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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作品中的工业象征主义研究

2017-04-05江润洁韩淑芹

山东社会科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克利夫康妮爵士

江润洁 韩淑芹

(中国石油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劳伦斯作品中的工业象征主义研究

江润洁 韩淑芹

(中国石油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通过文本细读与版本比较的方法,仔细研读英国现代主义作家劳伦斯的作品,能挖掘并展现其中的工业主义象征。从《迷失的少女》到《儿子与情人》,从《虹》到《恋爱中的女人》,都有工业象征主义元素的展现。通过对《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三个版本的比较分析,可见作者象征性表现工业主义的例子比比皆是,层层深入。这表明了作者关注工业机械对人思想与态度的影响,崇尚人性本能与自然。

文本细读;版本比较;劳伦斯作品;工业象征主义;自然

在英国文学史上,劳伦斯因十分关注工业革命对人和国家的影响而被归属于关怀英国状况小说家,但有别于迪斯雷利、盖斯凯尔夫人、金斯利与狄更斯作品关注机械的出现对社会的影响、恶劣的生活与社会不平等现象,劳氏作品主要关注环境与工业对人的思想和态度的影响。劳伦斯眷恋过去,忧惧未来;他对自己时代的呈现也在现实境地、个人情感与时代潮流中摇曳不定。

劳伦斯对工业的谴责是其小说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迷失的少女》一书中,劳伦斯对工业的提及看似是随意的,它是通过少女爱尔维娜对父亲煤矿的冲动造访体现出来的。爱尔维娜几经波折,冲动造访父亲煤矿,不过是小说中寻找自我的众多经历之一。她的父亲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空想家,“一个让人们信不过的魔术师”,“自以为对整件事情了如指掌”。还有一个“油嘴滑舌”“身量矮小、苍白模糊又有点怪模怪样,挥动着赤裸的前臂,没有了人模样儿”的矿工。这两人使爱尔维娜与那种“非人的标准”面对面了,而这种非人标准是之前她已经在皮妮佳小姐身上意识到的。当看到外面世界“金光熠熠的天鹅绒样的表面”时,她便感到矿工们是“会让加诸于身的日常秩序坍塌的奴隶”。她觉得他们就“如同神话传说中的奇怪而又生生存在的人物,等待着人们的觉察感知。”透过他们,她意识到“这个蒙昧的世界正迫切地需要一个新的耶稣, 另一个来自天堂的救世主,一个能力卓然者。而彼时人们想要的却是来自地下的黑暗主人”*Lawrence, D. H, The Lost Girl.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p. 20-25.。对煤矿的造访使爱尔维娜体验到将死的感觉和原始的神秘,因此,她得以从一种新的视角来审视自己的世界。如劳伦斯在1920年5月10日给麦肯齐的信中所写,他因而使自己的女主人公“更加接近人性的黑暗面”。作者无意以此说明工业体系之不足,重在关注女性境遇而不是针砭社会状况。

《儿子与情人》同样以伊斯特伍德为背景,为了达到文学效果也离不开对矿区生活的描写。尽管莫雷尔先生与其家人可谓是矿区生活的生动典型,却有着太强的个体特色,不能被视作象征符号。劳伦斯对其处理完全是现实主义的。而在《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三个版本中,劳伦斯才慢慢形成一种模式,藉此对矿工和矿主们进行了现实主义描写,而又使其成为一种象征,代表了受工业体系奴役、被无情地剥夺了权力意志和成长空间的人们。在此,劳伦斯的视野已经超脱于压迫者与受压迫者的范围,揭示出正在摧残整个社会的痼疾。

一、工业象征主义元素——从《虹》到《恋爱中的女人》

这一技巧元素首次出现在《虹》中。人们恍若置身于“废墟的莫名荒凉芜杂中”,“放眼皆是灰霾,冰冷、死寂、丑陋 ”。在这样一种可怖的乡村景象中,“一堆堆红砖引起的混乱如皮肤病般,迅速蔓延开来”。“矿井是强悍的霸主,……骄傲地、如魔鬼般,它的轮子在空中忽隐忽现。”*Lawrence, D. H, Rainbow.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351.厄休拉意识到,小镇“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可怜的小插曲,矿坑才是主旋律,是所有一切存在的理由”。矿井经理汤姆·布朗温统治着这个衰落的王国。他是冷酷的杰拉尔德·克里奇和“永远失去了能力”的克利夫特·查泰莱爵士的前身。他是一个极怪诞的人,“看来英俊又有男子气概,奇怪的是,又让人感觉他与其他任何有行动力的人并无二致。”*Lawrence, D. H, Rainbow.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346.同时,他的牙齿是“锋利的”,“皮肤有一种细腻之美,有的地方几乎如凝脂一般,遮掩了他身上奇怪的、让人厌恶的粗鄙和细微的腐败感,以及他肥厚的大腿和腰部透露出来的平庸感。”*Lawrence, D. H, Rainbow.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347.遇见女同性恋威尼弗雷德·英格尔,“他便从她身上察觉出她与他趣味相投。”从象征意义来看,两人必然要结合在一起。同样必然的是男人们无法言说之殇,至少在厄休拉看来是如此。布朗温透露矿坑中的工作条件恶劣,以致“人们死于肺痨是常有之事”。于他看来,人是为机器服务的,正如威尼弗雷德和他自己一样。“他们深信自己必得自我改变来适应这些矿坑和这个地方,而不是使其适应自身。这样会简单得多。”这样的场景、情愫与人物描写在作者随后的小说中比比皆是。甚至在布朗温的仆人即寡居的史密斯太太身上,人们也能看到克利福德爵士的保姆博尔顿太太的影子。

然而在《恋爱中的女人》中,我们大体可以看到《虹》里原始粗糙的描绘得到了精细的雕琢,内容也得到了充实。尽管贝尔德福“散乱无序”又“毫无特点可言”,却少了约克郡那种十足的丑陋。然而古德伦却感觉它是罪恶的,“对现实世界的这种再现让人毛骨悚然,如食尸鬼般,一切都是污秽肮脏不堪的。”*Lawrence, D. H, Women in Love.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p.12.煤矿、铁路、工业瓦砾遍布各处。杰拉尔德是工业精神的化身,作者将其描绘成“貌似合理的生产力伦理道德”的代言人,他相信“只有工作、企业生产才能将人们结合在一起。诚然企业生产是机械的,然而社会的机制性刚好与之是吻合的”*Lawrence, D. H, Women in Love.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p.114.。继承煤矿之初,“他意识到自己所能够做的。要跟造物及它所蕴含的土地与煤作斗争,他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只能向地底下的无生命物质宣战,使其听命于自己”。“工业巨头”这一章让人们对他的职责了然于心——“杰拉尔德是司机器之神……他要毕生致力于在地球上建立一套伟大的完美体系,人们的意志畅行无阻, 时间于它无碍,神性贯穿其中。”于是矿工们也参与到“这个伟大的完美体系中,人们的生命都要受到纯粹的数学原理的摆布”*Lawrence, D. H, Women in Love.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pp.256-267.。最终杰拉尔德自己成为了一个“内心积聚着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人。*Lawrence, D. H, Women in Love.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p.388.最后,古德伦认为他与一只高度精确的手表无异,全然没有了生命力。博肯曾一度秉承的品质,“那些似乎蕴含着信仰精髓的流动和变幻”*Lawrence, D. H, Women in Love.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p.262.,也只能使他从空虚感中得到片刻解脱。

将杰拉尔德与劳伦斯在其后创作出的克利夫特·查泰莱爵士的形象做一对比,会让人有颇多领悟。“战争罪孽所造成的创伤”将他们一分为二。杰拉尔德身上具有毁灭性的动物力量被克利夫特爵士虚假的创造力和不育状况所取代,这或许反映出他们所代表的社会发生了改变。杰拉尔德宣称,“作为一个有目的存在者,我活着是为了工作,有所贡献。除此而外,我只是为生而生”*Lawrence, D. H, Women in Love.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p.61.。克利福爵士梦寐以求世俗对其作家身份的认可,而且也确实小有声名,只不过他慢慢被卷入到了煤矿中。然而尽管外在看似迥然,这两个男人的内在却是相似的,都无法与他人建立起有生命力的关系,无法从整体上接受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是远超乎人类意志所能控制的。

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三个版本中的工业主义象征

如理查德·霍加特在他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介绍中指出的,“劳伦斯坚称如果我们把人看作是机械社会的一个机械单位,将其与天地隔离,交托于肮脏盒子里空气不通的生活,那么我们就切断了生命的几许清泉,如此,完善完整的人际关系便更加难以达成。”*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5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劳伦斯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可谓其“思想与文学创作的总结”*伍厚恺:《寻找彩虹的人——劳伦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06页。。他曾经三易其稿,分别名为《查泰莱夫人第一稿》《约翰汤玛士和简夫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仔细研读这三个版本,我们会发现第三个版本中劳伦斯的意图更加鲜明,每个新版本都使工业主义的威胁得到凸显。三个版本中,工业环境背景与林地中伊甸园式的美丽世界一样,有着重要作用。第一个版本中,在讲述勒格贝附近的煤矿时,作者的语气完全是中性的:“你耳边是绕线机的嚓嚓声,细粉筛的咯咯声。风从某个方向吹过公园时,你还能闻到燃烧矿山上烧灼的硫磺味。”*Lawrence, D. H, The First Lady Chatterl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 p.18.除了对斑斑伤痕的乡间景象的提及,作者没有多做笔墨。而在第二个版本中,这种描写得到扩展。我们读到的是:“在一片寂静中,传来细粉筛怪异的咯咯声,还有火车头发出的汽笛声。只是有些时候,风常常会从西边吹来,勒格贝大厅就充满了燃烧的矿井散发出来的硫磺味道,难闻得很。阴沉黑暗的夜里,乌云低垂。 克莱克洛斯大熔炉的火光映照在空中, 给这个地方平添了一种诡秘的恐怖感。”*Lawrence, D. H, John Thomas and Lady Jan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1.这已经不再是中立的描写了。像“怪异的”“难闻的”“诡秘的”“恐怖”等字眼,让人备感威胁。及至第三个版本,这样的描写则让人不堪忍受,如同恶魔一般致命。“唉,不远处矗立着特瓦谢尔矿区的烟囱,上面烟雾缭绕。潮湿朦胧的山上特瓦谢尔村庄零星散落着,……于是,很长一段距离都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一路上是一派让人绝望的丑陋景象:房屋,成排的肮脏、破旧、矮小的砖房子,上面是黑色的石板瓦砾当作房顶,棱角分明,了无生趣。”不仅如此, 矿区的败坏开始蔓延到周围的村落。 矿井更加放肆地蚕食着周围的一切。“房子里充斥着硫磺燃烧后产生的恶臭气味。即使没有风的日子,空气中也夹杂着一种地下的什么恶味;硫磺、铁、煤抑或酸。甚至圣诞玫瑰上,煤尘也久久不去,让人难以置信,就像是末日天空降下的黑色甘露。”*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p.13-14.康妮觉得熔炉在低云上的映像好似让人痛楚的一处处灼伤,自己仿若生活在地下。像“恶臭”“粪便”这些字眼和圣诞花朵所遭受的污染将工业腐败与更广阔的传统景象联系到了一起。在劳伦斯的文学描述中,康妮,这个曾熟知自由得多的乡村生活的女性自身变得腐败了,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工业世界。

劳伦斯利用工业景象来映射时局的败坏,并反映其中的人物,这种手法并不新奇。在其写查泰莱夫人第一版时的七年前,在“法尼与安妮”中,他也使用了几乎相同的手法。小说中,情人尽管忠贞却极不相称的面孔被劳伦斯描述为“泛着火焰一般的红色”。我们读到“熔炉里明明暗暗的红色火焰直冲天际”,“照在路边车站里这群工业化了的凌乱的人们身上,亮光在他身上闪过然后逝去了”。两人向着丑陋的镇上走去,攀上那座“让人厌恶的没有尽头的”山峰,走向那让人无法忍受的“铁器的死气沉沉的可怕的哐啷、哐啷、哐啷声”*Lawrence, D. H, England, My England.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175.。这样的工业场景显现出生活的呆滞,法妮永远地将自己交付于此,康妮初时也曾屈服于此。

劳伦斯对情境进行利用加工的脚步不止于此,他惯常使用的另一象征性手法是对某种具有生命力的存在和其相反面的呈现或是对某个机器的呈现。“矿坑隐约呈现在人们眼前……火焰好像红色的溃疡,舔舐着覆满灰烬的四周”。在此背景下,在“雏菊的味道”中,小雄马把“一台小小的机车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而在《恋爱中的女人》的“煤尘”一章中的对峙,尽管展现得要充分得多,却是异曲同工的。其中,杰拉尔德是毫无生命力的机械意志的化身,矿车经过时,他让他的红色阿拉伯马就站在岔口遮断机的地方,以致“那些未曾听过的骇人的噪音不断地呼啸而过,将她刺穿,直到她因为恐惧而战栗”*Lawrence, D. H, Women in Love.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122.。本书中,这整个让人错愕的场景有着双重的价值,表明性别和机械的主导地位。自然世界的代表与象征,面对机器和非人意志的驱使,变得一无是处。劳伦斯将马和机器的对比感处理得非常强烈,不过这种场面已然有些老套;而克里夫特·查泰莱爵士与他的轮椅的并存要有独创性得多。第一个版本中,瘫痪且失去生育能力的克里夫特爵士只得靠轮椅来行动。轮椅“慢慢地跟进来,一路碾在勿忘我花和车前草上。克里夫特爵士尽可能地让轮椅走得远些,来摆脱这些花。然而,它们就像暴风雨后的泡沫,正好被甩出来,挡住了去路”*Lawrence, D. H, The First Lady Chatterl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06.。轮椅瘫痪了,守林人的狗“露怯地躲开了轮椅”。帕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能够让卡住的轮椅重新活动,然后推回屋里,展现出活生生的人比机械上的主人更有优越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克里夫特爵士最后还洋洋自得地为自己辩称:“我们让生命得以为继——我们革新煤矿,为他和像他一样的人们找到工作,我们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帕金们能够存在”*Lawrence, D. H, The First Lady Chatterl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15.。这样的讽刺在第二版中则不复存在,克里夫特仍然以破坏性的方式穿过花丛,但他从一个神的形象变成了人,从“平静又满足、好像在执掌着永生之舵”,“把船引向最后的发现”的船长变成了一个“安静又骄傲,好像执掌着人类冒险之旅的船舵”,“把船引向我们文明的最后的发现”的船长*Lawrence, D. H, John Thomas and Lady Jan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210.。 他的轮椅再一次瘫痪不动了,与此同时守林人出现了。在面对机械装置时两人之间的同病相怜让康妮忍俊不禁,但在结束这场斗争后,她看到了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差异。第三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使整个象征主义越发清晰起来。小说中保留了第二稿中克里夫特爵士出发去树林时所说的关键语句:“我们驾驭的可是人类智慧头脑的杰出产物,这可不是一匹马能望其项背的。”这个伊甸园里的塔瓦歇尔从“好似长长身子、尖尖背脊的爬行动物的鳞片”变得像圣经里魔鬼式的大蛇匍匐着向山上爬去。克里夫特爵士再一次从花上轧过,只是他现在成了过程的一部分,他取了一个“中庸之道,人们已经在这踩出了一条小径”*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p.204-205.。劳伦斯对他的描写全然是讽刺意味,因而使他越发显得矮小。他的轮椅是“波涛汹涌上的轻舟,在做着我们的文明的末次的航行,到哪儿去,呵,你荒唐的软舟,你蠕蠕地颠缀到那儿去!安静又洋洋自得的克利夫特坐在历险的车轮上……船长,哦,船长,我们的光辉旅程已然完成!不,还没有完成!山脚下, 康斯坦茨穿着灰色的衣裙紧随而来,看着轮椅一路颠簸下去”*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192.。对惠特曼的欢快引用使这一段更具讽刺性。再一次,车无法动弹。猎场看守人梅勒斯出现了。他承认自己对机车一无所知,因而与机械化了的克利夫特划清了界限,而后者由人推着向家的方向走去。康妮“看到了平生最为荒诞的一幕。这两个男人势如水火,对彼此都想除之而后快”*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200.。

在《关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中,劳伦斯写道:“对我们而言, 宇宙已经死了”,“机器已经把我们的地球杀死了”。他唏嘘悲恸:所有美好的关系都已死去。他指出克里夫特爵士就是这种终结的象征,“象征着今日在更深层次上,他这一类人和阶层的多数人情感和热情的终结”。他指出,“他是我们文明的纯粹产物,但是他又是伟大的人类世界的失败终结”*Lawrence, D. H, Apropos of Lady Chatterley’s Lov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 p.123.。坐在轮椅上的克利夫特爵士象征着统治阶层生命力的失去。在三个版本中,劳伦斯对伯顿太太这一角色做了修改。这样主仆之间暗中为害的情况不断演进。在第一版中,这一情景并不是很明显。我们能够感受到她对公司的仇恨,因为她的男人被杀害后又被侮辱。此时她是克里夫特爵士的保姆,然而却跟康斯坦茨是天然盟友,在康斯坦茨离开的日子里为她传送帕金的消息。在第二版中,“她总是受制于他(克利夫特爵士),然而常常通过妥协,她反而在两人交锋中占了优势”*Lawrence, D. H, John Thomas and Lady Jan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07.。她所属阶层与克利夫特爵士所代表的阶层之间的敌意就是如此展示出来的。这种阶级敌意刺激了克利夫特爵士,使他对煤矿产生了兴趣。但是在给康妮的一封信中,克利夫特爵士描述伯顿太太把他拉到了充满流言蜚语的下层世界中。而到了第三版中,这些若隐若现的迹象具体地凝结到了一个角色中——劳伦斯极为鄙视的物质主义女性代表伯顿太太。在她的诱使下,克利夫特爵士引进新的技术工艺到他的煤矿中,并沉迷于由此而获得的成功。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成就了他真正男人的形象。“只有在他与伯顿太太独处时才真正感觉自己是一个主人。”然而这不过是一种错觉。“伯顿太太只是让他意识到了外在的东西。内心里他开始慢慢柔软”。与此同时,康妮自由地去寻找自我满足感。而他的丈夫变得越发依赖伯顿太太,与之愈加相像,“几乎成了一样的琐屑的粗人”*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p111-113.。

劳伦斯用象征化的手法着力表现工业场景的例子比比皆是。这不仅表现在他对人物个体的呈现上,还表现在他对工业化大众的刻画上。在第一版中,康妮认为帕金和那些矿工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自然人,而后者是“丑陋怪异如鬼魂般的一群人……粗鲁、狭隘,既僵硬又丑陋”*Lawrence, D. H, The First Lady Chatterl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63.。在第二版中,康妮更是将他们描绘成“丑陋的化身”,“煤矿中奇怪的群居动物”,“他们不是有血肉之躯的生物,并不是真正地活着,只是搬运煤矿的工具,就像钢铁工人搬运钢铁,制陶工人搬运泥土一样。他们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是煤,是钢,是铁,是土。是碳和硅这样的矿物构成的怪物”*Lawrence, D. H, John Thomas and Lady Jan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63.。 而在最后一稿中,康妮认识到麦勒斯属于早先更为纯净的那一代人,但她仍认为这代人“古怪扭曲,是矿物构成的生物!他们属于煤炭、钢铁和泥土,就像鱼属于大海,虫属于枯木那样。他们的灵魂是分解了的矿物”*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166.。由此可见,作者对邪恶工业的控诉逐渐升级。

劳伦斯指出人类是工业的受害者。康妮穿越英国米德兰的旅程实为象征之旅,劳伦斯对其描写展现了工业对乡村生活和社会的影响。正是这些描写连接起过去和现在,令人印象深刻,不动声色却又自然而然地呈现了近代工业文明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过程。介于描述的冗长,这里只选取其中一个发展主线——对逐渐成为象征符号的新史德门旅馆的描绘。查泰莱夫人第一版用“恶魔”形容这家旅馆,文中暗示这是一家“宏伟的新旅馆,有一排排新房屋”,是“一座充斥着各式近代化用品的富有煤矿”,“的确没有宗教建筑,没有教堂,甚至连一家真正的商店都没有。这一头只有这座骄傲的大煤矿,像恶魔完成的巨大作品,而另一头就是这个宏伟的旅馆”*Lawrence, D. H, The First Lady Chatterl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60.。在这段描述中,劳伦斯几乎没有表明自己对这些景色的感情,只是强调了矿场人情味的缺失。劳伦斯的意图在第二版中变得更为复杂,旅馆矗立在“野蛮的荒寂中”,它的左边是“粉色住宅,像多米诺骨牌似的被摆放在街上,仿佛在这块惊奇的土地上等待着被玩弄”,在它的远处是煤堤,“耸立着一些真正近代矿场的骇人的凌空建筑”,底下是古老的矿区。但是“新煤矿里尽是些怪异的工厂,冒着浓烟和蒸汽,这一切都是恶魔引以为豪却糟糕透顶的作品……在那里,人们不需要教堂……这巨大丑陋的新煤矿就是艾留西斯——可怕的近代化恶魔的圣地”*Lawrence, D. H, John Thomas and Lady Jan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57.。第三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呼应并进一步深刻描述了这一点。旅馆仍旧在“野蛮的荒寂中耸立着”,但是住宅“安排得像多米诺骨牌戏似的,一家家用花园互相隔离着,这是几个诡异的‘主子们’在这片惊奇的土地上所玩的一种奇异的骨牌戏”。化工厂和近代矿坑中长长的巷道是“庞大到此前人类想象不到的地步”,“使得陈旧的煤矿相形见绌”,“在巨大建筑的前面,那骨牌戏永远惊奇地摆在那儿,等待着主子们去玩它”*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160.。而古老的村镇已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新工厂里冒着浓烟和蒸汽的地方才是现在的史德门。那儿没有教堂,没有小酒店,甚至没有商店,只有些大“工厂”。这是现代的奥林匹亚神国里面所有神居住的神庙;此外便是些典型的住所,再来就是旅馆。劳伦斯的意图在这些文章中逐渐明朗,令人品来饶有兴味。初稿中写道,这些住宅“被胡乱搁置在不安之地”,但耍把戏将住所置于未竟绸缪之地的邪恶力量在此处并未出现,因此欠缺一丝人情味。在第三个版本的形容中,这些力量被拟人化了,近代的住宅、新一代人的家是诡异的“主子们”的消遣,游戏正“等待着供大家娱乐”。由此,给人的胁迫感愈加强烈。意识的转变亦是如此。第一版并未体现这一点,也没有新旧的对比,只轻描淡写了矿区的主要景象,及其缺少教堂、宗教建筑以及真正的商店。同时,旅馆只是处在“荒寂中”。第二版中,劳伦斯将有教堂、小酒店、商店的古老村镇与冷漠的近代矿区进行对比。第三版对此处的勾画有细微不同,老矿区旁边有“一两个小教堂,一两间商店和一两间小酒店”,但即便是康妮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因此作为不熟悉米德兰的她,表现得并不了解矿区的老社区精神,只能独自面对近代工业进程中的冷漠。她在旅途中的其他地方逐渐意识到了传统的毁灭,以前位于佛力治和希勃莱的大厦被拆毁,就是消灭传统的一个象征。康妮只看到贵族生活,可对传统却置若罔闻。她代表着她所处阶级的失败,正是这个阶级用机械化毁灭了社会的有机本质。

但是劳伦斯在接下来的段落中运用了不同于历史的另外一个传统:神话。前两个版本里的矿区是“恶魔的杰作”;最后一版中,矿区及其周围的环境任凭诡异的“主子们”摆布,由于这种形容更加难以捉摸,所以读来让人更觉毛骨悚然。另外,在第二、三版中,劳伦斯运用了希腊神话中的具体故事:在第二版中,他认为雅典宗教中神秘之地艾留西斯与“怪物般的新煤矿”“可怕的近代化恶魔的圣地”有相似之处*Lawrence, D. H, John Thomas and Lady Jan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158.;第三版的描述则更加适度,他形容“大‘工厂’是现代的奥林匹亚神国里面所有神居住的神庙”*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160.。他以这样一种方式把煤矿看作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一种存在,统治着乡村,奴役着人类。神圣变成了机械化,最神圣的地方变成了一台大机器。

同样引人深思的是该书中矿工的象征意义,以及在“克利夫特们”统治的世界里矿工所代表的个体工人。劳伦斯大部分的作品都是从人的角度来描写矿工是无能为力的受害者。然而我们看到《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个体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人类,矿工成了幽灵,是伯顿太太口中无足轻重的下等人。其高度一致的象征意义令人赞叹。猎场看守人作为没有被驯服的自然人,与无法生育的资本家克利夫特爵士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但是我们无法回避其中的错综复杂。劳伦斯笔下的猎场看守人,其象征意义远不仅于此,他还是同矿场、钢铁厂有关系的劳动者。克利夫特爵士详细讲述了梅勒斯的身世。虽然他本人不是矿工,但他是矿工的儿子,是“矿坑上的铁匠,我记得,是蹄铁匠。但在战前……在他参军前,曾经在这当过两年的看守。家父对他的评价很高,所以他回来后去矿场当了铁匠,我就把他带回这里做看守人”*Lawrence, D. H, Lady Chatterley’s Lover. London: Penguin Books,1995, p.51.。只有仔细研读这些篇章才会发现劳伦斯匠心独具的写作技巧。他没有遗忘劳动者这个群体,通过把梅勒斯同早期的工业传统联系在一起,表现出在机器毁灭人类以前,这个幽灵般群体的可能力。因此,劳伦斯并不是单纯把梅勒斯刻画成一个猎场看守人,而是将其与工业世界微妙地联系起来。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蕴含了劳伦斯的最终陈述:工业主义是对力量驱动力的否定。虽然工业主义未像这部著作露骨的性爱描写一样对大众产生震慑的影响,然而对克利夫特爵士、伯顿太太、低人一等的矿工和被亵渎风景的解读是容易而有价值的——它们都是工业主义破坏力的象征。这部小说体现了工业的种种意象,将人们记忆中熟悉的画面糅合成有机的整体,又将每幅画面的象征意义发挥到极致,堪称劳伦斯艺术造诣的巅峰。

如果分析劳伦斯作品的象征主义不考虑他20世纪20年代曾去过英国,那就大错特错了。劳伦斯的英国之行让他切身感受到1926年总罢工失败后工业生产的真实情况。1928年12月28日,他在写给查尔斯·威尔逊的信里提到他在杜兰煤矿的深刻感受。其中,对幽灵般矿工的刻画充满了现实色彩和象征色彩。在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结合的外表下,潜藏着劳伦斯对其工业背景运用自如的功力。除了时间的压缩,他对工业的描写虽然有限却基本精准。直到他写《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有意识地把工业的象征意义与神话故事相结合,让这部作品寓意深远。不过工业的象征意义在著作的最开始已经有所表现。或许连作者都没有意识到,在前面的描写中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这样的表达。但显而易见的是,劳伦斯将无意识的表达逐渐演化发展为自觉使用工业象征。

综上所述,从《迷失的少女》到《儿子与情人》,从《虹》到《恋爱中的女人》,作者都有工业象征主义元素的展现。通过对《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三个版本的比较分析,可见作者象征性表现工业场景的例子比比皆是,层层深入。作者不仅在人物个体上予以呈现,还在工业化大众身上进行了刻画。从克里夫特爵士到矿工的描述,从象征符号的新史德门旅馆到生命力与机器的对比,直至神话的运用,都将工业象征表现得淋漓尽致,体现了作者崇尚自然,关注工业主义对人的思想与情感的影响的态度。

(责任编辑:迎朝)

2016-10-20

江润洁,女,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副教授。 韩淑芹,女,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副教授。

本文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经费资助,系中国石油大学(华东)自主创新基金项目“历史与重构——劳伦斯作品工业象征主义研究”(项目编号:R141105B)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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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蓝色狂想曲》的爵士节奏溯源及演奏要点
最严厉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