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梅

精神枯瘦

在大风天，写下“枯瘦”二字，突然感到无力，好像来一阵风就能把这两个字刮上西天。这两个字，若宋徽宗的“瘦金体”活脱脱地立在纸面上，以“枯瘦”来形容这个铁骨铮铮的字体，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喜欢这个枯瘦的字体，总感觉其中蕴含着一种清新脱俗的氣质，看上去卓尔不群。就像一种清晰的精神线条贯穿其间，疏朗坚硬，让人越看越爱，欲罢不能。一个人的气场就在那一横一竖间缕缕析出。

最喜欢大漠胡杨，生存百年不死，死后百年不倒，倒下百年不腐。就那么枯瘦着，像一枚可以让人反复咀嚼品味的“老戏骨”，哪怕天荒地老，哪怕春枯秋萎，它依旧情根深种，不会喜极而泣，亦不会大放悲声，枯瘦的骨缝里有铿铿锵锵的古风挺立而出。

枯瘦是多么形象的一个词，简简单单，仿若生长在一棵树上的几支树杈，看过去，一目了然。

家里有两束干枝，一种是有些发黑的莲，四季如冬，淡定自然。一种是熏衣草，淡而无味，静立于角落，像一枚年逾而立之年的老淑女，两束干枝都是又枯又瘦，安静挺拔，不但没有枯萎的感觉，却让我的房间散发出古朴的味道。许是多了一颗淡泊的心，人越来越喜欢朴素简约的风了。

有人说，人越老，心越简单。其实是精神变得枯瘦了，原本丰腴的心不再争于任何，不再看重功名，越来越喜欢恬静自然，越来越喜欢归隐于世，也感悟到了，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遇见他时，他是一副落魄的景象。那年，是深冬，大年的鞭炮已响，单位包扶到户，到那户人家时，已是中午，阳光暖暖地照在北方的草原上，我看到了一户干净整洁的院落。在茫茫的草原上，独一户的人家，门口有扎得整整齐齐的篱笆，篱笆桩子几乎粗细一致，地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不由得暗暗赞叹，好勤快的人家！

户主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家，他穿戴利落，笑盈盈地把我们迎进屋里，客气地端茶倒水。在我们的问询之下，他讲起自己的不幸。原来，他的妻子得了大病，已住院半年，在妻子的病还没痊愈的情况下，儿媳又因生产致病，也住院数月有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个普通的家庭陷入困境，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在讲述的过程中，老人的脸上没有一丝愁容，他淡定自如，并没有祈求谁的怜悯。在那样的时刻，他的精神枯瘦到极致，唯一的祈愿便是希望家人早日康复，为此，他愿意竭尽所能，付出全部。

在电影《荒野猎人》中，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的荒野猎人，在被熊伤之后又被其他猎人抢走财物抛弃荒野，冰山雪岭中，他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即使在遭遇强敌时，他同样镇定自若，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直到找到队伍的那一刻，他亦没有歇斯底里，而是非常镇定地去复仇。在那样的日子，他的精神一直像一株枯枝，简单明了，要生存下去——要复仇，钱财都已化为身外之物。他体内散发出的强大气息，让仇人望而生畏。

只有精神枯瘦，人才可以与草木结缘。在这个美丽的烟火尘世，我愿意收回那些姹紫嫣红的欲望，抱着一枚枯瘦的理想，去寻找质朴的生活。

丰实

打开窗子，凉凉的秋意立刻如水波般从窗外涌来，让人顿觉神清气爽。天是阴的，心是晴的，安静的。洗漱，和面，准备好卤子，一边打扫家，一边等候先生和小女起床。

窗外，榆荚树的叶子已开始一片一片地脱离母体，游弋于空中，黄色的、红色的，或者是绿色的，可以是五角形的，或椭圆形的，每一种形状和颜色都有说不出的深意。人可以像一片树叶，或者本身就是一片树叶，只要活出自己的色彩，只要有一颗自由奔放的心，就可以舍弃许多不必要的东西，大自然本身就是一种接纳和赐予。如果，在每一个深夜或清晨，都可以活得心安理得，无愧于心，无愧于情，即是人生的最佳状态。

从七月、八月的游离状态中抽身，开始迷恋家的味道，一粥一饭，一花一草，以及一器一物。看茶香缭绕的时候，又回忆起那句话：“心安之处，即是幸福。”创造幸福的，是自己，毁灭幸福的，也是自己。不求大富大贵，只要简约，诗意，只要在平凡的红花绿叶中穿行的人，都懂得这样的道理。

去花店买了一束百合，两束粉红色的，一束白色的，白色的有三枝骨朵，只有一朵花在微微绽放，其他三朵可以在一室幽香里缓缓释放生命从华丽到凋零的过程。开花店的是一对年轻夫妻，我去的时候，两人正在一个房间的小方桌上吃火锅，女主人没有动。男主人戴一副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言语中却透着“好货不便宜”的傲慢。非常喜欢花店的气息，开花店的人是充满闲情的，坐拥满满一屋的绿，可以被鹞哥乖巧的话语逗笑，不管其中有没有感情色彩，有客的时候起身迎迎客，更多的时候，是点缀一株又一株的生命。那里的每一株绿，都透着浓郁的烟火气息，每一株树，都有一个吉祥祝福的名字。

夜色中，与小女、先生踏着月光推门的刹那，一股馨香从室内扑鼻而来，是温馨的气息，暖暖的，柔柔的，甚至带有光芒的，有被拥抱的感觉。小女惊呼：是什么味道，这么香！也是那一刻的触动，让我又找回曾经的已被淡忘的感觉，原来，一室花香的空濛会让心灵如此踏实。

一位朋友说，她不喜欢花、草，觉得这些过于女性化的东西不适合她。当时，我默默地想，似乎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而是一种淡淡的感觉。人，具有两面性，有时候充满刚性，坚韧到毫无弹力；有时却又满腹柔情，别人不经意间的一个温暖眼神或举动，便被感激涕零；还有时会脆弱到不堪一击，乃至忘记阳光如此强烈，生命如此苍劲有力。

站在低处，往往无法探究生活的真相，只有俯瞰，才会发现安然之美。只有一步一步走来，才能感受生命的丰实与音律。

一大早，为先生熨帖着衬衫，望着电熨斗身上冒出的白色雾气，心下突然一惊，已然许久不做此事。从小女入园入学开始，日子便分外忙碌起来，从锅碗瓢盆中抬起头，除了想静卧，还是静卧。我几乎忘记他。不知从何时起，一个既不进厨房也不闻油烟的男人学会了洗衣做饭，学会了熨烫衬衫，学会了炒菜、焖饭，甚至擀面条，做家务，在孩子的成长道路上，他也被生活的烟火熏染得枝丰叶茂。

收获，都在付出之后。某一种生活方向，是随心而行，若不喜欢，可随时调整方向，就像把一个精致的容器清空，然后再蓄满清澈的水，忍住一路的疼痛或漫长，享受人世清欢。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