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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与力量

2017-04-13黄积鑫

东方艺术·书法 2017年1期
关键词:草书书法家线条

黄积鑫

书法拥有悠久绵长的传统。书法家获得由杰作构成的传统的馈赠时,亦难免为传统的重负所累,时时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压迫,深受“影响的焦虑”的灼烤。传统杰作是一面镜子,是一块试金石。大量作品,即便享誉时下名满当代,一旦面对浩繁且精彩的书写遗产,它们的造作浅薄瞬间即暴露无遗,立马失去打动人心的力量。任何自我陶醉的幻觉,在伟大的传统面前,都难以持久。

书法源自汉语的书写,历经数千年积淀和演变,深入人心。所有中国人潜藏着热爱书法的情愫,一旦他拿起毛笔,便拥有成为书法家的潜能。即便在今天,从爱好者到书法家,此间之距离并非不可逾越。专业与否,更多是水准差距,而非身份差异。我们不断见识了大量号称专业机构里的专业书法家,书写水平却令人绝望;我们也在身边看到一批优秀的书法博士生,他们来自书法专业以外,此前学科背景与书法无关。

须知厕身专业人士的行列,绝非代表你已胜券在握,不过表明你已站在成功的十字路口张望。因为它允许一个人花费大量时间研习书法,并有和众多师友探讨切磋的机缘,这种条件往往为专业以外的人所欠缺。从另一角度而言,专业意味着责任,意味着雄心:他必须毫不客气地把所在领域的兴衰和自身行动紧密相连,不可推卸地将个人命运和书法的前途联系在一起,自了汉自娱自乐的态度不再容易得到宽恕。

七十年代以后出生,且有志于书法的人,他们具备此前不易拥有的研习条件和时机,理应抱持更大的胸怀,更坚定的志向。梅丽君是他们中的一位,毅然选择书法作为志业。

梅丽君历经一番艰难的奋斗与抉择,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攻读书法博士学位。毋庸置疑,她的水准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认可;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她的视野和气象必须更加宏大开阔,将个人放在更严苛的艺术脉络里考验和锤炼。

她的导师邱振中教授常说起一句话:后人的检验将比我们严格一百倍。梅丽君铭记师长的告诫,她的目标一开始就十分明晰,以难度极大的草书为主攻方向,立志攀登书法艺术的巅峰。

草书在中国书法里最具浪漫色彩和酒神精神。古人留下无数诗篇讴歌它,众多神秘传说应运而生。伟大的草书家,如神话人物一般,受时人和后世顶礼膜拜,草圣张旭即是个典型。这大抵因为草书强烈的抒情性,它需要超乎寻常的技艺,充沛勃发的才情。在毛笔快速地运动中,书法家的力量必须天才式的爆发。

毛笔随着书法家的情绪起伏波动,线条将所写内容的情调以及人的情感融合无间。在疾速的运动里,人根本没有充沛的时间思考和布置。一下笔,就变成了一场追赶,人的思绪和笔下线条你追我赶,互不相让。这一切要靠无数次勤学苦练而获得的精湛技艺来支撑,在草书书写里人的记忆内化为肌肉记忆,肌肉记忆去牵引线条的舞动。在转瞬即逝的时光里,某种独特的事物不期而至,留下永恒的丰富的痕迹。同时,不要期望只是单纯的美,因为在草书里只制作出优美是不可能的,它总是潜伏着一种狂暴之力要释放。

在此,人达到了一种迷醉或迷狂的状态。这种迷狂是指创作的状态,全身心地沉浸在创作里。可是这种迷狂,并不导致紊乱,而是看似走向无秩序时却秩序井然,有一种内在的节奏和谐地统帅着整个书写过程。看起来狂暴和不顾一切的书写,却产生了不可言喻难以捉摸的美妙韵律。时而优美,如泣如诉;时而激情澎湃,心潮动荡。

一部浩瀚书法史,并未记载多少草书大师,大多习草书者要么技艺未精,而终于湮没无闻。

由此可见,草书之难,是胆怯者难以承担的重负。梅丽君的选择,是一个以书法为志业者的迎难而上的抉择。

当代书法理论清晰地揭示,唐代以后,唐楷成为习书的基础后,离狂草的巅峰愈来愈远,草书的鼎盛局面一去不复返。唐楷提按过于频繁,阻断了草书所需线条的急速运行。当一个书写者习惯了唐楷的提按留驻,就难以转换成草书的推進节奏。即便速度能跟上,线条也会因频繁提按,在突然加速中流于单薄。归根结底,两种书体之间节奏的难以相融。因此,唐代以后的草书名家,纵然跳宕动荡,气势磅礴,线条却总是难以保持坚韧道劲,再也无法像唐代大师挥运自如,从容不迫。

有识之士,若能汲取此理论成果,认识到草书基础在唐楷之外,有意识地摆脱唐楷的影响,注重锤炼线条,尤其是在快速运动中,仍保持高质量的线条。倘方法得当,加上个人的勤勉和禀赋,草书的创作依然值得期待。

当代纯粹的大草,并不多见,多为草书中夹杂行书,因行草两者的节奏不一致,夹杂常流于琐碎。

梅丽君早早便看到了草书的前景,并知道如何达到目标。在几年扎实训练后,她很快就脱颖而出。

《送高闲上人序》是草书最有名的赞歌。韩愈满怀激情地写道:“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他充分肯定草书作为抒情的艺术,将技艺与情感融合,而拥有撼人心魄的强烈效果。

熊秉明也认为“字是有生命的形体。”在草书家笔下,字被人激活,充满了能量和动感,以致变幻莫测,随人的情感变化而生长。

问题在于,我们单薄空洞的技法如何承载依旧丰富一如往昔的情感?

随着日常书写的退场,技术和情感之间的脱节,突然成了书法家的问题。书法家成了一批“作假者”,用因袭的笔墨,表达着不属于自己,也与自身日常生活脱节的情调。做作,矫饰,浅薄……不一而足。和古人一样,我们不缺七情六欲,我们也有喜怒哀乐,问题是如伺用手中的毛笔去吐露胸臆,呈现于纸上。

今天,技艺和情感之间存在鸿沟,书法家注定要用更多的热情,更深的爱意,更艰辛的劳作去弥合它。毛笔不止是人的工具(假肢),它应通过无尽的练习最终变成人延伸的器官。

显而易见,书法不是为了变成世界的点缀和装潢,正如当代大多数人所做的,而应去彰显书写自我的生命力。线融入生命,应和世界的节奏,草书在此可以有足够强大的生机。它应成为“血肉的绽放,精神的姿影。”(雅克·德·波旁·布塞语)

诗人佩索阿借异名者说:“在我们每个人心目中,我们的自我都存在着差异性、多样性和丰富性”。在我看来,草书毋庸置疑应开掘自我的“差异性、多样性和丰富性。”草书总是对平庸的自我和生活秩序的出走、逃离,作为生命的踪迹,它带领我们进入另一激烈和奇异的时空。它展现了我们生命的独特和丰富。

梅丽君外表安静娴雅,内心却蕴藏无限风光,不轻易外露,全在草书中展现。梅丽君取法唐代大草,尤其是怀素和张旭的名作。她时疾时缓的节奏,潇洒自在。不论长篇还是短歌,她的书写都酣畅快意,自然书写的节奏使墨色显现干湿浓淡的变奏。她的书写拥有一种开张堂皇的气度,全无脂粉气,竟不似出自闺秀的腕下。难能可贵的是,梅丽君笔下有常有生涩的意味,是“熟而后生”,而没有走向时下草书流行的流畅而不精微失之躁动,看似精致却近乎油腔滑调。初看生涩,也更耐咀嚼寻味,进而逐渐发现她的笔墨血脉遥接唐代那个天才辈出的时代。

梅丽君有着过人的禀赋和抱负,有最严厉的导师,她心中埋藏着雅努斯:一面凝视着传统,尽可能地深入书写最精粹的传统;一面面向未来开放,时刻等待着未来严格的检验。

当书法不再由日常书写浇灌,被推向纯粹艺术的怀抱,或许我们更应牢记布德尔的话:“艺术不在和平中绽放,艺术是一种永恒的战争。艺术,是无日不在的激情;艺术,是坚持不懈的争斗。只有在激战中,灵魂遍体鳞伤并且死过千百次之后活下来,艺术家才能迫使世人去听他的声音……”

因为,问题始终在于:在一个不利于书法存在的世界,书法如何继续存在?

梅丽君以其劳作给出答案,她用线条的力量去击打这个温软的时代,去扫荡孱弱,去连通那日渐遥远无比辉煌的伟大过去。我们有理由说,梅丽君已在辽远征途迈出极其稳健的一步。她的未来格外令人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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