足,窜改“梦弼曰”和“苏颍滨曰”为“赵曰”。卷二十末叶为牌记,没有具体内容,需要交待的是卷二所阙的第六十五页,对应“中华本”《悲青坂》一诗的后半部分,经核,除“中华本”外的其余诸本,内容完全一致,只是较“中华本”较略(参阅“附录三”)。这里馆臣为何不像上两首诗那样注明“阙”呢?原因是诸本此处所阙,他本如《杜陵诗史》(卷五)、《分门集注》(卷十四)和《补注杜诗》(卷二)均完全一致,不像上两首在他本上大为迥异,故径钞不阙。

故而,对“内廷本”,本文有如下推定:此本为元代仿刻本,易其原名《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为《九家集注杜诗》,所据底本中二十五、二十六两卷原阙,所补刻之诗与注就目取于“高崇兰本”(1303),其余如纸张、墨色、版式、字体等皆以宋本精摹之。考虑到四库馆臣亦非等闲者,披阅一过,竟未看出任何破绽,可见其仿刻水平之高。这就是“内廷本”最合理也最真实的面貌。㉓清陈树杓编《带经堂书目》卷四上所云“《九家注杜诗》三十卷,旧刊本,有明柯尧叟(茂行,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藏印”,所指大概也是这个版本,标示“旧刊本”不谓“宋本”,亦可证其身份可疑。㉔周采泉据此推断其为元明间刻本。㉕

然而,此一推定可能遭遇的最大反驳是:文渊阁《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谓此“内廷本”有“史氏家传翰院收藏书画图章”㉖朱文长印一枚,铃于目录、卷一至卷四、卷七至卷十六、卷十八至二十四、卷二十九、卷三十、卷三十三至卷三十六;对照《静嘉堂秘籍志》卷十所载,皕宋楼原藏后归日本静嘉堂的南宋刊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诗》残六卷中,亦于所存六卷中皆有此图章,墨色甚旧,定非伪造。南宋时,史氏以四明(今宁波)㉗、眉山两脉最胜,今学界大都认同于前者,如顾志兴《浙江藏书家藏书楼》和李玉安、黄正雨《中国藏书家通典》。前者即据文征明《跋宋通直郎史守之告身》断此“史氏”为南宋著名藏书家史守之,谓其藏书中有“宋本《九家集注杜诗》”;后者谓其有藏书印“史氏家传翰院收藏书画图章”,“吴中图书有此印者,多为他的遗书”;台湾故宫博物院前任副院长、著名目录学家昌彼得(1921—2011)亦认为此帙乃“史守之旧藏本”。㉘然而,若果为史守之,则此章、此书就断非其所有。理由很简单,曾噩重校刊刻的“漕台本”是1225年刊行的,而史守之于1224年就已去逝,他自然不可能把自家印章铃在他身后刊出的书上。而且,“史氏家传翰院收藏书画图章”也不是史守之的,甚至不是南宋的藏书印。据《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十七所载,元刊六卷《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每卷首有‘史氏家传翰林收藏书画图章’的朱记”㉙,此本今存国家图书馆,《中华再造善本》影印,“史氏家传翰院收藏书画图章”和“铁琴铜剑楼”印章铃于各卷首末,墨色同前,亦作“元刻本”,宋人也断不可能在元刻上铃印,亦为显然。另《皕宋楼藏书志》卷六十一所载《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七十四卷》,为清目录学家王闻远(1663—1741)的旧藏,陆心源亦只说“盖宋季刊本也”。

《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及《后编》所收各本有此印章者,共计:《前编》卷二“宋版史部”《资治通鉴考异》、卷三“宋版集部”《九家集注杜诗》;《后编》卷一“宋版首部”《御题三礼图》、卷二“宋版经部”《三礼图》。据今人考证,《后编》所录《三礼图》实乾隆十九年(1681)刻《通志堂经解本》,书末“木记”后原有之“后学成德”被割去,书中“内府图书之印”“赵孟頫印”“王英时彦”诸印章,亦俱是伪印。㉚潘宗周《宝礼堂宋本书录》“经部”所录《附释音春秋左传注疏残本》亦铃有此藏印,并云:“间有补刊之叶,审其笔法、锓工,犹有宋人风格。独卷二十五末叶字体不同,且版心有刻工‘仁甫’二字。”刻工“仁甫”之名虽亦见于宋,然更屡见于元,如:元大德年间所刊《新刊风科集验名方》、元至大刊元统及明修本《书学正韵三十六卷》(元杨恒撰)、元泰定年间刊本《困学纪闻二十卷》(宋王应麟撰)和元刊本《小行本注疏》。㉛

故而,我把这个“内廷本”的刊刻时间定在元代,想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二、“九家注”到底有没有乾隆刻本

嘉庆二年十月的大火,势必带来如下疑问:学界所谓“嘉庆本”之底本何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四库阁本之底本,要么这个“内廷本”在乾隆朝确有敕刻本。如今,各有证据证明这两种可能的存在。

先看“阁本之底本”说。据武英殿四库馆办书程序可知,四库所收之书,十有其一是内府藏本,它们在翰林院办好后,若为“应刊”之书,则需先“录副”,送副本供聚珍馆刊印,再钞为阁本。㉜《九家集注杜诗》为武英殿旧藏,又被馆臣鉴为“宋版”,加之圣意“大惬”,其被判为“应刊”当属无疑。这说明内府所藏“宋版杜诗”,除原本外尚有一“副本”存于武英殿,嘉庆二年大火后重刊之“九家注”当以此副本为底本。

再看所谓的“乾隆敕刻本”。今所谓“乾隆敕刻本”,主要依据是民国著名藏书家陶湘和各大图书馆著录的判断,列次如下:

1.民国二十二年(1933)三月故宫博物院排印、陶湘编《故宫所藏殿本书目》卷四“集部”:“御定重刻九家集注杜诗三十六卷,宋郭知达编注,清乾隆年刊本,首有高宗御题诗,二十四册。”㉝

2.民国二十二年(1933)五月故宫博物院排印《故宫殿本书库现存目》卷上,“校刊诸书”云:“重刻九家集注杜诗三十六卷,宋郭知达编辑,乾隆年校刊,高宗有题诗,二十四册。”㉞

3.《书目丛刊》载陶湘民国二十五(1936)年冬编“清代殿版书目”载:“重刻九家集注杜诗三十六卷,高宗有题诗,宋郭知达编辑,乾隆年校刊。”㉟

4.台北故宫文献馆所藏“殿本”《九家集注杜诗》,著录版本为“清乾隆间刊本”,线装二十四册。㊱

5.台湾傅斯年图书馆藏《九家集注杜诗》,著录版本为“清乾隆间(1736—1795)武英殿刊本”,“疑为据‘武英殿’刊本之重刊本”。㊲

6.《增订简明四库目录标注》称:傅增湘曾“收得内府刊本,乃乾隆末年所刻,不在武英殿聚珍本单内者”。㊳

7.傅增湘《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十二上·集部二上·别集类一上补云:“《九家集注杜诗》三十六卷目录一卷,唐杜甫撰,宋郭知达集注。清乾隆末年内府重刊本,不在武英殿聚珍本版书之内。十六册,余藏。”㊴

陶湘在三个地方著录的“乾隆敕刻本”《九家集注杜诗》,可以断定就是台北故宫文献馆所藏的“殿本”,也即是武英殿依据上述馆臣所录《九家集注杜诗》“副本”奉敕所刊的聚珍版。因录副本所用纸样是武英殿事先印好的套格纸,故其版式与所有武英殿聚珍版版式完全一样。只是此“副本”今已不知去向,无以核对了。

而且乾隆间有敕刻本亦于史有征。嘉庆五年至十一年(1800—1807)所撰《国朝宫史续编》卷九十四“书籍二十·校刊”载:“御定重刻《九家集注杜诗》一部。宋郭知达集注,凡三十六卷,奉敕校刊。《圣制题郭知达九家注杜诗》恭载前卷。”㊵此乃“乾隆五十九年(1794)四月初六日”发布,足以证明乾隆末年确有刊刻此帙的圣意。

笔者知见题为《九家集注杜诗》三十六卷之清刻本,共八种,版式同于武英殿聚珍版:墨栏双边,半叶九行,行二十一字,小字双行,字数同,版心白口,单鱼尾,上载书名,下载卷数与页码。与四库阁本(半叶八行,行二十一字)对照如下:

细检诸清代刻本与三种阁本之具体内容大体一致,故可从内容断定它们都出自同一底本。据清代一般避讳通例——清代康、雍、乾,避讳方法是缺末笔;嘉、道,改末笔;咸、同、光、宣,只避第二个字,缺末笔(梁章钜《南省公余录》(1805)卷四“文字敬避”条)——可知,知见的所有清刻“九家注”,均为嘉庆初期同一底版的刊本,避讳尚保有康、雍、乾时期的习惯。雍正(1678—1735)后,秘密建储已成定制,且“颙琰”之名也是即位时由“永琰”改定。因此从目前看到的清刻本看,没有所谓的“乾隆敕刻本”。这就与上引《国朝宫史续编》那段材料相悖,如何作解?

故而,情形只能是这样:乾隆于五十九年四月初六下过那道训谕后,排版工作延至嘉庆继位,故而才避讳至“琰”和“颙”。因此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乾隆刊本”,它实际上就是“嘉庆本”。是本虽为乾隆发旨,但最终在嘉庆手上完成,嘉庆二年的那场大火使得这个重刻本弥足珍贵,这也许就是嘉庆帝那么热衷于高兴时便赏赐大臣《九家集注杜诗》的缘故罢。比如,据方东树《考槃集文录》(续修四库本第1497册)卷十所载“翰林院编修阳湖徐君墓志铭”。徐赓飏(字性甫),乾隆六十年(1796)举人,嘉庆六年(1802)进士选庶吉士,曾于仁宗嘉庆九年二月幸翰林时“献诗称旨”,受赐仁宗自撰《味余书室全》和郭知达《集九家注杜诗》。㊷亦可从中得知,“嘉庆本”于嘉庆六年(1802)之前业已刊出并流行开来。

三、曾噩“漕台本”非“摹”郭氏“蜀本”

曾噩“漕台本”与郭氏“蜀本”关系若何?学界于此罕有疑义,谓其为摹刻后者,以“曾序”中有“兹摹蜀本刊于南海漕台”为证。然而如下基本事实迫使我们不得不提出如上疑问:“郭序”言之凿凿谓曰“因辑善本,得王文公(安石)、宋景文公(祁)、豫章先生(黄庭坚)、王源叔(洙)、薛梦符(苍舒)、杜时可(田)、鲍文虎(彪)、师民瞻(尹)、赵彦才(次公)凡九家”,然细覆“漕台本”,宋祁、王安石两家,并未采入㊸,引他本王洙注皆不标示,且所集注家多达二十几家㊹;其间有“增添”“新添”“集注”字样,亦非郭本原有;对勘“中华本”与“嘉庆本”,中有六十多处校勘改动㊺。种种不合,定事出有因,雅需辨考。

洪业先生曾释疑及此,《杜诗引得序》引“郭序”后说:

然试检全书,所引则赵注最多,杜、薛次之,鲍、师又次之。凡句下小注,不冠某云者,大略皆他本所谓王洙注者也。其曰旧注者亦然。九家者得其六矣……今书中不见引有黄云,其偶称“鲁直云”“黄鲁直云”者,殆源出诗话、杂著之属,辗转稗贩而来,岂有山谷注《杜诗》在手,任从采撷哉!至于宋祁、王安石二家,本无注杜之作,今书中虽偶有所征引,辄见杜、赵注文之中而已。然则,知达并无杜注九家为其蓝本也。此外注文时或冠有“增添”“新添”等字样,且亦有标“集注”二字者。故窃谓《铁琴铜剑楼书目》所载之《十家注杜》,今虽无其序文可读,实可疑其所收家数与《九家注》相差,仅在伪苏一家而已。窃疑当初先有王、宋、苏、黄诸儒集注,出于浅人之手,摭拾诗话、小说之属,真伪杂糅,雅鄙互见。继或加减为十家,或又有新添之本焉,分类之本焉。郭知达知苏注之当去,而所假手之二三士友,殆仅就十家注本而改编尔。故“坡云”之辞尚有刊落未尽者。㊻

洪氏推论之最关键者,在“‘坡云’之辞尚有刊落未尽者”一语,然据莫砺锋先生考证,所举二例证——卷五《后出塞》之五末句注引“坡云”,又卷十九《至日遣兴奉寄两院遗补二首》之一末句注引“坡云”——均不伪㊼。不仅这二例不伪,莫公所举14处注引“苏曰”而不伪者,经笔者核检均见于“漕台本”和“嘉庆本”,只不过改谓“坡常云”“《东坡志林》”或“东坡先生常言”等而已。由此足见郭知达、曾噩编选校勘之博精。台湾昌彼得曾于《跋宋广东漕司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和《再谈广东漕司本〈集注杜诗〉》两文中,连续提出此疑,力主“此刻当为曾氏采旧本重为校订集注者”或“应是曾噩重行主编”。㊽昌公所言极是,现于此上再细加考辨以释前疑。

曾噩重刻郭知达集注杜诗之事,最早见录于宋陈振孙(1179—1262)㊾《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

《杜工部诗集注》三十六卷,蜀人郭知达所集九家注。世有称东坡《杜诗故事》者,随事造文,一一牵合,而皆不言其所自出,且其辞气首末若出一口,盖妄人依托以欺乱流俗者。书坊辄勦入集注中,殊败人意。此本独削去之。福清曾噩子肃刻板五羊漕司,(字大宜老)最为善本。

陈氏所题,距曾氏“漕台本”刊行三十余年,距郭氏“蜀本”面世逾七十余年,故有一疑:陈氏是否亲睹过两种原刻?从上解题所示信息看,他定藏有或亲见过郭氏“蜀本”,否则不会以《杜工部诗集注》为标目来著录。但是否亦与曾刻觌面,则难以考证,理由是:此题解未见曾刻中随卷可见的“新刊校定集注杜诗”集名的影子;若有曾刻,也不该仅著录“福清曾噩子肃刻板五羊漕司最为善本”如此简单,当会辨析其间明显之异同,一如于敏中等人于《天禄琳琅书目》卷三注著“内廷藏本”时所云“噩之刻是书也,集诸僚友,精其校讐,固非苟焉付剞厥者”。

因此,《解题》所透露出的信息不外如下:一、不论是郭氏原本,还是曾氏新刊,都是三十六卷;二、郭氏原本确为集“九家”之注,最大特点是不载“伪苏注”;三、曾氏新刊与郭氏原刻定有关联,但无由判断此关联之确切内涵。而最有可能回答此一关联之确切内涵者,无疑就是“曾序”,略云(着重点为引者所加):

观杜诗者,诚不可无注。然注杜诗者数十家,乃有牵合附会,颇失诗意;甚至窃借东坡名字以行,勇于欺诞,夸博求异,挟伪乱真,此杜诗之罪人也!惟蜀士赵次公为少陵忠臣,今“蜀本”引赵注最详。好事者愿得之,亦未易致;既得之,所恨纸恶字缺,临卷太息,不满人意。兹摹“蜀本”,刊于南海漕台。会士友以正其脱误,见者必当刮目增明……宝庆元年重九日义溪曾子肃谨序。

其中“兹摹‘蜀本’”一语至为关键,但须与另一关键“会士友以正其脱误”相对接。如前所揭,“郭序”言之凿凿的“因辑善本,得……九家”,与曾氏新刊隐收王洙及不收宋祁、王安石,且所集远超九家,加之触目所见之“集注”“增添”“新添”等字样,均让人觉得曾氏“新刊”较于郭氏“蜀本”,变动不可谓不大矣。

此外“曾序”与“郭序”都以“谨序”自识,然细按之,曾序之真褒奖者,乃赵次公而非郭知达,故称“惟蜀士赵次公为少陵忠臣”。郭本之要在于删去“伪苏注”,更要在“引赵注最详”。之所以说“更”,原因在于,“伪苏注”出现于南宋绍兴年间(1142—1147),而最早识破其伪者,恰恰就是这个赵次公——亦蜀人也,证据就在时人所谓的“赵注”中。“赵注”成于1134—1147年间,其甲帙卷之一《巳上人茅斋》“天棘蔓青丝”句下注云“《东坡事实》乃轻薄子所撰”㊿——这些当是曾氏所知悉者。看来最为曾氏看重的注杜两处关节均出于赵次公,故以“少陵忠臣”盛誉之。

细覆《新刊校定集注杜诗》,除两序——“曾序”中仅见“蜀本”二字——外,不见任何“郭知达编注”之类的标识,然于每卷首均能见“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大题,其下并未有如“嘉庆本”所标“郭知达编注”或“阁本”所示“宋郭知达撰”(“文澜本”)或“宋郭知达编”(“文渊本”“文津本”);亦可于每卷末见“宝庆乙酉广东漕司锓板”的牌记和“曾噩同校勘”的署名。因此,若不是有“郭序”在,只凭“蜀本”二字,见者未必能识其由来。理由是,宋时至少有三种所谓的“蜀本”。较曾噩(1167—1226)稍晚的严羽(1198?—1241?)在《沧浪诗话》(成书于南宋理宗绍定、淳祐年间)之“考证”条二一云:

综之,“漕台本”并非“翻刻”郭知达“九家集注”本。上文已析,内廷所藏《九家集注杜诗》为元摹本,《四库全书》误以其为宋本采而广之,遂为后世普遍接受。究其实,“九家集注杜诗”此题之于郭知达“蜀本”,可谓是“实至名归”,覆“郭序”可明。如学界通常所做的那样,把曾氏《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和郭氏原刻《九家集注杜诗》这两个差异大到了令人不安的版本混同起来,本文实觉大不妥。曾、郭之间关系,根本不同于“二王”。王琪《后记》备言王洙蒐裒编次杜诗之至功者,如“翰林王君原叔,尤嗜其(杜)诗,家素蓄先唐旧集,及采秘府名公之室,天下士人所有得者,悉编次之,事具于《记》,于是杜诗无遗矣。子美博闻稽古,其用事,非老儒博士罕知其自出,然讹缺久矣。后人妄改而补之者众,莫之遏也。非叔原多得其真,为害大矣”;亦详言自家所精益者,如“原叔虽自编次,余病其卷帙之多而未甚布。暇日……得原叔家藏及古今诸集,聚于郡斋而参考之,三月而后已”。再对读郭、曾二序,除称“今蜀本引赵注最详”,更斥其“纸恶字缺”。噩所谓“摹”者,当是仿“今蜀本”之“体例”而已。

四、“九家注”罕传原因之简析

今于“九家注”之诸“阁本”和“嘉庆本”中所习见之“郭序”和“曾序”,自宝庆元年(1225)以来,至乾隆三十九年(1774)五月被王际华等馆臣于武英殿检出并鉴为“宋椠善本”后补入《天禄琳琅书目》之前,前者只出现于明末清初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1670)的“附录旧序”中,后为“仇注”再次辑入,题为“校定集注杜诗序”;“曾序”则寂而无闻。这就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郭、曾集杜写入四库前鲜见所录,之后则频频见录,既说明此集注清前流传甚少,又说明“阁本”的录入乃其名满天下的主要缘由。同时引出了一个问题:朱注中的“郭序”从何而来?可能有二:要么来自此前杜集的辑录,要么录自名为“校定集注杜诗”的杜集。前者可能性极小,在此前以辑录杜集“旧序”为要的《分门集注》(1195—1224)、《草堂诗笺》(1204)、《补注杜诗》(1216)、《集千家注》(1303)、《钱注杜诗》(1667)中,都未见踪迹。朱氏于所录“郭序”后有注文,先引《沧浪诗话》(上文已引),次及《通考》之“陈氏曰”(即《直斋书录解题》),但并未说明其来源。看来朱氏应当亲睹并过录了“郭序”。又据朱、仇二氏所录“郭序”均题作“校定集注杜诗序”看,朱氏所见可能就是曾噩辑校的《新刊校定集注杜诗》。果然朱鹤龄《辑注》附于“钱序”后的一段“自识”道出了其中的秘密:

附录一

附录二

附录三

注释:

①以“九家注”描述郭知达《杜工部诗集注》最早见于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卷十九,后人屡引之;而以此命名者,则从“四库”始。参阅周采泉《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2页。

②据台北故宫博物院善本古籍资料库的著录,瞿氏藏本的流传路径如下:此帙原为长洲王世懋旧藏,后归常熟毛褒,后又归长洲汪士钟藏入“艺芸书舍”;清道光年间(1821—1850)“艺芸书舍”藏书散出,此本又为常熟瞿绍基(1772—1836)所得,入“铁琴铜剑楼”;抗战初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书递有散出,本帙遂为沪上商人山阴(今绍兴)沈仲涛(1892—1980)购获,藏之“研易楼”,后于民国六十九年(1980)捐赠给台北故宫博物院。参阅昌彼得《增订蟫菴群书题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47-248页。

③《杜诗丛刊》本《九家集注杜诗》系文澜阁四库本,据正文前用“古稀天子之宝”阴文方印和后用“乾隆御览之宝”阳文方印可知,此本乃文澜阁原本,非后世补钞。其“提要”前有贵池藏书家刘世珩白文印章两枚,分别为“聚学书藏”和“世珩珍秘”,“聚学”乃刘氏藏书处之一“聚学轩”;正文卷一下有“臣刘之泗敬藏之印”朱文印章一枚,刘之泗系刘世珩之子,卒于1937年,累世所藏珍本为家人典卖,多由1940年以郑振铎为首与张寿镛、何炳松、张元济、张凤举等在上海秘密发起以抢救江南著名书楼之古籍为目的的“文献保存同志会”所得。因此,文澜阁本《九家集注杜诗》当主要是原乾隆写本,于咸丰十年(1861)的太平之乱中散逸,辗转为刘氏玉海堂所得,后为文澜阁收回。

④因周采泉《杜集书录》描述“嘉庆本”有误,即浙江图书馆所藏此本并非如周氏所言“每半页十行”,而是“每半页九行”,故而并没有论者(罗效智:《〈九家集注杜诗〉及其文献学价值》,《杜甫研究学刊》2009年第4期,第83页)所谓的“清嘉庆间复刻本”,此与洪业“引得本”之底本实为同一刊本。

⑤据《王文庄日记》乾隆三十九年五月十一日(1774.6.19)所载“寅正入直,奏武英殿通行书并进聚珍版书,俱蒙温旨。晚奏宋版杜诗,大惬圣意”(国家图书馆编:《中华历史人物别传集》第40册,线装书局2003年版,第574页)可知,进献这本杂有赝刻之杜集者,正是人品与人缘俱佳、时任“四库”正总裁的王际华(1717—1776)。

⑥据《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乾隆为《九家集注杜诗》所作的两首“御制诗”的时间分别为“乾隆甲午仲夏月中澣”(1774.6.20)和“乙未仲春月”(1775.3)。此前高宗在《六臣注文选》的“御题”中,征引明董其昌称此帙与《汉书》和《杜诗》“鼎足海内者”后说:“《汉书》见在大内,与为连璧。不知《杜诗》落何处矣!”(《钦定天禄琳琅书目》卷三《六臣注文选》)可以想见,当高宗不期然突遇“九家注”,将是何等地兴奋。

⑦张书才主编:《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7-58页;参阅张升《四库全书馆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0-323页。

⑧乾隆对杜诗极为青睐,《清高宗御制诗文全集》(台湾国立故宫博物院印行,1976)屡见“读杜诗”之类的诗文,《御制题郭知达集九家注杜诗》所谓“平生结习最于诗,老杜真堪作我师”并非虚谈。

⑨据今人胡可先统计比对,现存《永乐大典》七百三十多卷残卷中,所引杜诗多达六十七首,其中引全诗者三十八首,引录诗句者二十九处,其中既征全诗又引注释者有十四首:《过南岳入洞庭湖》《宿青草湖》《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人日二首》《寄司马山人十二韵》《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丽人行》《柴门》《到村》《落花》《风雨夜看舟》《远游》和《赠卫八处士》。胡氏通过“以上面十四首诗与宋元时期杜诗注本比勘,发现《大典》所用杜诗版本乃是元人高楚芳所编《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二十四卷”。参阅胡可先《杜诗学引论》,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1-213页。

⑩(清)庆桂等编纂、左步青校点:《国朝宫史续编》,下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45页。

⑪参阅张升《四库全书馆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9-150页。

⑫参见洪业《杜诗引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蔡锦芳《〈四库全书·九家集注杜诗〉所用底本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第72页。

⑬周采泉:《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5页。

⑭昌彼得:《再谈宋广东漕司本〈集注杜诗〉》,《增订蟫菴群书题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51页。

⑮㊹参阅刘文纲:《郭知达〈杜工部诗集注〉考论》,《社会科学研究》2004年第6期;罗效智:《〈九家集注杜诗〉及其文献学价值》,《杜甫研究学刊》2009年第4期;彭燕:《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述评》,《杜甫研究学刊》2011年第3期。

⑯昌彼得:《增订蟫菴群书题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40、251页。

⑰刘蔷:《清宫“天禄琳琅”前编书的结局与余绪》,《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

⑱如卷三十五第一首《晓发公安数月憩息此县》诗题下“赵云此篇盖吴体矣”,仅见于此;篇末所引“赵云”亦仅见于此。故曾噩《新刊校定集注杜诗·序》和严羽《沧浪诗话·考证篇·二一》均称“蜀本引赵注最详”或“赵注比他本最详”。

⑲丰坊之赋后收入崇祯七年(1634)成书的《书画题跋记》(郁逢庆撰)卷五和崇祯十六年(1643)成书(汪砢玉撰,“万有文库”1936年版,第561页)的《珊瑚网》卷二十二中。乾隆亲为制序、陈元龙主持、康熙四十五年九月完成《御定历代赋汇》卷八十二及缪荃孙所辑《藕香零拾》第四十六集亦录此赋。清张照(1691—1745)等人于乾隆九年二月(1744.3)奉敕编撰的《石渠宝笈》卷十五亦曾引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824·1-825·1)。华氏简介参见李玉安、黄正雨《中国藏书家通典》,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香港),第206-207页。

⑳九部分别为:《前编》卷一“宋版经部”之《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点校毛诗》二十卷、卷三“宋版集部”之《兰亭考》十二卷附一卷、卷七“明版经部”之《五经四书》十卷、卷十“明版集部”之《六家文选》六十卷和《窦氏联珠集》五卷;《后编》卷十一“元版集部”之《松雪斋文集》十卷附“外集”一卷和《文心雕龙》十卷、卷十二“明版经部”之《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卷十八“明版集部”之《楚辞王注》十七卷。

㉑《天禄琳琅书目》中所载“阙补”者,情形有二:一为清人就目所补,如卷三《九家集注杜诗》所阙补;一是不明何人何时所补,如卷二《资治通鉴考异》之“阙补卷十二之卷十八”,因“御题”中有云“是书……中间十二卷至第十八卷旧阙,不知何人补钞,几与雕本莫辨”。

㉒照此推断,“内廷本”所阙诸叶的钞补时段,当在“仇注”进献即乾隆三十二年十一月(1693)之后整理内廷书籍时所补。

㉓其中,最有可能的是项笃寿自刻书。项氏向以藏书家和刻书家闻于世,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五誉其所刻之书为“明人刻书之精品”,他万历二十年(1584)所刻黄伯思撰《东观余论》两卷,因油墨和纸张均属上品而为清代著名藏书家季锡畴(1791—1862)误认为是宋刻。这次四库馆臣误此“内廷藏本”为宋椠本,情形与季氏相似。当然,这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其中大部分仍是南宋原刻,只是挖改重刻了各卷的卷首和卷尾标明题名处,就中所阙各卷各叶——料想不会太多,则以原版式、宋体、纸张、墨色等依样补刻装入,更名为《九家集注杜诗》。只是此种可能性太小,仅存此备考。

㉔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五“带经堂陈氏书目书后”则断其为“宋刊”。是否有如下可能:“带经堂”所藏《九家注杜诗》正是武英殿庋藏的所谓“宋椠善本”,因缘际会,嘉庆二年的大火并未将其化为灰烬,为嘉庆七年(1802)进士陈徵芝秘得,或因已知中有赝刻,或为避嫌,故只记“旧刊本”,不著“宋本”。

㉕周采泉:《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7页。周氏在著录“九家注”版本时,依清丁日昌《持静斋书目》判有“明刻本”,盖据洪业《杜诗引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页注59),洪氏据《持静斋书目》(1870刻本)卷四。然查今两种点校本(路子强等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09页;张燕婴点校,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34页),均只注“刊本”。笔者未见《持静斋书目》1870年的刻本,故存之待查。

㉖此藏书章“史氏家传翰院收藏书画图章”,不同著录稍异。主要是“翰院收藏”四字,有的录为“史氏家传翰林攷藏书画图章”(《皕宋楼藏书志》卷六十八和《静嘉堂宋本书影》卷三十四所录《新刊校定集注杜诗残本六卷》),有的录为“史氏家传翰苑收藏书画图章”(《天禄琳琅书目续编》卷一《御题三礼图》、卷二《三礼图》)。“攷”当为“收”字形误,“林”字当为“翰林”顺误,“苑”字当为“院”字音误。参见清叶昌炽著、王欣夫补正、徐鹏辑《藏书纪事诗(附补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1-63页。今查《中华再造善本》所收《新编通用启劄截江网》,史氏印章确为“史氏家传翰院收藏书画图章”。

㉗夏令伟:《南宋四明史氏家庭及其文学研究》,暨南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

㉘参阅顾志兴:《浙江藏书家藏书楼》,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57页;李玉安、黄正雨《中国藏书家通典》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148-149页;昌彼得《再谈宋广东漕司本〈集注杜诗〉》,《增订蟫菴群书题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46页。我初步认定此图章为明代史鉴(1434—1496,字明古,号西村,吴江人)所有,其孙史兆斗(?—1663)亦明末清初藏书家。

㉙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37页。

㉚参阅刘蔷:《“天禄琳琅”版本鉴定错误及其原因探析》,《图书馆杂志》2011年第9期,第78、80页。

㉛参阅张振铎:《古籍刻工名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版,第77-80页。

㉜张升:《四库全书馆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页。纂修官对所办之书,写出提要稿,会提出四种处理意见:应刊、应抄、应存和应删。“应刊”之书是认为最好的著述,不仅要钞入“四库”,还要送武英殿刊刻“聚珍版”;“应抄”之书是认为合格的著述,可以钞入“四库”;“应存”之书是认为不合格但可以在《总目提要》中存其名,列入“存目”。参阅李常庆《四库全书出版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页。

㉝㉟陶湘:《书目丛刊》,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99页。

㉞台湾国立故宫博物院:《故宫殿本书库现存目》,台联国风出版社1970年翻印,第147页。

㊱故宫网页:http://tech2.npm.edu.tw/museum/index. aspx?lang=zh-tw。另见《国立故宫博物院善本旧籍总目》“集部·别集类”,台湾国立故宫博物院1983年版,第1014页。

㊲傅斯年图书馆珍藏善本图籍书目数据库:http://www. ihp.sinica.edu.tw/ttscgi/ttsweb?@@159295833。

㊳邵懿辰:《增订简明四库目录标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47页。

㊴莫友芝、傅增湘:《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83页。

㊵(清)庆桂等编纂、左步青校点:《国朝宫史续编》,下册,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917-918页。

㊶昌彼得:《增订蟫菴群书题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40页。

㊷此事亦载《皇清文颖续编》卷五十七鲍桂星所撰《驾幸翰林院雅十篇谨序》中。据“傅斯年图书馆”所藏“内阁大库档案”(登录号:217779-001)载,同年十月二十二日,嘉庆亦赐大学士禄康等人各一部《九家集注杜诗》。

㊸参阅赵曼、陈景阳:《〈九家集注杜诗〉中宋代宋祁、王安石、黄庭坚三家注杜考》,《杜甫研究学刊》,2012年第2期。

㊺蔡锦芳:《〈四库全书·九家集注杜诗〉所用底本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

㊻洪业:《杜诗引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14页。

㊼参阅莫砺锋《杜诗“伪苏注”研究》,《文学遗产》,1999年第1期,第57-60页。

㊽参阅昌彼得《增订蟫菴群书题识》,台湾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38-240、249-250页。

㊾何广棪:《陈振孙生卒年新考》,《文献》,2001年第1期。

㊿参阅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修订本)》,“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另可参阅莫砺锋《杜诗“伪苏注”研究》,《文学遗产》,1999年第1期。

责任编辑 张月

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项目《诗史关系的哲学辨正》(SK2012A147)阶段性成果。

作者:李伟,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24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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