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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梨花

2017-04-20李建秀

当代小说 2017年4期
关键词:沈家老爷公子

李建秀

初春时节。

夕阳如硕大的橘子悬于天边,光芒温柔恬淡。长安城外的小院里,一树梨花正绚烂盛开,枝枝朵朵,雪白一片。

梨花树下,她在绣花。

静谧而甜香的空气在四周弥漫,阳光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闪耀着碎金子的光泽。

古朴的小茅屋,盛情的梨花树,树下娴静的女子,宛如一幅岁月静好的水墨画。

突然,传来了轻轻叩门的声音,一下,两下,仿佛在轻轻叩响岁月的门扉。轻柔的声音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回响,也一下一下落在了她的心上。

如此时节,会是谁来到了她的小茅屋?她缓缓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脸。一个年轻公子站在门外。

只一眼,犹如电光石火,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上倏然一闪。她的脸突然有些发红,心跳有些微的慌乱。那公子穿一件淡青色的长衫,长衫上有些尘土和杂草,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眉清目秀的脸上有些狼狈的神情,正凝望着她。

公子抱拳,一揖到地:小生迷了路,口渴难耐,向姑娘讨碗水喝。

她连忙请公子进门,请他在梨花树下的几凳上坐下,转身去了屋里。她略定一定神,双手捂着胸口,一颗心竟然还在扑扑乱跳。她对着水缸看了看自己,还好,虽没有精心打扮,却还算整齐。她端出了一碗清水,递给了那公子:公子,请。

他连忙道谢。他一定是累极渴极,一碗水一饮而尽。

清水滋润了他因迷路而倦怠的神情,嘴角变得红润饱满,眼睛如清水般明亮,可是,他的眉宇间却结着一点清愁,一丝忧郁。春风吹落了洁白的花瓣,飘落在他面前。他也如一朵梨花,清凉,淡雅,安静。

她问:再来一碗么?

公子轻笑道:不用了。多谢。然后把空的粗瓷碗递给她。

她慢慢伸出手去,接住了,却觉得有些遗憾,只怕接过碗来他就该告辞了。她的内心里隐隐有种渴望,希望他能多待一会儿,可以多说几句话,可是,立刻她就被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对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有这样亲切心动的感觉?

他也在静静地注视着她:一身素净的衣裙,背倚一树繁茂的梨花,笼罩在夕阳轻柔的光泽里,面颊突然飞上了红霞。那种美浑然天成,淡淡如梨花的清香。

在他的注視下,她的脸更红了。她接过空碗,微垂着头,现出一段如凝脂的脖颈。他怔怔看了良久,才轻声道了谢告辞。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柴门之外。她默默站在梨花树下,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良久,似乎可以望穿院落外那苍茫的树丛,看见他清瘦修长的影子。

此时的他,其实并未走远,而是站在墙外对着小小的院落默默注视。夕阳直直跌落进了大地的怀抱,暮色浸染了他的衣衫,镀上了苍凉的夜色。

她的心里盛开了一朵洁白的梨花,她的脸上却似染上了嫣红的桃花。

她无数遍地重温那个春日的黄昏,那清秀的面容,那淡淡的清愁,那明亮的眼睛,和那只在他唇边停留过在他手指间流连过的空碗。

她后悔没能跟他多交谈几句,后悔没有打一盆清水让他洗一把脸,后悔没有烧一锅热水,冲一壶热茶,让他慢慢饮用,慢慢歇息。

每次后悔过后,她会感到羞愧不安。但是具体为什么羞愧不安却又不得而知。这样反反复复的回忆和羞涩让她的内心变得充实而甜蜜。那个瑰丽的梦充盈着她的心,在黄昏橘红色的光芒里,拨响了一根热烈的琴弦,使每一天都变得美好而快乐。

只可惜,时光的手轻轻一挥,她的人生便起了波澜。

相依为命的父亲突然身染重病,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皱纹纵横的脸上流着浑浊的泪。她紧握父亲的手,眼泪如窗外纷纷扬扬的落叶一样,凄凉无助。父亲叮嘱她去投奔亲戚,看在当年曾在山上救了那人一命的份上,或许可以给她一安身之处。

撕心裂肺的哭喊没能挽留住父亲离去的脚步。最终,尘世中只剩下了孤苦无依的她和那棵默默不语的梨树。

她收拾好包裹,再次回望这小小的院落。西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满树梨花早已经凋谢,如同她突然间凋谢了的美好生活。

她独自踏上了去京城的路。她四处打听,终于看见了亲戚家紧闭的大门。她用力地叩门,却久久没有回音。透过大门的缝隙,她看见了满院的荒草。亲戚家早已经不知去向。

西风萧瑟。她在人潮汹涌的长安街头踽踽独行,脚步沉重缓慢。一个举目无亲的年轻女子,不知道在热闹繁华的街头该何去何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依靠。

她想起了装满记忆的小院,那个装满美好回忆的家,有个声音在呼喊她回去,回去。那个小院,她和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的小院,有一棵温暖的梨花树,还有,一个温暖美丽的梦。

夕阳几乎是一瞬间跌落了下去,暮色苍茫中,她的脚步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凝滞,她又累又饿,又慌又急,犹如在西风中回旋飘舞的树叶。家里的钱给父亲看病抓药用完了,贴身的几个铜钱在穿过熙攘的街市时被擦身而过的小偷顺手摸走了。小树林在她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身子一软,她晕倒在了黑暗中。

醒来时她看见了粉红的帐子,华丽柔软的被子。房间里洒满了灿烂的阳光,房间里的桌子上摆放着流光溢彩的瓷器,几凳上套着刺绣的套子,一束黄色的菊花在花瓶中明艳地盛开着。

一个欢快的声音清脆悦耳:你醒了?

她看见了一个衣衫华贵的女子,笑意盈盈。

大小姐烟容是长安城有名的美人,她不是怒放的菊花,而是自信优雅、高贵美艳的牡丹,是京城首富沈老爷的掌上明珠。

她成了小姐的随身丫鬟。

总算有了一处容身之所。虽然小姐脾气有些骄横,对她倒也颇有情义。若不是小姐的轿子经过城外的那处小树林,只怕她会横尸荒野,从此芳魂无觅了。小姐喜欢她模样清秀,聪明淡定,爱怜她举世飘零孤苦无依,热情挽留她留在沈府,要与她义结金兰。她受宠若惊,不敢高攀,执意要做丫鬟随身服侍小姐,以报相救之恩。

腊月初五那天,她陪同小姐去山上上香还愿。

天气阴沉,云层挂在头顶,没有阳光。小姐盛裝严饰,恰似最明艳的牡丹,仪态万方。上香的人群中便有无数惊艳爱慕的眼神聚集而来。她淡妆素裹,紧随其后。

到了山上,竟然飘起了雪。风急雪骤,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天地苍茫了。

山上顿时清静了下来。小姐不急不躁,悠悠然在大殿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上香,叩首。她跪在小姐身后,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地跪拜了下去,听见有个声音在内心盘旋:恳求上天见怜,许我再见他一面。等她抬起头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青烟缭绕中,菩萨端庄精美的脸上,挂着普度众生的笑。

庙里的住持早已经派人收拾好了房间,请小姐歇息。沈家富可敌国,长安城里无人不知,光是沈老爷捐的善银就不计其数,沈家大小姐自然是众星捧月的人物。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黄昏时候突然停住了。

她和小姐站在窗前,看窗外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枝,银光闪耀。

她蓦然想起了家里那棵梨花树,繁花盛开的时节也像是满树冰清玉洁的雪。花瓣在春风中飘舞,仿佛漫天大雪,一如眼前。

后院一树红梅傲雪独立,开得正艳。白雪掩映,梅花胭红,芳香悠然。

小姐兴致盎然,愉悦无比,说:阿莼,弹支曲子来!这样的雪,这样的梅,须得用琴来下酒呢!

她端坐在窗前,素手纤纤,转轴拨弦,琴音便袅袅在空旷的山野间荡漾开来,飘过暗香盈盈的梅树,拂过白雪皑皑的树枝,穿越了雪后清冷的空气,飘向远处那些静默在雪里的尘世繁华……

山脚下,一个年轻公子正拾级而上。每到大雪时候,他总喜欢上山踏雪寻梅。

悠悠琴声,突然纠缠住了他的脚步。

他停下来,凝神谛听,双目中光彩闪耀。好动人的曲子!

他抬头向山上望去,只看见了一片素净的银白,满树积雪,仿若满树梨花。古人真的才情斐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多么贴切,多么妙不可言。那琴声,竟然让他觉得亲切,温柔,却又夹杂着淡淡忧伤和丝缕的悲凉,钻进他的耳朵,在他的身体里蜿蜒飞旋,好像把五脏六腑都暖暖地熨烫了一番,然后,飘了出来。他的心里,竟然有种温热的湿润。

一时间,他竟柔肠百转了起来。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个如橘子般温暖的夕阳,夕阳下一株梨花树,梨树下一个俏立的女子……

一曲终了,他还如醉如痴地站在那里。

沉默良久,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对书童说:去山上问问,刚才是什么人在弹琴?

小童飞快地跑了上去又跑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庙里的人说,只有沈家大小姐被大雪留在了山上,再无别人。弹琴的一定是她!

沈烟容?他的眉轻轻蹙了起来。

他跟沈烟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只记得她的高傲和不可一世。美固然美得惊天动地,却有些落了俗套。而今,从她的琴声听来,竟是他错看了她。如此空灵美好的琴声,能穿透人的内心,弹琴的人,定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心。

小姐随意将手中的拜帖一扔,拜帖飘落到了她的脚下。她放下手里的茶,捡起来,看到了潇洒遒劲的字体,墨汁淋漓。

这位柳公子,小姐真的不见么?

小姐娇艳的唇边满含鄙夷不屑的笑:柳如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而已。竟然因为听了我的琴声而特来拜访,真真好笑。我何时弹过什么曲子?说什么切磋琴艺,只怕是看中了我们家的财产吧!

她的心里有一种酸涩的不以为然悄悄涌起。一个因琴声而生爱慕之情的公子,必定是个与一般纨绔子弟不同的多情之人,富可敌国的财产在他眼里只怕也未必那般重要。天下男子并非都是一样的势利浅薄的吧?

阿莼,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他走吧!

她端着茶走到了院子里。穿过曲折的回廊,看见一个年轻的公子正站在小亭子里,仰头观赏亭子上雕龙琢凤的图案。风吹起他的长衫衣角,他淡定从容得像是一株雪后的青松。

她走过去,把茶放在小石桌上。

公子,请!

那公子蓦然回首,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两人双双怔住了。

她只觉得呼吸很急促,喉咙有些发紧,一颗心狂跳不止。眼前的公子竟然是他!

他的眼睛里盛开了惊喜的火花,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光彩灼灼地燃烧着,映出了她的模样。一时间,有许多话想要连珠般涌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曾经想像了无数次的重逢竟然是这样的相对无言。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眼睛,那欢悦和惊喜,那感动和意外,慢慢凝聚成了晶莹的润泽的光,盈满了眼眶。

有句话,没有经过任何思索就脱口而出了:我去找过你。

仿佛他们是分别已久的亲人,或是因洪水或是战乱失散的恋人,在滚滚红尘中彼此追寻着彼此,直到有一天,在人海中蓦然相遇。

是的,他去找过她。被一种按捺不住的情怀指引着牵扯着,又来到了那家小院。还是一个黄昏,还是初春时节。

他轻轻叩响门扉,一下,两下,叩门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回响,却不见有人来开门,不见门后面那张清丽脱俗的脸。

他轻轻一推,门开了。小茅屋有些破败和荒凉,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那棵粗壮的梨树,满树的梨花,花瓣如雪,在东风中寂寞飞舞。他的眼睛,黯淡了下来,连同他的心,一寸一寸地冷却了下来。

却不料,会在此时此刻与她相遇。

说完了那句话,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他转过身去轻轻咳了一声。

他的掩饰毫无遮拦地表露了他的内心和真情。她的脸飞上了一层红霞,她也悄悄将目光投向了亭子边的水面上。水面上睡莲的花苞已经流露出了红色的娇艳,碧绿的荷叶铺满了水面。

他们不约而同地又抬起了头,目光深切勇敢地交缠在一起。

他们彼此凝视,直直凝视到彼此内心最深处。那目光,是穿越岁月的迷雾直达内心的火炬,照亮了彼此苍白脆弱的内心,点燃了深藏已久的熊熊火焰,炽热而明亮。胜过千言万语。

她的嘴边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眼睛里却有泪水,悄然滑落。

小姐的呼唤打断了他們的凝望:阿莼!

小姐见她久久未回,担心那个柳公子是个纠缠不清的登徒子,便出来看看。

她连忙飞快地擦干了眼泪,退到小姐身边,双颊绯红,微微垂首。

小姐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但见他清容俊貌,气质儒雅,

眉宇间正充盈着柔情和喜悦,一双明眸亮如晨星。

小姐心里微微一动:好俊雅的公子!

他连忙作揖:那日小生在山上听闻小姐的琴声,惊为天人。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她内心惊跳不止,原来竟是那天山上的琴声使他对弹琴人暗生爱慕,引为知己。不觉抬眼向他望去,他恰恰也正望向她。目光触碰,他突然灵光一闪,莫非那天弹琴的不是沈家大小姐?

他又道:小生斗胆,想请小姐再奏一遍那天的曲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小姐沉思了半晌,慢声说:你以为我沈烟容的琴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听的么?不过呢,既然你已经来了,就如你所愿吧!

小姐拉着她回到了房间。轻声对她说:想不到这个柳公子一表人才啊!阿莼,来,赶紧弹琴。

她被小姐按在琴旁。小姐背对窗户,坐在琴边,摆好姿势,示意她开始。小姐脸上浓情笑意,满是娇羞。她知道,小姐已经对他动了心。刚刚还在怀疑人家动机不纯,现在却已经暗自欢喜了。

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手指抚上琴弦,琴音如行云流水般响了起来。她的心,一下子沉静了。

他站在外面,没有看向窗内。只是闭了眼,在那琴声中寻找让他内心湿润的东西。他仿佛看见了满树怒放的梨花,梨树下她一袭素净的衣衫,眉目宛然如画,对他轻颦浅笑,那素美的脸,灿若梨花,浑然天成的气韵,在他的梦里已经出现过了无数次。他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他知道,弹琴的,一定是她。

她端茶进到大厅的时候,看见了他,还有沈老爷。

沈老爷满脸冰霜,神情愤怒。他的脸上带着谦恭的笑,赔着小心。

她的心里一阵疼痛,泪水仿佛要夺眶而出。她不愿意看见他的谦卑,不愿意看见他的小心翼翼,不愿意他那挺拔的身躯有丝毫的弯曲。他应该是傲然独立的,如青松,如翠竹,卓尔不群。

即使他来下聘礼,欲迎娶小姐,她也不愿意看见他这般模样。

她知道小姐的心事,因为她也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小姐手托香腮,时常一个人出神发呆,脸上带着微笑,时而脸颊飞红,时而秀眉微锁,时而眉开眼笑,时而黯然叹息。

她不言语,只是静默着,静默着。

小姐曾娇憨地缠着沈老爷去他家提亲。沈老爷不愿意宝贝女儿嫁入一个普通平凡的朝廷小吏之家,却经不住小姐的痴缠撒娇,只好同意。

小姐曾经红着脸问她:你说,如果柳公子知道那天弹琴的不是我,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她微笑着,不置可否。小姐并不是真的要她回答。

她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了也会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惊醒。小姐千娇百媚,家世显赫,是盛开在人们心中的雍容牡丹,与他匹配,可谓珠联璧合。沈家的名望和家世可以让他在仕途上如虎添翼,他的前途更加不可估量。而她,不过是春风中任意飘舞的梨花一片。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一份感情?

夜阑梦回,她躲在黑暗里,任凭眼泪无声长流。可是,可是,只要他欢喜,只要他一展笑颜,她就会开心的,不是么?

没想到,他会又到沈家来。

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沈老爷,阿莼不是府上的卖身丫鬟,承蒙沈老爷慈悲,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候收留她,小生感激不尽。恳请沈老爷让我带她走!

带她走!带她走?他要带她走?

如石破天惊,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急促的鼓点一样,仿佛要从口里蹦出来。

他来,原来是为了自己!他谦卑的小心翼翼原来是为了自己!

她不过是奢求他在红尘中对她回眸一笑,他却给了她一片灿烂如海的深情和承诺。

阿莼?沈老爷的语气充满了惊疑。你是她什么人?

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凝神屏息,生怕错过了他回答的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丝气息。

我是她惟一的亲人。我要带她走,娶她为妻。他的回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那回答像温柔的海水一样立即淹没了她,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荡漾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心满意足。

沈老爷怒道:柳公子,老夫就只有烟容一个女儿,不论家世还是品貌都出类拔萃,配你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书生绰绰有余,你却不识抬举,要娶她的丫鬟为妻。你叫我沈家的颜面何存?从来只有我沈家拒绝别人,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拒绝我沈家。你损伤了我沈家的脸面,竟然还想到沈家来要人?告诉你吧,别痴心妄想了!

沈老爷,小生自知配不上令嫒,不敢高攀。只求沈老爷慈悲为怀,让我带阿莼走!柳公子的语气里充满了恳切的央求。

却如银针刺在了她的心上。

沈老爷沉思不语,突然冷笑起来:好啊!那你跪下来给老夫磕三个响头,就让阿莼跟你走!

大厅里回荡着那刺耳的笑声,如利刃一样凌迟着她。

她一步跨进大厅:不要!

柳公子回过头来,看见了她,嘴角浮起一个笑容。

泪眼蒙眬中,她和他只有一步之遥,却又似乎相隔千山万水;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脸,却又似银河迢迢,难以穿越。

不要!你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不值得你这样做!她泪流满面,他的笑让她痛彻心扉,恨不能立刻死去来报答他的深情厚爱。

他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望着她,然后,撩起衣衫,慢慢跪了下去,双手伏地,就要磕头。

她一下子跑过去,抱住他,哭喊着:不要!不要!

他看着她泪水盈盈的脸,轻轻拂去她腮边的泪,绽开了一个笑。

沈老爷冷冷地笑着,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俩。

充满气愤的一声喊叫打破了沈老爷的笑:爹!

小姐急匆匆跑了进来,到了他们面前,站定了。小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胸口起伏不定,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受伤的神色。他们俩跪在地上,双手紧紧相扣,脸上一片忠贞不渝的神色。那神情,让她心里酸楚。没想到她堂堂沈家大小姐竟然会被人拒婚,而那个她一见钟情的公子竟然看上了自己的丫鬟。

小姐突然背过身去:你们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

烟容……沈老爷大叫了起来。

爹,我不稀罕!小姐的声音哽咽了。

红烛高照,屋内一团红色的喜庆。

烛光摇曳,她的脸在灯光下平添几分令人心神荡漾的妩媚。他和她执手相看。仿佛是一个永世不得清醒的梦,她终于能用细长的手指去细细描画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手指所到之处,是跳跃的甜蜜,是流淌的深情,是从彼此的肌肤中渗透出的爱意缠绵。

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一梦就是十年。

他喜欢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发间,深深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清香,在她耳边絮语着什么。每每拥住她芬芳而柔软的身体,都会有种心神俱醉的幸福涌遍全身,有她在怀里便觉此刻即使是灰飞烟灭也心甘情愿。真愿时间就此停住,瞬间成永恒。

他的眉宇间不再有忧伤,他的笑容犹如天上最明亮的星星,落进清凉的湖水里。她愿意就此沉浸在那潋滟的波光里,长眠不醒。她喜欢看他读书时的专注神情,一边给他研墨,一边给他烹茶。因了他的酷爱读书,她也时常在他吟咏的时候一起吟咏,一起谈论。她只是认识一些字,但因为天性聪颖心思灵巧,竟然也能和他谈论一番,偶有妙语心得,惹得他惊喜不已。

两个沉浸在岁月静好中举案齐眉的人,过着水乳交融的生活,看岁月的流水悠悠而过。

他疼她爱她,捧她在手心里。他常说她是他的福星,是他整个家族的幸运之神。十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一路青云直上,官至大司马。而他的叔伯兄弟们也都纷纷在仕途文章上显露峥嵘。一时间,柳家竟成了名门望族,他也成了朝中的肱骨大臣。

她依旧波澜不惊地恬静度日。她的这种恬淡恰是他最爱的地方,犹如一眼清澈透亮的泉水,常年给他清凉的慰藉。不论他在外面受到怎样的荣辱,回到家里看见她清丽如梨花的脸,他的心就会沉静下来,温和平实,不骄不躁。

十年里恩爱如初,情浓意切。惟一的缺憾是没有子嗣。他们曾有过一个如花娇嫩的女儿,却不幸夭亡了。他从来不许她提及纳妾的事,他说,我们两个来日方长,还有一生一世的岁月。

她听了,便觉柔情缱绻。

不料,竟会有那么一天。

有个女人被他的器宇轩昂和才华横溢深深吸引,芳心暗许。且,容不得他拒绝。那个女人,是当朝的公主。

他的眉宇间凝聚了沉重的阴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的时候,她正在灯下给他缝制衣服。她灵巧地飞针走线,她的胳膊随着针线的飞舞在柔软地舒展着、弯曲着,带动着她的整个身体也有了舞蹈一般的韵律。他站在门口,怔怔看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灼伤了他。她偶一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口,便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刚要嗔怪他为何不言语,他却一把抱住了她,有力的胳膊紧紧箍住她的身体,仿佛要将她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用每一寸肌肤去融化她,融到血液里,骨头里,生命的最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她和他就这样彼此抱着。窗外,一轮新月凄清地挂在枝头。

他终于嗫嚅着叙说了散朝后太后找她闲谈的事。他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打了个冷战,变得僵硬无比。然后,他感到她重新紧紧抱住了他,仿佛要将自己镶嵌到他的身体里,用每一寸肌肤去融化他,融到血液里,骨头里,生命的最深处。

他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对不起……我该当场就拒絕的……阿莼,对不起……不要怕,我明天就去跟太后辞掉这门亲事……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颤动着,只是紧紧抱住他。他胸前的衣襟很快湿了,微凉的,他却觉得像是一把烈火在胸前燃烧,灼伤着他的心。

过了良久,她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泪痕凌乱。她轻声说:不。不能辞。要答应。有眼泪无声坠落,她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她深知事关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驸马家世显赫,曾是朝中大将,却因牵扯到谋反之事而被斩首,整个家族一夜之间凋零散落。公主新寡,闺中寂寞,深得太后宠爱,拒绝了公主等于触怒了朝廷,她又怎么肯为了一己情爱而让他陷入困境?她终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对他的前程没有任何的帮助,他的所有的荣耀都是他自己的才华和努力所致,是欣慰,亦是辛苦。能得他如此深情她已不枉此生了,又怎能成为他的负累?

阿莼,你怎么办?

给我一纸休书,我明天就走……我嫁给你十年了,没能给你开枝散叶,是我不好……公主是金枝玉叶,必须做明媒正娶的夫人。

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她厚密的发丛里,伏在她瑟缩的肩上,放声痛哭。

他连续七天没去上朝。七天里,他寸步不离她左右。她的脸上没有悲伤,依然是那种恬淡的安静,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一件件一桩桩地向他交代着,仿佛她只是出个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夕阳如血,悬于天边。

他拉着她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他们缓步走在夕阳的余晖中,影子被拉得很长。她的目光将他的额、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仔细描摹了一遍。他的鬓边,不知道何时出现了雪白的发丝,她停下来,仔细将那根白发拔了出来。他顺势捧住她的双手,放在脸上,他的脸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摩挲着,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委屈你了。

她轻轻拂去他的泪,轻轻笑了:你没有委屈我。遇见你就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老天爷待我不薄。她依偎在他怀里,但愿就这样彼此相依,缓步走下去,走下去,走到夕阳落山的地方,走到天荒地老,走到生命的尽头。

无边的树叶在秋风中簌簌而落,像是失魂落魄的蝴蝶。

再一次推开了小院的门扉。久已失修的小茅屋他已经派人修葺过了,里面的家具器皿也一应俱全。院落打扫过了,可是院子里依旧落叶飘飞。那株梨树的叶子早已经凋零了。

她深深凝望着他的脸,要将这张脸深深烙在自己的生命里……

她没有告诉他,她有了身孕。她不想用孩子来牵绊他,或者让他内疚。她明白他的苦衷。他不忍心辜负她,却又没有能力拒绝太后的赐婚,她不愿意看见他在两难的境地中痛苦不安。况且,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还有整个家族的命运。

她将所有的痛苦的利刃都狠命吞咽了下去,即使遍体鳞伤血流如注也不会呻吟。因为她深爱着他,甚于自己的命。

她觉得自己是自私的,她将那个柔软的小生命看做了只属于自己的珍贵礼物。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将是她相依为命的希望和安慰。

他风光地迎娶了公主,从此仕途更加顺利,荣耀更甚。

她默默坐在梨树下,穿针引线,为腹中的小生命缝制衣衫鞋帽。她时常抬起头来,看天上流淌的云层,看南飞的雁群,看长风翻卷着树叶。

只有那紧闭的门静静地闭着,仿佛从来没有开过。她知道,那叩响她生命的幸福的敲门声不会再来了。

她知道他不快乐,尽管他官职显赫,身份尊贵。她知道,他一定不快乐,她仿佛看见了他深深锁起的眉宇和唇边浓郁的忧伤。没有人告诉她关于他的消息,但是她却什么都知道,穿越空气、长风和白云,她能触摸到他的脸,看得见他的身影,听得见他的声音。陪在公主身边的只是一副空的躯体,他的心,在她的心里。

公主一直没有生育,很快,他新纳了一个年轻女子为妾。女子娇艳美丽,善解人意,他的眉头却一直深锁着,不见欢颜。

梨花满树,灿然笑于春风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梨花般雪白的女儿,瞪着乌黑的明亮眼睛,散发着甜蜜的芬芳。

她抱着那个柔软娇嫩的小生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

从此,小院里多了些鲜亮的啼哭,多了些稚嫩的咿呀,多了些童真的欢笑,多了些琅琅的读书声……

时光像是飞舞的梨花,飞着,舞着,冬去春来,那个娇嫩的小生命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她,在岁月的飞舞中,消退了青春的容颜。

那是一個春天,梨花开满枝头,她坐在树下教女儿绣花。看着女儿眉目如画的脸,她爱怜地笑了。很突然地,又是很自然地,她问女儿:想不想知道爹爹和娘亲的事?她开始对女儿讲述她的故事,那个初春时节,夕阳如硕大的橘子悬于天边,光芒温柔恬淡……

女儿痴痴地望着她,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娘亲,你后悔过吗?

她轻轻摇摇头,说:你长大了,将来也会遇见你喜欢的男子。到那时你会明白,人这一生,能有一个人值得你去付出,去牺牲,去成全,就是幸福的。

安静的小院突然响起了叩门的声音,一下,两下,轻轻地,也一下一下叩在她的心上。躺在床上的她,从昏迷中睁开了昏花的眼睛。她在凝神谛听,三十年前的敲门声,穿越了岁月的帘幕,又在耳边响起了。

她知道,是他来了。十八年了,他终于来了。

可是,可是,她却已经气若游丝。她仿佛又看见了三十年前初春时节那轮橘子般的落日。她在梨花树下绣花,安静的小院突然响起了叩门的声音,一下,两下,轻轻地,也一下一下叩在她的心上。她起身去开门,那雕刻了她一生时光的脸缓缓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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