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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诗人车延高:人应该有点审美爱好

2017-04-19李少威

南风窗 2017年4期
关键词:车延高诗人诗歌

李少威

“你出了门,往左拐,然后顺着那条马路,一直走,一直走,我就在路边等你。”

这是车延高跟我相约见面的方式,我不知道要走多远、过几个路口,他站在什么视觉标志的旁边。我本想问清楚精确的地址,转念一想又放弃了:或许这就是诗人的生活习惯,以一种不确定的方式抵达精神上要去的地方。

我走啊走,渐渐发现那条路并不直,也有岔路,而且越来越狭窄了,心里正开始打鼓,就看到他站在了路灯之下,风有点冷。

在这个晚上,一群有各种独特个性与爱好的朋友们喝着茶,天南地北地聊,话语里散落着许多奇趣的经历、生活的智慧。车延高有时会掏出手机,在上面打字,我以为他在使用社交软件与人沟通,他说,不是的,我在做一点记录。

这是他重要的素材来源。他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就会爬起来写作2个小时,有时能写一首诗,有时好几首,最多的一天写过11首。如此高产,即便作者有再丰富的亲身体验,也难以支撑诗歌的血肉,于是他便从别人身上去收集。但逢周末,他从不写作,一般是流连市井,与陌生者交流,“偷窃”他们人生的故事。

这一晚,朋友们互相道别之后,车延高走入了路边一家水果店,买几只梨用来蒸川贝,以缓解那顽固的咽炎。水果店的女人坐着不动,冷冷地问:“你知道怎么蒸川贝不?”

车延高凑上前去:“你跟我说说,要怎么蒸?”

女人站了起来,把梨拿在手上比划着说:“从这里切一刀,打开一个盖子,用不锈钢的汤匙剜去梨心,川贝磨成粉放进去,再把切下来那块盖上去,不要原样地盖,要错开,这样留下缝隙蒸汽才能进去。拿两根牙签,两边插下去,就把盖子固定了,放进一个碗里蒸。”

不得不说,这个流程非常专业。车延高愉快地道谢出门,回头对我说:“你看,又从老百姓那里学了一点知识。”

他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们,都像这个外表冰冷其实古道热肠的女人一样,不知道面前这个长者是谁。

他曾是武汉市纪委书记,2016年4月27日退居二线;他还是一名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的诗人,文学热情从未“退休”。

“羊羔体”

我准备了一些锋利的提问,但不包括“羊羔体”。我知道,无论这个词语是依然让他心头生痛,还是早已释然,他都会主动提到,因为谈论中国当代诗歌,这个词语无法回避。

他早已不在乎,他的微信名称就是“羊羔体”,公众号也名叫“羊羔体文学牧场”,还刻了一方“羊羔体”印章。朋友们在闲谈中,嘴里也经常蹦出这个词。

“羊羔”,是“延高”的谐音。2010年,武汉市纪委书记车延高获得鲁迅文学奖,官员、诗人,两个在当代话语特点完全冲突的角色,让人们马上对他产生了兴趣。有人翻出他写过的3首诗—《徐帆》、《刘亦菲》、《谢芳》,贴在了微博上。

《徐帆》很长,有37行,微博只能显示前面8行。就是这大白话一般的8行,引来潮水般的嘲讽,乃至谩骂:“徐帆的漂亮是纯女人的漂亮/我一直想见她,至今未了心愿/其实小时候我和她住得特近/一墙之隔/她家住在西商跑马场那边,我家/住在西商跑马场这边/后来她红了,夫唱妇随/拍了很多叫好又叫座的片子。”

这些演员都是武汉人,车延高在《大武汉》刊物上开了个栏目,用诗歌介绍武汉的人情风物,其中就写了一组《让荧屏漂亮的武汉女人》。徐帆在电影《唐山大地震》中,向重逢的女儿屈膝一跪,“一股巨大的力量”让银幕前的车延高泪珠滑落,后来就写了这首诗。他说,人们大多没再往下看,更没有看过我的其他诗作,就开始发表评论。

毫无准备地成了一个“网红”,他对一切评论概不回复,除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才回复。

那是一个网友在博客上贴出了《徐帆》,一通激烈的批评之后说,“我贴几篇真正的好诗,让你看看什么才叫催人泪下”。车延高的回复很简单:“你后面贴的,全部都是我写的诗。”网友又说:“那你也就这几首写得好,别的都很烂。”

车延高哭笑不得,继续沉默。

无论如何,“羊羔体”让人们知道了有一个诗人叫车延高,是个官员,还得了鲁迅文学奖。我也一样。读了《徐帆》的前8句,第一印象确实是:“这也叫诗?”读完全诗,没有多少触动,但也没有继续鄙薄。后来我又读了他的几十首其他作品,包括《一瓣荷花》、《盘在土地上的发鬏》,慢慢觉得,诗人与素未谋面的网络大众之间,隔着一种顽固的成见。

这种成见很简单—官员写诗,诗还获奖。

“分裂论”

每当要面对一个人物,我都会提前把问题细致地罗列出来,然后再把几个直觉反应式的问题删除。因为,一是这几个问题往往带有成见,二是对方肯定已经被问得厌烦了。

对车延高,我删掉的问题是:“一边是官员,一边是诗人,这两个角色之间是否有一种分裂?”

前面说过,“官员写诗”是一种顽固的成见,唐宋诗词里那些瑰丽篇章,大多出自官员之手。而且我猜得没错,车延高确实已经对这个问题不胜其烦,所以,似乎为了免我一问,他自己反而先作了问答。

“其实两者真的没有什么冲突。我刚签了一本诗集的合同,《灵感狭路相逢》,这是一本同题诗诗集,每个题目分别用两种、三种、四种或五种不同的写法,写多个版本,注重思维的多向性,那么工作中也一样,从多个方面思考问题,这是相通的。”

因为人们对“分裂论”有着锲而不舍的好奇,他接受采访时总想好好谈谈诗歌的创作,但发现几乎没有这个机会。

我把这个问题转换成一个谈诗的机会:“你的工作是大视野的,但我读你的诗,发现它们的切口都比较小,很细腻,这是为什么?”

“因为社会上对官员有误解,好像我们一天到晚高高在上,我们写出来的作品天然带着官腔、空话和口号。在文学上这些都是很大的忌讳,也确实有写这种东西的人,所以我在创作中就特别注意,不要把身份色彩带入文學创作元素当中去,否则它会对审美产生破坏。”

一个热爱文学的官员,写作上的确会碰到一些特殊的掣肘。2005年以前,车延高主要从事杂文写作,杂文具有更强的针对性和批判性,但2005年上任武汉市委宣传部长之后,他就转向了诗歌。“在这个职位上,不适宜针对太具体的人和事发表意见了,而诗歌的审美功能更突出,针对性可以弱一点。”

我又把问题再往上推了一个层次:“我说的切口大小,是社会视野和时代跨度。社会视野,比如海子的《日记》,他在里面写‘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一首写孤独的诗,却又有压制不住的大气象;时代跨度,比如北岛写‘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几句话就跨越了几个年代。”

车延高把话接了过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知道,你说的是诗歌的时代批判功能。我也写过一些带着社会之痛的诗歌,可能你正好没看到,但我始终认为,诗歌的审美功能更为永恒。”

“很多人认为愤怒出诗人,但唐诗宋词,有几首是抒写愤怒的呢?人们传诵最多的还是那些意境最美的作品。”

底層与乡土

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车延高有时突然会用陕西口音说话,这在几乎全是湖北人的场合,让气氛变得轻松幽默。

他是山东莱阳人,父亲是军人,部队经常调防,于是他的家也不断变动,先到上海,再到镇江,又去西安,再到重庆,之后宝鸡,最后才在武汉定居。因此他的青少年时代,学会南腔北调。他曾在宝鸡792工厂当喷漆工,又去青海当了6年兵,复员后进入武汉公务员系统。

成为一名诗人的开端,就是在青海当兵时期。那时有个战友喜欢写新闻稿,还能在报纸上发表,车延高就想,我也可以写点什么。他的诗歌处女作,就在当兵时期发表于《青海日报》。那时他的津贴是每月3元,后来涨到5元,他却自费订阅了文学刊物,转业的时候,箱子里最重的行李是一捆《诗刊》。

诗歌创作的“爆发期”到来时,他已经是一名“高高在上”的武汉市委常委,然而当过工人、当过兵、“挨过饿”的经历,让他和社会底层百姓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他的好友名单里,多有贩夫走卒,他的诗歌里,也多市井闾阎。他写武汉的挑夫“扁担”,“他们习惯坐在自己的扁担上,就像坐着稳稳的江山”。

底层情结可以从人生经历获得逻辑性解释,但我同时在他诗歌里发现了浓郁的乡土情结。

那首题为《盘在土地上的发鬏》的诗,会令许多出身农村的人动容:“就像土地不会嫌弃我/我从不嫌弃牛粪/它和我脚下的土地一个颜色/土地长出我需要的粮食/它是土地的粮食/在一群蚂蚁眼里/一堆牛粪就是一座山/在一穗麦子眼里/一堆牛粪就是来年的麦垛/我的双脚永远记得它/最寒冷的日子/瘦小的我跟在牛身后,往手上哈着气/把一双赤脚揣进刚落地的牛粪/那种温暖是从现在的皮靴里找不到的……”

他至少有七八个故乡,这是写的哪一个故乡呢?车延高说,就是胶东老家。“尽管我在那待的时间很短,但故土真的跟人血脉相通。小时候,父母每次带我回农村,我就不想离开了,说能不能你们回去我留下来。”他认为诗歌是有“祖国”的,这个“祖国”就是生活,哪怕是幼儿期残存的生活记忆,都属于这个“祖国”的一部分。

不过,一脚揣进新鲜的牛粪中的时代,车延高的生活中还没有诗。面对汹涌质疑的时候他坚持“官员有诗歌情怀绝不是坏事”,而现在他觉得任何人都应该有一点审美爱好,这会让人生变得更丰富,更有意义。

如果在那个时候就写诗,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车延高把自己假设成7岁,在2016年写了一本儿童诗集,写给孩子们,启蒙他们的艺术审美。他用《笨》为题写道:“老师说植物也是生命/家里每次杀西瓜我都怕他疼/我就悄悄告诉它/你把瓜瓤变成苦的/人就不吃你了/西瓜很笨/一直不会点头。”

我说,我想起了民国小学课本里的一篇课文:“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着花。”

车延高说:“你看,多美!”

我出去透透气,刚把门掩上,已听到他在哼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谁都有权写写诗

Q& A

N-南风窗

C-车延高

最爱徐志摩

N:你强调诗歌的零度情感,我想起了新月派的一个核心主张,叫“理性节制情感”,同时我读到你的作品,感觉也有新月派的痕迹,你是不是对新月派有特别的喜爱?

C:我觉得派别不重要,派别内的作者水平也并不整齐,我只看作品。有时候只要有一首好作品就是大师,比如唐代,2800多个诗人,李、杜最有名,有丰富的作品传世,但张若虚只有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孤篇横绝。现代也有很多诗人,徐志摩的作品我就很喜欢,还有卞之琳也不错,而李金发、穆旦的诗歌留给我的印象就没有那么深。

N:徐志摩、卞之琳都是新月派的代表。

C:但我不会用这个符号去看待他们,我觉得这个不重要。徐志摩的诗歌不是一种纯粹的白话性表达,他有很强的浪漫主义色彩,语言上的跳跃性比较大,他才脱颖而出,超越其他人。你说到海子,很多人喜欢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我更喜欢他的《日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他在不连贯当中形成了一种陌生性的美。不连贯,然而他还是打动你,因为里面情感的真实,让我们把他语言中那种不规则性丢到一边去了,就看到他的情感一泻而出。

社会需要这么多诗人吗?

N:你前面提到,一首诗就可以成就一个伟大的诗人,张若虚就是这样。

C:对。

N:但你很高产。

C:我写得多,每天都写,从不中断,实事求是说,我的量确实比较大。

N:我们看到一个现象,现在单个诗人很高产,而且现在诗人的数量非常庞大。

C:现在据说网络上每天产生5万首诗歌,热衷于新诗创作的全国有200多万人,写古体诗的创作队伍你可能更想不到,有300多万人。

N: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社会需要这么多诗歌吗?

C:诗歌的推陈出新,需要一批热爱诗歌的人,需要诗歌作品不断涌现,所以应该允许这种情况。社会受教育水平的整体提高,加上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提供了写作条件,看不看是读者的权利,但我们不能剥夺任何人写作的权利,有人写总比没人写好。

对诗歌艺术出现的繁荣,大家应该鼓掌叫好。现在各种娱乐内容那么丰富,还有那么多人热爱创作,这种现象不应该嘲讽,而应该敬重。但是作为创作者,一定要冷静,先不说社会责任感,起码一定要有艺术责任感。每一首作品都是自己的孩子,你总应该希望它漂亮一点。

社会是否需要,你看几百家诗歌刊物都能办下去,就是一个回答。

写诗的权利

N:我赞成你说的,对诗歌艺术的繁荣应该鼓掌叫好。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嘲讽者往往来自所谓的诗歌精英群体,一些“学院派”。比如余秀华声名大噪的时候,社会一片赞誉之声,但讽刺挖苦她的,主要是所谓专业诗人,在其中一部分人看来,大众写作是不能接受的。

C:这确实是个问题。我的观点是,诗歌不是“神曲”,诗歌是诗人的灵感破译了灵魂的密码,代表神献给人类的作品,但是,没有谁是专司其职来做这件事的。

N:理解为“神曲”,主体上就有排斥性。

C:对,任何一个诗人最初阶段都是业余的,哪个诗人是天生的呢?诗人不能否认从不懂到业余到成熟这个成长过程,更不能在成熟后去剥夺别人写作的权利。你说别人的作品不好,那你怎么就不能拿出产生很大影响的作品来呢?我只认作品,不认人。诗人可以自信,但不要自恋。

N:有的诗人会认为自己的作品非常好,只是大众不识货。所以我们常常看到这个很有趣的现象:某个领域的专业人士,一说话就忧愤于自己所处的领域不受社会重视,“诗歌教育跟不上”、“艺术教育缺失”、“戏剧教育有待改进”、“人文教育亟待加强”,但凡领域内的问题,都是因为“这届人民不行”。

C:逻辑上应该倒过来。我们这个领域情况不理想,不在于非要哪方面重视,而在于我们怎样去为这个领域做贡献,如何通过我们的努力,让这个领域成为值得重视的高地。你能不能被重视,首先取决于你是否值得被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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