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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会记得,你天真赤诚心

2017-03-15麦九

花火A 2017年3期
关键词:韶光爸爸妈妈

麦九

他给了我很多伤害,也给了我很多爱。

1.高清扬料果然是老了,开始想儿子

高韶光坐在回家的高铁上,神色疲倦。

他已经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一下飞机又直奔高铁站,一步也没停歇。

这么匆忙,就为父亲一句话,要他回家,原因也不说,只催他快回来。

其实催他回来有一段日子了,高韶光一直说忙,后来,还是妈妈撂下狠话“这次你要不回来,以后就别回来了”,他没办法,只得放下手头的工作。

高韶光也确实忙,项目正做到关键时候。他在一家中美合资企业当CEO,三十不到就爬上这个位置,多少人等着看他出错,上面有大老板盯着,下面一帮员工眼巴巴地看着。

千万别是叫我回来相亲什么的,高韶光没好气地想,中国父母就是好笑,上学时防早恋跟防虎似的,长大了又催婚像催命。

他和父親的关系并不好,甚至说很糟糕,从十五岁爸爸送他出国,他就觉得他们之间越来越远,就像摇摇欲坠的风筝,要不是还有妈妈牵着,早就被吹得一干二净。

以前送自己走多干脆,现在却一天八通电话催他回家。高韶光想,高清扬料果然是老了,开始想儿子。

高清扬是他父亲,高韶光在人前是进退有礼、成熟稳重的青年才俊,唯独提起父亲,刻薄得像个怨妇。就算到了现在,他是走到哪都前呼后拥的成功人士,可站在八十八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璀璨的不夜城,仍旧会想,这就是他的人生吗?

如果不是高清扬像个疯狂的控制狂一步一步操控他的人生,或许,他会完全不一样,很平凡但会快乐很多。

知秋,高韶光脑子冒出这个名字,心微微颤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她,忙碌的工作让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这时却有些惆怅,知秋……该结婚了吧。

2.一定是因为他一无是处,才总让爸爸失望

和知秋这个想起就觉得美好的名字绑在一起的是高清扬。

小时候,高韶光觉得,他是永远不会让父亲满意的。父亲总是那么严苛,早早起来叫他背诗,每天要检查他的作业,给他报学习辅导班,不让他看电视,如果他要回家,看到儿子不是坐在书桌前,就会劈头一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出息?高韶光不知道什么是出息,他只知道,他很怕爸爸,很怕考试,很怕爸爸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在爸爸面前,就像一只战战兢兢的鹌鹑。

其实,高韶光很优秀,常年保持年级前三,是班干部,还拿了不少奖。可高清扬并不满意,每次成绩出来,就会一遍又一遍地检查他的试卷,一题一题地告诉他,哪些分他是不该丢,神色严肃,仿若他犯了多大的错误。

高韶光站在身边,沮丧极了。他想,他一定是一无是处,才总让爸爸失望。

高韶光的求学生涯压抑而紧绷,他并不是真正的开心,唯一能让他觉得快乐的是知秋。

知秋是他隔壁班的同学,和她的名字一样,美极了。

她喜欢扎马尾辫,额头光洁如玉,眼睛黑而亮,和同学在一起时,爱笑,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一个人时,喜欢抬头看天,脖子昂起的弧度优美得像首诗。

高韶光总偷偷看她,越看越喜欢,心里充满年少的蠢蠢欲动,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简直像个天使。

可惜啊,高韶光叹了口气,顺着人流走出车厢。

他真喜欢她,但他们被高清扬毁了。

3.拿你的命来换

对,毁了。

其实高清扬毁的何止他的初恋,他还毁了他的自信、他的童年、他的野性,高清扬把他养成世俗喜欢的模样,唯独没了自己。

他成就了我,也抹杀我。高韶光想,他搭出租车回家,心里塞满了对父亲的怨念,他真的不想回来,回来又怎样,他们并不和睦。但到家前,他又挤了个笑容,还是好好待几天,不要让妈妈难做。

车开到楼下,高韶光一下车,就看到前面停了一辆救护车,围了不少人。

他漫不经心地走过,随意瞥了一眼,愣住了,救护担架上躺着的人竟是爸爸,旁边是一脸惊慌的妈妈。

“爸!爸!”高韶光挤了进去,焦急问,“妈,我爸怎么了?”

高妈妈看到儿子,没来得及高兴,先是打了他一下:“不是叫你早点回来,怎么现在才回来?”

突发脑梗塞,老人年纪大了,常出现的问题。

高韶光刚下车,又忙得像个陀螺,去医院,交费、准备手术。

凌晨三点,手术结束了,高韶光只来得看一眼,父亲就被送进ICU。

医生叫家属先回去,说在医院也没什么用,况且以后要长期照顾病人,别先倒下了。

高韶光劝妈妈回家,家里没什么变化,餐厅摆了一桌丰富的晚餐,还没动,看来,在等他回来。

“吃点吧,都是你爸做的。”妈妈强打着精神说。

高韶光让妈妈去休息,他坐在桌前,满桌都是他喜欢吃的,他吃了几口,最后,还是一样一样地用保鲜膜包好,放到冰箱。

菜凉了,吃得心也凉凉的,高韶光吃得不是滋味,他有些不敢置信,爸爸竟也会倒下?无所不能、像个暴君的高清扬会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

他回到医院,看着父亲身上插满管子,身边都是亮着的仪器,还是觉得不真实。

高韶光把手放在玻璃上,心里一阵后怕,脑梗塞要是抢救不及时,致死率是非常高的,要是爸爸就这样去了,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句话。

“他要死了。”耳边蓦地响起一个平静的男声。

高韶光回头,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年轻英俊,笑容优雅,见他一脸迷茫,又重复道。

“您的父亲要死了。”

“什么?”

男人浅浅一笑,打了个响指。

高韶光在眼瞳里看到,父亲手术后一直没有醒过来,转到普通病房没几天,就因为术后病发症去世,去世前,没再醒过来,连睁开眼睛说几句都没有。

画面消失,高韶光出了一身冷汗,太真了,他颤抖着唇说:“这、这不可能。”

他愤愤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冒出来,但我爸爸不会有事,医生都说手术很成功。”

“其实您清楚我给您看的都会发生,只是您不愿相信罢了,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男人依旧一脸和煦的笑容,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救您的父亲。”

“什么?”

“拿你的命来换。”

4.十年换一年,代价就是少活十年

男人说,他可以救高清扬。

十年换一年,高韶光可以用自己十年的寿命来换父亲一年的生命。

这一年,父亲会活得很健康,不用担脑梗塞后遗症,也不会有其他的意外。高韶光也能弥补父子来不及说一句话就生离死别的遗憾,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好好在一起,一年很短,却也能做不少事。

“代价就是您少活十年,”男人笑得很迷人,语气却像个循循善诱的恶魔,“高先生,离您父亲去世还有几天,您可以好好考虑一下。要是答应的话,只要说三个字‘我愿意,我会为您办好一切。”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答应,毕竟这是场你情我愿的交易。除了你我,旁人一无所知,你答应,没人会赞赏你,你不答应,也无人怪罪。”

“这、这不公平。”高韶光颤抖道。

“高先生,我能出现你面前,给你救父亲的机会,就已经是最大的公平。”

男人微微一笑,他优雅地转身离开,又想到什么,回头道:“对了,高先生,我是不会告诉您,你会活多久的。”

这就代表,一切都是未知数。

少了这十年,高韶光可能一年后去世,也有可能在他有妻儿,处在人生高峰时离开,当然也有可能,他是长寿之人,会活很久,并不在乎这十年。

我是不可能答应的,万一我突然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他不能没有爸爸,虽然我现在没有家庭孩子,但总会有的。况且,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人老了,就会死的,爸爸也一样,神经病才会答应十年换一年……

高韶光心里乱成一团,满脑子都是反驳的想法,他像只热锅里的鱼,被反复地煎,直到抬头,看到插满管子的父亲,直觉告诉他,男人说的都是真的,那这就是说——

这是唯一救爸爸的机会!

这是爸爸啊,今年才五十岁不到,生他养他,辛辛苦苦养他成人,还把他培养成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

可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人生,又有个小人跳出来,大声嚷嚷,他不是成就你,他是毁了你,就算你现在很成功又怎样,你还是不快乐,还是觉得一无所有。

一刹那,高韶光安静下来,他想,他说得对,他差点忘了,他曾经很憎恨父亲,憎恨到一点都不想当他的儿子。

从十五岁离家,他们之间的亲情早已淡薄得近乎无。

5.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十五岁,情窦初开的高韶光收到一封信。

知秋写给他的,虽然内容极为平淡,但高韶光觉得,这就是一封情书。

他满心欢喜,夹在日记里,小心翼翼地守着它,睡前都要拿过来看一眼。

知秋说,他的名字很好听,韶光,美好时光的意思。

他们也相伴了一段美好时光,约在午后的阅读室一起看书,周末时去看电影,或者什么也不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聊天。他们都喜欢古诗,知秋就是在诗歌朗诵大赛知道他,他读的《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高韶光至今记得知秋念这首诗时,看着自己,眼里有少女的仰慕。

“感觉你很潇洒,像魏晋名流。”

高韶光失笑,其实他哪有点魏晋风骨,她是没看到,他写错一个字,被爸爸罚抄十遍,他说:“我爸小时候逼我背了很多诗。”

“真的啊?”知秋笑意满眸地看他。

高韶光就一首一首地背诗给她听,还偷偷夹了首情诗,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知秋脸红了,他们慢悠悠地往前走。

高韶光手伸出去好几次,也没敢去拉她的手,直到有片落叶飘在她头上。那是秋天,天气晴朗,有湛蓝的天和红色的叶子,高韶光大着胆子伸手拿掉叶子。

知秋笑了,冲他摆手:“韶光,明天见。”

“明天见。”高韶光笑道,心里充满了看不见的小忧伤和相约的欣喜。

他没舍得把叶子扔掉,准备做成标本,夹在日记本,他不知道,他的小恋情已被发现。

高韶光回到家,日记本连同那封情书被狠狠地摔到面前,还有爸爸阴阳怪气的问话。

“长出息了,都會早恋了?”

“你偷看我的日记!”

“你是我儿子,我凭什么不能看!”

“你——”

高韶光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爸爸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他很恶心,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爸爸当晚就打电话给班主任,要了知秋家的地址,直接杀到她家。

没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反正第二天,知秋没去上学。

三天后,她终于来学校了,见到他也转头就走。

6.他知道,他又被决定了

爸爸一定说了很多让她难堪的话。

高韶光想象得到那画面,高清扬带着信,当着知秋爸妈的面,说她女儿不好,影响他儿子学习之类的。

不是的,只是他们刚好喜欢而已。高韶光想跟知秋道歉,但她根本不见他,只让她好朋友托话说他爸爸太可怕了。

“他骂她了吗?”

“嗯,很难听。反正你别再找她了。”

一听到这句,高韶光就火了。他回家同爸爸大吵了一架,这是他长这么大,父子俩第一次起这么大的冲突。

他像疯了一样地控诉他的不满,说爸爸只把他当学习机器,打压他的自信,就算他做得再好,也不会让爸爸满意,说他没有自由,连看个电视,都要掐着时间,说爸爸只会逼他,从来没有问过他喜不喜欢,连他好不容易喜欢一个女孩,都要干涉。

“我是为了你好!”高清扬也暴跳如雷。

“我的人生我自己能做主。”

“你懂什么?!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要穷一辈子的!早晚有你后悔的!”

“那我宁愿去穷一辈子!”

“穷?你穷过吗?”高清扬气得眼都红了,怒吼道,“你知道四处找人借钱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家人病了,医院催着你交费,不交费就停药,有多难受,你知道穷会被人看不起吗?”

他很激动,高韶光却听不进去,大吼着:“那也是我的事,我愿意!”

他摔门离开,跑了出来,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大哭一场,觉得全世界他最委屈。

爸爸怎么能这么做,跑到知秋家去骂她,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父亲?不开明,食古不化,像个暴君!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压迫他,根本不会考虑他的意愿,仿若自己不是个人,只是个服从命令的机器,一个能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的工具!

他要外面晃荡,快天亮时,被找回家。爸妈找了他一夜,问遍了老师同学,还发动了亲戚朋友来找人。折腾了一夜,大家都累了,爸妈没再骂他,情书的事谁也没再提了。

没几天,家里又恢复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也对,对小孩天大的事,对大人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只有高韶光还耿耿于怀,觉得很受伤,对爸爸憋着一股怨气,想着怎么和知秋和好。

可没等到他想出办法,就被告知,爸爸准备送他出国。

“多么难得的机会,能到国外上学,以后回来了就是个海归,就算不回国,国外的福利那么好……”

又是这样,高清扬激动地说着国外求学的好处,却从来没有问过一句,儿子愿不愿意,想不想去,也不担心他语言不通,一个人到国外怎么办。

“不去!”高韶光冷冷道,他是真不想去。

不过和过去的十五年一样,他的事情轮不到他做主,高清扬带着他办护照、入学手续,他一心一意为儿子的大好前程着想。

办好手续的那天,爸妈都松了一口气,高韶光很抵抗出国,这段时间他们都不让他出门,怕他又离家出走。

高韶光在看到机票时,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他又“被决定”了。

出国前一天,他求妈妈,让他出门一趟,他不会逃,他只是想给知秋送封道歉信。求了很久,妈妈答应了,但得让爸爸跟着。

高韶光在知秋楼下给她打电话,说他明天要走了,想当面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爸妈都在家……”

“求你了。”

知秋还是出来了,可她刚走到楼下,就马上转身,飞快地跑上楼。

她看到了不远处的高清扬。

“知秋——”高韶光怔怔地看着她离开,手里还拿着没送出去的信。

他站了好久,最后不得不离开,看着像防贼一样跟着他的爸爸,心里充满了仇恨。

7.以后,你的人生是你的

高韶光回到家,一夜没睡,出门前,把道歉信撕了。

他们送他去机场,妈妈哭了,但谁也没有开口让他留下,比起一家团圆,儿子的前程似乎更重要。那一年,高韶光只有十五岁,长得也不高,推着两个到他腰间的行李箱,身形单薄,像要被扔了,扔在异国他乡。

“是你们送我走的,以后我要不回来,也别怪我。”

妈妈只是哭,爸爸说:“你不是一直要你的人生吗?以后,你的人生是你的。”

高韶光看了他一眼,拖着行李箱走了,很快汇入人流。

他没有回头,虽然他也不舍,但他就是不回头,他报复般地想,我就是不回头,不看你们一眼,是你们不要我的。

这之后,高韶光就一直待在国外,鲜少回国。

刚到国外时,语言不通,饮食不同,他度过一段漫长又孤单的岁月,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还要忍受歧视。不过他挺过来了,尽管他真的想叛逆放纵一场,但他不能输,高清扬说这是他的人生了,他要把自己的人生过好。

虽然有时候想想,他混得再好又怎样,考上名牌大学,成为一名成功人士,这不就是高清扬一直为他规划好的人生吗?只是前半段,他按着高清扬的要求前进,后半段,他为了争一口气走下来。

其实,随着年龄增长,对父母的不满淡了,对知秋也不再执着,真正让高韶光惆怅的是挥之不去的空虚。他不再期盼爱情,在异国,不会有一个喜欢和她谈诗的女孩,他也不想组建家庭,他无力承担一个孩子的一生。

他只是很成功,仅仅是成功而已。

他总觉得,缺点什么,但又说不清,到底缺什么。

有时候加班到深夜,高韶光站在落地窗前,孤單像海水漫过来,他就想,都怪高清扬,把他扔在异国他乡,让他活成如今无情冷漠的模样。打心底,他是怨他的,因为别人的十五岁不用为了所谓的明天拖着行李箱到一个没有家的地方。

8.大概想你了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

他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长大成人,然后,回国都变成彼此陌生的模样。

高韶光记得他第一次回国,身高已蹿到一米八。他抱了抱妈妈,发现她又瘦又小,连一直在他心里专制强势的父亲也显出几分老态,眼角多了皱纹,发间添了白发。

现在,他更老了,也瘦了,躺在那,高韶光可以轻而易举地打败他,不用再抗争,才能发出心中的一点呐喊。

高韶光望着ICU里不再强大的男人,脑子里不断回放男人给他看的画面,手在发抖,爸爸……真的要死了吗?

天亮了,妈妈来医院,叫他回去休息。

高韶光不想回去,母子俩坐着,看着病床上的男人。

高韶光问:“妈,之前你们那么急催我回家,是有什么事吗?”

“是你爸在催,什么也不说,只叫你回来,”妈妈看了病房的人一眼,叹了口气,“能有什么事啊,大概想你了。”

高韶光沉默,觉得胸口像被用力捶了一下,又闷又难受。

他到医院外面,掏出烟又停下点火的动作,爸妈大概不会想看到他吸烟。

他拿着烟愣愣地发呆,直直听到有人问。

“高先生,你考虑得怎样?”

是那个男人,还是一身黑西装,抽走他指间的烟,微微一笑:“好孩子可不会吸烟。”

好孩子?高韶光听得有些刺耳,他恼怒道:“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

就让他这么一无所知不是很好吗?

他有钱,可以给爸爸住最好的病房,请最好的医生,开最好的药,他会想办法救爸爸,可这个人是要他以命换命。

他宁愿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爸爸要真的去世了,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反正他已经尽力了。但他要不答应,就会有愧疚,他本可以救爸爸的。

“因为我好奇,”男人把玩着手里的香烟,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我来了人类社会这么久,看到不少对子女倾尽所有的父母,我想看看有没有为父母倾尽所有的儿女。”

“你真无聊!”高韶光冷冷道,生命又不是一场游戏。

“我也觉得,”男人很大方地承认,又说,“不过你也可以当从没有见过我,高先生,没人逼你,在这件事上,你是自由的。”

9.他是我爸爸……

高韶光没回答,昏昏沉沉地回到医院。

妈妈看他脸色不好,反而安慰他:“放心,你爸会醒来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高韶光搂了搂母亲,在心里说对不起。

不是他不救,是他不能救,他将来也会有孩子,他不能像爸爸这样,突然间把孩子撇下。

时间一天一天过,高韶光的神经也越发紧绷,他睡不着,感觉耳边像有一个钟,滴答滴答地走,告诉他,爸爸要走了,而他不救他。

高清扬已经从ICU出来,但还是昏迷不醒。医生说这是手术后遗症,什么时候能醒,要看运气。

一切都像男人给他看的那样发展下去,高韶光更焦虑,每天都过得惶恐不安。

妈妈看他神色憔悴,劝他:“你先回去上班,你爸也不知什么时候会醒。”

她以为他放不下工作,高韶光摇头,没说什么。他走到医院的楼梯,抱着脑袋坐下,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妈妈知道他不救爸爸,会怪自己吗?怎么办?爸爸会死的!他到底催自己回家是为了什么?

高韶光痛苦地揪头发,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好几个医生跑过去。

“怎么了?”高韶光头皮一麻,跟了过去。

“56床心跳停了!”

话音刚落,高韶光的心跳仿佛也停了。

他茫然地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56床不是爸爸的床位号。

他蹲下来,捂着胸口,好痛,神经性胃痉挛,绞痛一阵阵袭来。他出了一身冷汗,全身不断发颤,紧紧地咬着牙,好久,才吐出三个字。

“我愿意。”

“高先生,你想好了?”下一秒,男人果然出现了,他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是一直很怨他吗?”

“可他是我爸爸啊。”高韶光抬起头,喃喃道,“他是我爸爸……”

就算他有诸多不是,就算爸爸让他的成长充满孤单,也并不那么快乐,那也是他爸爸,他站起来:“我想好了。”

“好,如您所愿。”男人打了响指,又兀地从他眼前消失。

这时,妈妈从病房跑出来,一脸惊喜道:“韶光,快来,你爸醒了!”

10.原来只要一句,他就满足了

高清扬清醒过来,而且没有任何脑梗塞的常见后遗症。

他就像睡了一觉醒过来,连医生都解释不清,直说是奇迹,做了检查,确定没问题,就让他出院了。

高韶光心情复杂,但看到妈妈笑容满面,也就释怀的。

父子俩许久未见,难得没有剑拔弩张,和睦相处。高清扬也没再对儿子挑毛病,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场,说早受不了医院的病号餐。

高韶光清楚,他是想把那顿没吃上的晚餐补上。他跟在父亲身后,看着他像个家庭主妇在菜摊前挑菜,要有人问他身后那帅小伙是谁,便很骄傲地说。

“我儿子,刚从美国回来的。”

“这么厉害?”

“还行,还行。”

高韶光看着他乐呵呵的样子,发现爸爸真的老了,以前爸爸从不夸他。

一家人开心地吃了顿饭,吃完饭,高韶光跟爸妈说,他准备回去把工作辞了,回国发展。

妈妈说不用这样,他们老两口能照顾自己,高清扬难得没有反驳,只让他自己拿主意。高韶光很是诧异,但爸爸神情坦坦荡荡,他问之前为什么催他回家。

“沒什么事,想和你好好吃顿饭。”父亲还是那坦荡的模样。

高韶光好气又好笑,让他放下项目,漂洋过海,就为了回来陪他吃顿饭。不过经过这场病,项目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收拾行李时,高清扬进来,他坐到床边,叹了口气。

“人长大了,行李箱却小了。”

“过几天就回来了。”

高清扬点头,他今晚的话似乎特别多:“我最烦看你收拾行李了,一收拾,你就要走了。”

“那你还送我出国?”高韶光脱口而出。

高清扬愣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久才喃喃说:“爸爸希望你有出息。”

又是有出息,高韶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想问一下父亲,有出息,比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还重要吗?可他们到底不是那种坦诚相见的父子,面对彼此的,最多还是沉默。

一般这种气氛,高清扬早就站起来走了,但今天他一直坐着,静静地看着儿子整理行李箱,眼睛还有些湿润,直到高韶光表示他要休息,他才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似乎要拍拍儿子的肩膀。

但不知是儿子长太高,还是他老太快,竟要踮起脚,他力不从心地拍了两下,说:“韶光,要好好照顾你妈。”

“这些年,苦了你。”

他又说了一句,说完,便蹒跚地走了。

高韶光站在原地,看着父亲不再高大的背影,眼圈红了,他无比庆幸做了交易,不然他听不到这样温和安抚的话。

原来只要一句,他就满足了,也轻而易举地原谅父亲曾经的严苛。

办完手续,就马上回来好好陪他。高韶光告诉自己。

11.哪里好了,他都不在了

但让他料不到的是,高清扬第二天就去世了,他下楼摔了一跤,没再起来。

高韶光看到一脸安详像睡过去的父亲,蒙了,他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疯了般大喊。

“出来!你给我滚出来!”

他已经答应交易了,他们明明还有一年。

“高先生,”男人又出现了,他躲过高韶光挥舞过来的拳头,“请别激动。”

他又不急不缓道:“不是我违约,是您的父亲不同意。”

“胡扯!我爸怎么可能会知道?”

“你忘了吗?”男人看着他,意味深长道,“高先生,其实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面,我还抱过你。”

“这,这不可能——”高韶光不可置信,可他仔细看男人的脸,一身黑西装,无害优雅的笑容,他头皮一麻,他们好像确实见过。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天天睁开眼睛,就是医院白花花的天花板。

他躺在病床上,妈妈照顾他,爸爸下班后才过来,他一进病房,妈妈就问。

“怎么样?”

“去借了,大家都说没钱。”

妈妈唉声叹气,爸爸走过来,摸摸他的脸,他没待多久,走之前,又说:“你别急,我一定会想办法,就算是去当乞丐,我也会凑够钱。”

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反正他真的凑够了手术费。

手术很成功,没多久,高韶光也出院了,他那时只有两岁,长大后,也忘了。

他只记得,爸爸工作很拼,但再忙也会每天检查他的作业,他总是要他有出息,还花了全部积蓄送他出国留学。其实,那年头能出国的都是家里有点底子的,留学并不适合他们这种小康之家,可爸爸还是让他去了,在他心里,出国就代表有大好的前程。

高韶光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你——”

“想起来了吗?”男人微微一笑,“在你小时候,我就和你父亲做过一场交易。”

男人打了个响指,高韶光在眼瞳里看到,爸爸被巨额手术费逼得焦头烂额,被贫穷压得直不起腰,他四处找人借钱,借到无人可借,他甚至想和那些儿女患白血病的父母一样,到广场上当乞丐筹钱,然后,男人出现了。

“你父親用他三十年的生命,跟我换了能救你的财富,还有你生命的延续。本来按照命运的安排,那一年你会死在那场大病中……”

男人接下来说什么,高韶光已经听不进去,一切都明白了。难怪爸爸一直催自己回家,难怪他会说,要好好照顾妈妈,因为他早就知道,他命不久矣,他催他回家,真的只是想见见他,一起吃顿饭。

高韶光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爸爸要疯了般逼他学习,要他有出息,因为他不想他的儿子和他一样,人到中年,一分钱难倒英雄,为一点钱向别人下跪求情,为儿子躺在病床上,他无力救他,自责难受,只能以命换命。

他要他成功,他要他有足够的财富,上能赶得上父母老去的速度,下能撑得起子女成长,就像这次一样,他能有底气地跟医生说,马上给我父亲动手术,不用担心钱……

“可我、我也和你做了交易——”高韶光哽咽了。

“他不同意。”男人耸耸肩,“他说现在很好,他很放心。”

哪里好了,他都不在了,高韶光眼睛红了,他痛苦地捂住眼睛,晚了,太晚了。

男人看着他,想安慰又无从下手,最后,他学着高清扬拍拍他的肩膀,说:“高先生,都会过去的。”

12.可惜那时年少,他并不懂人生苦短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

就算高韶光和母亲多舍不得父亲的离世,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

高韶光去办了离职手续,他回到老家,重新找了个工作,妈妈伤心了一阵子,开始帮他张罗相亲,不过表示不逼他,要他喜欢才行。

“以前你爸就是逼你太紧了。”妈妈叹气,“做什么事,都从来没有问过你的想法。”

高韶光笑笑,他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他会怀念父亲的逼迫,他总是让他不快乐,却也确实让他没为金钱所累。

后来,他还遇到知秋,谈起过去的事,都笑了。

知秋说:“你的那封道信歉,我收到了。”

高韶光愣了,他记得,他把那封信撕了。

“你爸给我的,撕得乱七八糟又粘起来,还跟我道歉,说他也明白,孩子长大了,会喜欢人是很正常的事,就是觉得学习更重要。”

高韶光没料到爸爸还会去送信,他问:“你没想过和我联系?”

“想过,”知秋有些惆怅道,“不过你太远,而我们又太小了。”

对啊,那时,他们都太小了。

高韶光笑笑,问:“信还在吗?”

“在啊,回头拍给你看。”

高韶光点头,他还记得那封信,写了很多道歉的话,还抄了一首他们都喜欢的《苦昼短》。

苦昼短,这首诗,还是爸爸逼他背的。

他依稀记得,那时放暑假,别的孩子都在外面玩,他却被关在家里,背着无聊的古诗,边背边眼巴巴望着撒欢的孩子。有一天,他跑了出去,回来被骂了一顿,哭着睡过去,迷糊间听到爸爸在说,这孩子,怎么不懂,少一天是一天。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苦昼短,可惜那时年少,他并不懂人生苦短。

他父亲的人生,少一天是一天。

编辑/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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