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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轱辘声

2017-03-25王顺法

翠苑 2017年1期
关键词:轱辘山里人独轮车

我村依山傍水,门口是一条东西向的小道,岀小村东头50米,便连上了104国道,出村西头,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绵延十几里,便一头扎进了凰川湾的大山里。那大山里住着3000多口人,一式的闽南语。他们的祖籍都在浙江平阳一带,迁移过来也就200多年。自古以来靠山吃山,他们在山脚下开荒种地,山上种树、种竹,在山林里繁衍生息。产出的柴、粮、竹器,都要到乌溪的码头、丁山的集市去完成交易,换取油盐酱醋、鞋袜衣料、耕作农具回来生活。40年前,这条小道,便是200多年间山里山外来往的唯一通道,它维系着山里这几千人的所有生计。

在儿时的记忆中,那小道宽仅两尺。在村前的一段,紧贴着小河,随河蜿蜒而行。出村西口后,便曲曲折折,像一条长蛇绕着山脚,直通至谷底。那路面,铺着一层大小不等、参差不齐的黄石。那黄石在雨浸日晒数百年后,早已发黑。这些特地选用的黄石质地坚硬,经得起山里人包裹着铁皮的独轮轱辘碾压百年而不裂,而且还会让这些石头光光亮亮。你要是赤脚走上那条石道,就会感到脚下圆润光滑,异样舒服。以至于每当夏夜在门口纳凉,如没有板凳,便可席地坐在那石道上。看着流星滑过,看着萤火虫飞过,赤裸的身子,让习习凉风轻抚,那种无忧的儿时,便在岁月中悄悄流去。

每当三更过后,小道上便会响起吱嘎吱嘎的独轮车声。只要在这个小村出生的人,从出生的第一天便会听见这声音了。几百年来,听着这声音睡觉是一种习惯,而听着这熟悉亲切的声音又如此舒服。山里人家,户户都有一辆独轮车,这几乎是生为山里人家一个家庭生活的必备的交通工具。你可以少住,可以少吃,少穿,但你不可以少了独轮车。从往山地上运送肥料,到从山地上运回山芋、小麦,到山边运回毛竹、松枝、柴草,山里的小路勉强尺宽,没有这独轮车难做任何活计。而把这些收获送外山外交易,也全凭那个轱辘送往码头、集市。从我家门口步行走到丁山,一步不息也要两个半小时,山里人从家里仅仅到我们村前这一站,也要花去个把小时。要想赶个早市,便要在天亮前赶到丁山。推着数百斤山货,连走带歇,从山里到丁山,至少也要三四个小时。还要为防车子有些意外,多少还要提前半个小时出发。夏至前后,4点多钟天就亮了,每到夜里一点多钟,家门口的小石道上,便是一辆接着一辆的独轮车,绵延在小河的石道上。碰到路边石头高低过大,车轮子发出的是闷重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车子发的是“吱嘎、吱嘎”的声音;而车辆过重,声音侧是“吱里嘎啦"地叫着。习惯了,也就知道了。我甚至还会从声音听出车子有无毛病,比方说轱辘的轴里需要加油了,那“吱嘎”声便尖一些;而那些车上的大梁发出“咯咯”的声音,便知道回去后,那独轮车要让木匠好好检修一下了。

有一次我拉肚子,半夜一直睡不好,三点多钟的冬夜,那连成一片的轱辘声,便是“轰隆、轰隆”了。我好奇,偷偷开门开一看:哎呀我的妈呀!这队伍也太大了!从门往西看,星光下,隐隐约约,那个车队基本望不到头。每辆车,大致是男女搭配。丈夫推,女人拉的,是夫妻配;父亲推,儿子拉的,是父子配,当然還有父女配的。

整支队伍很少有人发出声音,那是山里人知趣,怕打扰小村人的休息。他们男人的装束基本上双肩有一个女人缝制的披肩,腰上系一条半短围裙,脚上穿的长山袜上,套穿着一双竹笋壳打的草鞋。这短围裙、山祙全是女人用多层旧布、千针百针所纳。上山时既防蛇咬,又防刺划,是山里男人出工的标准行头。当然,不论是拉车的女人,还是推车的男人,脖子上都搭着一条毛巾,随手好擦一把雨珠般的汗水。那男人双手端起车把,脖子上同时还套有一条三寸宽的布带,两头系在车柄上,与双手同时掌管着独轮车的平衡。男人的脚始终呈外八字地走着,左右脚交替前进,在平衡着车子的同时,用力把车推动前行。拉车的女人侧身、弯背、弓步,一手紧抓绳头搭在前胸,一手侧放捏在拉绳的中段,使劲地与男人前拉后推奔向丁山。

一般在后半夜从第一台车出现在河边的小道,到最后一台离开我们小村,基本上都在天亮前一个小时这一个时段。回来的时候,他们基本把货变成了钱,或其他生活用品。空车了,他们大都直接翻过我们村后的一座山岗,从那里回去了。从那里走,可以近三里多路。所以在村前的小石道上,只有重车经过,不见空车回头。

在那个年代,半夜里的轱辘,滚动着山里人的喜悦,也滾动着山里人的希望。生在山里,能推动着几百斤山货独轮车出山了,你才算是个男人。但推这种车,不仅仅要有力气端得住沉重的车把,而且还要学会如何去平衡车子,知道如何去买卖,当你把那根平衡车子的布带挂在脖子上的时候,便挂上了责任,系上了担当。不论春夏秋冬,端着了独轮车的把手,便是要洒下一路汗水的时候。那一弯十几里的乱石道上,那石缝里长着的根根小草、条条苔丝,无不沾染着山里人的滴滴汗水,而这一路,也无不洒落着山里人的点点辛酸。

那一年冬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小石道的边缘冻结后有了冰层。凌晨四点,只听门口“轰”的一声巨响。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兄与我纷纷起床。天寒地冻呵,就见一辆独轮车滑翻在门口的冰河中。这是一个星期天,拉车的是一对十二三岁的小兄妹,他们替代着母亲拉车来了。小女孩率先滑倒,那独轮车突然失去平衡,便立即侧翻在河坡,那河坡也己冻结,那女孩便和车一下子滑入小河。地上散满了去城里调换油料的油菜籽、那送去丁山“老虎灶”换钱的硬柴火,还有去城里送给亲朋的山芋。前后的同伴全部放下车子过来帮忙,大家默默地帮他抬上车辆,收拾散落一地的山货。那小女孩从冰河挣扎着爬上河岸,已浑身湿透。父亲见状马上让那男人抱着女孩到我家房里,母亲立即拿出妹妹的衣服,为女孩里里外外一一换上,兄长拿出扫帚为他们扫起冰面的菜籽。大家在忙,但很少说话,因为这样做是应当应分的。半个多小时后,整理好山货、车辆,车队继续向丁山进发。尽管他们没有与我们说半句客套话,但山里人其实都是重情重义的,那一家人也从没忘记我们的相助,至今还与我们相互往来着。

数年之后,各个大队开始买起拖拉机了。我们村后的山梁被劈开,公社从104国道到山里的村子,修造出了一条2丈多宽的大车道。从此之后,半夜里,那小道在星光下便了无声息。小村的夜,没有了独轮车轱辘的“吱嘎”声,显得是如此宁静。但在我们的心里,好像生活里总缺了些什么。尤其是在离开故乡后,那种“吱嘎,吱嘎”的声音,也只有梦里才会听到了。而每当做到这样的梦,总会感到无比香甜。

捕蟹记

我清清楚楚记得,现在我们吃的大闸蟹,在儿时是没有见过的。甚至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出现时,乡下人还不懂怎么个吃法。或许是大家不知道这是下酒的好东西,没人碰它,所以,初始这两年,繁殖快得吓人——从小河边、到几乎所有的沟渠的堤埂上,全是蟹洞。那堤埂本就一尺多宽,动不动就被它一个洞打穿了!就眼看着那渠里的水“哗哗”回流小河,且防不胜防,就是弄不住它。你把它的洞口前脚堵住,一分钟时间便又“开门”了。弄得生产队管水的放水员没人高兴去做,这个东西便标准成了个祸害了。

谢天谢地的是不知哪位馋嘴先生,竟把这害人精当作美食。乡下人平时也没有什么荤菜,听说这是下酒的好货色,便开始也试着吃起来,谁知玩意儿果真鲜美无比,是上等的好东西。这还了得?就这么一试,就试出了一个大“运动”——乡下人的孩子多的是,几乎在一夜之间不用号召,全部动手捉蟹吃了!

这捉蟹讲起来简单,其实也不简单。爱干净、又想饱口福的人是一种捕捉方法——需在深夜里用手电到沟渠搜寻。这东西昼伏夜岀,白天顶多在洞口守株待兔,经过洞口的小鱼虾逃不了它的袭击。而一到晚上,它们便大摇大摆出来觅食了,沟渠里水浅的地方,你手电一照到它,有的就不动了,你顺手一捏它的背壳,放进蛇皮袋就可。但也有狡猾无比的,它们的觅食区域从不离开洞口一尺左右的距离,当你的手电光照射到它时,它便如闪电溜进洞内。

对这一类所谓的捉蟹人,我从心里看不起。进入任何一个行业,关键是学习。蟹,它生活在水中,也需要氧气,只要切断洞内与洞外的水域联系,它便是死路一条了!我和伙伴们在放学后,夏秋两季,基本上是赤膊上阵——先用一把水草,塞紧洞口,一下子塞它十几个,然后回过头来,从第一个塞的洞口开始,依次循环收蟹了。这蟹待在洞里,因水域小,氧气很快耗尽,便拼命往外爬,但草把塞住了洞口,而不是泥堵的,所以它的尖足无法扯开草把,当你用最快的速度拔出草把的同时,趁蟹还没缓过神来,手臂迅速伸进洞内,把蟹摸出来便大功告成了。

那一年,家里几乎天天吃蟹,有时用面盆装上桌。可多吃了,也就厌了,往往总要剩下几只扔给猪吃。

任何事情吃不消群众运动,仅一二年工夫,沟渠里已见不到蟹的踪迹了。偏偏人就是那么贱,捉不到了,反而想吃了。幸好,河里还有,可这河里的蟹可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了。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们分析了蟹喜欢吃腐肉的特点,用一根一丈多长的纳鞋底的麻线,一头扎一只小青蛙的大腿,一头结扎在一根小竹子上,将小竹竿插在河岸,把另一头的蛙腿丟入河中。这样的所谓钩子,一下便是放出去几十只,从下的第一个钩至最后一把钩,间距长达一公里,然后手里持一把抄鱼的抄网,沿线查看哪里有上钩的蟹。

钩上的青蛙腿,很快会在水中散发出去一种死尸味,这腐肉是大闸蟹的最爱。凡在下钩处方圆几丈的地方,只要有蟹,基本上都会来享受这美食。而它的吃法,便是把食物用两把大钳子钳着,抱在怀里啃,且还会拼命把线往河里拉。你只要发现线拉得紧的,八九不离十,是蟹上钩了!你只需用左手轻轻往岸上拉,那家伙是绝对不会放弃美食的,必钳紧那青蛙的腿不放。慢慢引到岸边,当见蟹将要引出水面时,把那右手持著的网抄猛地一抄,网兜中的家伙便就成了你餐桌上的美味了。

但毕竟想吃它的人太多,那时也没听说有人工养蟹的,渐渐地,河里的蟹又被捉得越来越少,这东西反成了市场上的宝货了!尤其年关,只有发财人家才会吃到那玩意。

1984年,我订婚了,订婚后到丈母家的礼品让我发愁啊!乡下人的风俗,要带八个“纸包”才能光光面子,但我家穷得叮当响。丈母娘很清楚我的家境,订婚时送去480元彩礼,她返还给了我280元“回扣”。可乡下人死要面子啊,我不可能新年新岁空手去见丈母娘的。那几天愁煞我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正当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筹弄礼品时,万万没想到,我要“发横财”了!

这“横财”来自于我村刚刚抽干了水的鱼池,那鱼抓光后,为了开年放鱼苗前用石灰消毒,还没有复水。偏偏天又没有下雨,池塘里的底部仅有十几厘米水,冬天了,没有鱼、虫、蛙在里面搅和,水很清。我那天去村部经过这个池塘时,竟被我发觉一个惊天秘密——那池塘中央的一汪浅水,被薄冰所盖,而有处冰层下面,竟密密麻麻歇着一大堆大闸蟹!它们是无法逃离池塘了,全部聚集在冰层下!我的娘啊,老天真是太眷顾我了,知道我穷,来帮衬我一把了!这些大闸蟹,不会少于50斤啊,明天一早,拿到市场一出手,休说拜丈母娘的礼品,我家还可过一个宽裕年了!真庆幸,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眼睛都有毛病了,谁都没发觉,只能说是我运气好啊!

但发现了,不等于就是我的。虽然乡下有不成文的规则——干池塘后,主人散伙走了,任何人只要在池中发现如甲鱼、乌龟、黑鱼等遗捉货,均属于发现者所有。但这个池塘就在大路边,如果有人发觉我下去抓蟹,见者有份,必然发生哄抢,那这个利物我便不可能独吞,必需戓是二一添作五大家平分了!要想独得这份飞来“横财”,只有做足准备、瞄好没人时快速下手,方能一举成功。

心里想好便行动!我当即跑到家,让母亲帮我弄了一只装化肥的蛇皮袋,同时把大好消息告诉了她。老母非常怀疑,这大冬天的,大闸蟹不躲进洞里冬眠?活见鬼了!但我清清楚楚看到它们窝在那里,怎会有错?我来不及解释,立即飞奔到池塘边,躲在一户人家的猪舍边等候时机。

吃中饭时,路上基本没有了行人,我卷起裤子,赤着双脚,手持蛇皮袋,犹如离弦之箭,奔向池塘中心。沿岸迈向中心的每一步,脚都要陷入一两尺深的淤泥,寒冬腊月,冰凉刺骨哪!更有薄冰在上,每一脚下去,都需咬紧牙关,用坚强的毅力,克服惧怕!我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要快!要快!一旦让人发觉,肯定见者有份,要想发这一笔“飞来横财”,只有一个“快”字才会实现。

从岸边到池塘中心,十多米距离,我仅用分把钟时间,便完成了在淤泥中的冲刺!大闸蟹就在冰层下,黑咕隆咚的,一只抱着一只,我心里紧张得直发抖,这就叫“横财”啊!我立刻张开蛇皮袋口,用拳头砸开冰层,一把抓起大闸蟹扔向袋里,抓第一把时一是实在太冷,手已几乎没有了知觉,二是眼睛还在东张西望,担心是否被别人发现我的企图。抓第二把时,我才看清这东西的真面目了——这哪是大闸蟹?全是癞蛤蟆啊!是我看错了,那东西四脚一缩,远看与大闸蟹无异,我的“横财”梦破了!赶紧跌跌撞撞爬上岸来。

还好,四周无人,我庆幸自己没有出丑。

作者简介:

王顺法,1960年生,江苏宜兴市人。无锡市作家协会会员。已在《散文百家》《北方文学》《文化月刊》《青春岁月》《参花》《牡丹》《唐山文学》等国内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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