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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的下面是河流

2017-03-25陈再见

安徽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西乡爱华

陈再见

1

卢爱军来到深圳,他的同学罗大枪开着人货车去西乡客运站接他。

他俩是小学同学,罗大枪读了六年小学就辍学了,如今在西乡开了一处废品收购站,当小老板;卢爱军一路读下去,读到高中时早已力不从心,被数学烦得头痛,但他父亲不让他辍学。卢爱军的父亲叫卢大勇。卢大勇说:“这么小就想出去打工了,你以为我没打过工啊,我在深圳打工的时候你连个屁还都不是……”父亲总是把话越扯越远,卢爱军比烦数学还要烦他,与其在家里让父亲烦,还不如到學校让数学烦。

卢爱军知道父亲早年在深圳打过工,家里还留着很多当年父亲在深圳的留影,照片色调灰暗,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照片,而且那时父亲留着中分头穿着宽大的喇叭裤,要多丑有多丑。再说那照片背景也是一派荒凉萧瑟,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深圳拍的,倒像是某个县城的景象。父亲把那些照片装在相框里,挂在大厅的高墙上,饭后抽烟,喜欢说一说当年的人和事,对深圳西乡一带的地理位置道路交通还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只不过都是他记忆里的印象,父亲返乡后,已经有二十年没再到过深圳。说起来,卢爱军还是在深圳出生的,那个接生婆满脸汗水,拎着刚从子宫里出来的卢爱军,抖了几下,卢爱军才哇哇大哭。接生婆笑着说:“大勇,这次你生了个有把的。”多年后父亲回忆起那天凌晨的情景,忍不住还会满腔欢喜,说咱家爱军命大,毕竟是在深圳出生的,血脉可不一般。

怎么说呢,在深圳出生的卢爱军最终没能在深圳长大,从这点看,命是大,但命也不算多好。卢爱军还是在高考这一关卡被刷了下来。卢大勇本来对儿子寄予厚望,这下终于无话可说,但还是不肯让卢爱军外出打工。迫于父亲的威严,卢爱军足足在家里看了一年电视,他爱看《动物世界》,尤其爱看冷血动物,蛇,响尾蛇眼镜蛇黑曼巴大蟒蛇,他都喜欢。一年后,父亲摆摆手说:“去吧。”这时的卢爱军反倒没表现得多么激动。父亲还给了卢爱军一张纸条,上面有几个名字和地址。卢大勇说上面的人都是他当年在深圳相逢的知己,地址是老地址,看还在不在,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去寻一寻,报上父亲的名字,没人敢怠慢你。卢爱军差点儿笑了,都二十年了,人家死掉了也说不定,不过他听父亲的,还是乖乖地把纸条放进了箱子里。

2

卢爱军觉得能帮上他的只有同学罗大枪。罗大枪在小学时候就颇讲义气,曾为了保护卢爱军而被人一个石子砸得头破血流。自然也可以理解为年幼无知。但时隔多年,卢爱军每次想起都会心头发热,视罗大枪为知己、恩人。罗大枪一年回一次家,每次回家都会找卢爱军,聊聊当年。来深圳之前,卢爱军就已经和罗大枪通过电话了。

照罗大枪的意思,他想让卢爱军留下来帮忙,废品站刚好缺人手。卢爱军一个高中生,怎么说也和大学相隔不远,不至于要在废品站里干活。这是卢爱军的心思,他没说出口,面对罗大枪的挽留时还是迟疑了一下。罗大枪是什么人哪,十几岁出来闯荡,卢爱军怎么想的他一下就摸准了底。罗大枪说:“你也别以为多读了几年书就感觉了不起,告诉你一个真理,在深圳能赚大钱开宝马的,基本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像老子这样的算是文化水平高的了。你也别小看收废品,早些年它可是深圳最暴利的行业,现在是差了点儿,总比进工厂要强。你把它当垃圾它就是垃圾,你把它当金子银子它还真是金子银子。老子干这行五六年了,从来就不觉得它脏,从来也不觉得丢脸,老子为人民币服务……”罗大枪用了好几个“老子”,其实他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比卢爱军大两岁(当初读小学时已经人高马大了),看起来还是显老了,说话也有装老练的意思,学了一套生意人大大咧咧的说话习惯。罗大枪在卢爱军面前跷腿吸烟的样子,让卢爱军一下陌生了起来。

卢爱军毕竟是来投靠罗大枪的,刚从村里出来,思维还僵固,还愣头呆脑呢,听了罗大枪一席话,实在应付不了,不知说什么话才得体,沉吟了半天,终于红着脸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做不了,我没你这么厉害……”

罗大枪笑了,说:“嗨,要说厉害,我真没你厉害,读书不就没你行嘛。其实早在你下来之前我就想好了,我给你一个文职,就管着我这个废品站——不,咱们昌盛公司——的进出账目,怎么说呢?我不懂,就类似于那工厂里的会计吧,如何?”

罗大枪哪里知道,卢爱军读小学时语文数学都好,都能拿一百分,上了初中,也还行,再上高中时,数学的成绩简直就不堪入目了。如今他一见到数字就头晕,这是备战高考那些日子里留下的后遗症。

罗大枪最终没能留住卢爱军,但也不失风度,让卢爱军吃住在废品站里,工作慢慢找,找到了再搬走。卢爱军自然感激不尽,心想还是没投奔错人。

3

卢大勇总爱讲起他的西乡,说西乡河很多福寿鱼,他天天傍晚下去抓鱼,顺便也在河里洗个澡。卢爱军听多了有些烦,对“西乡”二字真不怀好感,以至于他一度以为父亲只是到过西乡,并非去了深圳,他都不承受西乡属于深圳这一事实了。对于西乡,卢爱军从小时候起就已经熟知。熟知当然是名义上的,或者说是熟知了父亲心目中的西乡。二十年相隔,西乡的改变天翻地覆,卢爱军如今所见的一切,早就把父亲嘴里的西乡给推翻了。卢爱军特意去看了西乡河,那简直就是一条臭水沟,鱼的影子都不见一个,猫一样大的老鼠倒是满河道里跑,啃着人类吃剩下一半的汉堡包和炸鸡翅。卢爱军难以想象,父亲当年还曾在这样的河里洗过澡。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那时父亲比现在的卢爱军还要年轻,他一头扎进水里,冒出串串水泡,大半天不见上来。上来时,手里已经抓着一尾泼剌剌的福寿鱼了……母亲应该也在吧?卢爱军的母亲那时同样年轻,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朱晓莉。朱晓莉肯定就站在河边,看着河里的卢大勇盈盈作笑。朱晓莉是一个内敛安静的女人,卢大勇一直深爱着她。

西乡河边上就是西乡街,一条颇为繁华的步行街,人头攒动,都是附近工厂里的职工。父亲一定不知道西乡步行街,这可是父亲离开后才有的东西,它超出了父亲的记忆范畴。卢爱军顺着步行街走了两趟,惊讶得不行,他还真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道,他想如果父亲看到了,一定会爱它多过爱西乡河。卢爱军终归是幸运的,至少比他父亲幸运。他这么认为。

有一处地方,卢爱军发现与父亲所描述的景象一致,比如那片山坡上的荔枝林,坡下不远就是绵延数公里的海边,海边长着茂盛的一排列过去的木麻黄树……卢爱军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他随罗大枪的人货车到了这里,罗大枪要来这里拉货,卢爱军跟着一起过来。卢爱军白吃白住,是应该帮下忙。倒不是罗大枪要他帮什么,罗大枪依然热情,不像假装,是真热情。但卢爱军心思重,凡事爱胡思乱想,有一天罗大枪骂手下一个员工,卢爱军听着就不舒服。卢爱军自己跟自己较劲儿,往后见罗大枪开着人货车要出去,他总会主动要求一起去。当然卢爱军当务之急是想早点找到工作,做什么倒不像之前那么計较了,他发现所谓的高中生原来真如罗大枪所言:一文不值。

人货车绕到了山坡的另一面,风景陡变,竟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大门,门口还守着保安。罗大枪说:“这里是碧海湾高尔夫球场,有钱人出入的地方。”卢爱军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排鎏金大字——碧海湾高尔夫球场。

碧海湾高尔夫球场边上就是群众工业区,也就是罗大枪要去拉货的地方。工业区看起来有一定的年龄,墙面刷了黄粉,和周围的新建筑格格不入。罗大枪说群众工业区年底就要拆了,地皮已经卖给了碧海湾高尔夫球场,好几个亿呢。群众工业区才建了二十多年,就已经老成这样了,其实也不老,只是周围的建筑太新了,深圳就这样,没办法。听罗大枪的语气,颇为惋惜。也难怪,工业区一拆,他的生意就跟着受牵连,工业区里有不少工厂常年把废品承包给罗大枪,它们一搬迁,生意几乎就算断了。卢爱军第一次在罗大枪脸上看到了忧愁,他终于发现,总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罗大枪,内心也有忧患的一面。

卢爱军还不至于替罗大枪担忧生意上的事,他只是突然生起了一个假想:眼前这地方或许就是父亲当年打工的工地,说不定群众工业区就是父亲他们建起来的。当然卢爱军没必要为此事考究个彻底,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只是有些好奇,生活中有些巧合是能给人带来感慨的。他要求罗大枪停车,想下车走走。罗大枪说没什么好看的,高尔夫球场进不了,海边又没沙滩,早成了垃圾场。卢爱军执意要下去,罗大枪拗不过,把人货车停在球场的围栏外。站在绿茵草地上,左看是球场大门,右看则是海岸线,只是茂密的木麻黄树挡住了视线。木麻黄树是海滩之树,它们坚挺的躯体和细小的叶子,天生就是为了和大风做斗争的。他们看着风中的木麻黄树如波涛涌动。罗大枪拿出来烟抽,“我刚来的时候,这里的木麻黄树更多,说了你不相信,我还在树林里过过夜,那时没地方睡觉。”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们一大帮工友午休时分,经常钻进木麻黄树林里睡觉,横七竖八的,到处都躺着人……

卢爱军拨弄着草丛,捡到了一个球,白色,表面坑坑洼洼,掂在手里挺沉。罗大枪说是高尔夫球。卢爱军第一次碰到这种球,以前在电视看过,还以为那球很轻呢,被人一杆子就打飞出去好远,都看不见踪影了——他一直不明白高尔夫球赛的游戏规则,觉得那应该是最没趣的一项体育运动——卢爱军把高尔夫球拿在手里,生怕被大门的保安看见。罗大枪说:“周围到处都是,里面飞出来的。”果然卢爱军又在草丛里找到了一个。他把球揣进口袋里,还是生怕被保安看见,偷了人家东西似的,感觉那两个保安一直在不远处盯着他。

4

卢大勇喝了一口米酒,说:“想当年,你爸在工地里做事,一天晚上大老远跑去商场买牙膏,牙膏不是有纸壳包装着的吗,我当时想,要是往那壳里塞一把牙刷,不也神不知鬼不觉。于是呀你爸我真塞了,出门结账,紧张得心儿怦怦跳。不料想,那收银员竟然把牙膏壳给拆开了,见里面还躺着一把牙刷,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冲着几个保安招了招手。他娘的,你还不知道,深圳的商场里那些保安都是东北人,长得跟牛差不多,他们站在那里没事就等着打人。那天你爸倒了大霉,被他们几个保安揍了一顿。我咽不下这口气,跑回工地起哄,说我被人打了,打了我还好,那些保安还说以后对我们工地的人见一个打一个。那晚,工地里上百号人哦,大部队一样,奔商场而去,那场面,没法收拾了,打的打抢的抢。最后你爸我不但抢回了牙膏牙刷,还抱回了一席大棉被,纯棉的哦,几十块一席,大冬天的,真是雪中送炭哪。那事第二天还上了报纸,后来也没见有什么事发生……”

父亲有关保安的故事当然还不止这一出,包括父亲后来没在工地上做了,在自己建起来的工业区里当了保安。父亲说:“幸好到工厂干保安,否则就娶不到你妈了。”父亲说这话时,卢爱军的母亲就在旁边,她盈盈而笑。母亲被父亲带回村里已经二十年了,早已看不出是外地人,她也学会了说本地话,虽然带着口音,不仔细听谁也不知道她是外地人。父亲当年带回来一个外地女人,还带回了他们刚出生的儿子,这在当时极其轰动,像是村里来了外星人。村里那时到深圳打工的不少,能留在深圳的其实并不多,那些回到村里的,只要能带回两样东西的其中一样,就算是没白到深圳了,同样也能得到村人的尊敬,那两样东西,一样是口袋里白花花的钱,一样是身边白花花的女人。父亲带回了后者。尽管父亲身无分文,面子同样比谁都大。

后来卢爱军还听父亲说起过,他们离开深圳,其实不能说成“离开”那么从容,他们是逃出来的。卢爱军出生时早产,接生婆拎着他的双腿抖了几下,才把他抖出哭声来。但没过多久,卢爱军又不哭了,见势不妙,因是男孩,死了可惜,父亲只好把孩子送进医院。在医院住了几天,眼看卢爱军有好转,父亲便用一个塑料袋把卢爱军拎出了医院。因为欠了医院的钱,父亲的身份证还押在里面。父亲后来说起这些时语气轻快,颇有自诩当年英勇之意,母亲倒是不愿父亲再次提及,每次她都免不了落泪,说爱军命大,还是活了下来。

如果时光能倒流,卢爱军还真想看看,他当年是怎样被一个大男人装在塑料袋里就那么活生生给拎出医院的,那情形肯定比警匪电影还要惊心动魄,背景音乐应该是快节奏的钢琴乐。

5

群众工业区里有一家叫爱华的小工厂,生产电子产品,厂不算大,废品却不少,卢爱军跟着罗大枪一礼拜要去拉一次。与罗大枪接洽的是一个姓黄的女人,罗大枪叫她黄经理。黄经理年纪不大,二十七八的样子,装扮成熟,西装皮鞋,短发,说话也简洁明了,说了一遍就不会说第二遍。这样的女人看起来好看,却让人心生敬畏。罗大枪表面客客气气,背后时不时会把黄经理骂一顿,说她是八婆、闷骚货。卢爱军倒犯不着讨厌人家,他就帮忙把那些废品垃圾滚下楼梯,搬上货车。这活不算重,做起来还有些好玩。有时遇到工人下班,员工们纷纷下楼梯,从卢爱军的身边挤下去,他们说说笑笑,看起来挺欢喜。女孩路过卢爱军时都故意侧着身子,生怕身子和卢爱军有接触,就这些矜持的举动通常能引起一阵嬉笑,卢爱军感觉到此情此景的亲切——多年前,他的母亲朱晓莉便是这些女孩当中的一员。每天下班,卢大勇身为保安,要对所有工人的身体进行检测,轮到朱晓莉时,那一系列动作就显出暧昧来,旁边的工友们不免嬉笑、尖叫。朱晓莉的脸一定绯红如花……时间流逝,人间的这些美好的情感却是永恒的。卢爱军对工厂里的生活除了来自父母的表述,更多来自想象。如今他亲眼目睹了工厂里的人,自然急于去想象他们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应该不枯燥。相反,此情此景对卢爱军还有了某种吸引力,他想着哪一天也能和他们那样上班下班,在楼梯里遇到一个滚着垃圾下楼的人……是离开罗大枪的时候了,他实在不喜欢整天面对废品、垃圾的生活。他和罗大枪还真不一样。

有一次,卢爱军问罗大枪,能不能帮忙跟黄经理推荐一下,让他进爱华电子厂上班。罗大枪看卢爱军认真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他却感觉不可思议,卢爱军竟然会喜欢那样的工作,整天坐在暗无天日的车间里,还加班加点,一个月又拿不了多少工钱。既然提了,这个忙还是要帮。不过罗大枪也交代了一下黄经理的底,说她其实就是爱华电子厂的老板娘,名叫黄爱华,西乡本地人,老板却是外地的。这样的组合比较少见,通常都是外地女人拼了命要嫁给本地男人,哪怕是歪瓜裂枣、二婚重婚——老板大概仗着一个本地老婆,也可能是依靠自己的实力,总之办了这家小工厂,没多长时间,倒也牛逼烘烘,不好对付。这些对罗大枪来说是重要信息,他是生意人,客户的底细很重要;对卢爱军却一点儿都不重要,他一个打工的,才不管老板是本地人外地人,能给他发工钱就得了。

再次去爱华电子厂拉货时,罗大枪就把卢爱军叫到了黄经理面前,说是给黄经理推荐一个人才,要不是看中黄经理的爱华电子厂发展前景不错,他才不会把朋友介绍进来呢……溢美之词说了一大通。罗大枪的口才让卢爱军折服,也叫卢爱军难为情。卢爱军和黄经理这么正式的见面还是第一次,他未免有些紧张,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如此表现,心里早就打鼓,想事情必定黄了。不料想黄经理当场就答应了下来,叫卢爱军第二天就可以到厂里上班,宿舍伙食工厂负责。卢爱军有些恍惚,还不敢相信事实。往回走时,罗大枪不免又是一阵狂吹,说黄经理虽是本地人,对他罗大枪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卢爱军点头称是,这事能成还真是罗大枪的功劳。

6

一转眼,卢爱军在爱华电子廠工作了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但工厂里的生活基本已经习惯,工作上手了,一上手就不难了,就是重复着手头活,忙点而已。宿舍里的生活也算和谐,还认识了几个说得来话的朋友,不算交情多深,也不相互讨厌。

每天的生活虽说千篇一律,还是有可以期待的变化。卢爱军早上八点起床,穿衣服刷牙洗脸的时间,只能在半小时之内完成。这时的宿舍异常热闹,基本的秩序还在,不会因为争用洗漱间而发生口角,大伙还是挺礼让。工业区里有卖早餐的摊档,卖面包米粉煎锥油条等,其他工友会把那些摊档围得水泄不通,举着钱往里边挤;卢爱军不想吃早餐,他总是胃口不好,尤其是早上。通常,他都是第一个坐在车间里的,这时的车间空荡荡,拉线和所有工具都熟睡了一般静止。卢爱军感觉到车间的陌生,但也是一瞬间的感觉。他看着窗外早晨的阳光,橘黄色,预示着一天的好天气,阳光却没能照进车间里来。大白天的,车间还是得开灯。卢爱军独享了一小会儿的安静,紧接着,工友们陆续都来了,有的手里还拿着一个包子托着一杯豆浆,边吃边和身边的人说话,偶尔也会和某个女工开着什么玩笑,不咸不淡,足以让彼此呵呵笑起来。有人路过,拍了拍卢爱军的肩膀,他回之一笑,或反手去握一下那只拍过来的手,通常都是冰凉的。拉长来了,他的脚步较为矫健,噔噔噔,一来就把拉线给开了。流水线吱吱吱地运作起来,由慢到快,像是一个人起步助跑。这时的车间就嘈杂起来了,车间的嘈杂始终来自机器,而非人声。卢爱军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机器一开,他通常就沉默了,严肃了。其他人也都一样,看来大家都有这种意识,都已经潜伏在彼此的身体里了。一天的工作就那样开始了。

九点钟的时候,黄经理会准时到车间,她看起来每天都精神饱满,并不像最初感觉的那般冷漠。她对车间里的每一个员工都很好,毕竟厂子不大,她负责管理,凡事还得亲力亲为。卢爱军甚至觉出她是一个亲切的老板娘,对新员工也关心有加,他只当是黄经理看在罗大枪的面子上,这层关系还是挺管用的。他觉得罗大枪背后那样说黄经理实在是误会她了,如果有机会,他应该跟罗大枪说说此事。只是卢爱军现在很难见到罗大枪了,罗大枪来拉货时卢爱军要上班,而卢爱军又实在没时间往罗大枪的废品站跑……黄经理先是和拉长说些事儿,然后就绕着拉线走一圈,每到一个岗位都会和岗位上的人说句话,态度和蔼,像个大姐姐。卢爱军总是在这时候开始紧张起来,黄经理离他越近,他越紧张得连手头的活都干不了。他不知道黄经理会和他说什么,他要用什么话来回答,或者不必回答……这些看似微小的事情总是困扰着他。直到黄经理真的到他身边了,他反而就淡定了。他闻到了一种来自女人身体的特殊的味道,每天如是,以至于他都有些盼望那一刻的到来。

中午的时候稍显枯燥,一个半小时的休息,通常无事可做,其他人都在睡觉,卢爱军也就没理由在宿舍里制造出声响打扰人家。他本没有午睡的习惯,村里的人都没有这习惯。他还是跟着大伙午睡了,感觉是件挺好的事情,一觉醒来,精神特别好。

下了班,可以一起到工业区外走走,通常要邀两三个工友一起。他们最常去的自然是碧海湾高尔夫球场外围一带,举目往球场里看,偶尔还能看见球场里有白色的小车从山坡一闪而过;那些打高尔夫球的有钱人,有时也能在大门口遇见,除了皮肤白点,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卢爱军又陆续在草地里捡到了不少飞出来的高尔夫球,几乎每次都能捡到一两个,每捡到一个他都如获至宝,握在手心里把玩(他不再害怕保安会要回那些球了,这些被打出来的球已经被他们遗弃)。不但卢爱军能捡到高尔夫球,其他工友也都捡到了不少,有时在宿舍里随便揭起某个人床头的席子,发现里面都躺着几个高尔夫球。那些球散布在宿舍里,时不时被工友们当乒乓球一样掷来掷去。

卢爱军也去海边看了,木麻黄树没让他失望,倒是海边的环境真如罗大枪所说是个垃圾场,发出的阵阵恶臭实在叫人无法逗留。他去了一次就再也没去过。不过他更是坚定地认为,此地便是父亲当年生活过的地方。这样的想法并没能引起他进一步求证的兴趣。真没那个必要。他觉得他的生活正在铺开路子,才刚开始,而父亲已经走到末路了。这样的想法让他有一种使命感,其实所谓的使命感也并非多崇高和强烈,他只是稍稍觉得自己应该比父亲混得更好,好不了太多的话,就好一点儿,至少通过几年时间的打拼,可以在深圳安定下来,无须再回那个索然无味的村庄。最好能在深圳有房有车有家庭,多年之后,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不也都一样在这里开开心心地生活嘛。卢爱军不像罗大枪,罗大枪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出来,至少已经在路上。卢爱军才刚开始。他突然有些恨父亲,如果父亲不把他拦在家里浪费了一年时光,现在的他或许早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如今他除了对蛇的种类了如指掌,并没有什么地方让他感觉是一种可以获得成功的有力资本。一想到这里,卢爱军的内心还是充满了自卑。

晚上十点不到,卢爱军就上床睡觉。这样的习惯让他每天上班都不至于打瞌睡,其他人就难免了,宿舍里有的人很晚才回来,不是出去谈女朋友,就是出去喝酒。不过他们一样很快乐。睡觉之前,卢爱军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一手握着一个高尔夫球玩,后来感觉腻了,跟宿友借了一本《故事会》合订本,也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通常还没看完一个故事,他就睡着了。他实在不是一个爱读书的人。

7

在村里人眼里,卢大勇算是一个胆子特别大的男人。在这点上,卢爱军没能遗传到父亲的基因,他性子随母亲,矜持、内向。这样的性子当女人再好不过,作为男人,则有些遗憾。卢爱军这么认为。

卢大勇当年遇到朱晓莉,按他的说法,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卢大勇有故意渲染的意思,他把他们的爱情经历当故事一样去讲。卢大勇一心要约朱晓莉出来,他使出了一切能诱惑朱晓莉的办法,逛街、上商场、去新安的竹棚影剧院看电影……朱晓莉都没答应。朱晓莉其实连话都没和卢大勇说过,估计那时她把他当坏人了。

如今卢爱军在工厂,面对车间里那些女孩,才知道想要让一个矜持的女孩听信于自己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技巧是一方面,更多是勇气。

卢大勇能追上朱晓莉,他的胆大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父亲说:“为了接近你妈,我几乎把她身边的女伴都贿赂遍了,她身边那些女伴哪,最后有好几个都喜欢上我了。哈哈……”父亲说这话时,母亲暗自发笑。一旁的卢爱军也认为父亲在吹牛。在卢爱军看来,父亲的胆大其实也可以理解為不要脸。晚上加班,卢大勇把在外面炒的一盒米粉,还热气缭绕着呢,就那样直生生地端到了朱晓莉面前,放在了她的工位上。朱晓莉的工位上堆满了需要完成的半成品。全厂那么多人突然都看着他们。朱晓莉恨死眼前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了,直接就把一盒米粉推到了拉线上,米粉随着拉线往下流去,像是河里漂着的一叶小舟,那香喷喷的热气还继续冒着,每流到一处,拉线两边的人都凑上去闻一下,继而起哄尖叫……因这事,作为保安的卢大勇没少挨上级的辱骂。

那时的工厂严得很,上级更是牛逼,骂人都是往人格上侮辱的。这一次,上级用前所未有的脏话骂卢大勇,挨骂的他反而哈哈大笑。卢大勇五大三粗,故意打了个呵欠,骂他的上级往后退了一步,以为卢大勇要揍他。其实卢大勇压根没那样的想法。卢大勇追朱晓莉简直上瘾了,什么样的手段都能使出来,自然也不会计较上级的几句不痛不痒的辱骂。卢大勇还要继续待在工厂,继续当那个小保安,继续追朱晓莉哩……

如今卢爱军也坐在了流水线上,偶尔抬头,看拉带在眼前流动,仿佛能看见一盒热气缭绕的米粉还在上面缓缓而流……那是怎样的场面,之前只是当故事那样去想象,现在的卢爱军懂了,那条拉线一直就没停止过,它在母亲的面前流过,托着父亲的米粉流过,多少年了,还在流,终于流到了卢爱军这里来了。

卢大勇最终还是把朱晓莉约出去了,他们约会的第一个晚上就是在海边的木麻黄树下。那时的海边还十分干净,海水拍打着岸边的沙子,哗啦啦响;浅水处还长着低矮的红树丛,海水时而淹没它们的身体,时而露出它们的枝桠。月光肯定姣好,还应该有风。当然是在夏天,夏风凉爽,最合适不过。刚开始,两人还坐出挺远,中间足可以挤下一个人。卢爱军都为此着急了。夜一点点深下去,月光倒是更亮了。他们似乎都没有产生回宿舍的念头,爱情来临,人总是那样丧失理性。

他们慢慢靠在了一起。

如果是电影,彼时的镜头应该慢慢往回拉,对着他们相互依偎的背影,然后越来越小,范围越来越大,除了背影,还有成排的茂密的木麻黄树,还有夜空明月,还有远处的海面……

有时夜半,卢爱军会起床,趴在宿舍的阳台朝海那边张望,他期望能看见什么。离家越久,这样的想法就越强烈了。他想家了。

8

黄经理第一次把卢爱军叫到办公室里,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卢爱军首次踏进工厂的办公室,虽不算多豪华,但窗明几净,和车间的环境还是大不一样。他有些紧张,尽管黄经理笑起来亲切可人——他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当然并非爱情,其实也有爱情成分在,只是卢爱军不承认。

黄经理让卢爱军坐,卢爱军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黄经理给他泡茶端茶,一系列动作,缓慢地进行着,这让卢爱军越发地紧张。如此私自地看着她在眼前存在,似乎也是第一次。卢爱军心中产生一种特殊的感觉,这个女人的身体简直完美极了,即使穿着职业装(似乎也是职业装让她魅力更甚),如同刻意的塑造,一切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美好而得体。卢爱军难以掩饰内心的涌动。同时他也在自我安慰:如此女子,谁都会为之心动吧,否则还真是不正常了。这么一想,心下也就释然了不少。

“爱军,你平时都有些什么爱好?”

黄经理在卢爱军右面的沙发坐了下来,她的大腿并拢在一起,向左边齐整地侧着,西装短裙遮住了她大腿的一半,短裙的黑和皮肤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卢爱军还真为难。他有什么爱好呢?总不能说喜欢看《动物世界》吧?他似乎也需要一点爱好的,毕竟是个高中生,在车间里还属于文化高的一小部分人,拥有几个爱好才合理些,比如看书、写作等等。但他的确没有这些方面的爱好,读书时数学一塌糊涂,语文算可以,但也只能应付考试,除了考试,他对语文也是感觉索然寡味的。

卢爱军在脑海里寻找一个可以称之为爱好同时又不太好被验证的爱好,有一刻他也迟疑了,有没有这个必要?这个问题困扰着他。或许他可以说喜欢读书,他的床头不是还放着一本《故事会》吗?他还可以说喜欢散步——这样的爱好几乎放在谁的身上都是成立而且不被质疑的。

然而,卢爱军突然发现,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黄经理并不希望得到他什么确切的答案,她也许希望得到,但也无所谓。她抛开了第一个问题,问起了第二个问题:“你来这里多久了?”

“五个月。”卢爱军快速回答。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让你到办公室来上班。”黄经理微笑着,看神情,她很害怕被拒绝。

“做什么?”卢爱军问。他有些意外了。

“行政助理。”黄经理说,“现在的行政主管下个月辞职,你先跟着他,他走后,你就是行政主管。”

事情来得突然,卢爱军不知该怎么表态。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却也害怕让黄经理知道自己一无是处。确实,卢爱军到这厂里上班没多久,刚把车间的工作熟悉了,对与车间一墙之隔的办公室,他真的一无所知。

“怎么样?”黄经理笑着说,“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呢。”

“好,谢谢黄经理。”卢爱军说,“我喜欢看《动物世界》。”

黄经理噗嗤一笑,“这么巧,我也很喜欢看《动物世界》。”

“我喜欢看蛇。”

“啊,真的?我也是。”

9

有一年,不知道是哪一年了——卢爱军老是记不住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和村里另一个男人打架。父亲胆子大,那是他年轻时候村人对他的评价,自从深圳返乡后,他却收敛了不少,至少是光吵不打了。那次还是打起来了,究其原因,村里人都说对方无理。对方藐视父亲只生了一个儿子,俗称“独丁仔”。当地计划生育不严,村人还是保持多子多福的观念,只生一个男孩是很没面子的事情。通常谁都不想这样,都属无奈,谁也不会狠心到要去捅对方的伤口。父亲被捅了伤口,暴跳如雷,回家操了把三叉就直奔对方的家里去。然而父亲不是他家的对手,他家有三个男丁,都长得人高马大,三个男丁各操着一把三叉在门口等卢爱军的父亲卢大勇……

架刚开打,自然被村人拦下了。父亲手臂吃了一叉,血顺着手指滴滴往下流。父亲就那样一路流血走回家,踏进家门,与儿子卢爱军(那时卢爱军的身高只到父亲的胸口)相遇,父亲举起带血的手掌,啪的一声就摁在了卢爱军的脸上。卢爱军退出一米远,十分委屈地大哭,满脸沾了父亲的血。母亲追赶出来,抱起儿子骂丈夫,当她看见丈夫的手还在流血时,她不骂了,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这个情景,卢爱军记得十分清楚。至今,卢爱军家和对方有三个儿子的一家还是仇人相待,估计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父亲和母亲为什么只生卢爱军一个儿子,不给卢爱军生出一个弟弟,生出一大堆弟弟呢?村里有人猜测:一是说朱晓莉早在深圳时就已经被计生部门给结扎了,想生也生不了;二是说朱晓莉是外地人,外地女人害怕生孩子,所以就只答应和卢大勇生一个孩子。“那他们夜里不睡觉吗?”有人问。“你傻呀,外地女人会用避孕套。”这些都是多年前村里人的猜测,那时还没多少人懂避孕套那玩意儿。如今大家都不用猜测了,因为大伙都知道,卢爱军的父母之所以生一个孩子,原因是卢爱军的母亲患了不育症。卢爱军出生时就不正常,早产,差点夭折,之后再有怀孕,通常在三五个月就会流产,也看过医生住过医院,都无济于事。这么说来,卢爱军能够幸存下来已经是他们一辈子最大的福气了。要强的卢大勇在这个事情上栽了跟头,自然不认输,他想着把儿子培养成才,不想和村里的孩子一样,长大了还是出去打工。父亲卢大勇抱着一个顶一万个的美好愿望,可惜最终还是化为泡影。

10

卢爱军到深圳后,给家里打电话,从不言及工作,他知道父亲会因此失望。卢爱军有时想,父亲的愿望是美好的,其实也盲目。即使卢爱军真读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呢?就是他读得起,父亲四年下来也会抽血抽筋,没一天好日子过。再说,现在不是还有不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吗?甚至电视上还说,有个大学生去当了掏粪工。比起掏粪工,如今的卢爱军已经是爱华电子厂的行政主管,每天坐在亮堂堂的办公室里上班,自觉也不算多丢脸。

一路过来,卢爱军自觉并不是一无是处。当行政助理那一个月里,他就忐忑不安,不仅是能不能胜任的问题,还得想到不让黄经理失望。因有这样的心理,他加倍努力去做事情,发现某些看似难办之事真去办了,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事在人为,确实是这个理。

有一天,罗大枪来爱华电子厂拉货,找到黄经理。黄经理说以后废品的事你找卢爱军就行了,现在这块儿由他负责。罗大枪当时就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往回走时,不免感慨一番,卢爱军这小子不愧会读书,真是个人才,难怪不想在废品站里待着哩。

两个老同学,最终成了买卖双方。

只是卢爱军不知道,事后罗大枪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番打算。

几天后,罗大枪约卢爱军出去,吃喝过后,罗大枪有话要说了。

“至少,”罗大枪说,“这是一个机会,你明白吗?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机会,发财的机会。”

怎么就发财了呢?卢爱军莫名其妙。

罗大枪说:“如今你是行政主管,黄经理不正信任你吗?这就够了,厂里的废品都由你负责处理,剩下的不就你我之间的事了吗?”

罗大枪又说:“你还真别跟我装糊涂,大家都是聪明人。你也别小看那些废品,一个月下来,多赚一个月的工资,不在话下。”

罗大枪还说:“即使以后不是我承包你们厂,你同样能赚钱。当然,我们合作愉快,会越混越好……”

罗大枪起身拍了拍卢爱军的肩膀。

最后,罗大枪又加一句:“打工也不能死脑筋,要动起来。”

卢爱军算是明白罗大枪的意思了,无非就是利用黄经理的信任,两人联手牟取私利。对不起黄经理是肯定的,想想,似乎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处理的都是厂里的废品,不是产品,就算把所有废品都私吞了又能赚多少钱呢?况且两人商量好只是在过秤上少报数目,一百报八十,少不了多少。每月罗大枪再根据数目的总和打百分之六十的回扣给卢爱军,如此合作,堪称天衣无缝。

第一个月,卢爱军就拿到了罗大枪一千块钱的回扣,罗大枪自己赚多少卢爱军没去过问。接下来连续几个月,两人合作顺利,再说也弄出了经验,胆子越来越大,似乎一切都是应得的一般。有时上百斤的锡渣末料,硬是少報了几十斤,单这一笔就近千元,谁也不会发觉他们之间的秘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时不时还假装因为价钱而闹点口角,最后都是以卢爱军占上风收尾,听者自然会认为卢爱军在为工厂的利益而争取,哪怕是一点废品。两人有时吵着也不免偷笑,罗大枪偷笑是因为心里欢喜,这钱赚的有些容易;卢爱军则心里一紧,笑的是自己的无耻,忘恩负义,每每想起黄经理的信任和恩惠,他就怀疑自己做的事还算不算一个人做的事。但这样的自责持续不了多久,很快他便坦然了,他想着可以努力工作,以弥补这方面的亏欠。尽管没有加班费,他还是乐意在办公室里忙到深夜。他确实在为工厂卖力地工作,成绩也出色,这点连他自己都是坚信不移的。

11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朱晓莉怀孕了。

当时卢爱军的母亲朱晓莉才十八岁,远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心理准备。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五个月后,她的肚子渐渐凸了出来,上班爬楼梯总是感觉费劲。有工友贴着嘴耳说话,她走近,人们就不说了,显然是在猜测她凸起来的肚子。整个工厂里的人都知道,保安卢大勇已经和朱晓莉走在一起了,并且还发生了关系。那时的宿舍管理都比较严,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在宿舍里发生关系,于是人们猜测,他们是在海边的木麻黄树下发生关系的。对于工友们的闲言闲语,卢大勇不但没有半点怒气,反而自我感觉良好。他喜欢朱晓莉,他乐意大家拿他和朱晓莉说事。他敢于把一盒热气腾腾的米粉端到朱晓莉的工位,为的不也就是这一天嘛。

有一天朱晓莉找到卢大勇,泪眼婆娑。卢大勇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她了,他谁都敢揍。那时候,朱晓莉是卢大勇的一切。朱晓莉说:“我可能怀孕了,我的肚子大起来了,不是胖。”卢大勇当时也年少无知,同样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安慰她说:“你别胡思乱想。”她说:“我胃口不好,我还呕吐,晚上肚子还会动呢,吓死人了。”卢大勇这下有些慌乱了。

他们不敢去医院检查,一是怕花钱,也没钱;二是朱晓莉感觉丢脸,那年头发生这样的事确实很令人不齿。后来经过打听,他们知道工业区附近有户人家,那家子里有个接生婆,长期为附近的居民接生。卢大勇带着朱晓莉去了那家子,找那个接生婆。接生婆看他们都未谙世事的样子,感叹道:“哎,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啦?”

接生婆往朱晓莉的肚子摸了摸,当下确定,朱晓莉不但怀孕了,还已经怀有五个月,人流有危险,只好等着生下来了。这于当时的他们简直是晴天霹雳。朱晓莉哭闹不止,擂得卢大勇的胸口通红。接生婆倒是同情这一对小情侣,说:“事已至此,你也不能一味怪他。”接生婆安抚好朱晓莉的情绪,与她谈了大半天的话。这些让卢大勇感激不尽,便视接生婆为亲人了,有什么问题找她询问,没事也叫朱晓莉去那家子走动,算是有了交往。

不久,朱晓莉以生病为借口辞了工,并住进了接生婆的家里,接生婆视她如女儿。人与人之间总有些莫名其妙却又温馨感人的缘分。之后的日子里,卢大勇和朱晓莉与接生婆亲如一家,不知道的人还真的是那么认为的。卢大勇感觉出门遇了贵人,年纪小小的他才不至于慌乱。

这段往事,卢爱军的父亲卢大勇总是无数次讲起,关于母亲那次怀孕,关于那个好心的接生婆……当然往事讲到这里总是戛然而止,没了下文。卢爱军问:“然后呢?”父亲哑然。母亲接腔:“然后,然后就生下你这个小毛头咧。”父亲呵呵笑着。

卢爱军又问:“这是哪一年的事呀?”父亲说已经不记得了,都这么久了。

“不就1993年吗?”卢爱军笑着说,“我1993年出生的呀?”

父亲忙说:“是是是。”

卢爱军感觉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总是记不住哪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12

爱华电子厂的老板娘黄爱华对卢爱军器重有加,老板却并不怎么喜欢卢爱军。

老板姓陈,大名学东,湖北人,人高马大,有湖北人的豁达,也有湖北人的精明。陈学东主要负责业务,少有时间出现在车间,按理犯不着跟一个小员工过不去。

陈学东不喜欢卢爱军的原因或许仅仅是个人感觉,谁都有莫名其妙讨厌谁的时候。姑且设想以下两个原因:一是卢爱军深得黄爱华的信任,甚至可以说是关心,两人走得有些近,都有点超乎工作关系了——基于此,罗大枪也曾做过分析,他猜黄爱华八成是看上卢爱军了,想吃嫩草,他嘱咐卢爱军务必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捞一把,可别白折腾,况且黄爱华也算个美人,三十岁还不到呢。罗大枪说得口沫横飞,看样子比卢爱军还要激动。卢爱军没觉得黄爱华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罗大枪死活不信,骂卢爱军傻,要是他,早就财色双收了;这第二,当然是能摆上台面来说的原因,陈学东怀疑卢爱军与废品承包商罗大枪内外勾结,私吞公司财物。

有一回罗大枪拉了货要离开,和卢爱军两人在楼下说会儿话,刚好让回来的陈学东遇到了。陈学东开着比亚迪,等着罗大枪的人货车给他让出车位。卢爱军见势站到了一边,说了一半的话也不说了。陈学东疑心加重。下车后,问卢爱军和罗大枪之前是否认识。本是即兴一问,却戳中了事情的要害。卢爱军和罗大枪顿时脸色都有些僵硬,不知道陈学东是摸清了底细假装不知情,还是真不知情。罗大枪立马敬上香烟,说了一些恭维的话。陈老板说他不抽烟。卢爱军意识到他和罗大枪的关系没必要瞒陈学东,黄爱华都已经知道的事,还怕陈学东不知道吗?于是卢爱军说:“我们是同学。”“同学?”陈学东重复了一句,倒也没再说什么,走了。

事后,卢爱军和罗大枪都有些谨慎,有一段时间没敢做手脚。按罗大枪的说法,最怕就是这种小工厂的老板,小气,难缠,工厂里少个钉子他都能察觉,他既然这么问,咱们还是小心点好。卢爱军跟罗大枪想的又不一样,他真想收手不干了,如果真被抓了现行,工作丢了(他挺在乎这份工作的)不说,还会丢尽脸面。如今卢爱军在厂里也算有头有脸,谁都认识他,不像罗大枪,出了事,可以一走了之。

然而卢爱军又怕罗大枪说他胆子小,过河拆桥,没义气。几个月后,他们见没什么动静,便又重操故伎了。似乎是自己想多了,或者根本没人怀疑过他们。卢爱军后来这么想。

卢爱军哪里知道,之所以能和羅大枪内外联手,一切顺畅,背后都是黄爱华在替他说话。他实实在在地利用了一把黄爱华的器重和信任。卢爱军偏偏就这么让黄爱华信任,有时候卢爱军自己都莫名其妙。

陈学东就更为纳闷了,他得知卢爱军和罗大枪是同学后,便坚信其二人一定有勾结,想给妻子提个醒。黄爱华说她早知道他们是同学,卢爱军还是罗大枪介绍进厂的呢,如今看来还真的要感谢罗大枪为我们介绍了这么一个尽职尽责的员工。

陈学东见妻子还被蒙在鼓里,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安排卢爱军负责工厂的废品,你觉得合适吗?总该谨慎处理他们这层关系吧?”

黄爱华说:“我觉得卢爱军做事挺负责任,不像那种人,我相信他。”

陈学东无话可说,他感觉眼前这个女人开始让他捉摸不透。

……

类似的对话进行过多次,每次都无果。因这事,把他们夫妻俩的心情弄得有些糟。这个小工厂几乎剥夺了他们所有的力气,每天就围着它转,没有一点时间属于自己。两年前,他们刚办下这个工厂,那时还激情饱满,似乎天下任何难事都没法把他们击倒。两年下来,钱是赚了一点,当初的激情却被工作的繁忙琐碎消耗去了一大半了。

陈学东每天早出晚归,他得用尽方法让客户点头签字,吃饭喝酒难免,必要时还得请他们出入各种休闲场所,眼看醉醺醺的客户恣意寻乐,自己却独坐大厅等着埋单。他其实就想做一份单纯的事业,有业余时间,和妻子一起,生个女儿或儿子,共享天伦之乐。他以前在工厂打工,跑业务,那时他想着等办了工厂,就不用这么忙了。结果工厂办下来两年,他还在跑业务,比以前更忙。路已经走出来了,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他得想尽办法把工厂维持下去,千万不能垮,一垮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了……他答应过妻子,不会让她失望,会给她好生活。

两人夜晚回到家里,除了谈工厂,早已经变得无话可谈。黄爱华爱看《动物世界》,尤其是蛇类,她又害怕又忍不住,时不时还发出尖叫。谈恋爱那会儿,陈学东就曾开她的玩笑,说她看《动物世界》看出了鬼片的效果。那时他也会陪着她看《动物世界》,看到深夜,都忘了休息。他们在一个公司上班,他是业务员,她是跟单文员,两人工作上合作默契,慢慢产生了感情。那时她感觉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结婚后,办下工厂,满腔的豪情壮志,为了工厂,他们甚至连孩子都不敢要。白天两人一起出门,把门一关,那个家就得冷清一天,所有的家具都静悄悄地放置在房间的角落里,连被使用都成了一种奢望。晚上回家(有时为了抵御回家的落寞,她甚至宁愿和员工们加班到深夜),她第一件事还是开电视,看《动物世界》,如果遇到的画面是蛇,她通常十分兴奋,再坏的心情也会好起来。她真弄不懂,一个弱女子怎么就这么钟情于冷血动物。她一个人窝在床上看蛇,时不时把被子拉起来遮住眼睛,并发出轻微的叫声。只有这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回到了一个女人的世界,而在工厂,她是经理,是老板,无论再怎么累都得被迫打起精神——她的压力比谁都大。好不容易等到他回家,闻到的却是满身酒气,她相信他的忠诚,也有对一个男人的忠诚产生怀疑的时候。这样的怀疑她藏在心里。她希望他回到家里,还能和以前那样跟她一起看《动物世界》,一切也就依然美好如初。他倒头就睡,隔一会儿,嘟哝一句:“电视关了吧,吵死了。”她只好把电视关了。

第一次看到卢爱军,黄爱华就感觉亲切,那一瞬间的亲切甚至超过任何情愫。他们的名字都有一个“爱”字。爱华电子厂就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这也是陈学东的主意。一段时间下来,卢爱军工作认真,话语不多,是个实在人,黄爱华便想提拔他,让他当行政主管,刚好那时原来的行政主管提出辞职。那天当卢爱军说出他的爱好是看《动物世界》时,她吃了一惊。她以为全世界就她一个人把看《动物世界》当成爱好,没想到还能遇到同样爱好的人。当卢爱军说他尤其喜欢蛇时,黄爱华简直吓了一跳。

13

共事的時间越久,黄爱华越是觉出卢爱军的心细。有时心情不好,卢爱军一眼就能看出,说黄经理今天心情不好哇。卢爱军那样无拘无束,黄爱华反倒欢喜,她在厂里面遇见太多坚硬的表情和言辞,突然遇到卢爱军的率真,她觉得了新鲜、亲切。她还真的喜欢这个大男孩。似乎天生就带着某种默契……就像,谁都有莫名其妙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谁也都有莫名其妙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允许把这份默契世俗化。她还爱着她的丈夫。

卢爱军问黄爱华是不是经常去碧海湾高尔夫球场打球,这个问题把黄爱华问得哭笑不得。怎么说呢,她也想去打打高尔夫球,当然也只是想。她说:“哪有时间哦。”说是没时间,其实更多的是她也打不起,他们开的只是一个小工厂,远没有达到可以打高尔夫球那般淡定高雅的地步。卢爱军又问:“进进出出不都是你们这些老板吗?”“那是和我们不一样的老板。”“哦。”卢爱军若有所悟。黄爱华看他这样子,不免发笑。

他们经常说起一些话题,不像谈工作,倒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聊,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动物世界》。一说起《动物世界》,卢爱军就像换了一个人,表情丰富,语言激动,对于各种蛇类,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仿佛那些蛇都是他的亲人,值得他一个一个隆重地推介出去。黄爱华自然听得入迷,她没有卢爱军那样的记忆力,但作为一个懂行的听众,她很具经验,时不时也会插上一句,让卢爱军知道她也是内行人。两人在办公室通常一聊就是半天,黄爱华为这样的交流激动不已,有时她有一种倾诉的冲动,她想对卢爱军说好多话,仿佛好多话就是为他而积压至今的。真正要开口了,又感觉没法把语言组织好,她的头脑一下混乱了,触及当年的往事,泪水莫名其妙地落了下来。卢爱军看了,有些惊慌失措,以为是讲蛇让黄爱华害怕了,他忙着退出办公室,说:“黄经理,我该忙去了,下次再好好探讨,呵呵。”他的表情纯真,如同弟弟对姐姐的撒娇,让黄爱华破涕为笑。

有些事情,黄爱华或许只会对卢爱军讲,讲她和陈学东创业的艰辛,企业遇到瓶颈期时的无助和迷茫。这样的感受也许真不该是一个老板对员工所言,但她似乎找到了最合适的倾听对象,堆积在心里的话她得说出来,包括她和陈学东的爱情。

黄爱华和陈学东的爱情一开始就遭家人反对,反对的当然是黄爱华的家人,他们嫌弃陈学东是外地人,没什么资产,也没什么背景,黄爱华跟着他只有吃苦的命。以黄爱华本地人的资源,她完全可以嫁一个资历相当的本地人,再不济,生活都能无忧。改革开放以来,深圳成就了一批资本优越的本地人,他们即使不劳作不工作,每年都能得到不菲的分红,生活依然可以红红火火地过下去。黄爱华却傻到放弃家里好几栋房产,去嫁给一个跑业务的外地人,生活习俗不一样,语言不一样,资历背景更是悬殊。这让家人十分不理解。

黄爱华几乎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和陈学东走到了一起。办工厂,也是为了出一口气。他们本可以安心工作,平平静静过一辈子。如今,几年过去,她和家里的关系虽有缓和,还是很少走动,虽然都在西乡,都挨着西乡河,相隔不过几里路,一年却见不上几次面。

“我还要跟你说个秘密,这事我连陈学东都没说过。”黄爱华看着卢爱军说,她的嘴角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但还是说了,“其实我也不是本地人,这事我爸妈不敢告诉我,他们准备瞒我一辈子。我听人说的,我相信那人的说法,他说我其实是一对外地小夫妻的女儿,那年他们在西乡打工,生下了我,无力抚养,就送给了一户西乡本地人,也就是我家。其实也可以说是卖,因为他们收了我家的钱。我的亲生父母就那样抛弃了我——二十七年啦。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不会生育,他们打算把所有家产都给我,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有时我老感觉自己是个外来者,身体里流着外地人的血,我本该一无所有,随打工的父亲到处流浪。我从小就没有本地人的高贵和傲慢,装也装不会。我爸妈总害怕我给他们家丢脸,我家那些亲戚的孩子,似乎也都不想和我玩,说我爱到西乡河里抓小蛇,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玩蛇呢?我从小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你相信吗?……”

说这话时,黄爱华喝了酒。她夜里来到工厂。卢爱军还在加班。她突然趴在卢爱军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她说她刚和陈学东吵架,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打起了她家那几栋房产的算盘,说属于她的资产要拿回来。她说她本就一无所有。他说你傻呀,他们死后那些就都是你的啦,这里是深圳,寸土寸金。她说她情愿不办工厂,两人都出去打工,过清苦日子。他说她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黄爱华说:“难道我们的感情真的走到尽头了吗?”

卢爱军无法回答,他回答不了。他只能把怀里的女子抱住,紧紧地抱住,给她一点可以感受到的温暖。

14

卢爱军怎么也没想到,陈学东会来这一套。罗大枪的人货车刚要离开群众工业区,就被陈学东用比亚迪拦了下来。事情来得突然,罗大枪和卢爱军都傻了。只见陈学东叫人搬来大秤,把车上的废品都卸了下来,重新过秤、计数。

数目足足少了一半,甚至有一桶锡渣碎末,根本就没有记数。事情重大,一下子在厂里传开了。陈学东暴跳如雷,他终于找到了证据,一拳头把卢爱军打趴在地。罗大枪眼看老同学被打,飞起来踢了陈学东一脚,两人便扭打了起来。罗大枪虽健壮,却也不及陈学东高大,打不过他,于是拖起地上的卢爱军拔腿就跑。

陈学东见人跑了,人货车还在,便没去追赶。

卢爱军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还闯下如此大祸。罗大枪的人货车是要不回来了,虽说是辆二手车,但承担着废品站的全部工作,没了它,罗大枪的废品生意面临破产。一切都白忙活了。卢爱军的工作丢了不说,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拿到手。关键是事情一败露,黄爱华就知道了他的为人,亏她还一直信任着他呢,到头来还是让她失望了。一想到这儿,卢爱军就心里难受,除了感觉对不起黄爱华外,更多的是对陈学东的恨,那屌毛就一直看卢爱军不顺眼,原来还暗中监视着他呢。

卢爱军也怪罗大枪,早就该收手,如今可好,大祸临头。

罗大枪指着卢爱军的鼻子骂:“你以为我愿意,我的人货车还在他手里呢,怎么办?”

两人越说越激动,竟喝起酒来,在废品站里喝到深夜。

“不行,我得把我的车要回来。”说着,罗大枪站了起来。

“一起去吧。”卢爱军说。

两人又来到群众工业区,经过碧海湾高尔夫球场时,他们看见球场里面灯火通明,很热闹,听说最近要举办一次什么活动,明星云集呢,任达华和洪金宝他们都会到场。卢爱军和罗大枪可无心关注这些,他们不敢从正门进入工业区,偷偷翻过工业区的围墙。围墙挺矮,一翻就过,卢爱军对工业区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他们很快就潜进了工业区,几乎找遍了每个角落,都不见罗大枪的人货车。“他娘的,不见了。”罗大枪都快哭出来了。卢爱军说要上宿舍看看,如果没人,他要把他的东西拿出来。两人上了宿舍,果真没人,员工们都在加班。卢爱军开了宿舍门,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件衣服。翻开草席时,见到几个高尔夫球正躺在那里,卢爱军拿了两颗,放进口袋里。他收拾好衣物,转身要走,却看见罗大枪正在翻找别人的床铺,已经让他翻出几百块钱和一块手表。卢爱军问:“你干什么?”罗大枪说:“他娘的,不拿白不拿。”临走,看门口倚著一把吉他,罗大枪还想把吉他带走,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因为带了东西,他们不敢走正门,又翻墙出去了。

往回走,碧海湾高尔夫球场更是热闹。罗大枪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我的车,老子也要他的车,咱们就同归于尽吧。”

罗大枪和卢爱军约好,第二天在碧海湾高尔夫球场旁边埋伏。

这是群众工业区进出车辆的必经之路,只要陈学东开车进出,就会中他们的埋伏。卢爱军本来不愿意这么做,他想是自己有错在先,这么闹下去,会没完没了。又想到罗大枪丢了一辆人货车,不跟他一起,那也太不够义气了。

半天过去了,他们还是不见陈学东的比亚迪经过。两人窝在一片矮树丛里,后面是碧海湾高尔夫球场热闹的声响,前面就是马路,年久失修,时不时有车经过,扬起一路尘土。就是不见陈学东的比亚迪。就在他们坚韧的意志力受到极端摧残之时,那辆银色的比亚迪终于出现了。大老远,罗大枪就认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就是这辆。”两人隐藏了起来,每人手里抓着一个高尔夫球,等待出击。就在比亚迪经过的一瞬间,两个高尔夫球同时砸到了前挡风玻璃,车子猛地一个急刹,然后一偏,翻出了两个跟斗,然后就四脚朝天了。有人喊救命。卢爱军和罗大枪简直吓傻了,拼了命跑。

晚上他们看新闻。

“今天下午,西乡碧海湾高尔夫球场旁边发生一起车祸,一死一伤,死者黄女士,西乡本地人,系伤者妻子。据警方初步调查,事发当时有两个高尔夫球打进了汽车的前挡风玻璃,才导致汽车失控翻车。初步怀疑高尔夫球是从碧海湾高尔夫球场里打出来的。”记者一手拿着一个高尔夫球,继续说,“附近居民也表示,经常有高尔夫球从球场里面飞出来,这是第一起高尔夫球引起的伤亡事故,也是继碧海湾收购群众工业区之后,又一起碧海湾与群众工业区之间的矛盾事故。到目前为止,本次车祸还存在不少疑点,警方将做进一步调查……”

卢爱军看见,黄爱华浑身是血,被人从车里抬了出来,一张白布遮住了她的全身,如落了一身的雪。那一刻,卢爱军感觉黄爱华的身体变成了一条会蠕动的大蟒蛇,似乎就要从电视画面里爬出来了。

15

父亲有一次喝多了酒,问母亲首次怀孕是哪一年。卢爱军替母亲回答:“1993年哪,那年我出生。”父亲却说:“不是,是1984年。”卢爱军很惊讶:“1984年?妈妈怀的不是我吗?”一边的母亲说:“那些事,还说来做什么?”

父亲还是说了。

——那个接生婆为什么对卢大勇和朱晓莉好,其实心里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接生婆对卢大勇说,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没结婚,要是把孩子生下来,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呢?现在计划生育又那么严,带着孩子打工的外地人会被遣返回原籍的……

朱晓莉先是怕了。卢大勇也怕,说:“我们也不想。”接生婆喜上眉头,“我这里倒是有个好办法,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卢大勇当时没怎么考虑,心想什么办法都可以接受了,只要能把孩子处理掉。接生婆说,“有一户本地人家,不会生育,需要一个孩子,你生出来,不管是男是女,给人家抱过去,坐月子的费用他们出,还另给你们一千元,算是买断你们和孩子的关系。如何?你们也得为孩子着想,孩子跟了人家,本地人,命运就大不一样,吃好的穿好的,将来就有出息得多。”卢大勇心动了。卢大勇心动不是因为孩子将来成了深圳本地人血脉不一样,而是因为那一千块,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几个月后,朱晓莉生了,是个女儿。接生婆抱走孩子那天,朱晓莉十分不舍,大哭一场。卢大勇突然提出要求,想知道那户人家姓什么,将来也好有个念想。接生婆说:“姓黄。”

卢爱军找出父亲卢大勇给他的纸条,那上面写着几行地址和名字,都是西乡的老地址,估计已经找不着了。唯有纸条最后一行字,没有地址,只是潦草地写着——寻找黄女士,二十七岁,属虎。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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