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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5阮家国

当代小说 2017年3期
关键词:猪食开春牛牛

阮家国

往年朱开春都是小年前后回来,要么是小年前一天,要么是小年当天,要么是小年后一天,今年肯定也会这样,他当着魏明菊也是这样说的。扳着指头数,离小年还有五天,别小看这五天,真过起来好像又特别漫长。不晓得是咋搞的,越靠近小年,魏明菊心里就越不安分,那儿好像就有一个小鼓在敲,敲呀敲,敲得她魂不守舍。

记不得是从哪一天起,她开始留意看门前的路。当然不是看路,是看路上过来的人跟车子。她家门前有一条不宽不窄的水泥路,接进山的大路,常常有送客的面的车过来。看到有面的车来,她差不多会一直看到车子从她家旁边跑过去。有人来,有摩托来,她更会看看,直到确信是不相干的人,她才会转过眼神。她担心朱开春提前好几天回来,自己又没想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尽管她不相信他会提前回来,可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原来她不大看路,现在却常常就要看路,这就连牛牛也看出来了。这天早上,她煮猪食喂猪,拎猪食桶到猪圈边,拿猪食瓢把猪食搅拌搅拌,朝猪槽里舀猪食。进九后,她家杀了两条大猪,猪圈里只剩下两条接槽猪。等两个猪娃儿把猪槽里的猪食大概吃得差不多了,她去添猪食,正舀猪食时,看见一个摩托过来,忙又扭头看。牛牛从哪儿跑来说,看,看啥看,猪食都没舀到猪槽里去。她扭回头一看,牛牛并没说错,半瓢猪食有不少都没舀到猪槽里去。摩托唰一下就过去了,牛牛又说,横直看路,又不是我爸回来。她说牛牛,你好嫌人。牛牛说,你叫我进城玩,不就不嫌人了?她说,你真想进城?牛牛说,咋不想?我都说过好几回了。她说,那你想啥时到你舅舅家去?牛牛说,现在就走,你把车票钱给我,只给二十块,回来舅舅肯定会给我钱坐车。她说,你个小畜牲,现在就胆敢算计起你舅舅了。

今儿太阳怪好,该晒晒被子。门前场子边上,拉着晒东西的铁丝,她把自己床上跟牛牛床上的垫被子盖被子一一抱出来,搭到铁丝上,牵扯好,再晒床单儿,怕床单儿被风掀到地下了,又拿夹子把床单儿夹住。朱开春穿的棉拖鞋有好久没晒了,她又把他的棉拖鞋找出来,拿出来晒,再晒她跟牛牛穿的棉拖鞋。

牛牛不大不小,正上六年级,让他一个人坐车,她有点儿不放心。她打了一个电话,又想起来,枕头也要晒一晒,又拿一把椅子出来,把枕头靠在椅子靠背上。不久,一个面的车就来了,面的车只负责接送短途客人,上街后,他们又转乘大客车进城。本来,她想给朱开春打个电话,说一下儿她送牛牛进城,可想一想还是算了。

她也有好久没进城了,把牛牛送到哥哥家,又吃了午饭。乡上跑客运的人给她打电话,她就不玩了,又搭车回去。

回到屋,她先煮猪食喂猪。太阳还有劲儿,她又把晒的被子跟床单儿翻了个面儿。太阳晒得人怪暖和,她去菜地里找菜,扯了一把葱,一把蒜苗,两蔸白菜。场子左头儿有一个洗东西的池子,池子上有水龙头。她把菜搁到池子边上,进屋拿个板凳儿出来,坐着择菜。把菜择出来,又站在池子边洗菜。洗菜时,见有一个小车过来,她看了看,又埋头洗菜。等小车要过去时,她又扭头看了一眼。哪儿像有点儿不对劲儿,她又扭头朝晒鞋子的地下看,却发现朱开春的棉拖鞋不见了。她想,是不是有小娃子害人,把那双鞋挪了地方。她在房屋四周都看了看,却没看见。怪,才怪,今儿晒的别的东西都在,单单就他的一双棉拖鞋掉了。这双棉拖鞋尽管不值啥钱,可真掉了她还是怪舍不得。太阳眼看就要溜走了,她把晒的东西都收进屋,才又去接着洗菜。

今年春上,屋里买了个液化气灶,可她却又舍不得用。一坛气差不多用了一年,才用完。本来,她一直不想买液化气灶,可朱开春却横直叫她买,说用液化气好,方便,啥时想吃东西,点火开关一扭就行了。前不久,才又买了一坛气,准备过年好用,可却还没烧过一回液化气火。今儿她还是舍不得用气,就用蜂窝煤火做饭,炒了个白菜,下面条吃。她到屋外吃面条,不是要看路,是要看鸡子进笼,看惯了,不看心里好像又不塌实。

进九后天黑得早,她把碗一洗,天就黑定了。把摩托從屋里推到屋外,她锁好门,骑车去街上超市,给朱开春买了一双新棉拖鞋。

把摩托推进屋,她又出来,在场子上走了走,看了看,听了听。一到晚上,好像也没人看电视,村上总是静得出奇,只是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叫。听她也没听出个啥动静,就连狗叫都没听到,这才又进屋,插门。记不准后门插没插,她又去看后门,后门也插了。

城里温度比山里高好几度,今儿中午在城里好像还出了一点儿汗,就想洗个澡。现在有了卫生间,洗澡、解手都怪方便了。说起做卫生间,也还是朱开春蛮叫她做起来的。今年热天,村上有施工队做带水冲式厕所跟洗澡间的卫生间,她一直拿不定主意做不做。她问他,他当然说做,可她就是舍不得钱。他说,人能活几辈子?卫生间一做,就再也不用木盆洗澡,原来洗个澡,总是将将就就,满地都是水不说,冬天还冷得人不想洗澡。为做卫生间,他们打了十几个电话。

蜂窝煤炉子里的火还不浅,洗过澡,她又坐下烤火。现在才八点过一点儿,她打算烤一气火再睡。本来她想给朱开春打个电话,号码都调出来了,可又没按拨出键。玩了玩小游戏,她听听屋外的动静,可也没听出啥来。

正准备睡觉,却隐隐听到有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在朝门跟前来,她就支起了耳朵,看看那脚步声是不是会从她家屋外过去。奇怪的是,听着听着,那脚步声就不见了,不晓得摸到哪儿去了。过一下,她又听出来了,那声音好像就在屋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好像在跟她捉迷藏。她还就不信,那声音会不明不白地溜走。又过一下,那声音好像就到了大门外。再过一下,大门好像就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可又只推了一下。跟着,脚步声又起来了,好像又到了靠近后门的山墙那边。果然是的,后门又被轻轻推了一下。

正当她觉得屋外好像有贼时,大门就被敲了一下。这个时候,谁个会来敲门?跟着,敲门声又响了一下。她问,谁个?敲门人却不吭声儿,她说,晚上得防贼。敲门人这才咳了一声,这咳声她好像听得出来,可她仍旧说,偷偷摸摸,又不吭个声儿,门外到底是谁个?敲门人这才说,是我。她说,你是谁个?敲门人又说,朱开春。她仍旧不起身,说,他要回来,不晓得打个电话?眨个眼,她的手机倒是响了起来,可她没接。等电话自动挂了,她才打开门头灯,开门。她哪儿想到他会提前回来,好像还有点儿不信,又看站在门外的人是不是他。他穿着羽绒服,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一时又忘了进屋,也在看她。

她好像并不大喜欢他回来,有点儿不想出门,又退回到煤炉边,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看见她穿的棉衣好像有点儿短,懒腰一伸,还露出一点儿白肚皮来。堂屋里电视没开,煤炉在她身边,她弯腰揭开煤炉的风门开关。进屋,他把带的包搁到一把空椅子上,发觉她朝包看了一眼。煤炉的火有绿火苗起来,坐下烤火,他说,你在做啥?她说,烤火,啥都没做。他说,也不看电视?她说,这一向不想看,你看不看?要看我给你开。他说,懒得看。她说,你咋提前回来了?他没说啥,手好像好冷好冷,把双手罩在煤炉上烤。她起身,去给他泡了一杯酽酽的糖茶。再坐下,她看他带回来的包,包里有他给她跟牛牛买回来的新衣裳,一人一套。她脱去身上穿的外衣,试他给她买的蓝呢子外衣,先面对他,又转身,问他好看不。他说好看,她问多少钱。他说,七八百块。她说,好贵,你可真舍得呀。她又问他吃饭没,他说吃了。

他记得,往年他每回回来,她都要先给他泡一杯糖茶,还会两个人一起喝。等糖茶稍微凉了一下,他先喝一口,说,好茶,又酽又香。他把糖茶递给她,叫她喝。她只喝了一口,又把茶杯递给他,说,还想吃东西不?要不给你打两个荷包鸡蛋。他说不饿,她问他,刚你咋要在屋外磨蹭?过一下,他才说,没啥,看看房门插没插好。她说,鬼才信。他说,那你说说看,能有啥。她笑笑说,能有啥?没啥。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现在回来,你不喜欢?她不说喜不喜欢,说,你黑了瘦了。他说,你也瘦了,呃,牛牛咋没看见?她说,今儿我也进城了,送牛牛到舅舅家玩,要是晓得你也回来,我就等你一路回。他说,我忘了给你打电话。她说,忘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他说,还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她笑笑说,就算是吧,那你还不去洗?我们屋里的卫生间,你还没用过呢。她去给他找来换洗内衣,把洗澡要穿的塑料拖鞋跟才买回来的棉拖鞋拿出来,都放到卫生间门外。他说,原来不有棉拖鞋吗,咋又买一双?她说,你不晓得,我还没跟你说,今儿进城前,我晒东西,等我回来,你的鞋子就不见了。他说,肯定是谁个小娃子害人,拿跑了。她说,那双鞋也没穿好久,还是好好的,我估摸着,是谁个拿去穿了。他说,你还心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说,要不你今儿哪儿会有新棉拖鞋穿呢?他说,你洗了?她说,这还用问?他说,那你晓得我今儿要回来?她说,怪话,你不回来,我就不洗澡了?

他发觉,她的眼里好像有一点儿火苗,只要他用眼神一擦,就能擦出大火来。等他洗澡出来,他发觉她没烤火了,原来她早已上床。他们睡觉的房屋,窗帘拉得怪严实。床头有一个红灯泡,发出淡淡的橘红色灯光。她背对着房门,好像睡着了,可他一上床,她一扑就抱住了他。

她说,你提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他说,本来想打,又没打。过好一下,她才说话。她说,我晓得,你还不是对我不放心?他说,不是这样,你也不想想,我一大年不在屋里,就是想防,又哪儿防得住?她说,要不,明年你就别出门了。他好像想了一想,才说,屋里一时两时又找不到能挣钱的活路,在外头一年少说也能挣个好几万块,过两年再看。她说,你在外头跑惯了,是不是有相好?他说,你看呢?她说,有,肯定有。他说,那你有没有呢?她说,也有,所以你要提前贼头贼脑、偷偷摸摸地回来。他说,就算我们都有,呃,屋里都好吧。她说,有啥好不好的,不好。他说,老屋那边也都还好吧。过好一下,她才说,应该还好吧。他说,你去的多不?她说,去过一些。他说,嫂子家咋样?她好像不愿多说老屋那边的事,说,你去看看,不就晓得了?这话说得好像有点儿噎人,他想说点儿啥,又没说出来。

她翻一下身,背对着他。他伸手扳她,她却拗着身子。啪的一下,红灯关了。他说,哥哥跟嫂子过生日,一个是六月间,一个是九月间,你都没去?她说,没去,今年不想去。他说,我就晓得你没去。她不吭声儿,他说,打电话问你,你说去,可又不去。不去就不去,可你就是不该哄我。他又说,你跟嫂子之间是不是有啥疙瘩,闹别扭了,怄气了?她仍不吭声儿,他又说,你们妯娌俩到底是咋回事?肯定有啥事。她这才说话,说,能有啥?平辈之间,我不喜欢你来我往地做生日,今儿我到你那儿吃喝,明儿你又到我這儿吃喝,俗气。今年我不给他们做生日,明年我还是照旧不去,要去你去就是。听她那口气,好像她跟嫂子真有啥事,怪反感他提说嫂子。

第二天他想先去看看父母,说,起来起来,我们一起回老屋去。她迷迷糊糊地说,不去不去。他说,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她闭着眼睛说,我要睡觉,好久好久都没睡早床了。他说,明儿再睡,起来,走哇。她说,反正我不穿衣裳,除非你给我穿。他把她抱起来说,穿就穿。看着她坐了起来,可她又歪下去了。他又抱她起来,可这回她却猛地一甩身子,板着个脸,在甩脸子了。

他只好起床,一个人去老屋。他想,她是怕见嫂子,跟嫂子之间肯定有啥疙瘩。这回她不去也好,趁她没去,他正好问问嫂子,她们之间到底有啥事过不去。

老屋离他家不远不近,父母仍住在老屋里,守着老家老业。一大年没见父母,他感觉他们又苍老了一点儿,好在他们今年身体都还好,基本上没吃过啥药。母亲问魏明菊,说她咋不来,他只好支吾着说她有事,忙得走不开。母亲说,也不晓得到底是咋搞的,魏明菊还是在我过生日时来过,后来就不来了。他好像不相信母亲过生日她会来,说,你过生日时她真的来过?母亲说,我是三月初六过生日,她是初五晚上来的。第二天又来,晚上酒喝多了,就没走,跟你嫂子睡。第三天一早,天还没亮就悄悄走了。他说,悄悄走的?她们妯娌俩没争嘴吧?母亲说,这我就不晓得了,反正又没听见啥动静。

哥嫂家就在老屋旁边,哥嫂也都在家,屋里屋外收拾得怪清爽,年货差不多也都办齐了。原来哥哥也在外边打工,这几年不外出了,就在县上找活路做。哥嫂孝敬父母,对他们也不薄。父亲腊月二十六过生日,每年过生日,吃喝大多是嫂子忙出来的。每年回来,去给父亲祝寿,他跟魏明菊也都会一路去看看哥嫂,给他们几百块钱,再拿点儿东西,可今年好像就跟往年不一样了。魏明菊没来,哥嫂也不问。他们不问,他就提说。他说,魏明菊进城去了。嫂子好像没反应,也不吭声儿,倒是哥哥说,我像有好久都没见着她了。他说,嫂子,妈过生日那天,魏明菊是不是偷懒,没给你帮忙?嫂子就只说了一个字,没。他说,那天晚上,她喝醉了?嫂子还是说,没。他又说,她得罪你了?嫂子仍旧说,没。嫂子不看他,他看嫂子的眼神,可又看不出啥。他不得不问,你们之间是不是有啥疙瘩解不开?这回嫂子多说了几个字,说,没啥,真没啥,能有啥呢?哥哥也帮腔说,真的没啥。嫂子瞪哥哥一眼说,滚远点儿,你晓得个屁。哥哥自讨没趣儿,气得走了。嫂子说,反正她不得到老屋这边来了。他说,为啥?嫂子说,也不为啥。

嫂子嘴紧,见问不出个啥,他也就不问了。

魏明菊跟嫂子和睦相处,从没生过啥闲气,也不晓得她们之间到底是咋回事。到腊月二十五,见她一直不提说去给父亲祝寿,他就说了出来。哪儿晓得她对他的话却不冷不热,磨磨唧唧地说,你去就是。听她这话这口气,他越发觉得她们中间肯定有啥事。他说,你就不能去?每年都是我们全家人都去。她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要去你去。他说,你说说看,为啥不去。她说,身上来了,不方便。他说,那又不是好大个事。她说,你不晓得,这回来得格外重,肚子还一直疼。他说,不会吧,咋搞的?她说,女人身上有些事你哪儿晓得?他说,那你也不去看看医生?她说,大粪还要屎来浇(教),这我还不晓得?他说,狗杂种牛牛简直在城里玩野了,也不想老子,不如你去把他接回来。她忽然开起玩笑来,说,啥,牛牛是狗杂种?他说,谁个说的?他可是我的纯种。她说,狗才说呢。他说,那你就是一条母狗。她说,滚一边去,我也正想这样,就便儿去县医院妇产科看看身上到底是咋回事。他说,也莫心疼钱,该住院就住。她说,年里哪儿还有啥日期,看看不就行了?他说,那你就早些走。她又笑着说,慌啥?呃,你去父母家,跟他们说说,说声对不起,就说我不舒服,进城看病去了。看她那神情,他相信她的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

前几年,父亲每回过生日,都是在老屋过,母亲也帮嫂子做饭,还亲自动手炒几个拿手菜。这两年,母亲眼神儿差多了,才又在哥嫂家过生日。

腊月二十六,他一大早就到老屋这边来了。这天人多,忙着待客的人多,玩的人也不少。哥哥还买了一台二手货麻将机,有人打麻将,打不成麻将的闲人就玩扑克牌,斗斗地主。

吃过早饭,父亲嫌大儿子家人多闹杂,跟小儿子说,我先回去。朱开春说,今儿你可是寿星老儿,不能落单,走,我陪你。今儿天冷,老屋里有一炉好煤火,煤火面上扑闪着蓝盈盈的火苗儿。炉子是地炉子,煤火还是朱开春发起来的。父亲说,一炉好火,这火你发得好。他说,你就安心坐着好好烤火,我来伺候,先给你泡杯糖茶。父亲说,要得,你就泡酽点儿。

煤火边上搁着水壶,水已经烧开,每隔一下就冒烟。窗台上搁着一袋用锡纸包装的好细茶,这回回来,他从城里买了两斤好茶,给父亲拿了一斤。他去把父亲的茶杯洗干净,朝杯里抓茶叶,再抓一点儿,拎起开水壶,在门外倒掉一点儿,先冲洗一下壶嘴儿,再倒开水泡茶。等茶卤儿泡出来,又滗掉一点儿,再加白糖,倒开水。父亲抿了一口,说,好甜,一杯能甜到心里去的好糖茶。他又给父亲递烟递火,烟是硬盒中华,身上只揣着一包,他都舍不得给别人。父亲说,今儿还差两个人,往后不许这样。他说,嗯,我记着。呃,伯(父亲),你咋看魏明菊她们妯娌俩?父亲说,照说应该没啥,我记得,你妈过生日那天,她们俩一直都还有说有笑的,可怪就怪在,后来她就不过来了。他说,女人心眼儿小,容易为一点儿小事怄气记气,我看肯定是魏明菊得罪嫂子了。父亲说,应该不是这回事。他说,可能是魏明菊说话不小心,伤害到嫂子了。父亲说,昨儿你妈还问过,你嫂子说,根本就没啥事,谁个都莫多想瞎想。他说,那才怪了,我就搞不明白,她们到底是咋回事。父亲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看这事,你也莫急着问她们。还有,强扭的瓜不甜,你也莫再逼着魏明菊过来,马上就要过年,今年我们团年也改一改,团年饭也就不在一起吃了。他说,那不行,每年都是一起团年。父亲说,魏明菊不想过来,总是有原因的,你也莫强迫人。

他记着父亲的话,不再问她们,可他还是想再问问嫂子,她们到底是咋回事,魏明菊为啥怕见她。嫂子一直都在灶屋忙,要做两桌子菜,忙得够呛。灶屋本没他的事,可他又老朝那儿跑。嫂子当然晓得他的心事,边炒菜边说,白费心机,你莫再来了,有的事你就是再问也问不出来。

要吃晚饭时,乡上跑客运接客的面的车过来,把牛牛送来了。牛牛先祝爷爷生日快乐,再一一走到长辈面前,叫长辈,最后才跟爸爸说话。朱开春说,牛牛,在城里玩得是不是忘了回来,更忘了做寒假作业?牛牛说,才不是呢,作业我带进城了,都快做完了。他说,你妈呢?牛牛说,还在城里,她要去医院看病。他说,她没送你上车?牛牛说,当然送了。他说,你一个人敢回来?牛牛说,我又不是找不到路,人家不是把我送到这儿了?他说,你妈啥时回来?牛牛说,我妈说,她就在城里过年,不回来了。这话好噎人,又叫他折了面子。他没想到牛牛会说出这话来,牛牛又说,你肯定得罪我妈了。他正要当牛牛发火儿,父亲叫牛牛过去,说,牛牛,今儿你陪爷爷坐上席,好不好?牛牛说,好,我还要敬爷爷酒,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时,母亲给他悄悄递了个眼色。他跟母亲到老屋去,坐下烤火。母亲说,咋了,魏明菊身上哪儿不舒服,进城看病?他说,没啥,真没啥。母亲说,没啥她会进城?你得说实话。他说,也就是身上来了,肚子疼。母亲说,不对,我记得,她每回身上是月初才来,这你都记不得?他说,我哪儿记得这?就连你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我都记不准。母亲说,粗心,男人差不多都不细心。除非是有啥大毛病,才能把固定的时间打乱。他想了一想说,好像又没啥毛病。母亲说,这回回来,你就没发觉她有没有变化?他说,应该没有,除了她不想到老屋这边来。母亲说,比方说,她对你好不好,你一回来,她是不是就想跟你亲热?他说,妈,你咋跟我说这,羞不羞人?母亲说,羞个啥,谁个不是从肚子里生下来,还会从天上掉下来?你们是不是闹啥别扭了?他说没,母亲说,那牛牛咋说,魏明菊不回来过年?他说,不会。母亲说,我看她晚上要是不回来,你明儿就进城接她。

晚上,牛牛又赖着不走,要在伯伯家玩。朱开春就一个人回去,屋里却黑灯瞎火。他还当她回来了,给她打电话。她说,我要住院,就不回去了。他说,真要住院?她说,谁个还哄你?他说,你要住院,咋又不说?她说,也用不着说,你也不用来。他说,你住院,我不来招呼咋行?她说,又不是病得不得动了,就是打打针,你真的不用来。

屋里没发火,要烤火还要现发。有电话来,一路回来的伙计喊他去街上打麻将。晚上喝了点儿酒,也想出去玩玩,他就去街上的麻将馆。现在流行打卡五星麻将,三个人玩,只打条饼字三种牌,牌路活,大和多。手中有四六条、四六饼,停牌五条、五饼,赢牌就叫卡五星。最小的和叫“屁和”,不能逮炮,只能自摸,最大的和贏钱是屁和的八倍。别看是小麻将,一场牌打下来,手气背能输五六百块。好在这场牌打完,他倒还赢了两三百块。

第二天一早,他就进城了。魏明菊说,叫你莫来,你咋还偏偏要来?他说,我来陪你,你不喜欢?她说,就是不喜欢,咋了?他嬉皮笑脸地说,反正这辈子我是赖上你了。她说,你脸皮真厚,既然来了,那你就得听我的,我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他说,那我就当个跟屁虫。

魏明菊的哥哥住在县城老城,魏明菊朝新城那边走。老城新城以河为界,过南大桥,顺河堤朝下走一点儿,是新建成不久的公园。河堤边上卖早点的摊位多,他们吃了早点,去逛公园。他说,这还是我们头一回一起逛公园。

公园南边是一片新建成的电梯楼,来到靠近公园的一栋电梯楼楼下,他仰了好几回头。他看到,楼上还有好多房子好像都还没住人。他当然晓得,跟大城市一样,县城的空房子也比牛毛还多。这一看,他倒还看中了这栋高楼,心想,要是能住这上边才对头。他甚至还这样想过,要是能在这上边的高层房上跟女人困觉,不晓得又是啥感受,那好像就等于是在天上快活了。他还想,到了热天,不如干脆就把被子铺到大阳台上,一边快活,一边还能看楼外的公园。再看一眼最高的阳台,他感觉自己好像正在那儿跟魏明菊快活。他说,你看,公园就像是给这栋楼修了个大场子。她说,有本事你也买一套。他说,想不想在这楼上睡觉?她说,刚你仰头看房子,肯定就在想。他说,买不起,空想想还不行?呃,你忘了打针吧?她说,算了,针就不打了。他说,其实你根本就没打针,当我不晓得?她说,打不打针,跟你没关系。他说,早晓得你真没住院,我就不该来。她说,昨儿晚你在搞啥?他憋了憋才说,没搞啥。她说,不用说,肯定进麻将馆赌博。他说,中午我请你下馆子。她说,赢了?我看看你赢的钱。他把钱从身上一拿出来,她就一把抢了过去,说,走,拿你赢的钱去买一瓶好酒过年喝,我们进超市看看,也去办办年货。

原来,他家要吃三顿团年饭,在老屋吃头一顿,在哥哥家吃第二顿,后一顿在自家吃。今年他们打算就在自家团年,不去老屋那边吃饭。

过年,朱开春当魏明菊也再不提说老屋那边的事,实际上,从父亲过生日那天起,他好像就把她回避嫂子这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尽管有人劝他今年别再出门,可他还是决定出去。正月初六,尽管昨儿晚没睡啥觉,可他们还是早早就起来了。她用液化气灶做早饭,煎了六个荷包鸡蛋,再朝锅里搁油盐,对开水下面条。煎蛋,她给他舀了四个。吃过早饭,她又给他泡茶,拿一次性杯子泡了一杯酽茶。等他把这杯茶喝了两杯,估摸着车也快来了,她又拿他路上要带着喝水的杯子泡了一杯酽茶,拧紧杯盖,放进他要带走的包里。

这时候,天才亮起来。她从屋外进来,笑着说,你说怪不怪?你那双掉了的棉拖鞋又回来了。他有点儿不信,说,真的?她说,你去看,就在大门外。棉拖鞋果真就在大门外,他把右脚的鞋拿起来看。他记得这只鞋的鞋面儿右边边边儿上的绒布面破损了芝麻大一点点儿表皮。他把鞋看了又看,说,这是我的鞋,穿着也怪合脚,才怪,回来时不见了,要走时又回来了。她说,就是,好怪,到底是咋回事?生活中咋会出一些叫人搞不明白的事呢?他好像怪有感受,说,有的事,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老天爷就是要叫你晓得不了。他们分析这双失而复得的棉拖鞋的来龙去脉,分析来分析去,好像越分析就越有劲儿。

魏明菊好像怕这双棉拖鞋又叫人拿跑了,两手插进拖鞋,拿鞋底拍打鞋底,弹弹鞋上巴着的灰,把鞋拿进屋里,搁好。

嫂子忽然给他打电话来,说她在路口。他忘了给魏明菊说,就带上包,朝路口走去。

嫂子把摩托停在路边,正在等他。见他走过来,嫂子说,你就不能不出门?他说,守在屋里又挣不到啥钱,哪儿能养家糊口?嫂子说,呃,我给你说个悄悄话,这话你可不能朝外说。我哥当项目部经理了,县上进山的主路要改线,马上就开工,我给他说说,你不如就在他手上包点儿工程做。他想了一想,还是说,不,我还是出去。

魏明菊见他带包走,从他后面撵来,可一看见嫂子,她就脸红心跳起来,连忙扭身溜了。

嫂子朝四周看看,小声说,你不是一直想晓得魏明菊到底是咋怕见我吗?妈过生日那晚,她喝了酒,跟我睡一床,把我当成你了,爬到了我身上,我一下子就把她掀了下来。他愣住了,嫂子又说,她是害羞,羞不过,才怕见我。

他跟嫂子正站在路边说话,来接他的面的车师傅喊他,在路口倒车,把车靠到他身边,又喊他上车。他好像一点儿都沒听见,嫂子说,你这个师傅,好不灵活,人家不走还不行吗?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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