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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仅仅是活着

2017-04-19龙成柳

南风窗 2017年4期
关键词:碎石母亲

龙成柳

1月28日大年初一,湛江,天气晴好,阳光普照。

早上9时30分左右,30岁的罗明宿醉醒来,拉开窗帘,阳光洒在他脸上。“今天是个钓鱼的好天气。”

同一天,24岁的夏扬本想如往常一样,约上好友晚上打麻将,但没人响应。当晚,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坐车到城里的滨江公园看人放烟花。

而在广东的另一个城市东莞,29岁的王劲没回老家重庆过年。看着微信朋友圈里各种拜年信息,他再一次厌恶起当前这份工作,考虑过年后再换一个。

跨向另一个春天,但对于罗明、夏扬、王劲而言,与平日并无区别。玩乐,发呆,或抱怨,一切都在漫无目的里重复。

日 子

大年初一下午2时,罗明带上渔具,开着摩托车行驶约半小时,到了平日钓鱼的水库边。

罗明是湛江人,前两年,他拿到了汽车驾照,但年近65岁的母亲担心他的安全,一直没让他碰车。30岁了,他仍不敢独自驾车出门。

一只花脚蚊子飞到罗明踏着拖鞋的脚上,他随手一拍,蚊子被拍扁了,血粘到他的脚上。罗明用手指自然而然地一抹一弹,蚊子被弹到了身旁。钓鱼时被蚊子叮咬,罗明已习以为常。

换到以前,罗明很怕蚊子。他在广州长大,小时候,他最怕回老家,因为老家蚊子多,时常将他咬得满脚疙瘩。 2015年,罗明一家从广州迁回湛江。罗明没工作,过着退休般的生活,縱使家里有电脑、有网络,他仍选择到网吧玩游戏,“一群人玩才有气氛”。后来,他迷上了钓鱼,并将之发展成新的爱好。

“水库的鱼难钓,但好吃,要钓上脆皖鱼、鲳鱼之类就最好了。”经过一年多的钓术学习,如今的罗明理论知识已经很丰富,鱼饵下多深能钓什么鱼,什么鱼喜欢吃什么饵料……头头是道。

下午6时30分,红色水桶里多了两条拇指大的白条鱼。收获极少,但他认为钓鱼重点不在结果,而在过程,时间多的是,打发得有意思就行。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进步”,因为钓鱼在长辈看来,比整天打游戏强多了。

而王劲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游戏。下班后,王劲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魔兽账号,与朋友约上几局,日复一日。

在如今的工作之前,他进过工厂,因每天加班太辛苦,他已经不记得曾经多少次辞职了。他也开过淘宝店,但受不了微薄的利润,而且没日没夜等候、招呼客户,钱还是来得太艰难。现在他在东莞一家建材厂做淘宝客服,第一次朝九晚五,他又觉得这种规律的上下班太没激情,准备不干了。

夏扬自称“没什么爱好”。去年就大学毕业,到现在也没工作过,虽然想找工作,但从来不知道会从哪天开始找。每天睡到自然醒,就打开微信问一圈有没人出去玩,有人回应,他就玩到晚上才回家,没有的话,就待家里,随便玩玩游戏。

“川普和特朗普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在接受《南风窗》特约记者采访时,夏扬提出了一个困扰心头多时的问题—至少他还有这样一个问题。他不关心娱乐八卦,更不关心时事,“可能我目前最关心的,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玩。”

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或许也将是未来很长时间内的常态。

“先富起来”的父母

下午6时30分,罗明回到了家,一个高档小区里的一幢联排别墅。那是他家迁回湛江后,父母花了200万元为他购置的房产,以作结婚之用。

罗明的父母,可算是改革开放后“先富起来的一批人”。80年代末,在全国大兴土木的背景下,其父亲做起了包工头,依靠承包县里的公安局大楼工程,积累了“第一桶金”。其后,父亲一步步将工程做到了广州。

积累了财富的父母,优先考虑的,永远是儿女的教育问题。1994年,罗明到了上学年纪,他被父母送进广州的一所贵族学校念书,进校就要预交20万元的费用。

罗明的父母也曾陷入过低潮,2000年左右,他父母倾尽所有,并贷款上千万,带资参与修建广州天河一个广场,但工程完工后,甲方未准时付款,一拖拖了十余年。这期间,为了生计及还贷,罗明的父母曾以卖玉米、开小商铺为生,还得时常担心债主上门讨债。直至2015年,经法院裁决,罗明父母拿到了数千万元欠款,一举翻身。

夏扬父母的经历与罗明父母极为相似。夏扬是安徽芜湖人,90年代中期,夏扬家在芜湖市郊区卖胶鞋,每天净利润达1500元,这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均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1998年,为了让儿子读上更好的幼儿园,夏扬父母把胶鞋店盘了出去,举家搬迁至芜湖市中心生活,并安排夏扬入读当地一家数一数二的幼儿园。

住进市中心后,夏扬父亲开过出租车,后又投资开饭店,以亏本告终后,又重开出租车。直至2010年,夏扬父亲改行做起了生意,家境又逐渐好转。如今,其家里已有多套房产,每月收租金上万元。

王劲家也曾富裕过,但结果就不像罗明及夏扬家圆满。

80年代末,在乡亲们大多还靠干农活养家糊口时,王劲父母离开了家乡—重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到华南地区打工,把王劲留在家乡,由爷爷照顾。1994年,王劲6岁,父母回到家乡,并把他送到县里的小学读书。

到县里上学,在王劲家人看来,是光宗耀祖的事。“我们村有几千人,我是全村第一个到县里读小学的小孩。”王劲说,在他之后,乡亲们才陆陆续续有人把孩子送到县里念书。

回乡后,王劲父亲看中了县城修铁路的商机,与人合伙在铁路旁开了一个碎石场。修铁路需要大量碎石,一开始,碎石场就像印钞机,场里源源不断往铁路提供碎石,换来的便是钞票。“那时候就觉得,钱来得很容易。”王劲回忆说。

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碎石场倒闭了。

“都怪我爸当年太懒。”王劲将碎石场倒闭的原因归咎于父亲,“开碎石场那几年,他几乎没上过工地,天天和运碎石的司机喝酒,喝醉了就被人送回家”。

除了爱喝酒,王劲父亲还四处“拈花惹草”,早年,其父在外打工,曾包养过一个“小三”。“这事被我妈知道了,带上家里的亲戚跑到当地,找了半个月才找到我爸。”这还不是王劲父亲的第一次出轨,后来,他到云南做包工头,又曾与一个女人同居。

“他以前好神经的。”说起父亲的“风流史”,王劲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愤怒,更多是一个围观者的心态。

现在王劲家很清寒,他越发对父亲“怒其不争”。

代际冲突

王劲始终认为,他的性格,多半遗传自父亲。

“我和我爸性格很像,但我俩合不来,我的成长史,几乎就是与爸妈的对抗史。”王劲说,从小他就很烦父母,“他们老说,为了我,他们付出了多少,让我一定要听话,越这么说,我反而越反感。”

小学三年级,王劲离家出走过一次,长达三天,吓得父母报了警;初中,他情窦初开,写情书给女生,和社会上的小混混抢女朋友;高一,他自作主张退了学,把书卖掉,揣着借来的300多块钱,一个人坐火车跑到东莞打工;2010年,他借了5000元的高利贷,跑去找湖南的女友,整整半个月杳无音讯,直到放高利贷的人找上了家门;2013年,他恋爱数月的女友怀孕,仓促之下,两人结婚,孩子生下来半年后,两人离婚,前妻带走了孩子……

令王劲母亲最害怕的一次,是2008年,王劲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女孩父亲放下了狠话,要到派出所报案,告王劲强奸。最终,王劲母亲找了朋友出面解释,并答应负责打胎及赔偿费用,此事才算了结。

令王劲意外的是,在这件事里,他父亲自始至终没责骂他。“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他一直都没怎么管过我,都是我妈在操心。”

“真正开始正视自己的人生,是2014年离婚后,那时候才觉得,不能再对自己、对他人、对父母那么不负责任了。”至此,王劲持续了近20年的“叛逆期”才终告结束。

“我的叛逆期可能初中就结束了。”夏扬说。

初二时,夏扬暗恋的女生被一群染着“黄毛”的社会青年带走了,他翻墙出了校门,操着一把父亲年轻时打架曾用过的矛,跑到“黄毛”的“老巢”找对方算账。

当他算完账回到学校,没想到的是,他父亲已面色铁青候在教室门口。他没来得及说话,父亲抬起右脚,一脚把他踹倒。夏扬从三楼,滚到二楼半的平台。回家后,他依然拒绝认错,父亲像关门打狗般,把他狠揍了整整一个小时。

父亲揍完他,面无表情出门了。夏扬一个人瘫坐在安静的客厅,浑身血跡斑斑,此时,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担心她,我爸担心我,我没错,我爸也没错”。

“我终于逃离了母亲的‘五指山。”与父母分开居住后,罗明颇为如释重负,他有一种错觉,“我就像牵线木偶,我的人生,一直被母亲掌控着”。

母亲很强势,罗明从不敢正面违抗她的“命令”。哪怕在结婚前一天,他外出和朋友度过最后一晚“单身之夜”,11点钟母亲准时打电话给他,他立马就埋单回家。

明里不反抗,罗明却暗中与母亲较劲。

高考后,母亲给他报了驾驶考试的班,但每次跟母亲说去学车,他都跑到家附近的网吧玩游戏。

高考只考了300多分,父母花了10多万,把罗明送进一所二本高校。但大学三年级,他退学了,理由是:“这个学校不行,攀比之风太盛”,但实际上,纯粹只是他不想学习。

夏扬觉得奇怪的是,他小时候总因一些小事被打,例如洗完脸不愿意涂润肤霜。“但长大以后,他们对我的约束反而越来越少了。”

高考没考好,父母说,算了,三本也是本科,去吧。第一次考研失败,父母说,算了,你想读的话就再考一年吧。第二次考研失败,父母说,算了,如果不想考了,就找工作找对象吧,早点生个小孩也挺好的。

父母的一切妥协并没有让夏扬感到松弛,他认为,自己缺乏“心灵上的自由”。最近,夏扬的父亲正在攒钱给他买“比所有亲戚小孩都好”的婚房,母亲也在多方打听给儿子介绍对象。“他们都在努力让我人生圆满。”

宠小孩也算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但“先富起来”的父母,大多想着自己吃尽了苦头,儿女必须活得舒服些。当父母的想法渐渐渗透到下一代人的思想中去,孩子也开始觉得,父母的财富,是可以由自己支配的。

罗明和夏扬始终认为,他们的一生,都是被父母掌控着,而王劲虽然一直在反抗,却说不清楚自己反抗的到底是什么。

未 来

未来总会来。

“年后我想出去走一走,转一圈,看看这个社会到底什么样。” 当夏扬向家里提出自己的想法后,没有遭到反对。

但家人理解的“出去转一圈”,和夏扬的本意并不一样。“我是想先出去工作,边赚钱边看看,爸妈的意思却是让我不要折腾了,他们给钱,把想看的地方走一圈,早点回来找工作。”夏扬觉得这样的话,和旅游没什么两样,可他并不想旅游,索性就不去了。

“我还是老老实实在家找工作吧。”夏扬黯然道,他曾经也想过出国,但当他看到身边的朋友花了上百万出国读书,回国后却拿着三五千的工资时,他断了念想,“现在知识太廉价了。”

更令他感到“绝望”的是,他认为现在早已不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时代,“那时候,只要你脑子不是很差,肯去干,总能发财,总会成功。”

夏扬总说,“偶尔放慢脚步,可以更好的思考人生”,慵懒得像只乌龟,时间流逝,但都属于他认为的“偶尔”之列。

“现在钱很容易挣,也可以说很难挣。”王劲在社会上打滚多年,深有体会,“只要你愿意去做事,哪怕是到街边摆个摊卖唱,都不会饿死,但难的是,现在的人就像生产线上的流水工人,每个人都是一个螺丝钉,有你没你,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王劲的打算,是继续在东莞打工,攒点本钱,以后开个小饭馆,在他看来,这个城市人来人往,开成饭馆,生意必然会很好。夏扬也有做餐饮的想法,想开一家烤肉店,他说自己已经考察过市场,“整个芜湖很少大的烤肉店,人人都要吃肉,如果店够大,把名声打出去了,客人自然就来了。”

罗明也想加盟开一家连锁快餐店,父母也已答应给他投资100万元。去年5月,他还曾到考察过市场,但之后,他又不了了之。“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好我老婆,其他的先不想了。”罗明说,想多了也没用。

自2008年辍学在家后,罗明曾做过的唯一的工作,就是在家里开的小商店里看店,“月薪”6000元。如今,小商店不做了,但“工资”照发。“我觉得我现在也挺好,起码不会拖累家里,家里也承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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