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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遵宪批评文选

2017-03-23黄遵宪

粤海风 2017年1期
关键词:古人文字语言

《人境庐诗草》自序

余年十五六,即为学诗。后以奔走四方,东西南北,驰驱少暇,几几束之高阁。然以笃好深嗜之故,亦每以余事及之。虽一行作吏,未遽废也。士生古人之后,古人之诗,号专门名家者,无虑百数十家。欲弃去古人之糟粕,而不为古人所束缚,诚诚戛戛乎其难。虽然,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乎为我之诗。诚如是,未必遽跻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然余固有志焉,而未能逮也。《诗》有之曰:“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聊书于此,以俟他日。

光绪十七年六月在伦敦使署 黄公度自序

冈千仞诗评

(光绪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1880年1月30日)

诗之为道,性情欲厚,根柢欲深。此事似在诗外,而其实却在诗先。舍是无以为诗。至诗中应讲求者,曰家法,曰格律,曰句调,曰风骨,凡此皆可学而至者也。若夫神韵之高浑,兴象之深微,此不可造而到焉者。优而柔之,渐而渍之,餍而饫之;或一蹴即至焉,或积久而后至焉,或终其身而不能一至焉,盖有天限,非人力之所能也。先生沉浸酞郁,其书满家,而中经乱离,倦倦君国,又深有风人之旨蕴蓄于中者,固可谓深且厚矣。此卷抚时感事,慷慨悲歌,不少名篇。顾炼格间有未纯,造句间有未谐;树骨甚峻,而亦过于露立,过于怒张,则讲求于诗之中者,似尚有所未至也。从事于学所能至者,而徐而俟之,他日造就,盖未可量也。譬犹龙驹凤雏,骨相既具,而神采未足;又譬犹名花异卉,苞蕊既含,而烂漫犹待。宪虽不才,拭目企之矣。

己卯腊月十九日 黄遵宪妄评

《明治名家诗选》序

(光绪六年六月 1880年7月)

居今日五洲万国尚力竞强、攘夺搏噬之世,苟有一国焉,偏重乎文,国必弱,故论文至今日,几疑为无足轻重之物;降而为有韵之声诗,风云月露,连篇累牍,又益等诸自郐无讥矣。虽然,古者太史巡行郡国,观风问俗,必采诗胪陈,使师瞽诵而告之于王。《春秋》为经世之书,孟子谓其因诗亡而作。昔通人顾亭林之言曰:“自诗之亡,而斩木揭竿之变起。”盖诗也者,所以宣上德、达民隐者也。苟郁而不宣,则防民之口,积久而溃,壅决四出,或酿巨患焉。然则诗之兴亡,与国之盛衰,未尝不相关也。

自余随使者东来,求其乡先生之诗。卓然成家者,寥落无几辈。而近时作者,乃彬乎质,有其文。余尝求其故,则以德川氏中叶以后,禁网繁密,学士大夫每以文字贾祸,故嗫嚅趑趄,几不敢操笔为文。维新以来,文网疏脱,捐弃忌讳,于是人人始得奋其意以为诗。余读我友城井氏之所选,类多杰作。其雍容揄扬,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者,固不待言;偶有伤时感世之作,而缠绵悱恻,其意悉本乎忠厚,当路者亦未尝禁而斥之,是可以觇国运矣。以余闻欧罗巴固用武之国也,而其人能以诗鸣者,皆绝为当世所重。东西数万里,上下数千年,所以论诗者,何必不同。尚武者不能废文,强弱之故,得失之林,其果重在此欤!抑有为之言,不必无用;而无用之用,又自有故欤!后有輶轩采风之便,其必取此卷读之。

《养浩堂诗集》跋

(光绪五年九月 1879年10月)

此卷诗格益高,诗律益细,即随意挥洒之作,亦皆老苍无稚弱气,可称作者。

诗之为道,性情欲厚,根柢欲深。此其事似在诗外,而其实却在诗先,与文章同之者也。至诗中之事,有应讲求者:日家法,日句调,日格律,日风骨,是皆可学而至焉。若夫兴象之深微,神韵之高浑,不可学而至焉者。优而柔之,咏而游之,或不期而至焉,或积久而后至焉,或终身而不能一至焉。栗香之诗,得之于天者甚厚。有才人学人穷年莫能究者,而栗香以无意得之。然其蓄积于诗之先,讲求于诗之中者,有所未逮也。谬论请细思之。

光绪己卯秋九月于霞关使馆黄遵宪记(《黄遵宪全集》上册,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44页)

致梁启超函(节录)

(1902年9月23日)

……

公言《新民报》独力任之尚有馀裕,闻之快慰。欲求副手,戛戛其难,此亦无怪其然。崔灏题诗,谪仙阁笔,此乃今日普天下才人、学人,万口一声认为公理者,况于亲炙之者乎?虽然,东学界中,故多秀异,即如宴花一出,不特无婢学夫人之诮,且几几乎有师不必贤于弟子之叹矣!公稍待之,必有继起者。尤俊异者,乞标举其名,列其所长以示我,当记之箧中,以志歆慕。怪哉!怪哉!快哉!快哉!雄哉!大哉!崔嵬哉!滂沛哉!何其神通,何其狡狯哉!彼中国唯一之文学之《新小说报》,从何而来哉?东游之孙行者,拔一毫毛,千变万态,吾固信之。此新小说、此新题目,遽陈于吾前,实非吾思议之所能及。未見其书,既使人目摇而神骇矣。吾辈钝根,即分一派出一话,已有举鼎绝膑之态。公乃竟有千手千眼,运此广长舌于中国学海中哉!具此本领,真可以造华严界矣。生平论文,以此为最难,故亟欲先睹为快。同力合作,共有几人,亦望示其大概。

报中有韵之文,自不可少。然吾以为不必仿白香山之《新乐府》、尤西堂之《明史乐府》。西堂以前,有李西涯乐府,甚伟。然实诗界中之异境,非小说家之枝流也。当斟酌于弹词粤讴之间,或三、或九、或七、或五,或长短句,或壮如陇上陈安,或丽如河中莫愁,或浓至如焦仲卿妻,或古如成相篇,或俳如俳技辞。即“骆驼无角,奋迅两耳”之辞也。易乐府之名而曰杂歌谣,弃史籍而采近事。至其题目,如梁园客之得官,京兆尹之禁报,大宰相之求婚,奄人子之纳职,候选道之贡物,皆绝好题也。此固非仆之所能为,公试与能者商之。吾意海内名流,必有迭起而投稿者矣。

《日本国志》卷三十三

学术志二 文字(评议)

外史氏曰:文字者,语言之所从出也。虽然,语言有随地而异者焉,有随时而异者焉,而文字不能因时而增益,画地而施行。言有万变,而文止一种,则语言与文字离矣。居今之日,读古人书,徒以父兄、师长递相授受,童而习焉,不知其艰,苟迹其异同之故,其与异国之人进象胥、舌人而后通其言辞者,相去能几何哉?余观天下万国,文字、言语之不相合者,莫如日本。日本之为国独立海中,其语言北至于虾夷,西至于隼人,仅囿于一隅之用。其国本无文字,强借言语不通之国之汉文而用之。凡一切事物之名,如谓虎为於菟,谓鱼为陬隅,变汉读而易以和音,义犹可通也。若文辞烦简、语句顺逆之间,勉强比附以求其合,而既觉苦其不便,至于虚辞助语,乃仓颉造字之所无,此在中国齐、秦、郑、卫之诗,已各就其方言,假借声音以为用,况于日本远隔海外,言语殊异之国。故日本之用汉文,至于虚辞助语而用之。法遂穷,穷则变,变则通。假名之作,借汉字以通和训,亦势之不容已者也。昔者物茂卿辈倡为古学,自愧日本文字之陋,谓必去和训而后能为汉文,必书华言而后能去和训。其于日本颠倒之读,错综之法,鄙夷不屑,谓此副墨之子,洛诵之孙,必不能肖其祖父。又谓句须丁尾,涂附字句以通华言,其祸甚于侏偶馱舌,意欲举一切和训废而弃之,可谓豪杰之士矣。然此为和人之习汉文者言,文章之道,未尝不可,苟使日本无假名,则识字者无几。一国之大,文字之用无穷,即有一二通汉文者,其能进博士以书驴券,召鲰生而谈狗曲乎?虽工亦奚以为哉?

余闻罗马古时,仅用腊丁语,各国以语言殊异,病其难用。自法国易以法音,英国易以英音,而英法诸国文学始盛。耶稣教之盛,亦在举旧约、新约就各国文辞普译其书,故行之弥广。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然则日本之假名,有裨于东方文教者多矣,庸可废乎?

泰西论者谓五部洲中以中国文字为最古,学中国文字为最难,亦谓语言、文字之不相合也。然中国自虫鱼云鸟,屡变其体,而后为隶书、为草书,余乌知夫他日者不又变一字体,为愈趋于简、愈趋于便者乎?自凡将训纂逮夫《广韵》、《集韵》增益之字积世愈多,则文字出于后人创造者多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有孳生之字,为古所未见、今所未闻者乎?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令天下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简易之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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