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施祺

——人性之美的寓言化哲学诗

文｜潘施祺

天使坠下苍穹而成人

“我打算到河里去，勿失良机，时不再来，但没有别的彼岸，只有河在等着我，向时间的浅滩前进，向死亡的浅滩前进。我们尚未降生，所以我们还是降临凡间吧，不从天空高高俯视，以平常的眼光来看待众生。首先，我要洗个澡；然后，刮刮胡子，请个土耳其理发师来，让他给我按摩一番；我再去买张报纸，从头读到底。第一天，让人好好侍候一下，有事情就叫邻居帮忙；如果谁绊了我的脚，他就得向我道歉；谁推我，我就推他。在拥挤的酒吧里，招待会给我找张桌子。公务车会停在我面前，市长会请我上车。我一言不发，精通每种语言——第一天我就这么过。”

“你所想的没一样会实现。”

乍读匪夷所思的这番对话，出自德国新浪潮电影著名导演维姆·文德斯的代表作《柏林苍穹下》。丹密尔与卡西尔是负责守护柏林的两位天使。丹密尔在爱情的冲击下决定放弃自己天使的身份，成为普通的人类。他幻想着坠入凡间之后平凡琐屑地真实生活，幻想着虚无之身终于实化后的真实碰触。

在导演的描绘下，那几乎从人类文明诞生便开始备受推崇的“神”的生活，实际上乏味无趣：天使之眼能够超越空间的限制，却只看得见单调的黑白两色；天使具备洞察人心的力量，满怀一腔悲悯却无法被人类感知；天使不会老去，不会死去，也不会忘却，也因此被迫成为历史的记录者、人类生活的旁观者，尝尽了人来人往看遍之后的孤寂。

但天使想要变成人类仅仅是因为耐不住寂寞吗？这样的回答不能让人信服。那么，狭隘而平庸的人身上一定存在着不可忽视的闪光点——耀眼的，独一无二的，甚至是不可一世的闪光点，以致能够将天上的神吸引到人间。

与众不同的“天使下凡”故事

我们最熟悉的民间传说“七仙女下凡”和“牛郎织女”，直接使得仙女们下凡的原因是与人类的爱情，是人类身上高尚而美好的品质。七仙女倾心于董永的淳朴与善良，织女爱上了牛郎的老实与憨厚。如此温暖纯良的人，是仙女们在天庭那样一个戒备森严又关系冷漠的地方所遇不到的。天使的下凡实际上是一种对恶的逃离和对善的追求。

但是《柏林苍穹下》所要讲述的故事却与这样的模式大相径庭。

电影从没着力于描绘人世间美好太平的景象，甚至相反，电影中出现的人的形象无一例外都是正在经历着人生中的低谷。医院里的病人、车祸后濒死的受难者、被抛弃的学生妓女、存在巨大理解矛盾的父母与孩子、刚刚失业的马戏团表演“飞人”……从中我们无法得知他们是否高尚、善良和勇敢，也感受不到丝毫人间生活的美好与温馨，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是他们黯淡的眼和眉间消失的光。

反观天使，他们无疑是影片中最正面的形象。他们优雅善良，带着微笑用悲悯而湿润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来往的每一个人。虽然永远不可能被感知到，但他们还是倾听着人的所有想法，感受着人的所有心绪，并将这些都记录下来。从双足生物的第一声呐喊到这个季度的第一颗雨滴，就着他们自身绵延千年长至浩宇的厚重孤寂一起，他们记录着人类生活的点点滴滴。生活只剩黑白、单调无味，他们却拥之以爱。电影中丹密尔伸出手放在产妇的肚子上，为其缓解疼痛；卡西尔将年迈没落的作家轻轻地拥进怀里，安慰茫然寻觅着曾经的波茨坦广场的老人……电影中呈现的天使是具有着高尚的品德的，他们与人类相互依偎，而非高高在上的冷漠模样。

如果说天使象征着温暖的性情，相比与人类是更纯粹的“善与美”的代言的话，那么这样一个“天使想要变成人”的故事实际上表现的是在关于造就人性之美的因素的讨论中，对那些广泛取得人们认可与推崇的正面的、积极的、关于善与美特性的重要性的贬低。

那些被忽视被贬低的人之常性

在电影中，导演借丹密尔之口这样描绘他向往的生活：“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像菲利普·马洛那样喂喂小猫，发发高烧。手指被报纸上的油墨弄得黑乎乎。不但因情绪而兴奋，而且最终还因一顿美食，被脖子的线条，被一只耳朵……能够说‘啊，哦，嗨’，而不是‘好啊，阿门’。偶而也会热衷于邪恶的东西，会让路人说出他们的邪念，追得他们无处藏身，成为一个野蛮人……在桌下脱掉鞋子，就像那样，扭动着光脚丫……我们不过是谨小慎微的野蛮人。”

瞧吧，天使想成为的不过是最平凡的普通人。是最最平凡、不起眼的普通人，就像你我，甚至不如你我。既不是家财万贯的富翁，也不是高尚如圣人的五好青年，而是一个与世俗标准中的优秀的人相差甚远、甚至有些邪恶的“坏人”。除却了精神层面的“高尚”“高端”，剩下的那些依旧依附在人们身上的本能特征，因为不够“阳春白雪”，就等同于粗鄙低俗、甚至断言其不存在价值吗？

我们应该给予除却了美好之后的人之本能以其应得的正视与珍惜，人性真正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复杂与多元，我想，这应该就是导演的答案。正如丹密尔的感慨：“靠精神活着有多好啊，日复一日，只有人的精神思想是亘古永恒的。但有时我对精神生活感到厌倦，我不想永远地脱离现实，我想让身体里有种实在的感觉，以此来结束目前的虚无状态，让我亲近尘世。如果每个脚步，每阵微风，都能够说‘现在，现在’，不再是‘永远’和‘永恒’。”无论我们的视野多么开阔、思维多么敏捷、情怀多么博大、颅内高潮多么迷人强烈，我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隔绝的不依旧是身体直观的感受么？早上烧糊了的芝麻饼苦涩干瘪的口感，脚踩在潮暖土地上的触觉，斑斓世界的多姿景象，膝上猫咪慵懒的撒娇，被上司冤枉怒斥时的委屈愤怒，亲人离世的悲伤，与爱人心意相通的幸福……我们在这些时刻所体会到的感觉不也是真实厚重的吗？填充我们每一个不一般的日子的、构成我们风格迥异人生的，不正是建立在这些平凡的时刻之上吗？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们对于他人的感情、我们对于环境的感知，从宏观层面来看待，不正是完全独立个体之间奇妙的联系以及渺小个体与整个自然的相连与交流吗？这不也同样可以被称为是奇迹吗？

美好的品质确实能够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人性之美与特殊性都能够从中得到近乎完美的展现，但是万物总有其两面性，人性除了被万人万代歌颂赞扬的那部分美好，也存在着平庸，也存在着恶。但它们与人性中美好的那部分一样，都是构成我们每一个人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啊。人性之美，亦在其不美。

责任编辑：董铁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