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坤

同行不是冤家

◎王永坤

1.阻子经商

乾隆年间，扬州有个姓江的大盐商，满心指望儿子江春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博个一官半职。不料，自幼在商贾氛围里长大的江春却对读书做官这条路毫无兴趣，中了秀才后，他死活不愿再参加科举了，非要子承父业不可。

老江苦劝儿子：“春儿，经商这条路艰难至极，同行之间经常互相拆台，还是读书做官来得稳当！”

江春怎么也听不进去。无奈之下，正吃着冰糖梨败火的老江指着盘中的梨子道：“这种梨叫古黄酥梨，出产于皖北古黄县，个大汁多，甘甜酥脆，向来是皇家贡品，价格不菲。如今已是初秋，正是收购梨子的好季节，我给你本金，你可到古黄购买三车酥梨，回到扬州售卖。若是你能赚到钱，证明你是经商的料，我自然无话可说，否则……”没等老爹说完，江春早已连声答应。老江略一思忖又道：“你初次经商，不识路径，我叫咱们店中的老伙计老马陪你去古黄，遇事你可多请教他。”

儿子走后，老江叫来老马，如此这般一说，老马诧异道：“老爷，水果娇脆，运贮两不便，极易损坏，从来做水果生意的都很难赚到钱。少爷从未做过生意，你让他千里迢迢贩运酥梨，这不明摆着是赔本吗？”老江一笑：“我岂不知这是一趟赔本的生意？我是想让春儿知难而退，死了经商这条心，以后一心读书！”

老马一下子全明白了。

2.预购成空

江春和老马雇了三辆大车来到古黄，在一家名叫悦来的客栈安顿下来后，老马领着江春先查看了古黄河两岸大小七八个梨园的梨树长势，随后又打探到时下梨子的价格行情。江春想起父亲同别人谈盐生意时，常常口头预订盐量，占个“先”字，只要占了先，钱便赚了一半。他便同老马商议，要把酥梨先预订下来。老马自是赞同。

当下两人来到酥梨长势和品相都最好的一家梨园，找到梨园主，许以较高的价格预订了三大车梨子，并约定重阳节后待梨子完全成熟时再来收购。梨园主迟疑半晌，还是点了点头。见江春转身就走，老马嘴张了张想提醒他，但想起临来时老爷的吩咐，便又闭了口……

接下来，放下心来的江春由老马引领着，遍览古黄及周边的风景名胜，十来天后才兴冲冲地赶到那家梨园准备收购梨子。却见梨园里一片喧嚷，梨园主带领一帮人正要爬树采摘梨子，而梨树下还站着几个推着木架子驴车的梨贩子，对着树枝头的梨子比比画画。听他们的议论，他们已经将这几棵树的梨子买下了，而且比江春的出价还要低！

江春大吃一惊，这几棵梨树上的梨子全是自己预订下了的，岂容他人瓜分？他连忙去质问梨园主。梨园主冷冷地道：“我这梨园的梨子确实已全被这几个梨贩子分着买下了，你预订下的梨子，明年再来吧，兴许能给你留着！”

江春怒道：“你这人做事怎能如此不讲诚信！”梨园主又是一声冷笑：“哼，到底是谁不讲诚信？须知果熟蒂落，若不及时采摘，梨子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稀烂，一文不值。你当初出的梨价是挺高，但你一文定金也不愿意付，就连约定采摘梨子的日子也是含含糊糊的—重阳节后的日子多着呢！分明是画个好大的饼让我空等着，哪有诚意可言？这几个梨贩子出的价是低些，但他们当时就付了定金，又约定今天采摘梨子，我的梨子不卖给他们卖给谁？”他随手又往梨园外一指，“你若不信我的话，请你到别的梨园看看去，别家的梨子如今也全被梨贩子们买光了。天下哪有像你这样想空手捞鱼买梨子的？”

江春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老马心中暗笑，这样的结果早在他这个老江湖的预料之中：确实，梨子和盐不同！盐能长期存放，又是朝廷严控垄断的物资，盐商只要有了朝廷颁发的盐引，便可口头订购，不需要定金，可笑江春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哪懂这些？不过这样也好，少爷空车回扬州，老爷巴不得如此呢！

3.蒲包高招

江春沮丧至极，但并不死心，出了梨园后，沿着古黄河转来转去。老马也不管他，找了个借口回到了悦来客栈睡大觉。

江春沿着河岸转了半天，并无良策，倒是无意中在古黄河大拐弯处看到十几个穿短裤的汉子，不顾水冷下到河滩里收割野生的蒲草，然后就在岸上编蒲包，身后编好的蒲包堆成了一摞。江春感到奇怪，北方人向来是把蒲草用作烧火的，不知他们编蒲包有何用途。

江春走上前一问，汉子们告诉他，这蒲包是专门用来装梨子用的，每年梨贩子们买下了梨子以后，都要过来买这柔软而厚实耐用的蒲包装梨子，不然，梨子经不起路途的挤压颠簸，会损坏过半。

一个汉子还愤愤不平地告诉江春，他们吃苦受罪编蒲包本就不容易，可那些黑心的梨贩子们太狡猾奸诈了，联合起来一再在价钱上勒掯他们，一个蒲包只能卖到一文钱，还不够买个烧饼的呢！“你看，他们现在没一个过来买蒲包的，但等他们买好梨子，就会结成伙全过来，非让我们再降价不可，因为他们吃准了我们的蒲包只能卖给他们装梨子。这也太欺负人了！”

江春听了，心中不由一动，拱手对编蒲包的汉子们道：“诸位，我愿意用两文钱一个的价钱买你们的蒲包。如何？”汉子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春口气一转，又道：“不过，我买你们的蒲包有两个条件。一是你们的蒲包我全买了，你们不可再卖给别人；二是我马上派马车过来拉蒲包，还是要麻烦你们帮我把蒲包装上车，运到悦来客栈去！”汉子们终于回过神来，喜出望外，连连答应。

只说老马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听得客栈里闹哄哄的，起身一看，只见客栈院子里堆满了蒲包，而指挥汉子们从马车上卸下蒲包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春！老马自然知道这样的蒲包是用来装梨子的，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梨子没有买到一只，买这么多蒲包干什么呀？他走上前皱着眉头问江春，江春却笑而不语。

两天后，那些梨贩子买好了梨子，便一块到古黄河的河滩上买蒲包，却意外地发现往年堆得小山似的蒲包不见了，而正在编着蒲包的汉子们手里也并没有多少蒲包。就是这些为数不多的蒲包，任梨贩子们出的价再高，对他们心怀怨气的那些汉子仍一个也不愿卖给他们！

梨贩子们傻眼了：如果没有蒲包，运送途中梨子要坏掉一半，就算以最快的速度从外地买来蒲包，来回少说也要几天，这样不仅成本大增，而且已经采摘下来、堆放在树下的梨子会因为散热不畅烂掉大半！看着梨贩子们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编蒲包的汉子们好不得意，炫耀说他们的蒲包今年全卖给住在悦来客栈、年轻的扬州商人江春了，价钱是两文钱一个—人家那才叫豪爽仁义！

梨贩子们又一窝蜂地赶到悦来客栈，争着求见江春，争先恐后从褡裢里拿出钱要买蒲包，可江春只是摇头。梨贩子们更是着急，自个儿水涨船高，最后情愿出十文钱买一个蒲包！

看热闹的老马这下恍然大悟：少爷这一招叫上树抽梯，买断后囤积居奇，待价而沽，不再买卖梨子而是转手卖蒲包，狠赚梨贩子们一笔，利润比卖梨子所得还高呢。

4.以诚换诚

见江春稳坐钓鱼台，一个梨贩子忍无可忍，怒吼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存心害我们？”江春笑眯眯地道：“实话说，江某不是蒲包贩子，绝不会卖十文一个的蒲包，要卖的话，每个蒲包仍只卖两文，不过……”

梨贩子们大眼瞪小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马大吃一惊，急忙把江春硬扯到屋里，门一关两手乱摇：“少爷呀，有钱不赚猪头三！现在轻松赚钱的时机就在眼前，咱千万不能前功尽弃啊！”

江春仍是微笑着说：“老马，我第一次出门做生意，实在不懂什么生意经，但我想做生意也应该讲仁义诚信，囤积居奇、趁火打劫那一套，不可取！再说，若是这一次我借蒲包大赚一笔，以后传扬开来，同行们就会把我当成敌人，甚至当成盗贼来防备，谁还敢同我做生意？”言毕，挣脱老马，大步走出门去，对梨贩子们朗声道：“江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诸位把购买的梨子都匀一点卖给我，而我两文钱一个的蒲包也可以匀给大家。江某决不多取！”

梨贩子们终于明白了江春的意思，又惭愧又感动，当下纷纷重回梨园给江春送来了需要购买的梨子，而且是精心挑选的好梨！

老马见事已至此，只得强打精神走出来帮江春卖蒲包。正卖着蒲包，却出了点岔子，一个愣头愣脑、名叫刘二狗的半大孩子一个梨子也没有送过来，反而高举着十文铜钱要买五个蒲包。江春感到有点奇怪，就问刘二狗为啥只买五个蒲包—梨贩子们都是赶着木架子驴车来的，不可能只购买五个蒲包的梨子。刘二狗有点口吃，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和我爹一块来买梨子的，我们买了好多梨子，可我爹只给我十文钱来买蒲包，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江春心想定是刘二狗的爹带的钱不多，买蒲包的钱不够了，便拿出几十个蒲包，赊给了刘二狗，喜得刘二狗背上蒲包就跑。老马忍不住抱怨：“把蒲包赊给一面不识的人，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当晚，江春和老马正要歇息，房门被人拍响了。开门一看，是一个陌生的瘦老汉，原来他就是刘二狗的爹老刘，特意上门道谢的。“几个蒲包，何足挂齿？”江春忙把老刘让进房内说话。

老刘坐下后笑道：“其实，我买的梨子只有那五蒲包是特意留给家人朋友尝鲜的好梨子，其余的梨子是用不着蒲包装的，只是我那蠢儿子说不清楚。”见江春和老马不解，老刘低声解释，“我买的梨子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来熬制酥梨膏的，因此，我买的梨子全是品相不好、质次价低的梨子。拉回家后就算碰撞坏了也不打紧，马上就榨梨汁水，熬制成能够长期储存的酥梨膏。酥梨膏化痰润肺，止咳平喘，是老少咸宜的好补品，自然价钱也挺咬手，可比卖梨子赚钱多了！”老刘话题一转，又道，“小伙子，你们这趟把梨子运到扬州要翻山越岭，路途遥远，就算有蒲包盛着，也会有三成以上的梨子被挤压坏，实在赚不了几个钱！”

“说得正是。”老马叹气道，“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

“我倒有个好办法，让你们稳赚不赔。”老刘声音压得更低，“你们可以像我一样熬制酥梨膏啊！”江春不由眼睛一亮，老马却勉强笑道：“老刘哥，莫要取笑我们，我们可没有酥梨膏秘方……”

老刘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塞到江春手里道：“小兄弟，拿着！这是我老刘家传了几辈子的酥梨膏秘方，你回去后按方熬制即可。”

江春惊得差点跳起来，捧着那张纸，两手直抖。须知“生意一步诀，老婆不可说”，更何况这能养育几代人的秘方！老刘道：“怎么，你信不过我老刘？”江春眼里涌出了泪花，紧紧拉着老刘的手：“不是我信不过你刘哥，而是不知你刘哥凭什么如此信得过我？难道你不担心‘同行是冤家’，我以后抢了你们老刘家的饭碗？”

老刘又笑了，真诚道：“就凭你仁义有信不挣黑心钱！你同我一面不识，却能把蒲包赊给我，我为什么就不能把祖传秘方交给你呢？再说了，天下这么大，我的酥梨膏卖江北，你的酥梨膏卖江南，井水不犯河水，各发一方财，还能互抬身价呢！”两双手握得更紧了，一旁的老马则沉默了……

江春此趟贩卖古黄酥梨，出人意料地大赚了一笔。听了老马的汇报，老江默然半晌。老马大着胆子道：“老爷，我看少爷经商的思路比我们强得多，同行未必是冤家啊。我们老了—是脑筋老了啊。”老江点点头，表情复杂而又颇带几分欣喜地喟然长叹：“看来以后我要当甩手掌柜了……”

（原载《今古传奇·故事版》福建吕丽妮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