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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

2017-04-21雁宁

长江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蓉城姨太蝶儿

雁宁

从上海来的加急电报,如同一枚不大不小的炸弹惊破了郑公馆原来的平静。大太太瑞芝住的东厢房倒没多大反响,只传出几声不以为然的干咳表表态而已,作为正房丫头的芹儿出门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倒让那些亲近正房的下人们有些担心了。二姨太瑞苹是个大大咧咧的北方女人,她是老爷当年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读书时喜欢上的新潮女学生,足足花了两千块大洋才千里迢迢带回蓉城的。其中一千是强迫她父母嫁女的聘礼,另一千则是逼使与她已订婚男家退婚的代价。瑞苹脆生生的河北腔和丰腴性感的身子,倒真让出身川东农家的土包子老爷实实在在迷恋过几年,直到风流妩媚会撒娇逗乐的蓉城新潮女郎三姨太瑞芬的出现。得知电报内容瑞苹只笑着提了个问题:这公馆大是大可好房子都让各房姨太太们占了,上海来的新姨太怎么安身呵?听到这话的三姨太瑞芬气就不打一处来,随手就把供奉在紫檀茶几上的乾隆青花赏瓶拂在地板上打个粉碎,让丫头艾儿心疼得眼泪花直掉。老爷曾轻描淡写地讲过这只从大清皇宫里出来的瓷瓶看似不起眼,却值一百亩良田呢,她在金堂乡下的老爹能有属于自家的两亩田地睡着都会笑醒了。艾儿知道心高气傲的女主人受宠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只是她还不甘心认为自己比起青楼出身的四姨太瑞莲要高贵许多,她毕竟是蓉城有名的祥和银楼老板的掌上明珠,其父是畏惧军长女婿的权势还指望他给自家发财撑腰才将妙龄女儿拱手相送的。那场被称为民国以来蓉城最金光闪耀的世纪婚礼,让《新蜀报》、《大公报》几家报纸都辟专版报道,威武军长娶了美艳富家女的各种小道消息和花边新闻成了全城百姓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得到消息真正哭过一场的是五姨太瑞萱,她直到哩哩啦啦的唢呐吹着晃晃悠悠的轿子抬着进了造型特别的公馆大门,才知道自己在军长老爷娶的一群太太们中排行老五,生米已煮成熟饭就含着泪也得往肚里吞。别说在蓉城就在整个四川乃至西南老爷都是握有一支劲旅威风八面的权势人物,她一个平民家出身的小护士除了要把自己的男人伺候巴适之外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好在一贯喜新厌旧的老爷对她宠爱有加,结婚的头几个月几乎大半时间都泡在她房里,直到一天她羞怯怯告诉他自己已怀上了身孕,大喜过望的老爷赏她一千块大洋和两套金首饰之后就出于爱护少来过夜了。娶她不到一年又要娶上海新姨太这件事,让瑞萱伤心的同时才明白她太幼稚太简单把自己在老爷心头的分量想得太重了,其实她和前几房姨太一样只是位高权重可以任性胡为的老爷一时动心的玩物而已,任何真正的感情都根本说不上的。哭过之后瑞萱对自己说要好好保胎就别过多怄气,最好生个儿子即使是生女儿也会使她在这偌大公馆里将来的日子好过一些。抹去眼泪瑞萱给自己补了妆,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娇媚讨人怜爱的脸蛋和正高高隆起的肚子,她伤感糟乱的心情又稍微好了一点。

接到电报的是老管家老牟,他曾是郑军长的贴身马弁,在护国战争中马鞍山一役,当时身为团长的郑文东英勇善战重创北洋军主力荣立战功,而那时的小牟却为保护团长受了重伤,伤愈之后已升为师长的长官就派他回蓉城主管修建郑公馆,事后就留在公馆成为主事管家了。作为跟随一军之长多年的心腹,亲手操办老爷娶几个姨太太婚事的当事人其实最明白主子的为人做派,也为那几房明争暗斗的姨太太们之间的战争操心费力,总是这边按下去那边又翘起来从不讨好,好在老长官知道他的忠耿和勤勉会用大洋抚平他内心的不快。除了军长之外在公馆里他唯一敬重的人是大太太,这个端庄温和其貌不扬的女人对丈夫恪守妇人本分,和性格脾气各异的姨太太们相处也极有分寸,并不因为亲生的大少爷已经是校级军官,二少爷三小姐都是北京天津名牌大学的学生而显出军长正房夫人的傲气。老牟办事精明从来就知道把握时机,他把电报内容通告大太太和各房姨太们之后,有意等候半天再去请示大太太瑞芝如何安排上海来的新姨太的住房,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太太居然说只有把三小姐住的绣楼腾出来迎娶新人。人家从十里洋场来的洋小姐只有住公館最好的房子才合适和体面,相信这样安排老爷会很满意的,至于女儿那边反正她在北京的学堂里放假才回来住几天怎么也好安排。一桩让老牟犯愁的大事就这么被大太太轻描淡写地搞定了,老管家不能不佩服她的大度宽厚和温婉柔韧。

管家老牟带着几个丫头杂役去收拾绣楼的时候却碰到了麻烦,原来表面不急心头不爽的大太太竟把暂住在那儿的一个重要小人儿给忘记了。小姑娘叫蝶儿是老爷亲妹子的宝贝女儿,半年前她妈妈因为急性脑炎医治不当匆匆离世,当市财政局长的老爸刚悲痛了几天就忙着迎娶新人进门,特别喜欢妹妹的郑军长亲自把蝶儿接到公馆,大太太瑞芝知道这小人儿在郑家的分量,想也没想就安排她住进了爱女的绣楼。这个车撞得很难堪。十岁的蝶儿是郑家公馆有名的小机灵小可爱小大人,老爷带兵出去打仗或者到北京、南京、上海出差归来,头一个问的就是我家小蝶儿咋样?连骄纵好强的三姨太瑞芬也得让她三分。正在绣楼西窗前读《唐诗三百首》蝶儿一见管家带着拿抹布的丫头和提扫帚的杂役上楼就有气,板着脸问老牟想干啥,慌了神的管家结结巴巴说不清个事由来,还是丫头提醒才连哄带劝领她去见大太太。瑞芝一见蝶儿就明白自家为老公又娶新姨太的事气糊涂了,竟把这么要紧的一个人儿忘在了脑后,她一把搂过满面秋风的姑娘啧啧叫道,哎吔!我的小祖宗呵,大舅妈咋把我们的绣楼小姐都忘了嘛,真是老糊涂啦记住这就忘了那,可气哟!好在我家蝶儿已经是知书识礼的女秀才,千万莫怪糊涂舅妈哈。蝶儿不吭声只把黑晶晶水灵灵的眼睛盯在那张蜡黄的胖脸上,恭顺站在一旁的管家老牟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瑞芝只好自顾自地往下说,蝶儿呀,你大舅喜好年轻漂亮的妹儿是这座省城里都出了名的,这回去上海那个花花世界不好好花一回咋个过得哟,昨天来电报说娶了个在啥子百乐门跳舞的新姨太回来,我想凭你大舅那眼光她肯定是个又俊俏又时髦的女子,不然千里万里娶个土不拉叽的下江女子回蓉城多让人笑话。你大舅一定为这门亲事花了大价钱不然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带着新姨太刚从上海十六铺码头登船就拍了加急电报让公馆收拾准备。蝶儿乖乖呀,你大舅这回升了个什么骠威将军又领了大笔赏银在上海玩海了,会给你买一箱子洋装呀皮鞋呀香水香粉回来哟!莫生气哈嘟起个小嘴的样儿也比电影里的洋娃娃好看呢,大舅妈的小心肝吔!芹儿,快把我卧房旁边的琴房腾出来,有我们郑家的可人儿做伴大舅妈就天天开心了。蝶儿小脸蛋上渐渐漾开了两朵淡红,主动过去拉住了大太太瑞芝的手,一场原本不大的危机就这样给轻松化解了。老牟心头一块石头落地,只朝大太太拱手行礼便带着丫头杂役们奔绣楼忙去了,当管家跨出东厢房正门就看见三姨太瑞芬为首的几房姨太们都在自家门前听正房的话脚呢,那或诡异或慧黠或无奈或挑衅的复杂表情,他不敢多看也不想多看。春光散漫的郑公馆里或黄或红或紫的花儿们竞相开放,映衬着亭台水榭显出一派典雅中的奢豪之气,尤其是绣楼前的十几株玉兰正满树乳白色花朵开放,令观者不由得不春心荡漾。

郑公馆建于二十年代初,时任川军主力师师长的郑文东出巨资派心腹老牟精心建造,历时整整三年才初具规模又经历过数年补建装饰才有了今天这样名冠蓉城的气派。郑军长亲自挑选在城北珠市街建造公馆,原因是这里离蓉城名刹文殊院很近方便进香拜佛,除了大太太瑞芝信佛之外这十年他带着自己的队伍南征北战杀人如麻,休战回家时也好进庙拜拜佛烧烧香求菩萨免去自己的一些罪孽。公馆采用中西合璧的建筑手法,标新立异的大门尖顶是哥特式风格,能展现出大格局和大气派的是巴洛克式样的高框立柱和九曲回廊,各厢房选用川西民居精致富雅房式,三进院落用了江南园林的表现手法却又融入了部分西方建筑的艺术符号。据说当年郑公馆落成入住是蓉城当天头号新闻,除了省城数得着的军政要员们富商大贾们,还来了川西川东十几路的的袍哥大爷捧场,就连城里大报小报的记者都赶来了二三十位,从此蓉城第一公馆的名号就落在了郑公馆头上。可郑文东心头明白若讲新派洋气他的公馆算得上一号,可民国初年以来四川境内涌现出几路军阀个个豪强,哪家的公馆不标新立异花样百出尽显富贵和霸气,郑公馆只是领了个时髦和新潮罢了。

曾在护国战争中勇猛善战受到蔡锷大将军赏识封为骠威大将军的川军战将郑文东,在升任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军长不到一年又被南京任命为第九路军总指挥,其在军界之锐势连川中老军阀巴壁虎刘湘和实力派水晶猴子邓锡侯多宝道人刘文辉都嫉妒和羡慕。在南京加官晋爵享受权位的无限风光之后,便乘沪宁铁路列车的豪华包厢去上海显摆显摆,按惯例拜会过沪上军政大员青帮大佬并赴过几桌应酬大宴,就接受四川同乡会商会的大肆恭维和隆重接待了。那帮有钱有名又懂得如何玩转上海滩的新朋旧友,都晓得郑将军打仗奋不顾身搞女人同样奋不顾身的“雅好”,酒醉饭饱之后就簇拥着他去大世界或百乐门开洋荤。大世界的杂耍曲艺和南北舞台、摩登电影对他没多大的吸引力,而在百乐门舞池跳的第一曲舞就让彪悍军人如酥如醉了,陪他跳舞的曼娜姑娘身材曼妙青春美艳,通体弥散的法国香水味儿,一下就将身板魁梧舞步笨拙的外省男人击中了,当晚就把百乐门的头牌舞女曼娜小姐带回了下榻的金门大酒店共度春宵。第二天便用银票子和枪杆子双管齐下搞定了百乐门老板并成為那个青帮大佬的拜把子兄弟,那苏州小美女不管情愿不情愿开心不开心都成郑将军的第六房姨太太了。一帮川籍旅沪富商政客袍哥大爷还在四川菜馆“都益处”大摆酒席,吹捧着一对新人胡吃海喝了整整三天,连上海滩有名的《申报》和几家专登名人绯闻轶事的小报也跟着热闹了几天。郑文东是那种乍看粗直骨子里却精明的军人,他知道这种花花事儿在自家地盘上怎么闹都无所谓,可在远离巴蜀的上海滩还是不能张扬过分见好就收为妙。他一面指挥随身副官赵明元给蓉城郑公馆主持家务的大太太发加急电报,一面叫卫队长武魁托商会朋友定好一干人乘坐民生轮船公司江轮的船票,并亲自带着已按郑公馆姨太太旧例改名为瑞蔓的新姨太,去逛了两天南京路上先施、永安两家百货公司,给六姨太买了首饰、绸缎、钟表、化妆品和西洋杂货足足十口大皮箱,还十分慷慨大方地给七八个来给姐妹送行的百乐门舞女分别送了昂贵的礼物。对舞女曼娜本人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她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到后来的被动顺从,身子和头脑都陷入极度的狂欢和疲惫之中,成天嘻嘻哈哈恍恍惚惚如同坠入了一场无休无止的迷茫春梦,直到坐上泊在扬子江边的豪华江轮还心神不定望着不远处的海关大楼滴下几点清泪来。

从接到电报那天就炸了锅的郑公馆,天天准备迎娶上海来的新姨太,各房太太和管家丫头乃至厨娘杂役各怀心思忐忑不安。只有两个人例外,一是大太太瑞芝,照常吃斋念佛,偶尔问问管家老牟,老爷和新娘子坐的轮船哪天到重庆,掐指算着他们抵达蓉城的日子再做些吩咐,每个细节都事关郑家在省城以致整个西南数省的体面与声望。另一个则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蝶儿,她很快从搬出绣楼的不快中蹦跳出来,适应了宽敞富丽的东厢房,只是小佛堂散发出的香雾和诵经声令她不太喜欢。她真像只漂亮轻盈的小蝴蝶成天在春花初放的花园里飘来荡去,晃得其他几房原本烦躁不安的姨太太们心绪更加不宁。蝶儿对大舅带着上海新舅妈归来怀有莫名其妙的兴奋和期望,还不停想象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礼物和玩具,以及新人到达公馆后的种种热闹场面。跟郑公馆一样兴奋得炸了锅的还有蓉城的各家报馆,主编主笔们和那些专门报道娱乐新闻的记者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针似的。有几家大报还派特别记者赴重庆与驻渝记者站的同仁汇合,天天到民生轮船公司打探江轮抵达的时间,有的记者索性雇只小船守候在朝天门码头要抢第一手头条新闻。一些小报娱记无时无刻不在郑公馆外转悠,有的还扮作送家具的工人送鲜货的小贩混进公馆大门去搜寻各种有价值的点滴花边新闻,简直到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步。

郑军长的迎亲队由清一色的军士组成,几十匹高头大马和猎猎展动的威武军旗,还有一支衣饰特别具有舞台效果的军乐队击鼓吹号助兴。整个蓉城万人空巷争睹一对传奇新人的风采,骑在一匹白色东洋马上的郑文东一身新式将军服面带自得笑容极富男人魅力,身着一袭镶金边紫色丝绒旗袍,头戴簪花凤冠的上海新姨太风姿绰约骑着一匹蒙古黑马。令那些簇拥在马路边鼓起眼珠看稀奇热闹的人们马上就有了新发现:那浑身洋气的下江女人漂亮合体的旗袍开叉居然开到大腿根儿那么高,露出两条穿了肉色长丝袜的长腿分外性感撩人,暗自羡慕那位得意军爷太有艳福的男人大有人在。

郑公馆张灯结彩一派比庆祝节日还华丽堂皇热闹非凡的景象,作为新人洞房的小姐绣楼更是焕然一新。从大门前就铺起的大红地毯一直铺到举行婚典的大堂屋和新房楼前,各房太太厢房的正门都做了特别的装饰,连花园荷塘也点缀了纸扎的彩灯和几道喜庆牌坊,甚至在玉兰初开的林间树起了藏传佛教的五色经幡,是郑文东在西康首府康定的活佛友人派专人特意送来的。负责整个新婚庆典的管家老牟人瘦了一圈也黑了许多,而担任护送长官和新人从沪渝返川的副官赵明元和卫队长武魁同样瘦了黑了。就在郑文东亲自把新姨太瑞蔓扶下马来,牵扶着她慢慢迈进公馆大门的时候,由大太太瑞芝领队的各房太太都盛装而出,带着新衣新妆的丫头们列队相迎,全都带着开心笑容恭敬施礼。太太们中三姨太瑞芬的打扮尤为出色,她所穿的旗袍竟然与新姨太一样是紫色金丝绒的,剪裁那么合体,新烫的波浪卷发上佩戴的金银发簪也美轮美奂,简直可以和刻意装扮的上海女人争美斗靓。以致郑文东经过她跟前时不能不多看了两眼,还从她别样的眼神和笑意里读出了许多意味来。蝶儿像一只花蝴蝶一样扑向大舅,郑文东另一只手立刻牵住了她的小手,两条修理得很漂亮的唇须笑得翘了起来,乖巧的女孩对正被大公馆大家族弄得头昏目眩的上海女人叫了声小舅妈,把她从惶惑懵懂中拉了回来,带感激地叫了声蝶儿,说你大舅一路上都在谈你呢让我都妒忌了,原来你真是这么个让小舅妈喜爱的小精灵呵。她极不愿意看那一张张或白胖或冷峭或木讷的姨太太们涂脂抹粉的面孔,能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多跟自己亲密相处,肯定会减轻不少烦恼和寂寞。

再有钱有势的大人物办婚事举行盛大庆典也不过是老三篇,首先是大办喜宴,头脑活泛的管家老牟出手阔绰大气,在暑袜北一街的春和园包了三天全席,这可是满清咸丰年间创办的老馆子,招牌名气都够大的了。接着包下了福兴街的荣乐园,这家新派菜馆是川菜中的后起之秀,曾为四川督军熊克武办寿宴每桌海参席上万元,不但佳肴可口还体面堂皇乐得熊督军当场给厨师小费就一千大洋。再是蓉城餐饮界的又新式又洋盘的大馆子聚丰园的西式大餐冰淇淋洋蛋糕,虽然不少人一看菜单价格就惊得咂舌,可是爱开洋荤尝新鲜的川人还是乐意捧场。第二便是娱乐庆贺。来给郑军长新婚捧场贺喜的各路袍哥大爷出钱包下了华兴正街的悦来茶园,春熙北街的颐和茶园,请了有名的川戏班子三庆会和各种唱堂会演曲艺弄杂耍的班子,每天上午十点开锣表演精彩戏目直到晚上十点才息鼓收卦,那场合比欢度中秋元宵佳节还要喜庆热闹。第三是文殊院、青羊宫、少城公园这样的佛教庙宇道教宫殿民众游乐场所,都张灯结彩以示祥瑞和祝福,生扯活拉把一个新军阀娶姨太太的喜事办成了整个蓉城的节日。当然也有大怀不满以至气愤填膺者,有好事者还散发了红绿传单,上面只有四句打油诗:自古未闻屁有税,而今只有屁无捐。如今老牛啃嫩草,尽享民膏屁连天。前两句是讥讽郑文东任师长时治辖川南一带独断专行擅颁苛捐杂税纵容部下扰民的可耻往事,后两句便是随意按在那里对豪强军爷大张旗鼓娶小老婆宣泄强烈不满了。这些民众不满之声对有枪便是草头王骑马便可行天下的军界强人来讲,尽管听到看到心头不爽却也根本不当回事,不以为然冷笑几声便照常我行我素,谁让蓉城乃至整个西南都是他的天下呢?

省城军政界巨头们的登门拜访道喜送礼是这场婚事的重头戏之一,其中表现出来的感情亲疏和礼品厚薄还带有微妙的政治因素,郑文东和那几大各自拥有重兵都想为王的川军军阀大佬彼此都心照不宣。曾作为川军总司令又当过四川都督的刘湘送来的礼品自然丰厚,光是内蒙羊羔皮和苏州绸缎都各一马车。同样强悍的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送的礼物特别,因为掌控着省城的造币厂干脆给新郎官拉来了三车光洋,他们毕竟是保定陆军军官学堂第一期的同学好友呵。讲义气的川东战将范哈儿的贺礼不特别倒实在,派了一排士兵给郑公馆送来了可以武装一个加强连的轻重武器,当那些长枪短炮摆在公馆大门前时,真把附近的居民吓了一大跳,以为又有骇人的兵变发生了。川军二十军军长杨森也是个酷爱娶小老婆的花花大帅,他对绰号郑巴子的军界同僚娶到上海红舞女羡慕嫉妒恨,只派当时在省城念书的姨太太送去郑府一张数字不菲的银票了事。有川西袍哥总舵爷之称的胡冬瓜是个白胖胖横着长的矮个子,他带来了两乘滑杆一乘自己坐一乘上是十个麻将盒子大小的精美木箱,胡爷穿一袭青缎夹里长衫并不起眼,而跟着滑杆两旁青一色光头黑短衣汉子就有二十人,当他到郑公馆里当着大太太瑞芝的面打开其中一个小礼箱,把见多识广的军长夫人都看得双目生辉,那是满满一箱金条,每根条子都闪动着足金的迷人光泽,看上一眼人都会心荡神迷以致不知所措,何况是整整十箱呵。于是财大气粗纵横川西的袍哥大爷胡冬瓜送了郑军长十箱金条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省城的大街小巷旮旯角落,那么多金晃晃的条子晃得不少梦想发财的家伙寝食不安喉咙发干,连好话歹话一句都讲不出来了。

从那个强健豪爽的四川军爷把自己的丝质内衣撕成几片,再丢到金门大酒店柔软宽大的高级弹簧床上的那一刻起,这个艺名曼娜的苏州姑娘就明白她傍上了一个有权势的显赫人物,足以改变她本人和整个家族的命运,必须牢牢抓住。虽在风流场所锻炼不久,但她十分懂得这种用青春诱饵钓到肥膘大鱼的机会不多且转瞬即逝,在这肉欲横流美丑混淆的社会一个女人能有几个二十岁可以挥霍和折腾?在床上她使尽浑身解数曲尽逢迎,把专程到上海滩开洋荤的四川土包子伺候得巴适极了欢畅极了,刚完事嘴巴里就兀突突冒出一句,妈那个巴子老子要把你带回蓉城去!复杂立刻变成简单曼娜姑娘顷刻间变成了军长太太,进了富雅非凡的郑公馆她就成了叫瑞蔓的六姨太。从上海来的女人自然有大上海的眼光和气度。六姨太瑞蔓在婚后第二天清早就在蝶儿的陪同下,拜见大太太瑞芝,口里大姐大姐地十分亲近甜蜜,送给瑞芝的礼物是一尊福建德化的白瓷观音,还是明代瓷塑名家何朝宗的大作,乐得笃信佛教的老女人喜上眉梢。各房都有各房的礼物,小蝶儿的那份当然特别。姨太太们都说瑞蔓妹妹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只有给三房瑞芬送礼拉话的时候气氛有些尴尬,尽管老爷提醒这个自以为是郑公馆第一美人儿的女人不好打整,她还是笑容满面地送去了专门为其挑选的各种洋化妆品,给她讲除皱霜嫩白膏口红香水的来路和用法,瑞芬爱理不理的样子不冷不热的搭腔她也从容应对。直到她带着不安的表情说我知道三姐是老爷最宠爱的女人,六妹妹不会把老爷天天用软绳子系在绣楼上的。就在开往重庆的轮船包厢里他睡到半夜还把我当成你叫过老三哩!听到这话瑞芬那张面带愠色的脸蛋才有一抹红晕漾开了,淡淡说了一句,六妹呀给你讲句实话,老东西就是宠我粘我,有时候烦得很推他到别的房里也不去,这下有个这么可人识趣的妹妹伺候他就好了,三姐也可以放开一点轻松一点。哎呀呀不讲这些羞死人的话了,六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识的男人比我多哪里去了哟!不过姐姐倒巴望你我姐妹联起手来用软绳子把老爷的心和身子系牢,莫让他再为其他风骚女人分心了,你说呢妹妹。这话说得瑞蔓双腮绯红心跳加速,各种活色生香的想象画面在脑子里闪动飞转,她拉着瑞芬的手使劲摇了摇再使劲点了点头。三姨太这才注意到她那头大波浪卷曲自然造型别致的头发,比自己在春熙路最好的发廊请头牌师傅精心盘做的样式卷发好看多了,到底上海比起坐在川西盆地中央的蓉城来要洋盘很多,但她丝毫不露声色脸庞上的笑容十分自然生动,使六姨太瑞蔓明白她是郑公馆的厉害角色。

不管怎么讲上海舞女曼娜在郑公馆做六姨太的生活是体面富足甚至是奢侈的,单是作为新房的小姐绣楼也是公馆里除了老爷起居的主房和书房,还有长房太太的东厢房,就数它最漂亮最舒适起眼了。每天早上起床梳洗过后坐在雕花窗前化妆抹粉,举目可将花园、回廊、荷池、前后厢房尽收眼底,还有种居高临下的怡然之感,让她有一种从开始就比其他姨太们高贵一等的错觉。然后远离故土置身完全陌生的异域的孤独感不时袭来,除了正房太太指派给她的贴身丫头芸儿太太长太太短的叫得很甜,偌大公馆里真可亲近的就只有机灵乖巧的蝶儿了。住过绣楼的蝶儿天天上楼来给小舅妈做伴拉话,爱瞪着双又黑又亮的眼珠子看她的衣着、发型、皮鞋和各种的首饰,也时常不客气地拿她的口红胭脂往小嘴小脸上抹,然后对着镜子发出又得意又调皮的大笑。蝶儿还成了瑞蔓和老爷、大太太、管家老牟之间的小信使,使她不下绣楼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以及刚发生在公馆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这似乎是上苍对一个远嫁异乡女子的眷顾,命运把她抛掷在一个完全生疏的环境成天被似懂非懂川腔包围的大公馆深处的同时,还赐给她一个天使般的小人儿。想到這些她禁不住动了感情,一把将蝶儿搂在怀里,那曲曲长长的黑色双睫上立刻有了晶晶莹莹的泪珠,这时蝶儿伸出一双小手捧着那缓缓滴下的泪珠儿笑着说,呀呀呀小舅妈的眼泪水都跟珍珠儿一样好看呢。就这么一句满带稚气的轻嚷就足可让她破泣为笑了。

郑公馆的上海姨太从进了蓉城东门那一刻起,便成了全城各界人士和平民百姓关注的新闻人物,就在郑家大肆铺张格外宣扬的盛大婚礼宴会之后,无论在茶馆里舞场中,还是戏院内都有人议论那个来自上海洋盘得令人一见心慌的美女。好故事的人打探她的姓名来路和在十里洋场花花世界的种种过往,想从每段故事每个细节品出带色带艳的东西来满足膨胀的好奇心。喜欢打扮的女子们则三五成群聚在理发店照相馆裁缝铺首饰楼,悄悄议论那个上海女人的波浪发型新颖时装,变幻莫测的化妆和不显山露水却那么精致夺目的各种饰品。特别是她的旗袍剪裁非常合体把一个女人身子的曲线表现得玲珑有致性感迷人,只是高到大腿根边的开叉不合本城时宜,还有风骚卖弄之嫌让不少正经女人瘪了嘴巴。可以说鄭文东从上海娶回来的六姨太,一下子引领了蓉城时尚界的风潮,连那些在华西坝念医学院的大学女生,在课余饭后都要找来当日大报小报看看有什么关于上海女子的奇谈绯闻。

开在提督街的著名相馆如如相馆的老板头脑灵活,别出心裁地想出了一个发财新招。他亲自带着相馆开办以来的佳丽玉女肖像集到郑公馆拜访郑大军长,表示对其以川军作战勇猛之精神俘获了上海美女芳心之举万分钦佩,决定由如如相馆免费为军座新太太拍一组精美照片,连照相师都是他花重金专程去上海王开照相馆请名摄影师姚国荣的大徒弟来担任的。经过一整天的化妆、试装、试镜等精心筹备,又有操着上海腔的摄影师的悉心指导,一组军长新姨太的时新靓照三天之后终于出笼。而从上海摩登女人进入如如相馆开始,这个门面不大的相馆就成了蓉城社会新闻的中心,各报记者像绿头苍蝇一般在门外嗡嗡乱飞,每天都聚集了数百人在街面上观看议论,只要那辆1920年出厂的黑色别克车一开到相馆门口就人流涌动争相一睹那艳丽芳容,弄得相馆老板不得不请警署派了四个持枪警员来维持秩序。为一组美人肖像照举办新闻发布会肯定是蓉城建城以来的头一遭,几天前各家报社总编都为获取其中的一帧美照大伤脑筋,报社老板还给记者悬赏谁取得佳人首照即奖千元,如如相馆老板是个鬼机灵,在开拍之前就制定了严格保密计划,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们使出十八般武艺都一无所获。发布会由郑军长委托大太太瑞芝主持,三姨太瑞芬也率领一班姨太们前来捧场,这又是蓉城百姓第一回亲眼目睹郑大军长养在公馆深处的花花朵朵们,惊叹之余不少心子像被猫儿抓了一样难受。公开展示供记者们拍摄的肖像作品三十余幅,都用制作精巧的红木相框装饰,每一幅都极具当代时髦女性的青春风韵。次日各报争相刊登还附有记者报道或现场背景秘闻种种,再次引发全蓉城对这个上海女人大发议论,这次专人专题摄影的副产品是还拍了几张小姑娘蝶儿的肖像照,其稚气其灵动其可爱也让人叹为观止。如如相馆就用瑞蔓和蝶儿的大幅玉照作为店前广告,一时间全城女性都拥到相馆拍肖像照,并且无一不模仿郑家六姨太的各种装扮风姿甚至眼神,使得相馆连开票登记都排起了长龙,预约都到了两个月以后。六姨太瑞蔓这次的亮相露彩在郑公馆内引发的风波也不小,首当其冲的是最自负最傲气的三姨太瑞芬大有挫折感,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在新闻发布会后干脆带着丫头艾儿回娘家去了。蝶儿的几张可爱之极的照片被挂在大太太瑞芝的厢房里,她搂着乖巧的小姑娘笑道,我们蝶儿长大了也到如如相馆拍几十上百张大照片,比你小舅妈那些还漂亮风采上百倍,你大舅和大舅妈专门为你开发布会记者会,让全蓉城还有郑公馆的人都睁大眼珠子瞧瞧都眼馋死了,啧啧啧这才真是我们城里乃至西南几省的大美人儿哩!蝶儿跟着大舅妈笑,可怎么听都觉得她话里有话,可她到底在说哪个呢,蝶儿想不出来也不想了。

郑大军长的摩登上海姨太在蓉城引发的轰动还在后头,由此可见一个风采迷人时髦盖世的美艳女子从古到今都能引发全城狂热,比今天那些狂追巨星的铁杆粉丝们造成的疯狂毫不逊色。农历二月十五是道教始祖李老君的生日,也是青羊宫举办一年一度庙会的日子,从唐代以来这个令全川瞩目的大庙会已办一千多年了。二月的蓉城春光明媚又是传统的花朝会,所以青羊宫庙会又俗称花会。宋代大诗人陆游曾为此写诗: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半个月的庙会中远近善男信女纷至沓来烧香敬神诵经,戏班锣鼓不绝,大批商贩江湖跑摊匠也赶来扯圈叫卖。还有那些让人流口水的几十上百个小吃摊食香诱人,赶青羊宫春季大庙会称为蓉城老百姓最快乐的盛事,春光明媚艳阳暖人江流青碧人流如潮,许多官宦乡绅人家的女眷也争相出来抛头露面亮彩争艳,于是街谈巷议有了新话题大报小报有了花边新闻。早在庙会筹办之初,几个商界人士就打起了郑军长六姨太的主意,有喜爱甩文的家伙还给她一个“花朝女神”的名号,鼓吹这上海靓女只要出现在庙会便能产生巨大震动吸引更多民众拥去围观。几家报社头头也看到其中的新闻效应,都悄悄成立了围绕郑家六姨太逛庙会的报道组,非弄出几大版头条社会新闻来抓蓉城读者的眼珠子不可。筹办庙会的商界代表去拜访郑军长原想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鼓吹说服,谁知刚把厚重礼盒放下郑文东就知其来意,他早就担心在上海舞场十分活跃的新姨太呆在公馆里整出什么病来,有意让她外出走动寻开心找快乐,身为一军之长的他不但要忙于几路川军的内斗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军政事务缠身,除了晚上在新姨太身上花点宠爱功夫真莫得过多时间与之纠葛缠绵,就当场拍板在大庙会第一天让六姨太去撑场面并尽兴游玩。这消息一经善于吹嘘搅事的蓉城报界添油加醋大肆渲染,青羊宫大庙会开张之前就引起全城百姓密切关注,似乎看庙会都在其次,一睹郑大军长上海姨太的芳容风采倒是赶今年花朝会的第一大事了。

六姨太瑞蔓虽然对蓉城的什么庙会一无所知,但能走出深宅大院外出踏春游玩是很吸引她的,何况有了上次如如照相馆引发的市民围观和喝彩,把一个女人自带的虚荣心填得很满足弄得很飘然。她简直没想到就为自己去逛一次庙会,军长老公会那样郑重其事不但派了副官赵明元和司机大苟专车接送,还让卫队长武魁带了全副武装的卫队护驾,那排场那架势连见惯了川中军阀们为显示实力喜欢张扬的蓉城市民也开了眼界。瑞蔓收拾打扮完毕带了丫头芸儿去给大太太瑞芝请安,只向她提了个要求带蝶儿一道去庙会看个新奇。心头虽抱怨老公太宠这个洋花子新姨太,还是笑脸答应并叮嘱六妹妹早去早回,小蝶儿倒是欢欣鼓舞,青羊宫庙会她逛过几次每次都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今年肯定又花样翻新,再有洋气十足的上海小舅妈去显摆绝对好耍。

当一辆乌黑洋气的外国专车摇摇摆摆开到青羊宫大门口,一队军装整洁武器精良的卫兵夹道护送的阵仗,就使早已人流如潮的庙前空坝万头攒动了。着一身校官呢军装的赵副官显得英姿飒爽,同样英武更显威壮的武队长和他身边的年轻军人个个精神抖擞,由这群军装男人衬托出的旗袍女人更加婀娜多姿风韵十足。她的发型、化妆、衣裳、丝袜、皮鞋以及手上拎的小包,每宗每样都收到围观者尤其是爱漂亮爱时髦的女人们姑娘们的赞叹和羡慕,她的一颦一笑每个细微的小动作都成为了话题和新闻。特别是那开到大腿根露出许多丝光白腿的旗袍衩,已经引发蓉城妇女界好多次议论和争吵了,而每个亲眼见到的男人和女人都不能不承认,那双修长细白的腿子实在是美。郑大军长六姨太为青羊宫庙会剪彩的消息,当天就成了各家报纸的头条新闻,配发的几张照片把一个江南舞女的妩媚与风骚展示无遗,记者们笔上生花把她在庙会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描绘得香艳可人,似乎一座蓉城的春心都被这个从上海来的魅力女人引发了。赵明元、武魁带领军人们组成的护花卫队,成为另一道庙会风景,穿着上海女童洋装的小蝶儿也挺抓人眼球,她活泼可爱的娇小模样更把小舅妈瑞蔓的成熟性感衬托得华彩四溢。

六姨太瑞蔓在青羊宫庙会大出风头,郑公馆里风波乍起,几房姨太聚在大太太瑞芝的堂屋里叽叽喳喳议论发泄不满,三姨太瑞芬还说出了那骚狐狸精一进这公馆大门,这院子里就有股狐骚味在四处乱窜了哪个闻着都受不了。等等一连串牢骚话。大太太瑞芝也不制止捧着一把白铜水烟袋呼噜噜直抽,脸色被浓白的烟雾罩着让其他太太看不清,但每个姨太的內心都隐约感觉有股一直隐藏在这公馆角落的旋风在开始涌动,不久就会惹出什么让人惊讶的是非来了。这一点连六姨太瑞蔓也有某种感应,她在乘车返回公馆快进大门的时候不知怎么绊了一下,若不是紧随其后的赵副官抢步搀扶她就要被摔个仰面朝天了。连人虽小内心却极为敏感的蝶儿也有一种感觉,上海来的新舅妈如此爱出风头,总有一天会摔个什么跟头而且一摔就会很重要爬起来都难。蝶儿真不想那样,可一旦那样小小的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听大人们讲人生在世什么都是命,可什么又是命呵,上海新舅妈的命是好是歹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蝶儿总想弄明白其中的玄妙却怎么样也想不明白。

郑公馆原有的虽不那么和谐各房太太暗自施展魅力或者手段争得老爷宠爱表面还算平静的气氛,从六姨太瑞蔓进门的那一天起就彻底打破了。开初十来天那些自视颇高的太太们还能够隐忍,知道喜欢新鲜女人刺激又好在军队同僚中逞男子雄风的老公会跟上海洋婆娘黏乎腻味那么一阵子,等那股子新鲜感好奇心逞能劲过去就好了,公馆各房女人又会回到老样子过自家的小日子,哪个今天受宠哪个明天挨冷只要有大洋用锦缎穿麻将打笑一阵气一阵又心安理得了。至于那个好显摆好招摇的女人引得蓉城民众追逐围观,报纸上天天都有她的玉照和新闻,倒也真是让心眼从来都不宽的姨太们眼红嫉妒,恨不能找个茬子使个绊子让那一脸灿烂的骚女人丢脸皮出洋相。可宠她的老爷正在兴头上连大太太房里也少去喝茶聊天了,似乎这座公馆里的头牌太太是她这个下江小女人了,那带着吴侬嗲腔的笑声成天在院内的荷池上回廊里穿来绕去,带着一股令太太们挥之不去咒之难消的膻腥骚气实在恼煞人了。

再得意的人也有或多或少的苦恼。饱受丈夫恩宠的六姨太瑞蔓也没能逃出这个规律,她在郑公馆和蓉城锦衣玉食绚丽多彩的快活日子还没过多久,苦恼和麻烦就接踵而至。首先是吃饭不仅不合口味,那川菜的麻辣让她简直受不了。尽管老爷再三给管家老牟打招呼还亲自到厨房跟厨娘罗婶作了交代,每次用精致景德镇金边名瓷碟碗送上来的佳肴没几样是她喜欢吃的,皱着秀眉勉强夹几筷子就说没胃口回绣楼去吃饼干巧克力了。急得罗婶跑去荣乐园找大师傅学下江菜,回公馆做出来的松鼠桂鱼和扬州狮子头倒是像模像样,可娇滴滴新娘子不是说味道不正就是嫌有股莫名其妙的怪味,弄得管家老牟和厨娘罗婶先是跟着莫名其妙接着便诚惶诚恐了,得罪了老爷的新宠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惹毛了赏你颗枪子儿都有可能。为哄住六姨太那张在上海滩吃刁了的嘴巴,老牟失眠了几个通宵最后一拍脑门才想起找聚丰园的西餐师傅订制西餐,让其派专人送来而且要每天花样翻新。好在聚丰园的西餐师傅是专门从上海聘来的,他做的奶油蘑菇汤、黑椒牛排、蔬菜沙拉等等,总算勉强把上海舞女那张猩红小嘴给糊住了,老牟和罗婶心头悬吊吊的那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可这管家和厨娘又招来了其他几房姨太的挑刺和责骂,三姨太瑞芬的反应最为激烈,把送去她房里的汤罐菜盘都砸烂了好几回,要不是大太太瑞芝知道管家和罗婶的难处出面打圆场,还真会闹出祸事来。老爷却是一张川菜嘴巴只喜欢吃川东老家的乡土菜,于是每逢他在绣楼上陪六姨太吃饭就开两桌,一桌是麻辣鲜猛下里巴人土得掉渣的川东菜,一桌则是清柔淡雅阳春白雪洋得冒泡的西洋餐。中国人吃西餐每周一两次都算多了,要天天喝洋汤吃洋菜瑞蔓也腻烦得很,厨娘罗婶还不得不变作花样弄几样半吊子的淮扬菜来对付,如此三天两头交换穿插才终于把个上海姨太的嘴巴给安住了,有时来了兴致还会点几样渐渐喜欢上的川菜品品滋味了。这倒美了小机灵蝶儿,天天都可享受中西合璧的美味佳肴,先吃了大舅这边的宫保鸡丁、红烧黄辣丁,再去喝新舅妈那桌上的奶油蘑菇汤并用刀叉切又软又香的黑椒牛排,西餐的餐后甜点是小姑娘最喜欢的,直吃得小脸蛋上绯红若花,看得她大舅都喜形于色。

第二个苦恼和麻烦就是四川话听得六姨太瑞蔓耳朵发麻心头打鼓,当那些很地道的川腔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响过之后她大半都听不懂,只有赵副官和管家老牟憋红了脸才挤出些夹板官腔她才明白咋回事。另一个翻译就是活泼好动的蝶儿了,她小嘴里蹦出的北平官话跟电匣子里的声音一样清晰好听,瑞蔓对这个小天使般女孩儿的喜欢和依赖就可想而知了。老爷郑文东的意思是要她这个下江女人入乡随俗尽快四川化,当然也得慢慢操川腔川调,六姨太瑞蔓是在大上海见过世面的女人,当然明白如此这般的重要性,天天缠着蝶儿老牟甚至罗婶学川话,可从她嘴里跑出来每个字都怪腔怪调惹人想笑又不敢笑。于是脑瓜子还灵光的老牟给老爷出主意,请个川戏班子的角儿来教六姨太学唱川剧,天天在咿呀咿呀的唱腔之中磨练,她自然而然就会讲川话了。这主意正中郑文东下怀,马上派赵副官去悦来茶园找蓉城最有名的川戏班三庆会的会头,要他派个当红花旦和琴师鼓师到公馆来,多少银钱都好说。全四川的人都晓得郑大军长刚刚控制了设在蓉城的省造币厂,大量铸造的银洋铜币不但保障了川军日益增长的军需供应还使他财大气粗称霸川西。请戏班子红花旦的事六姨太瑞蔓也觉得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她在上海做舞女混日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越剧,成天在绣楼上轻哼慢唱,没人听得懂就只有自我陶醉。如果学会了唱川戏不但可以唱上几曲讨老爷的欢心,还可以让那班总拿另外眼色看她的姨太太们见识一下她的唱功和魅力。可见这个看似高傲复杂善于应付各种事态的上海女人心底里还有那么一点没丢掉的单纯和幼稚,从三庆会川戏班那个模样俊俏乖巧眼珠漆黑生辉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戏的当红花旦柳枝儿跨入公馆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在郑公馆和蓉城的夺人艳光就黯淡下来,接着便是挡不住也推不开的霉运接连而来,如同平地卷起的黑色恶浪,在连一直妒恨她的三姨太瑞芬都意外和惊讶的哀叹声中很快冲击她折腾她直到吞噬她。这样天上地下惊世骇俗的诡黠大变,连当事人郑文东都猝不及防以至于摸头不知脑感到万分意外,好在再美再好的女人对他这个大军长来讲都只是一个香艳玩物或者一场男女游戏,四川各路军阀年复一年的武力争斗和对省城的强力控制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事情真来得突然和诡异,川戏班子和当红花旦是老爷宠爱的上海姨太专门请进公馆的,她作为新居的绣楼理所当然是最佳学戏场所了。每天上午和下午的两个特定时辰,川戏锣鼓便哐啷哐啷敲起来胡琴扬琴哩哩啦啦叫起来,再就是俏花旦柳枝儿咿咿呀呀的地道川腔唱起来。六姨太瑞蔓学川腔川话实在是费力不讨好,任凭怎么努力都难听之极,然而学唱川戏却出人意料地得心应手,不但唱腔圆润饱满吐出的台词那么字正腔圆听者根本感觉不到她是下江人。为此瑞蔓不仅得意非凡渴望展露唱功身手,还让大太太瑞芝动员各房姨太都去绣楼捧场一睹她的风韵神采。这天合当出事,几房姨太们带着各自的丫头拥上绣楼,去看六姨太刚学会的川剧折子戏《秋江》,她演的是女尼陈妙常为追送情郎书生潘必正在江边和诙谐艄翁斗智的一段戏。连对她心怀妒恨天天暗地咒她的三姨太瑞芬也领着丫头艾儿来了,一堆人中腆着大肚子的五姨太瑞萱最为招眼,她身边的丫头还拎着个药罐子小心伺候以防不测。大太太倒没现身,只派了个贴身丫头芹儿露面算是点了她这一房的卯,也等于给了好张扬的六姨太瑞蔓一个不小的面子。这种场合是少不了小蝶儿的,像只彩蝶似的在她熟悉的绣楼里外上下翻飞,那样子比当主角的六姨太还要兴奋。其实她的小眼睛看这些精心打扮的女人们,没一个比得上打扮极低调的柳枝儿,她身为六姨太学唱川戏的师傅此刻就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角等待徒弟登台表演了。虽只穿了一袭薄柔青衫瑞蔓还是显得身材曼妙,那张涂抹了戏彩的脸庞一亮相就显出风情万种,打翻了在场姨太们心底里那只五味瓶个个表情也随之不自然起来。锣鼓敲响琴声悠扬瑞蔓随着柳枝儿的手势正要开腔亮嗓,不知谁咋呼了一声拥挤在绣楼上的十几个人就惊慌失措乱推乱搡,紧接着便有重物坠落的闷响并冒出女人的惊叫:不好啦!五姨太摔下楼梯了!——于是有人奔逃,并不宽敞的绣楼瞬间大乱,随之是五姨太瑞萱的痛苦哀嚎和有人慌张大喊:血血!血呀!——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不知所措的六姨太瑞蔓呆立房中脸上的戏彩顿失光辉,眼睁睁看着那些女人们像逃离瘟场般地飞快遁去,而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后果会多么严重她也茫然不知。绣楼在刹那间安静下来,可瑞蔓满脑满心还被那震动的鼓锣声和咿呀的胡琴声充斥着,几乎没有一丝空间。直到大太太瑞芝领着管家老牟赶来,瑞蔓和柳枝儿才晓得就为看这场川戏表演五姨太瑞萱被挤倒跌下楼梯造成小产,孩子是当娘的命,能否保住就得靠华西坝的外国医生了。作为长房太太的瑞芝扬手就给了柳枝儿一记耳光,又气急败坏地责骂六姨太瑞蔓是个小妖精丧门星,一进公馆门就惹得全家老小不安身,老牟想劝说两句也遭她劈头盖脸一阵喝斥只好赶紧闭嘴。发泄一通后瑞芝恶狠狠丢下一句话:你瑞蔓惹这么大场祸事,看老爷回来咋处置!这是上海舞女曼丽嫁到千里外的蓉城遭受的第一次挫折和打击。当她终于明白了事件的严重性便急切盼望老爷尽快回到公馆,只有扑在他宽厚多毛的胸前她才会又有受宠感和安全感。可恼的是郑文东正带着他的子弟兵在川南与川滇混合军激战,哪天能班师回到蓉城只有天知道。想着那些突如其来拥向她扑向她的烦心事,六姨太瑞蔓就倒在新婚锦被中嘤嘤抽泣再也不下绣楼了。柳枝儿和她的川戏乐师们也被大太太扣押在公馆客房,等候老爷回公馆审清事件真相再行发落。从此,偌大的郑公馆一下子从热闹转为沉寂,在一些人眼里如同一口巨大的活棺材。小蝶儿也敏感到这座豪华公馆里的好日子,似乎要到头了。

郑文东率领他的军队回到蓉城的日子,比这城里这公馆所有关注他的人想的要快得多,尽管那几张颇为偏袒他的省城报纸没有太详细报道前线战况,人们还是从这支川军回城的时间和方式上推测:近几年在川东川西纵横驰骋所向無敌的郑文东这次吃了败仗,至于这败仗的大小或者队伍受损的具体细节都不需要去深究了。偌大省城和附近的城镇的百姓全因为郑军长此番挫败而人心惶惶,担忧另一支强悍的军队以及野蛮的外省武装会乘胜追击,一旦蓉城成了几支队伍厮杀的战场,就是明末清初的那种令川人想起都不寒而栗的大劫难了。在街谈巷议众说纷纭中郑文东和他的随身卫队从南门进城的架势和派头又给围观的市民们吃了定心丸。郑军长骑在一匹纯白色东洋大马上身披一袭黑丝绒大氅,硬壳军帽下的双眸炯炯生辉,怎么看都那么威风凛凛找不到一丝儿打了败仗的沮丧之态,再看那两大排同样骑马持枪的卫队军士哪一个又不是生龙活虎的战将?虎威不倒依然是王者有郑大军长在的蓉城还是固若金汤不是随便哪支军队可以撒野的地方,郑文东此番却一改以往班师回城要与省城各方要员聚会庆功的老习惯,带着他的精悍卫队从南门直奔城北郑公馆而去,那快速急促的马蹄声的达的达地敲击着青石街面,也敲击着全城市民的心坎。郑公馆出了大事的传闻早就随着早春冷风吹遍了蓉城大街小巷,刚知内情的好奇者们不由得揪紧心子平心静气等待那座奢侈豪华得很过分的大公馆传出更骇人的奇闻。

郑公馆内外被无形的冷寂罩着压着简直让人窒息,各房太太的房门都紧紧关闭,连平时有些活跃顽皮的小丫头的影儿也见不着了,那一扇扇精致的雕花木门里涌动着何等的酸风醋浪外人都只能想象。最沉静还是那座矗立院中的华美绣楼,那么爱热闹的六姨太瑞蔓已有好几天没下楼了,伺候她的贴身丫头芸儿也只有到厨房提取餐食才露一小会儿面,随之像只胆怯的小猫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小产造成大出血差点丢命的五姨太瑞萱在她房里哀哭了几天几夜,尽管有重金请来的名医守护救助她还是小死过两回吓得管家老牟连楠木棺材都悄悄准备上了。整座公馆只有小蝶儿像个小幽灵在院子里荷池旁游来荡去,却也少了平常的活泼和天真,时常看着明镜般的池水上自己那张小脸蛋发呆。她知道这公馆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也能模糊预感还有更惊人的事会接踵而至,在受不了冷清的时候就赶紧跑到大舅妈房里,瑞芝会一把将她搂在宽厚的怀里,嘴里不停叫道:小可怜儿呢,公馆这样的日子你咋个受得了哟!等你大舅回来就好了,回来了就好了。蝶儿挣扎着抽出身子去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知是问大舅妈还是自己:大舅回来真的就好了吗?这个既稚气又严肃的问题就连这公馆里最有主意的女人大太太瑞芝都不知怎么回答。

郑文东一行骑着战马以最快的速度从南门穿过大半座蓉城,掠过无数市民围观的惊奇目光直抵郑公馆。管家老牟像早得到通报独自一人在公馆大门外恭立迎候,当那匹白色东洋马打着响喷冲过来时,他正要像往常一样上去抓住马头部的牛皮铜勒扣再扶老爷下马,殊料郑文东就在他迎上前去的刹那挥动鞭子使劲朝马屁股上一击,训练有素的战马像听到冲锋号令猛地一蹿一跃就奔进了公馆大门。这一幕把跟随他伺候他多年的老牟惊得浑身寒毛倒竖,立刻感觉这座看似安静却隐藏风暴的大公馆真要再出连他都意想不到的大事了。这个时候像有一道无声的命令在全公馆下达,以大太太瑞芝为首的各房太太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带着丫头们站在各自房前迎接老爷,就连尚在伤痛中的五姨太瑞萱也包了头帕被丫头扶着站立门外。六姨太瑞蔓则手牵着小蝶儿立在绣楼外的荷池边,她知道自己惹下的祸事不小却不知道宠爱她的老爷会怎样去处置,于是只好紧紧挨着老爷最喜欢的小侄女,仿佛这个小姑娘成了她在这异乡异城的唯一依靠。那几个自认为犯了大错的戏班子的人员此刻也走出客房垂手站在花坛一角,鼓锣师胡琴师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仿佛是要听从发落的犯人。只有素衣白面的柳枝儿还那么气定神闲没有半丝儿慌张,细黑眉下一双水灵大眼倒有几分顾盼生辉的妩媚韵致。是女人的第六感预觉到了什么吗?其实这几天鼓锣琴师们都在唉声叹气抱怨赶了霉运,好端端的唱出折子戏都惹出一场丢人命的大祸来,那大权在握从来就把杀人当儿戏的军长大人回来会如何暴跳如雷又如何处置他们真是想着都吓死人了。而当事人之一的柳枝儿却从不那样想,一个驰骋战场杀人如麻的将军连一个意外流产的事故都无法接受还小题大做,那他就不是个可以率领大军南征北战威风四方的将军了。这念头也只偶尔冒那么一下,柳枝儿才不愿胡思乱想,每天照吃照睡有时还轻轻哼那么几句自己喜欢的唱腔。

东洋大马冲进公馆的那一刻,真还把所有关注公馆大门的人惊出一身冷汗,只见郑文东把战马缰绳用力一勒那马嘴里就喷出一声嘶鸣,紧接着两只前蹄就高高扬了起来。这时披在他身上的黑丝绒大氅也就扬起来,衬托出一个健壮军人的蓬勃英姿。就在众人被这一情形惊得目瞪口呆之际,只听郑文东大吼一声:柳枝儿!——那川戏花旦的俊白面庞顿时红潮泛滥情不自禁随口应了一声:哎!——话音未落随之而来的是马头扭转一只有力大手伸来,柳枝儿顺着那只拉住她的手轻灵一跃就上了马背,便被郑文东紧紧抱着再双腿一夹那马就像一道白色旋风一般消失在公馆大门之外了。直到这一刻所有眼睁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突然发生的人们还呆若木鸡,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将要发生什么。唯一懂得自己男人的只有大太太瑞芝,一个刚打了一场败仗的将军要把什么积压心头的满腹火气发泄到一个新女人身上去了。这也许是一个转移省城百姓对这场战事关注的最好方式了,在诸多靠武力崛起的军将领袖之中,郑巴子算不得聪明却绝对不傻。

说来也怪得出奇,一场让蓉城各界人士以及平头百姓牵肠挂肚的战事,也就是民国早期军界有名的保定系、速成系和讲武堂系军阀们在川南的一场莫名其妙的混战,居然在英雄美人的香艳传闻中灰飞烟灭再没引起多大恐慌多大波澜,似乎那只是一伙好斗军人们逞强斗狠显示实力的一场由枪炮声做伴奏的赌场游戏。扼守川西首府蓉城的郑家军是败是胜,也不那么关乎时政大局了,每天省城大小报都连篇报道郑大军长和他最新宠爱的川戏名角柳枝儿的奇闻艳事,这桩令省城那些登徒子看着想着都流口水都冒妒火的艳事似乎早有预谋,战马驮着那对人儿直接奔进了郑大军长手下一位师长刚刚装修一新的公馆,大门紧闭之后一连七天都再没打开,想窥探最新绯闻的记者们在小公馆外头游转,看到的总是那些荷枪实弹的卫士们。有关往常还显冷傲心性并对富商权贵的挑逗不屑一顾的柳枝儿,为啥突然接受了有好几房妻妾的强横军头的说法有好几种,其中一说她是为了报答戏班子师傅的恩德毅然挺身而出,也就是用自己的身子挽救了整个戏班子师哥师姐的性命,再是六姨太因受军长宠爱太骄横太自得以为她的美色可以艳压蓉城,在戏文里唱过貂蝉又演了西施的柳枝儿中了戏魔要飞蛾扑火镇住上海女人的妖冶之气。还有一种说法是美女天生爱英雄,这个川剧新秀从踏进郑公馆大门那一刻起,内心就有了一种要降服那个看似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军界悍将。猜想还是猜想传闻总归是传闻,如花似玉正值戏剧才华横溢轰动蓉城的当红花旦,到底为何选择成了军阀的新玩物真是难解之谜,欲探究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实在不少,可也只有看看报上那些胡编乱造吸引眼球的花样文章了事。有好事者还追踪到柳枝儿远在川北山地的老家,用钉耙锄头挖出些奇闻异事来,其中一则便是早在川戏新秀带领戏班子走入郑公馆之前,就有装扮商贩的军人挑了十担白花花的银元去交给了柳家父母,說是郑大军长下的聘礼,那年头十来个银元就可养活一家几口人一年了,这么多银元把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吓得脸青黑,相互抓扯了头发胡子感到生疼才明白不是做的白日大梦。这些说法倒是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龙门阵添了些作料,柳枝儿成了郑军长的新压寨夫人再也不能登台唱戏才是雷打不动的事实,吹着扯着谈着讲着那些讲的人听的人忽然都觉得很扫兴和泄气,不少人心头暗暗骂道:狗日的军阀跟土匪没得两样,真他妈的太霸道太欺人太混账了嘛。

就在郑文东和柳枝儿在安静舒适的小公馆成天缠绵的同时,郑公馆则像炸了锅一样一刻也不安宁了。连见惯不惊以往从不把丈夫这些花花勾当看作一回事的大太太瑞芝,也站在房门口骂了小半天人咒那不要脸的戏子把戏台上那一套勾引男人的本事弄到家里来了。三姨太瑞芬的言行举止最古怪骇人,就在亲眼目睹郑文东将川戏花旦搂上战马奔出公馆大门的刹那,她那张刚刚精心粉饰的漂亮无比笑容灿烂的脸猛地扭曲变形阴沉发暗,突然转身奔向房里从红木衣柜里抓出几件华美旗袍就用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一阵乱剪,红中泛乌的双唇一边颤抖一边厉叫:你不痛惜老娘,老娘也不痛惜你!要毁大家都毁只有毁干净了才痛快!哈哈哈哈……一个舞女什么东西一个戏子又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跟老娘比跟老娘抢,就抢去也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老东西旧东西……她挥动亮黑黑的剪刀满眼恶狠狠的凶光,完全像个受了重大刺激精神失控的疯女人,吓得丫头艾儿想冲去抢过那把剪刀又不敢只有两眼迸泪口里不停叫着,别那样别那样,求你了太太……太太呀……管家老牟和厨娘罗婶都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他们都跟随老爷好些年了,也熟悉他的秉性和作为,并对公馆里各房太太的出身来历以及个性爱好摸得挺透,可这样让人惊诧更让人意外的阵仗却是头一回碰到,哪一房太太都惹不起他俩就只有三十六计躲为上了。

尚沉浸在新婚受宠快乐得意中的上海姨太瑞蔓先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是震惊、失望、愤怒、失落、妒恨等等情绪一波一波夹着冷风恶浪冲击而来,起初她像头受伤的困兽一样想歇斯底里大叫,来发泄一个这么快就遭到男人抛弃的女人从身心里冒出来的怒气和不满。可就在这时她神经质般乱抖的手触到了一只绵软温和的小手,接着又看见了一双天真无邪稚气十足的黑亮眼睛,此刻的小蝶儿看她的神态居然有着大人似的同情、怜悯甚至浓浓的伤感。瑞蔓打了一个冷战立刻镇定了下来,脸上竟然还挤出了一点古怪笑容,她松开了蝶儿的小手毅然转身果断上楼,那修长性感的背影让在身后提心吊胆的丫头芸儿觉得又好看又担忧,隐约感觉这绣楼里将要发生什么大事其骇人程度不会亚于老爷把那女戏子搂上战马夺门而去。

六姨太瑞蔓是郑公馆各房太太中第一个面带笑容走下绣楼满院活动的女人,她要管家老牟到厨房让罗婶做这样汤那样菜,而且胃口真的好得出奇,有时她带着小蝶儿在花园里采摘鲜花回绣楼插在几个花瓶里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副官赵明元简直被她当作了差役,一会儿要他到春熙路买这种香粉一会儿要他去商业场买那样绸缎,每样物品必须由赵副官亲自送上绣楼,她不但要问这问那连蓉城的各种新闻都要盘问了解,有时弄得年轻军官面红耳赤好一阵下不了楼,六姨太这种反常举止其他各房太太虽有困惑也不当回事,还以为人家是从十里洋场混出来的交际花见过大世面,不会把女人间争风吃醋当一回事。

战场失意情场得意的郑文东成天泡在西城一角的小公馆里搂着新相好寻欢作乐,满城又传闻郑大军长要娶七姨太了,要给新太太取个什么带草字头的名儿还是颇费脑筋的。北城那座大公馆以及那群各具姿色风韵的太太们似乎都被他抛在脑后,紧闭大门一周之后的小公馆又开始热闹起来,省城各界要员大佬纷纷前去拜见郑文东,各种车辆排起了长龙各色军官士兵以及袍哥弟兄们在门外聚成了新风景。高墙里还传出了铿锵激昂的川戏锣鼓,悠扬琴声过后就是那熟悉的亮丽嗓音,柳枝儿又开唱了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传遍城里各个角落,一批老戏迷从四面八方赶来听墙角过戏瘾个个听得摇头晃脑,这些消息和小公馆内外发生的某個特别抓眼揪心的细节,会很快原封原样或者添油加醋传到郑公馆里,激起的反响和波澜是没法用简短的文字去描写和形容只有靠旁观者的想象去完成了。而这些很刺激人的风言风语被六姨太瑞蔓彻底当作了耳边风,她选择我行我素以更大胆放肆的行为去对付,每天都挑个时辰走出公馆去春熙路逛街到商业场购物或者去新明电影院看新片,把抛头露面当作一桩乐事,她每到一处身前身后自然少不了围观者,有追几条街赶去一睹俏美芳容的也有指指点点讲她这样风骚那样放浪的,无论哪种效果都是上海女人所要的,听到些争议声她也含笑置之不理,那派头就是大明星。陪伴她左右的是军装革履的赵明元副官,还有娇小玲珑比城里富裕人家的小姐还衣着漂亮的丫头芸儿。一个下午在六姨太瑞蔓拎着名牌小包慢悠悠走进公馆大门,赵副官丫头芸儿两个一左一右提着大包小包跟随而入的时候,正倚在正房大门口嗑瓜子的三姨太瑞芬对大太太瑞芝说,大姐吔,我看那个上海婆娘要出事,出比老五掉娃儿还大的事你信不?瑞芝闭上眼帘沉默一阵答所非问,老三你把自己的事管好尤其那张嘴巴少讲多看,老爷心头还是有你的,这点我比哪个都清楚。瑞芬听罢瘪瘪嘴吐出几片瓜子壳就扭着蛇形腰走了,大太太瑞芝突然睁开眼睛直直盯着她那丰腴且有韵摇摆的大屁股露出古怪得有些诡黠的冷笑。

这世上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要发生。为绣楼上正在酝酿、诱发并随时有可能爆发将会对这座公馆有着沉重打击的那件事,管家老牟从早到晚惴惴不安,人在前院后院忙碌眼角总瞄着那座鹤立鸡群的绣楼,他观察出某种惊心动魄的情感苗头在一对青年男女间缠绕,尽管每天要面对那么些利刃钢刀般的尖锐目光,他们仍不管不顾好像中邪般狂热放肆,那看似无形却赫然存在的情感线此时显得无比坚韧紧紧纠缠密不可分。老牟斗着胆子去过大太太房里三次每次都是念叨那句话,这咋得了这咋得了,一旦老爷晓得这桩丢脸臊皮的丑事不掏枪杀人才怪呢!脸发胖体发福的大太太瑞芝微闭眼睑轻微敲击木鱼念经般地应道,管她呢老爷就是天老爷派下凡尘来杀人的人,三天不动刀子枪子就心烦手痒他这半辈子杀的人还少么?只是这么雅致体面的公馆别见血才好,你说呢老牟……

六姨太瑞蔓从在上海舞场见到军长副官赵明元的第一眼起,就打心眼里喜欢上这个英气逼人的年轻军官了,勾引他的念头从冒出心头开始就从未打消过,勾引男人不但是她的技能还是本能,新婚大喜的这些日子里她每天都在观察在窥探在盘算发誓要找到缝隙与这个爱上的男人有肌肤之亲,给那个令她暗自厌恶却又迫于权势压力与金钱诱惑不得不屈身逢迎的武蛮男人面上烙下耻辱的印记。女人的报复心从来胜过利刀稍一触碰就使人鲜血淋漓,她自从来到蓉城住入郑家公馆努力去适应和对付女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更多时间就在冥思苦想干桩出格大事,来向公馆内外关注她的人们证明自己并非逆来顺受的凡俗女子。瑞蔓敢做敢为行动也十分快速就在郑文东骑马掠走川戏俏花旦的第二天晚上,她就用一根柔软至极坚韧至极的无形之绳把副官赵明元系在了她的裤腰带上。俗话讲色胆包天赵明元原本对郑文东忠心耿耿恭顺敬畏,对他身边女人或者经手过的女人从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上海女人的丰韵雅致知情识趣洋气浪漫确实使他怦然心动。郑文东出手俘获川戏新秀犹如军事上的一次突袭,事件发生好一阵赵明元都没回过神来更没料到军座和新欢躲入西门小公馆好些天不出门,连他这个大事小事都离不了的副官也像绊脚石踢一边了。天赐良机不抓住就不是真男人了,所以六姨太瑞蔓早存心机的挑逗,他心领神会立马展现出男儿本色。他们偷情的方式极为简单。白天交往在众目睽睽之下颇为正派规矩,赵明元以副官名义奉公办事受六姨太差遣,回到公馆也只恭敬地送她到绣楼下,然而一到夜晚他从军人住的公事房里悄悄溜出来,如一头行动敏捷的野狼沿着围墙内的小道三蹿两跃就到了绣楼后窗下,那里早有一根用几条新婚蜀绣被面结成的长绳垂在窗下,他手拉脚蹬转眼就跃入那大大启开的雕花窗户。不知怎么的每天凌晨赵明元攀上窗台手握蜀绣长绳缓缓下滑的时候,瑞蔓的两只眼睛会情不自禁流出几滴清泪来。

从此郑公馆的白天一如既往地装模作样显得那么道貌岸然,花园里的各色花朵姹紫嫣红一派生机,各房太太们依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各显魅力和风韵,大太太瑞芝的小佛堂还是不时有轻轻的节奏鲜明的木鱼敲击声传来,只不过她由丫头芹儿扶着去公馆附近的文殊院烧香拜佛的回数多了。好动而不安分的三姨太瑞芬这几天突然安静了许多,都不到正房门口嗑瓜子并无话找话跟大太太摆龙门阵套话弄事了,她除了上午起床打扮停当到厢房门口露个面证实自己的存在,大部分时间猫在房里想方设法消磨漫长得闹心的日光。瑞芬一直在等待和企盼着什么,凭她这些年陪伴郑文东的经验知道肯定会发生什么,但到底会发生什么她想着既亢奋又害怕,担心有血一样的东西溅到自己的旗袍上。然而一到晚上尤其是月黑多风的深夜,偌大的郑公馆一派阴沉,各房门前和曲折长廊悬挂的红灯笼也如同忽闪忽闪的鬼火令人不安甚至心悸。按照郑公馆的规矩郑文东住在家里的时候警卫工作都由卫队长武魁负责,而在老爷离开公馆的日子则是管家老牟带人巡夜,是慑于强势军阀的威望,这些年那些活跃在蓉城的惯盗劫匪都对这座高墙深宅望而却步,老牟和他的几个扛枪跟班在夜里某个时辰打着灯笼游走前院后院两趟就算完事。可最近几天老牟每到夜幕降临就心绪躁动不安,按理讲这公馆里的任何一位太太想干或干了什么出格的事都跟他这个管家没多大关系,他也没资格和权力去干涉军长太太们的私事更莫说窥探什么隐秘了。就是六姨太瑞蔓跟心热火旺的年轻军官有什么苟且,执掌内府的大太太都睁只眼闭只眼没吭声更没发话,他一个帮人头儿又有什么必要去揭疤扬丑,弄不好会自找麻烦像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子。每回路过那漂亮多事绣楼的时候,管家老牟都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想尽早离这是非地远一些,可有一回他偏偏瞥见一个矫健敏捷的身影几晃几闪就消失在绣楼敞开的后窗里了,他赶紧闭上眼睛同时倒抽一口冷气逃似的回到前厅,连到后院巡视都放弃了。

一个春深风柔的深夜管家老牟带人刚巡查完公馆,就看见大门口突然闪现出眩目火光紧接着公馆大门吱呀打开,接着看见火光通明映衬下老爷骑着那匹白色东洋马进入大门,在战马两侧是以武魁为首的卫队士兵,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擎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老管家顿时骇得呆若木鸡张开的大嘴僵着合不拢也发不出声。训练有素的战马和卫士们动作迅速干练没发出一点扰破夜空的声响,还是火把的光焰在浅蓝色春夜里太过明亮,各房太太纷纷开门出来要看看猛然如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老爷和他的卫士们到底要干什么要怎样干,可卫队长武魁竟然挥着他手里的盒子枪威严示意她们赶紧回房,就对执掌公馆内政大权的大太太瑞芝也不客气。各房的关门声响过灯光也渐次黯淡随之悄寂无声,也许有好些眼珠子挂在那雕花窗欞后面连眨也不眨地窥探即将发生的一切。傲然骑在白色战马上的郑文东挺着身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没有任何号令那些火把朝独自兀立的绣楼包围,在火光衬托下原本雅致秀挺的小楼亭亭玉立显得造型非凡。说时迟那时快,以武魁为首的卫士们身手敏捷干脆利落地控制了整座绣楼。只有一声短促而惊恐令人毛发悚然的尖叫在响起的同时便窒息了,接着便是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口里塞了毛巾,浑身用大指粗的麻绳像捆粽子一样捆着被几双有力大手拧下楼来,随之是无声的口令所有火把顷刻间便伸向荷池水中熄灭,公馆顿时一片黑寂。仍然呆立在前院一角的管家老牟竖起耳朵听见了几下古怪的水响,刚在猜度到底那对情人会遭到哪样惩罚,耳边就响起了老爷那威严冷静的声音,老牟,从天亮起就把那个上海娘们儿弄到后面小柴院去住,没老子发话不许她踏出柴院门口一步。再转告其他几房太太丫头们谁也不准到柴院看稀奇,大太太要发善心就去文殊院烧香拜佛捐功德,她就当郑家没那个女人公馆没那个柴院。说罢郑文东用镶了马刺的长筒军靴一夹白色战马就飞奔而去,那些卫士们就如同鬼影一样很快消失无踪了。受到惊骇如同脱了魂魄的管家老牟挪着像灌了铅的沉重双腿,吃力地关上了两扇镶了虎头铜环的大木门,接着就瘫倒在门边冷硬的石块地板上好久都没动弹过。

第二天清早厨娘罗婶就率领一干丫头杂役在绣楼清扫折腾,按老牟的指令凡是跟上海女人有关的任何一件东西都当垃圾处理,很快楼上楼下焕然一新,就是那女人的脂粉香水气味都荡然无存了。在这整个过程中各房太太们都倚在自家门前默默观望,没一个问起六姨太瑞蔓的下落并去联想其他已经发生的可怕事件,昨晚上这些郑文东的女人们个个彻夜难眠,满脑子都是恐怖骇人的画面,却又不敢去深究绣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郑巴子把那对男女到底怎么了?可让管家老牟格外震惊的是上海女人在从绣楼去小柴院的路上神态那么从容冷静,饱满好看的唇角居然浮着明显的笑意,他看呆了也看怕了。关于副官赵明元的下落有多种传闻在公馆女人们中悄悄流传,一说他和上海姨太被武魁捉奸在床,连内衣都没容穿上就用麻绳捆成了粽子一般弄下绣楼丢入荷池沉入淤泥深处;一说他被郑军长的卫队连夜送往城郊三道堰袍哥堂口,袍哥大爷胡冬瓜派兄弟给他身上系块大石头沉河了;又说他自知罪孽深重在武魁行刑前苦求兄弟饶过一命就投入文殊院剃度出家了,法号叫明慧穿着袈裟顶着戒疤跪在佛前恳求菩萨涤洗罪过。经历那个不眠之夜的郑公馆从此变换了格局和气氛,它那丰腴娇娆名扬蓉城的黄金时代从此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一夜之间郑公馆看似恢复了安宁也有了此起彼伏的笑声,各房太太的生活状态看上去也和先前没了两样。细心的人还是观察得出大太太瑞芝信佛更加虔诚坚持天天吃素了,二姨太瑞苹也以她为榜样在房里设了小佛堂每天烧香拜佛脸上也浮起了柔和的光。三姨太瑞芬虽还是老样子天天抹脂搽粉衣裳花样翻新企盼老爷再度宠爱,可人却安稳多了更不像往昔那样张扬得意了,就落下了一个毛病,每当公馆大门口有响动便叫丫头去看是不是老爷回来了。倒是五姨太瑞萱的房间里不时传来逗乐声和欢笑声,不幸流产使她大病一场把身子将息好一点她就到华西坝育婴堂去领养了一个小男孩,那个原本像黄豆芽般精瘦的三岁小家伙得到瑞萱的精心呵护和无尽母爱,简直三天一变越变越可爱了。管家老牟和厨娘罗婶的日子又回到往昔的老篇章,一个为全公馆老老小小吃喝拉撒大事小事操心费力,一个为各房太太永远无法调和的口味和突然冒出的餐食要求伤透脑筋,老牟心底的一角还不得不牵挂后面柴院里那个遭主人废弃的女人,毕竟人家曾是那么一个鲜活可爱招各房女人妒恨又招蓉城民众稀罕的洋气太太。整个公馆里受到冲击和影响最大的要数小蝶儿了,她又成了绣楼的小主人,而楼里的装饰摆设却变了大样,六姨太瑞蔓的那些带红带香的物件已经荡然无存连一丝痕迹也没有了。她隐约知道这公馆这楼里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端坐在绣楼窗前再也读不下那么好的唐诗和宋词了,偶尔她还能听到孤庙般兀立在后院角落的小柴院传出的声音,咿咿呀呀高高低低像川戏的腔调又像越剧的腔调更像受伤小兽的哀鸣。她时常看见丫头芸儿提个不大的竹篮拖着沉重的脚步去柴院送饭,每次往回走那小丫头都是低着头慢吞吞像遭受了什么打击,有时还伏在一棵老柳树上嘤嘤抽泣。尽管大舅妈和老管家再三严令谁敢走进小柴院接触那个无耻女人,轻则罚跪三天三夜重则断腿砍手甚至剜眼,小蝶儿那颗好奇心却一天比一天强烈,在好奇心驱动下勇气倍增的小蝶儿暗下决心找个机会去小柴院看个究竟,就算会触犯这公馆的严厉戒律她也不管不顾无惧无畏了。

仅仅过了两天,小柴院就传出了丫头芸儿惊恐尖叫和不再压抑掩饰的哀哭声,这悲惨绝望的哭叫瞬间钻透了郑公馆的每个角落,各房太太们都不由自主地开门出来面无表情地肃立在自家门前。只见管家老牟带几个杂役抬着早已备好的薄木棺材匆匆穿过长廊与荷池,直奔后院深处而去,一具曾经美丽无比的生命也会随那口细长木棺而去了。

余下的就只有传闻中的故事了。

上海舞女曼娜在远离故土的蓉城郑公馆病逝的消息传出不久,郑公馆来了个操下江口音黄面精瘦的邋遢男人,从管家老牟手里接过一只装骨灰的木头匣子和一包大洋,便鬼魂般地消失无踪了。那人是否是曼娜的亲哥或者自称某个亲戚人们都不得而知,也没必要去管一个丧生异乡的女人的亡魂能否回到故里有个妥当的归宿了。

也许是某种报应和惩罚,自从郑家六姨太死去之后,曾经在四川乃至西南军阀中不可一世的郑文东的军旅生涯一落千丈。一败再败中他的铁师虎旅在战火硝烟中灰飞烟灭,而他本人是死是活也成了传说。蓉城这座富丽典雅名扬巴蜀乃至西南大地的郑公馆,如今也如同一个物件落入了一位新近崛起的强势军阀之手,一帮享尽豪奢的太太们狼狈不堪奔走出门作鸟兽散,她们各自的遭遇与归宿都可以写成另一部小说了。只有三姨太瑞芬果断留在了已经更名的公馆里,而且面不改色心地沉稳,每天照样梳妆打扮丰姿绰约,只不过丫头小艾要改称她为九太太玉芬了。称呼的改变往往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在新军阀的新姨太玉芬眼里,这座无论建筑风格和装饰水平都堪称一流的大公馆和她的日子一样也焕然一新了。

小蝶儿随大舅妈瑞芝搬去了一个虽然破落却还干净的平民小院,成了一所新式学堂成绩最优秀的女学生。

管家老牟和厨娘罗婶成了一对儿,带着他们收养的义女芸儿在离旧公馆不远的地方租房开了个小茶馆。每当有茶客不依不饶地要他讲那个上海女人,老牟端着长得及地的竹烟杆使劲大抽几口,在喷出的浓白的烟雾中晃着脑壳悠悠地说:

这是一朵上海鲜花枯烂在蓉城牛粪上的老龙门阵,有个啥子听头嘛……

长长的叹息过后他老哥子还是忍不住讲开了。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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