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

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窝在书房里写工作总结时，婆婆突然敲门进来。

扭捏了半天，她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阿时，你明天有时间吗？要是不忙的话，能不能陪我去商场买两件衣服啊？”

我一听，差点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婆婆主动提出逛商场，这完全不像她的风格。要知道在这之前，每到逢年过节，我和傅明最发愁的，就是给婆婆买什么礼物。因为不论我们买什么，她都会说上半天，责怪我们乱花钱。

我还记得，婆婆六十大寿时，我给她买了一对金耳环。生日宴上，婆婆看到礼物很高兴，但等我们回到家，婆婆就把傅明叫到房里说：“你俩的心意妈收下了，但这个耳环，你替妈退回去。以后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婆婆的口气听起来不容拒绝。

这样的次数一多，我心底认定婆婆是个“守财奴”，再也没了给她挑礼物的兴致。后来图省事，一到逢年过节，我和傅明干脆给婆婆包个红包了事。

婆婆是在公公去世后才从乡下搬来和我们同住的，这来城里不到三个月，她突然画风大转变，真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和傅明说起这事，他说：“这不好事吗？说明咱妈跟得上潮流！”我一想也是，便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推掉和闺蜜的约会，专门陪婆婆去逛街。让我没想到的是，婆婆挑衣服的眼光和品位，竟然有了大幅度提升。她以前穿的衣服，不是灰色就是黑色，一看就知道价格低廉，款式也很俗气。而这次，她不仅挑了粉红开衫，还相中了一条标价600元的裙子。说真的，婆婆从里到外这么一打扮，还真有点像是城里的时髦老太太。

一圈转下来，婆婆收获不小，可付钱时，她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买单，非要自己掏腰包。一向节俭惯了的婆婆，突然对自己这么大方，我总觉得有点蹊跷。

这之后，婆婆似乎有些一发而不可收。

有天我下班回家，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常年在脑后随意扎个马尾的婆婆新烫了卷发不说，还染了个颜色。可能我的表情过于夸张，婆婆看起来有些拘谨，她不好意思地问：“我新烫的这个头发怎么样？很难看吗？”

我赶紧说：“不难看不难看，很时尚。”5岁的儿子乐乐也在旁边插嘴说：“奶奶，你很漂亮。”婆婆被逗乐了，高兴得像个小孩：“真的吗？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婆婆去了厨房，一边烧菜一边还哼起了小曲儿。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能在婆婆身上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买了老花眼镜，用起了洗面奶，涂起了口红，每天和小区里的老人们一起唱歌跳舞，甚至还主动跟我和傅明提出，想换个智能手机。手机买回来后，她耐心地跟我们学着用微信，发朋友圈，忙得不亦乐乎。

细看婆婆的微信好友，除了几个亲戚朋友，大都是小区里新认识的老年人。我和傅明原本还担心婆婆来城里会孤单，现在看她这么快就适应了新生活，我们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婆婆在朋友圈晒的内容很丰富：家里新购置的智能马桶，一家四口去外面吃的大餐，我们给她买的按摩椅，孙子的成绩单……不知不觉中，我发现婆婆成了名副其实的“炫瘾族”。美食上桌，我们不能马上动筷，婆婆要先拍个照；出门旅行，婆婆对着每个景点都要来个不同角度的五连拍……看着婆婆那股热乎劲，我有点困惑，一向低调的婆婆，为何现在这般热衷于晒生活炫幸福？

不过炫就炫呗，只要婆婆高兴就好。

可后来我发现，婆婆显摆得好像越来越离谱了。

上大学时，我辅修过德语。有天一位老同学找到我，让我帮忙给几个来中国游玩的德国朋友做随身翻译。饭桌上，我随口提起这件事。谁知不久后，我在电梯里遇见隔壁邻居，她一脸好奇地问：“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我妈从你婆婆那儿听说，你前段时间接见了什么外国友人，是学术交流吗？我记得你好像是医生吧？”

我杵在那儿，愣了半天，才将自己给人当翻译的事，和婆婆口中所谓的接见外国友人联系起来。我一时有些尴尬，很不好意思地跟邻居解释了事情的原委，心里对婆婆的胡乱吹嘘感到既无奈又难堪。

晚上回到家，我委婉地提醒婆婆，有些事情不了解的话，在外人面前乱说，被内行人知道了就会成为笑话。婆婆倒是很虚心地认错，还态度友好地跟我道歉：“对不起啊！下次我一定注意。”

但实际上，婆婆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这不，前段时间，当公务员的傅明升了职。刚好那时，傅明一位做收藏品生意的大学哥们儿送了他一本包装精致的画册。这两件事原本毫无关联，谁知被婆婆发在朋友圈，就变成了：“儿子升了官，朋友也多了起来，真好。”文字下面，婆婆还配了画册的图片。

要命的是，傅明的一个同事也住在我们小区。婆婆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条内容，自然很容易被人误会成傅明贪污受贿，也自然会有人在背后嚼舌头。傅明苦不堪言，只能一边跟婆婆讲道理，让她注意措辞，一边用行得端坐得正来表明自己的清白。

这之后，我和傅明吸取教训，工作上的事，尽可能都瞒着婆婆。我们心想，婆婆不知情，自然就不会瞎吹嘘，那我们也就不会有各种尴尬了。可谁知，婆婆在我们身上找不到可炫耀的内容，把注意力又转到了孙子身上。

那天，我和傅明下班回来，乐乐突然嚷着要去美国玩，而且非要我们休年假，马上陪他去旅游。

乐乐一向都很乖巧听话，怎么会突然这般无理取闹呢？我一追问才知道，小区里有户人家的小女孩刚从欧洲旅游回来，小女孩的奶奶到处炫耀，婆婆听着不舒服，就怂恿乐乐让我们也带他出去玩。这下，我对婆婆彻底生气了，将这段时间压在心里的不满全都说了出来：“妈，您爱显摆我没意见，但能不能麻烦您以后不要将这样的观念灌输给小孩子？乐乐才多大啊，就这么爱攀比，以后可怎么办？”傅明也站在我这边：“妈，怎么说您才好？您以前不是这样的呀，现在怎么就这么爱面子爱虚荣了？”

被我们这么一说，婆婆的眼泪开始哗哗地往下掉：“我怎么就爱虚荣了？我这样，还不是想给你们挣面子！”

这都什么逻辑，给我们挣面子？我看是丢脸都丢到太平洋去了吧！

这之后，婆婆像是变了个人，开始沉默寡言，常常对着窗外发呆，也不下楼和老人们一起拉家常了。看着婆婆孤单的背影，我和傅明有些不知所措。

我和办公室里的徐姐说起这些，没想到徐姐听完，很是感同身受地说：“看来不是只有我家老太太爱到处显摆，你家的情况简直和我们家的如出一辙。以前我和你一样，对婆婆很无语很郁闷。可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老人们爱炫耀，有时并非是因为虚荣，还有可能是因为自卑。”

自卑？我有點愣了。

徐姐接着说：“是啊，自卑。你想啊，我们的婆婆都在乡下待了大半辈子，如今跟着儿女来到城里，身边的朋友也跟着换了。和城里的老太太们比起来，无论是穿衣品位，还是生活习惯，她们都相形见绌。所以她们除了脱胎换骨地从外表上来改变自己，就只能不断地用显摆炫耀来掩饰内心的自卑了。”

被徐姐这么一分析，我瞬间明白了。婆婆并非真的爱显摆，在她显摆的背后，是一颗自卑的心。因为害怕自己在城里人面前输了阵脚，害怕给儿子儿媳妇丢了面子，所以只好从头到脚地花钱武装自己。而她将我和傅明捧上天，更是想让自己有底气。

晚上回到家，我将这些跟傅明一说，他也愣住了。看着婆婆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发呆，我们深刻意识到，自始至终是我们误会了她。而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让婆婆彻底变得自信起来。

傅明说婆婆以前是村里文艺宣传队的主力，黄梅戏唱得那叫一个好。既然这样，那就发挥专长，让婆婆在小区里唱戏去。我将这样的想法跟婆婆一说，如我们所料，她立马拒绝：“不行不行，我唱不好。”傅明鼓励她说：“妈，您可以的，我和阿时陪您。”

我在网上买了音响和麦克风，在小区找好场地。每天晚上吃完饭，我和傅明还有乐乐，给婆婆当观众，听她唱《女驸马》《小辞店》等各种黄梅戏选段。婆婆一开始很害羞，但在我们的鼓动下，终于一点点亮开了嗓子，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群人前来围观。

一段时间后，婆婆的观众越来越多，甚至还有戏迷请婆婆当老师，教他们唱戏。看着婆婆在人群里笑得自信满满的样子，我和傅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