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磊

我知道你一生的故事

文｜解磊

在人生的某个时刻，你会听到一段绵密细致的旋律，不急不缓，有如手指抚过顺滑光洁的丝绒。这旋律，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没有什么特色。这是德沃夏克的E大调弦乐小夜曲第四乐章。你发现，你似乎听过这首颇为冷门的曲目。音乐，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无数被冠以“伟大”、“举世无双”等等类似形容词的作品，在你听来也许不过尔尔。可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个瞬间，一段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旋律突然间打动了你。你也许都没听说过那位作曲家，但你会觉得那段旋律，从诞生起大概就是为了让你听到，为了你这一刻的感动或狂喜。

旋律渐渐成了背景，如同在电影中一般，德沃夏克的曲子在不经意中出现。左思右想，你想不到究竟为何会与这首冷门的曲子有所交集。可偏偏这熟悉的感觉，在你心里抓挠。

书归正传。目光下移一行，你看到了这样一个emoji表情：

互联网一代普遍会用到emoji表情，有时是想表达一些不知如何描述的情感，有时干脆是不知如何回复对方的消息，于是你就发一个emoji，一图胜千言！但是，emoji，算得上是一种文字吗？这种“颜文字”和平常的文字有什么区别？毋庸置疑，这种表情符号，是可以传递信息的。那能用它写一本书吗？比如，像下面这样：

《地书》节选 —— 独立艺术家徐冰

“闹铃响了，太阳升起来了……”你会发现，不管你的母语是英文还是汉语，读懂这个图片表述的故事，毫无困难。可如果说emoji是一种文字，它似乎又缺失了一些东西。因为你知道这张图讲了什么，却无法将它用语音读出来。于是，我们将文字分成了两种，第一种是可以读的文字，第二种则是emoji，可以像文字一样传递信息，却没法读出声音。

为什么这种文字没有替代英语成为世界的语言？答案简单又直接：颜文字，只是长于描述心情和情境。而像“尼克酰胺腺嘌呤二核苷酸磷酸”这种东西，就无法用颜文字描述。而且，同样一段颜文字，你的解读与我的解读，绝不可能完全一致。反过来，使用汉字描述情感，虽不如颜文字来得直接，却一定能够轻松做到。比如，这样的文字：“亲爱的孩子，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的神游了一趟，作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地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如在目前。”（《傅雷家书》）

你从中能够深刻感受到文字的力量，那种对儿子成就的欣喜与牵挂扑面而来。而在我们现在这个年代，绝少可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了。我们已经习惯于将一整段浓浓的牵挂与思念，分散成若干碎片化的问候与颜文字——使用什么文字，竟会影响到你的思维方式。而且，你的思维，要比你阅读的速度快很多！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理论：“中国孩子数学好，中文文化背景密不可分。”在中文情境下，所有数字都是单音节词，这使得中国人的数学思维要比其它国家要有效率得多。“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甚至认为，在一定程度上，语言可以塑造一个民族的性格。西语普遍有时态的概念，我们学习英文的时候，没少为加ed还是加ing耗费心力。也因为如此，在西语情境下，人们对时间更为敏感。

你觉得心理有点儿不舒服，我在这篇文章中，强加了这么多东西给你。你开始质疑，为什么我断定你一定知道这个冷僻的假说。可你不能否认，你确实知道，因为你读了我写的文字。文字写下时，一些既定事实就已经产生：可以说文字是因，也可说文字是果。这个解释，可能会让你感觉有些混乱，因为它太不同于你惯常的思维方式。你从左向右读着这段文字，左边的文字是你已经知道的信息，右边的文字，对你来说是还没揭露谜底的悬念。这也是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式，先有原因，后有结果；有时间的先后顺序，才存在因果关系。所谓悬念，无非是一系列铺垫丰满的原因缺少一个明确的结果；或者只告诉你一个结果而原因扑朔迷离。比如，你如此熟悉的冷门音乐——德沃夏克的E大调弦乐小夜曲第四乐章，也许你早就忘记了还有音乐这回事儿。这曲子跟我要讲的东西又有何关系？你完全摸不着头脑。

实际上，你熟悉这段旋律，是因为你这一生中，一定有那么一个时段，要听到这段音乐。又一次，你感觉到我的冒犯，但却无从反驳。对，我是故意的，我故意混淆了时间的概念，故意扰乱了你惯常的先因后果的思维方式。我在写这篇文章，你在读这篇文章，是因为我们生命中注定有这么一个时刻，要通过这些文字产生交集。所有已经发生或者将要发生的事情，看似因果相生环环相扣，但这些只是假象。因果，只是我们用惯常的思维方式强加给这个世界的一个解释。换一种思维方式，换一种语言，这个世界也就换了一种面貌。在你生命中某个时刻，你会读到这样一种语言：它没有读音，只有书面的呈现。感官上，它就是一个又一个圆圈，只在细枝末节之处有丰富的变化。一个圆圈，无始无终；每一处既是原因又是结果。它没有读音也不可能被读取，它的书写方式有如泼墨，文字形成的那一刻，一切即已确定。它只是对于宇宙中一个片段的描述，这个描述无关于因果与时间。无论是几飞秒还是亿万年、已经发生的或者将要发生的……当你使用这种语言描述时，你发现这些没有任何区别。

你感到越来越难受，你发现在这种思维框架下，所谓自由意志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如果学会了这种语言，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只存在两种事实，第一种是你用这种语言描述出来的事实，第二种是还没有被描述出来的事实。这个世界的目的早已确定，我们的一生，甚至人类这个物种的存在，也只是为了这个终极目的。你借助这种语言穿透人类漫长又短暂的文明史，你惊讶地发现，几千年前，在人类历史的源头，有一双智慧的眼睛凝望着你。他说这一切他早已知悉，人类自有文明就曾如此思考。他的名字叫亚里士多德，他说这种语言的思维框架，叫做“目的因”。

你感受到一种悲观和绝望的情绪慢慢蔓延到你的心头。一切既已确定，那人生还有何意义？反正一切都已无法改变，那何苦还要努力？你发现自己一直当作背景的音乐，似乎也浸染了忧郁苍凉的情绪。这种感受，是如此的真实！

你豁然开朗。无论我们诞生于何时，在人生的最后，等待我们的终将是尘土。我们的一生真实地存在过，并不因为那些既成事实，而在于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的感受！或站在巅峰看云卷云舒豪情万丈；或听一段旋律，看一段文字，品味人生的百味。

在你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你会看到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叫做《降临》。你会对这部片子深深着迷，因为它的剧情和叙事方式，太不同于以往的科幻电影。在这部电影中，你会听到一首曲子，你会发觉这段旋律如此熟悉。这旋律，绵密细致的，有如手指抚过顺滑光洁的丝绒。大概是德沃夏克吧，你想。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在你人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你会读到一段文字。这段文字中有一个冷门的曲名，你找来听，会心一笑，开始阅读我写的文字。

责任编辑：郝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