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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史蒂文斯《彼得·昆士弹琴》的戏剧性

2017-04-12饶晟吉

昭通学院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蓝衣史蒂文斯苏珊娜

饶晟吉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一、前言

美国现代派诗歌巨擎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歌晦涩难懂,意象繁复,体现出法国符号学派和英国浪漫主义对他的影响,显示了他的审美哲学倾向,他的诗歌体现着一种完全原始的风格和感觉:想入非非、异乎寻常,他抽象冷峻的诗风也体现着现代抽象绘画, 如立体主义画派和表现主义画派等对他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在史蒂文斯早期的诗篇中有着大量对于大自然、物质与知觉的沉浸,尤其以对女性身体感官美的描写、对宁静闲适的生活环境沉溺以及华丽词藻的运用而被人称之为感官主义、享乐主义、花花公子主义。这些诗歌中体现出的对于音乐效果以及色彩意境的追求与痴迷,对于美丽大自然的欲望化的看法与观点,都流露出桑塔亚那的自然主义美学观的影响。

《彼得·昆士弹琴》[1][2]是史蒂文斯第一次实质性尝试的成果之一。自出版以来,这首诗就成为了史蒂文斯诗集中入选最多次且最受欢迎的诗歌,与写于同年的《星期天的早晨》一样体现了史蒂文斯对于诗歌语言艺术的精通,也显示出他早期诗歌的主旋律。相比之下,除了具有独特的表现形式,《彼得·昆士弹琴》中对美学的思考比起《星期天早晨》中的异教崇拜、《我叔叔的单片眼镜》中的精神的冥想等主题的思考则更加深刻。然而《彼得·昆士弹琴》显然是一种主题的变奏,一种在虚构的音乐中的相当敏感的表达——对美的本质与其存在形式的关系带有分析性的审视——这比之后的诗歌更具试验性,在这独一无二的形式下,灵与肉、生命与秩序的冲突则反映得更加强烈,这也使得史蒂文斯的诗歌艺术在1915年达到了最高成就。从而促使史蒂文斯走向诗歌创作的事业高峰。

本文将从戏剧化角度出发,通过分析史蒂文斯早期力作《彼得·昆士弹琴》一诗的诗体特征,将本诗定位为一首戏剧独白诗;进一步剖析诗中的“戏中戏”结构,详细分析在这一结构中所塑造的“彼得·昆士”形象以及通过角色的独白重构的一个关于宗教神话中苏珊娜和长者的戏剧场景;最后解析诗歌的美学意蕴:诗歌的诗中穿“蓝色绸衣”的女人与经过改编的贞洁的苏珊娜是兼具肉体美及自然美的化身,诗歌是对不朽之美的本质以及获取这种美的意识的经验所作的探究。

二、戏剧性情境

《彼得·昆士弹琴》一诗中戏剧化的叙述形式是不容忽视的。与史蒂文斯另一诗作《基韦斯特的秩序观》一样,众多评论家认定诗中的叙述声音来自史蒂文斯自己,指出这首诗应叫做《华莱士·史蒂文斯弹琴》。其中,哈罗德·布鲁姆则通过观察史蒂文斯的这首诗和罗伯特·布朗宁的《加卢皮的托卡塔》(A Toccata of Galuppi's)的关系,虽然已经意识到彼得·昆士近乎于一个戏剧角色,也是一位如勃朗宁笔下的加卢皮似的独白者,他还是认为诗中的叙述者是史蒂文斯自己,坚持这首诗表达的是史蒂文斯关于灵感、死亡以及关于神和神的消逝的冥思。相似地,有学者认为这是一首关于诗歌艺术的诗或者认为这首诗关注的是美或艺术的形式如何能在通过有限的物质传达时永久留存。这些观点各异,不足为奇,但不能忽视,通过戏剧化的观察视角,这首诗会被解读地更彻底。

新诗戏剧化手法最典型的体现在现代戏剧独白体诗中,这种诗体的发展与完善归功于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诗人罗伯特·布朗宁。在他笔下的戏剧独白诗的标准成分包含着三要素[2]:(1)全诗由某一他人,显然不是作者本人,在某一特定情境中的关键时刻独白;(2)独白人向他人讲话,并和一人或多人形成呼应;我们只是从独白人话语中知道旁听者的存在以及他们的所言所行;(3)诗人选择与组织独白的主要原则是使抒情诗独白人以更有趣味性的方式向读者展示自己的气质与性格特征。

在勃朗宁的《西班牙修道院里的独白》和《卡里班心中的上帝》这些独白诗中,都省去了第二个特征,即沉默的聆听者的出现。所以,第一、三两个特点是构成戏剧独白诗的必要条件。其中第三个特点——自我暴露——用于把戏剧独白诗和与其相近的戏剧抒情诗相区别。如史蒂文斯另一篇同样有着戏剧性色彩的诗作《基维斯特的秩序观》。虽然此诗也有一个在特定情境下的独白者:第一人称“我”,一位无名氏;一位至始至终保持沉默,但从“我”的叙述中可以知道,这位始终在场的聆听者:罗曼·费定南兹;以及“我”与罗曼·费定南兹一起漫步于佛罗里达的基维斯特海岸并为一名女子及其歌声着迷,在归途中两人一起探讨想象力与秩序观的问题。史蒂文斯在其中毫不惜墨地用大量篇幅描绘了海边的女子与其歌声,营造出强烈的戏剧效果,但此诗却不能被列为戏剧独白诗,因为诗人引导我们把诗中独白人与他本人视为同一;再者,这首诗的组织原则和趣味的焦点不是使独白人表现其独特的气质,而是在于叙述他对天地之间秩序问题的观察、思考的发展变化过程。然而《彼得·昆士弹琴》却完全符合戏剧独白诗特征,可视为史蒂文斯一次戏剧独白诗的成功尝试。

首先,史蒂文斯在题中就明确表示:彼得·昆士才是弹琴的那个人,诗中的故事也是由这个想象出的角色“彼得·昆士”来述说,而非诗人自己。而且,诗人使用“彼得·昆士”这个名字,预示了这首诗将展示一出“戏中戏”。彼得·昆士,原为莎士比亚剧《仲夏夜之梦》里的一个角色。在第三幕第一景,他邀约了一群伙伴,粉墨登场,串演一出戏中戏,以娱乐公爵夫妇。他自己则充任导演,负责编剧、分派职务等事。因此在本诗中,如莎士比亚笔下的彼得·昆士一样,史蒂文斯的彼得·昆士也分别以编导和戏剧中的角色出场。史蒂文斯不仅以戏剧化的语言“导演”了“彼得·昆士向穿蓝色绸衣的女人求欢”这样一场戏剧,也让戏中角色彼得·昆士“导演”了一场关于“苏珊娜和红眼长者们”之间更戏剧化的场景。

其次,在这间屋子里的确有着一个沉默的聆听者——穿蓝色绸衣的美丽妇人(blue silk)。在诗歌开头部分彼得·昆士就弹着琴痴情地说道:“在这间屋子里,我渴欲着你。”接下来的述说都是以这位蓝衣妇人为对象。他以神话传说融入音乐,倾述着对妇人的爱慕之情及强烈欲望。虽然,许多学者指出《彼得·昆士弹琴》一诗中对于戏剧独白诗特征的体现并不那么明显,尤其是第二点特征。许多学者已经意识到了中的戏剧化因素,但并没有将其与戏剧独白诗体相联系。罗纳德·苏克尼克就曾指出,彼得·昆士是诗中的一个角色,即诗中的独白者,但并没有证据表明彼得·昆士有聆听者,他说彼得·昆士“琴键上的白日梦”是一种“想象的飞驰”。但如果说彼得·昆士的话语无明确指向,不带任何直接的目的,那这首诗的每一小节就会显得分散而无整体性。的确,苏克尼克研究了诗歌的每一小节却没有找到其间的联系。可见,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这样一种观察这首诗歌的独特的视角。

接下来的独白充分显露出独白人彼得·昆士的独特气质,即对蓝衣妇人的欲望及对美的追求。为了博取蓝衣妇人的好感,彼得·昆士找寻着长者们与苏珊娜和自己与蓝衣妇人之间的联系,精心重塑了一个神话传说,生动鲜活地展示了改编之后的苏珊娜和长者之间的一出戏,向蓝衣妇人传达着自身独特的观点:自己面对妇人所产生的欲望就像长者们面对苏珊娜美丽的裸体而产生的反应一样并不粗鲁或丑陋的,都是自然的生理及心理反应,妇人也可以坦露她自己的情感与欲望而不需要遮掩或感到羞愧。彼得·昆士通过这样戏剧化的叙述,同时向蓝衣妇人以及读者传达了他对美的理解和感悟。

三、戏剧化叙事

通过戏剧化的叙事,《彼得·昆士弹琴》致力于呈现美、探究美的本质。每一个诗节都在诠释彼得·昆士通过苏珊娜的故事竭尽全力地博取蓝衣妇人的欢心从而获得对其“渴欲”的满足,获取对不朽之美的审美体验。

苏珊娜的故事出自《旧约·伪经》(Apocrypha)。原故事中,苏珊娜是一个美貌女子,她品性贞洁,虔信宗教和律法,后来嫁给一个富商。在苏珊娜家有一个很大的花园,遍布繁华绿叶和郁郁葱葱的树木,苏珊娜常在园中的浴池沐浴。有两位白发长老痴迷于苏珊娜的性感与美貌,常在外伺机窥探。某日,苏珊娜在家中院内沐浴,两位淫欲薰心的白发长者暗藏窥视,待女仆去后,二人突然出现,向苏珊娜作非礼之求,并说:“如不答应,我们便向人举证,说你与一青年通奸,因而辞去女仆。”苏珊娜宁死不从,她大声疾呼,二长者也随声而喊,说她与人通奸。屋里的人闻声而出,奔出院中查看究竟,长者告知事之原委,众仆役哑然大惊。次日,苏珊娜受审,被判死刑。不料先知但以理提出异议,要求重审,并分别向二长者询查案情诸细节,发现两人供词多处互相矛盾。至此,二长者方俯首认罪,终被判死刑,苏珊娜冤情得伸,无罪获释。

按这段圣经故事的原意是在证实先知但以理的信心和智慧,寓有劝善之意,上帝明察秋毫,终必惩恶扬善。但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只要适当,诗人可以引用历史故事而自由剪裁。史蒂文斯舍弃其中道德和宗教的因素,只着重苏珊娜的肉体引起长者情欲这一段,诗中的彼得·昆士对宗教神话充满想象力的重塑深化了故事的主题。因为美必须借物质形态留存,彼得·昆士所讲述的故事版本更多涉及到了神话中的美感体验,强调故事中自然美、物质美的细节。因此,在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个躺在浴池里的、艳丽撩人的苏珊娜,而非圣经故事中斯克里普丘那个贞洁的、苍白无趣的妻子;我们看见,圣经中简单的背景设置变成了诗中 “一个绿色的傍晚,澄明而温暖”;我们发现,单纯的事件记录也已被一个生动、细致的关于感知与回应的具体描绘而取代。

第一诗节的开头部分写道:蓝衣妇人的美丽诱发了彼得·昆士生理上的冲动,于是彼得通过弹琴表达着他对这女人的感觉,“那么音乐是情感/而不是声音”。史蒂文斯认同威廉·詹姆斯的观点,认为人类无法认识情感,而把情感归之于人体对于节奏的反应。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学原理》一书中认为,没有人清楚情感,我们把它当作对于知觉生理上的反应。在史蒂文斯的诗歌中,声音往往让人想起抚摸的感觉,因为通过音乐或声音,人身体上的节奏与外在物质世界的节奏可以达到共鸣,从而让人感觉到一种抚摸。在这里,史蒂文斯也把彼得·昆士对于知觉的反映节奏定义为情感。那么本诗的诗句暗示情感与节奏,而非表达情感与节奏,彼得·昆士的手指在琴键上弹奏音乐,以琴音来构成对于蓝衣妇人的一种抚摸,“那么音乐是感觉,而非声音/于是它就是我之所感/在这间屋子里,我渴欲着你”。与之相似的,这种感觉就像长者们在偷窥苏珊娜赤裸地躺在浴池里的时感觉到的就像“体内/被苏珊娜唤醒的曲调”,诗中“他们存在的低音部抽动/在魔法的和弦中”,这就是暗指长者面对苏珊娜的裸体时产生的心理感受以及自然的生理反应。这种审美体验一直伴随着柔和音乐进行,直到“一只铙钹撞响”,“随着一阵手鼓般的喧响,走来她的拜占庭随从”,偷窥的行为和美丽的裸体都暴露无遗,在又“一阵手鼓般的喧响”中,拜占庭随从逃散了,音乐与感觉也都戛然而止。

彼得·昆士是个性格鲜明、目的明确的角色。在感受到身体里强烈的“感觉的曲调”响起时,便想通过改编苏珊娜与长者的故事向蓝衣妇人宣告自己热爱之情的强烈,并试图说服她无所顾忌地展现出对自己的激情,释放出肉体中的美。因此,通过“导演”这出“戏剧”,彼得·昆士试图向心仪的对象传达以下三个理念。

首先,彼得·昆士想表明长者面对苏珊娜产生的感觉并不粗鲁或丑陋。苏克尼克认为“低音区(bass)”一词对应这三种意义:音乐术语;深度以及恶。但在彼得·昆士眼里并不能将这个词与任何一个意义等同,因为一种自然的人性的需求并不能算作邪恶,相反地,这是一种面对苏珊娜的美所给出的盛赞:“他们稀薄的血液/搏动起和撒那的拨弦[1]78-79”。“和撒那(Hosanna)”是一种赞美上帝的用语。彼得·昆士改变了故事原本叙述的重点,从辩护苏珊娜的贞洁转向了偷窥的动机。他关注的是长者们看见了什么而非他们做了什么,因此他只呈现了故事中关于美的冥思。欲火焚身的长者们对这美丽的肉体以及这欲望如此着迷,以至于立即将对上帝的最高赞颂献给了有死的肉体凡胎。只是,长者们“稀薄的血液”背叛了他们的“红眼睛”,狭隘的视野限制了他们对苏珊娜这一有死的肉身上不朽的美的发现,使他们在偷窥中的赞美行为显得低级且有违道德准则,不具仪式美。

其次,彼得·昆士希望蓝衣妇人更深刻地感受到长者以及自己的那种未满足的欲望,从而迫使她也承认并展示出自己对性的欲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彼得·昆士用隐晦的语言具体可感地展现了苏珊娜“隐藏的想象”以及“古老的献身”后的再生,因此诗中展现出的不仅仅是苏珊娜那美丽的裸体,更暗藏了一些比较诱人的隐晦的画面。苏珊娜躺在水里,寻找着“春天的抚摸”,她“震颤”着,在树叶间感到古老献身的“露滴”,找寻着找到了“隐藏的想象”,为了“众多的曲调”而“叹息”。这里描绘的是一种苏珊娜与周围外在迷人的自然环境手淫般的自恋行为,是她通过愉悦自己来获取自身的美的体验,由此使自己与自然的美和谐地融为一体,不仅成为长者赞颂和撒那的对象,自身也成为一个自然美的崇拜者。这是一种审美的本能表现。

随后,她站在岸上,她的感情渐渐消退。这时候她发现了站在身后窥探已久的长者们,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已经牵动了长者们的欲望,他们看见了自己的“颤抖”。当她感觉到“一口气吹在她手上”,她惊恐万分:“一声铙钹敲响,号角齐鸣”,铙钹敲响的碎裂之声对应着苏珊娜的斥责之声,号角齐鸣则对应着两位老者狂暴喧哗的强烈色彩。伴随着手鼓的敲击声,音乐不再舒缓,更多的人物出场,上演着近乎谐谑的戏剧场景,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喜剧”。提着灯盏出场的拜占庭少女“不解苏珊娜为什么/向她身边的长者们喊叫”,但她们看到了苏珊娜在悸动的长老面前一览无余的裸体,他们窃窃私语,高举灯盏的火焰,“展现出苏珊娜和她的耻辱”。这“耻辱”不仅指长老们所嫁祸的她与年轻人偷情的耻辱,更是她的裸体曝露的耻辱。于是“假笑的拜占庭众人/逃散了”,同样伴随着一阵手鼓般的喧响。这样的出场和退场营造了一种既谐又悲的气氛:诙谐的是听见苏珊娜惊叫而来的众仆人们竟然用灯火高高照亮了苏珊娜赤裸的身体,使窥探的长者们看得更加清楚,这十分符合莎士比亚笔下的彼得·昆士这个人物会营造的一种戏剧化效果;悲剧的是拜占庭仆人们出场后,因震惊于裸体与耻辱而放弃了审美,假笑着四处逃散,因此故事戛然而止,欲望、情感、美被人为的隐去,长者们的企图在实现之前就已夭折。

由此可见,彼得·昆士第三个想要传达的观点便是:发生在苏珊娜身上的谐虐的结局并不一定要重演。换句话说,他希望蓝衣妇人能更清楚地认识自己的本性,并释放出肉体的美,而不像苏珊娜一样誓死抵抗的反应而遭遇更大的羞辱,也阻碍了一切美感的进一步传达与体验。

史蒂文斯通过独特的戏剧化叙事,有意识地向我们展示了关于审美的三个层次:苏珊娜和蓝衣女人作为美的呈现并与自然美相融合,彼得·昆士对于美的本质的理解在肉欲的产生之后而逐渐加深;长者们看到的仅仅是苏珊娜所呈现的肉体的美;而拜占庭随从则被这裸露的场景震惊而无力欣赏到美。

四、对美的冥想

随着彼得·昆士越来越清楚地从这段经历中感悟到美的意义与本质,诗歌的叙述变得越来越偏近于一种冥想。

《彼得·昆士弹琴》最后一诗节开头写道:“美在心灵里瞬息即逝——一道大门的断续摹迹/但在肉体中它却不朽/身体死去;身体的美活着[1]81。彼得·昆士选取《旧约·伪经》中苏珊娜的故事融入音乐演奏之中,并在这里指出:美(即苏珊娜)存在于长者的思想中,如和谐美普遍的存在于宇宙之中,而这种存在于宇宙之中的普遍和谐美如大门需要实实在在的木材原料来构筑,也需要一个具体化的形象甚至是肉体来具象化。

彼得·昆士塑造了一个美丽的蓝衣女人,并通过和基督教苏珊娜的寓言故事之间的类比性把这种个体的美扩张到具有宇宙的性质,其间有着柏拉图式的欲望的痕迹,同时又攻击了柏拉图的理念说:一方面,柏拉图认为欲望是人与宇宙之间联系的原则,认为最高级、最神圣的爱不是男女双方身体的相互羡慕和占有,而是两个灵魂相互审视,出神观照,进而交合、孕育不朽的思想与感情,产生知识和美德,养成对美、善和正义的尊重[4]209。彼得·昆士用“身体死去;身体的美活着”这样一种观点表明尽管那些长者被苏珊娜赤裸的美所唤起的是肉体的迷恋,而自己更注重于存于身体中的美与爱本身,从而赢取蓝衣妇人的芳心,使一场低俗的调情变得高尚。但另一方面,彼得·昆士又认为,虽然肉体是转瞬即逝的,但美或艺术的永恒则需要人类的肉体与行为来具体化,所以性欲的宣泄又是必然合理且必要的。在这里,史蒂文斯应该更认同桑塔亚那的自然主义美学观点。

在桑塔亚那的自然主义美学观中,艺术的目的就是获得快乐,而物质可以给我们带来舒适的生活,从而带来快感与美感。他分析了美感的构成因素:首先是材料的美。“举凡不是处处皆美的东西,绝不能销魂夺目,材料的美是所有高级美的基础[5]52。”其次是构成美感的低级感觉,人体的所有的机能都对美感发挥作用。桑塔亚那分析了感官感受在美感中发挥的作用,认为人体官能的变化也会引起情绪的变化,从而影响快感或美感体验。《彼得·昆士弹琴》中,苏珊娜的裸体使躲在暗处的长者们血脉喷张,“存在的低音区”不断“震颤”,这种感官感受动人心弦,使人产生快感,于是长者们将其判定为美感,并享受这一美感带来的魅力;然而因为年龄的关系,虽然长者们可以感受到苏珊娜肉体的美,但“稀薄的血液”阻碍了他们对肉体之上的美的本质的发现,因而造成审美体验的有限性。

桑塔亚那的自然主义、快乐主义美学观对史蒂文斯产生了直接影响,史蒂文斯早期作品《簧风琴》中对于大自然、物质与知觉的沉浸,尤其是对女性身体感官美的描写便源于此。桑塔亚那美感说对史蒂文斯最明显的影响体现在对于大自然性欲化的观点上。史蒂文斯对于自然之美有一种近乎迷恋的、永远割舍不断的恋爱情结,这一情结作用于诗歌创作则呈现出“自然性欲化”的倾向,其作品中迷人的女性形象往往是诗人对于大地与自然无意识之爱的一种投射。从广义上来看“自然”,应指具有无穷多样性的一切存在物,与宇宙、物质、存在、客观实在等范畴同义。自然的生命循环生生不息,可被视为一种永恒不朽的存在。根据桑塔亚那“由于性欲的放射,美才取得了它的热力”以及“人体的所有的机能都对美感发挥作用”的观点,“性欲化”的过程首先能使人获得感官上的一种快感,从而让人产生美感。那么“自然性欲化”就是一种通过感官感受获得不朽之美的审美体验的过程。在《彼得·昆士弹琴》中就涉及到男人对美女的偷窥行为,还描写了苏珊娜以大自然为性欲对象,在自然环境中手淫并享受着自然的抚摸,通过愉悦自己来获取自身的美的体验。她甚至化身为自然,形成赤裸的、美丽诱人的自然美景,使自己与自然之美和谐地融为一体,体现出一种审美的本能。

所以在接下的诗中,彼得·昆士明确地将不朽之美与这一永恒的形式——自然生命的生死循环——做了比较。其叙述与英国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的诗作《致我羞怯的女士》(To His Coy Mistress)有共通之妙。一切美好的、静止的瞬间的消逝在日新月异的循环中呈现出一种必然。所以,傍晚会被夜所取代,象征生命与自然的绿色会消褪;夏日花园的美丽必然屈服于冬日的严寒,它们的温驯终将不再;少女们也将死去,失去贞洁与生命。然而在此之后,又会有另一个美妙的夜晚,花园重新繁茂,又一名贞洁的女子在“玫瑰色庆典”中歌唱……自然生命的生死循环不竭,一如美之不朽。

即使死亡自身也终将逝去:“在离散中,只留下死亡反讽的挠痕[1]81”。圣经故事中,被苏珊娜的美所“触动”的长者们,没能将这种美的感知以不朽的形式留存,施暴不成进而诬陷的行为使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死亡的惩罚。但“苏珊娜的音乐”却因此留存下来。彼得·昆士在琴键上弹奏自己对穿蓝色绸衣的女人的欲望,唤起人们对古老传说中美女苏珊娜故事魂魄般的记忆:如今,在它的不朽里,它奏响/在它记忆的清亮弦乐器之上/弹出一场持久的赞美之圣礼[1]81。

四、结语

彼得·昆士通过宗教神话的形式再现了一个特定的戏剧情境,呈现出从感官感受与性欲冲动到获得不朽之美的意识的审美体验。更重要的是,苏珊娜的故事将永远留存于不朽的记忆中,她的美也将在其他女人身上重现。之后还会有更多相似的情思和欲望,以更艺术化的不朽的形式把她和她的故事唤醒,以其迷人的肉体、梦幻的自然、疯狂的情欲来阐释现实生活中的情事,为不朽的美献上“和撒那”的礼赞。

[1] 张枣,陈东飚. 最高虚构笔记——史蒂文斯诗集[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402.

[2] Wallace Stevens.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allace Stevens [M].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90.2:89-91.

[3] M.H.艾布拉姆斯(Meyer Howard Abrams). 文学术语词典(中英对照)第七版[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41-142.

[4] 陈书平. 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美学[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247.

[5] 桑塔亚那. 美感 [M],缪灵珠 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4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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