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春 常

(鲁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25)

美国奴隶的服饰叙事研究

高 春 常

(鲁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25)

来自西非的奴隶先是在大西洋航程中经历了一场文化剥夺，接着在北美大陆扎根后被迫接受了白人提供的粗糙服装。早期主要是从欧洲进口“粗袋布”，19世纪从新英格兰输入的“黑人布”则日渐显示了重要性，不过本地生产的服装在18和19世纪都不罕见。尽管在服装质料和数量方面面临着阶级规范的强大压制，美国奴隶仍在布料着色、缝补风格和头巾使用等方面形成了鲜明的着装特色。

美国奴隶；“粗袋布”；“黑人布”；头巾

关于美国奴隶的服饰研究，国内有关成果尚查询不到有关信息。国外有关奴隶制史学的总论性专著如基诺维斯的《翻滚吧，约旦河，翻滚吧：奴隶创造的世界》(1974)、布拉辛格姆的《奴隶社区》(1979)、温德利主编的《逃奴广告：从18世纪30年代到1799年的档案史》(1983)、乔伊纳的《河畔人家：一个南卡罗来纳社区》(1984)、摩根的《奴隶制对位曲》(1998)等都提供了奴隶服饰的描述或素材，*Eugene D.Genovese， Roll， Jordan， Roll，The World The Slaves Made， New York：Vintage Books，1976;John W. Blassingame， The Slave Community: Plantation Life in the Antebellum Sout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9;Lathan A. Windley， Runaway Slave Advertisements: A Documentary History from the 1730s to 1790，Westport: Greenwood，1983; Charles Joyner， Down by the Riverside: A South Carolina Slave Community，Champaig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4; Philip D.Morgan， Slave Counterpoint: Black Culture in the Eighteenth-Century Chesapeake and Lowcountry，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8.而赖斯和凯特—海门编著的《奴隶的世界：美国奴隶的物质生活》的有关词条对奴隶服装的分配、生产、布料、鞋子、头饰、打扮等作了系统的介绍。*Kym S. Rice， &Martha B. Katz-Hyman，eds.， World of a Slave: Encyclopedia of the Material Life of Slaves in the United States，CA: ABC-CLIO， 2010，pp.119-128.

在专论方面，韦尔斯的博士论文《奴隶制和自由时期的非裔美国妇女服装：1500—1935》对包括仆人、田间劳工和工匠在内的美国奴隶着装以及服装生产都分别进行了研究；*Lydia Jean Wares， Dress of African American Woman in Slavery and Freedom: 1500 to 1935， West Lafayette: Dissertation of Purdue University， 1981.怀特的《18和19世纪的奴隶服装和非裔美国人文化》一文认为，战前奴隶的服装多是来自市场渠道、而不是从白人那里接手的旧衣物，但衣料和花色仍比较多样化；*Shane White and Graham White， “Slave Clothing and African-American Culture in the Eighteenth and Nineteenth Centuries，” Past & Present， No.148 (Aug.， 1995)， pp.149-186.莫顿的《在奴隶制中发现妇女：敞开美国历史的视野》论及女奴的服装特色。*Patricia Morton， Discovering the Women in Slavery: Emancipating Perspective on the American Past， Athens: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鲍姆加藤的《百姓的穿着：弗吉尼亚早期奴隶服装》研究了18世纪弗吉尼亚的奴隶服装。*Linda Baumgarten， “Clothes for the People: Slave Clothing in Early Virginia，” Journal of Early Southern Decorative Arts， No.14 (November 1988)， pp.26-70.沃纳和帕克对18世纪和19世纪初北卡罗来纳的奴隶服装和衣料；*Patricia Campbell Warner and Debra Parker， Slave Clothing and Textiles in North Carolina，1775—1835，”in Barbara M. Stake， etc.eds.， African American Dress and Adornment: A Cultural Perspectives， St. Louis: Kendall Hunt Publishing Co.， 1990.坦伯格和杜兰德的《战前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田间奴隶的服饰打扮》一文指出，路易斯安那和密西西比奴隶的服装都是因应甘蔗、靛青或棉花种植需要而提供的粗糙、简单的制服，如羊毛斜纹布或粗袋布、毛麻混杂品做成的制服，但他们仍然极力表现自己的个性，而女性服装更是发展出两种款式：一种是V型短宽袖式，一种是圆领长袖式。*Gerilyn G. Tandberg & Sally Graham Durand，“Dress-up Clothes for Field Slaves of Ante-Bellum Louisiana and Mississippi，” Costume， No.15，1981， pp.40-48.亨特和斯塔克的“圆形的自制上衣和同样的裤子”一文依据逃奴广告对佐治亚的奴隶服装特点进行了研究;*Patricia Hunt-Hurst， “Round Homespun Coat & Pantaloons of the Same: Slave Clothing as Reflected in Fugitive Slave Advertisements in Antebellum Georgia，” The Georgia Historical Quarterly， Vol.83， No.4 (Winter 1999)， pp.727-740.艾伦的博士论文《奴役的纱线：切萨皮克地区奴隶妇女与种植园布匹生产》对切萨皮克地区的奴隶布料加工进行了研究，*Gloria Seaman Allen， Threads of Bondage: Chesapeake Slave Women and Plantation Cloth Production， Washington D.C.: Dissertation of 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 2000.等等。

尽管如此，基于奴隶叙事的服饰研究尚不多见。为此，本文主要从奴隶本身以及目击者的角度对美国奴隶有关的服饰情况进行梳理，依据的材料主要是1936—1938年间联邦作者项目有关奴隶叙事调查的大规模汇集成果。

一、“两性的服装几乎一模一样”：西非服饰渊源

由于气候炎热(西非涵盖热带雨林、热带草原和热带沙漠气候)或出于地方传统，奴隶贸易时期，西非很多地方的服饰风俗仍保持一种十分简单的形式，无论男女，只要羞处有所遮盖，就不能说没穿衣服；妇女的胸部也毋须遮遮掩掩，而孩子们则根本没有任何衣服的累赘。1745年出生在伊博(现今尼日利亚东部)的被掳奴隶伊奎艾诺说：“两性的服装几乎一模一样。它一般由一长条白棉布或平纹细布构成，宽松地缠在身上，有些像苏格兰高地的格子花呢披肩。它一般被染成绿色，那是我们喜欢的颜色。它从一种草莓中榨取，色彩比我在欧洲所见过的都要明亮和丰富。此外，我们有地位的妇女将大量金饰穿戴在胳膊和腿上。”*Olaudah Equiano， 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 or GustavusVassa， the African， Written by Himself， Vol.Ⅰ， London: Printed for and sold by the Author， No.10， Union-Street， Middlesex Hospital， 1789，pp.11-12.

服务于荷兰西印度公司的商人威廉·博斯曼(1672—？)对今贝宁境内怀达(Whydah)王国的情况描述，与艾奎亚诺的经验相当接近。据他观察，西非普通人的装束相当简单，基本上就是一条腰缠布：“诸如酒保、渔民之类的普通人就很不讲究，一些人穿着人字状条带或类似之物，其他人用一条带子穿过大腿之间围在身上，以遮蔽羞处，而渔民要加上一只鹿皮帽，尽管多数人努力获得一只旧的旅行帽，以对付冷天或热天。”*Willem Bosman， A New and Accurate Description of the Coast of Guinea Divided into the Gold， the Slave， and the Ivory Coast， London：Printed for J.Knapton， etc.， 1705， p.120.不过，西非普通妇女的装束要比男性丰富一些，“她们的身体下面穿着人字状条带，比男人的长三四倍；这些缠在腰间，用一条红布带或半个人字状条带宽、两个人字状条带长的类似东西串起来，布带的两端从他们的人字状条带中伸出来，如果是有品味的妇女的话，会装饰着金边或银边。”*Willem Bosman， A New and Accurate Description of the Coast of Guinea Divided into the Gold， the Slave， and the Ivory Coast， p.121.

博斯曼认为，西非富人的装束更讲究一些：“他们装扮头部的样式很多，有些留着长长的卷发，编起来盘到头顶；其他人将头发弄成小卷，用油和一种染料湿润，然后整成玫瑰的形式，当中戴上金饰或一种珊瑚……他们很喜欢我们的帽子，从不考虑为此多付了钱。他们的胳膊、腿上和腰上戴着金饰和前面所说的珊瑚。他们的共同习俗是扎着三、四条乃至五十条由天鹅绒、丝绸、布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作成的人字状条带，拴在身体周围，分成小的间隔，并且从肚脐那里往下垂，半遮半掩地盖着腿。”*Willem Bosman， A New and Accurate Description of the Coast of Guinea Divided into the Gold， the Slave， and the Ivory Coast， p.119.

在博斯曼等前来探险或进行贸易的欧洲人看来，这种习俗显得相当野蛮，认为非洲人还没有开化；消息流传到欧美本土，就扭曲为非洲人一丝不挂的观点，并且以此为奴隶贸易张目。但1710年出生的被掳奴隶格劳尼扫认为，白人关于非洲土著完全不穿衣服的观感是不公正的，因为“他们有一种看起来体面的衣服，尽管十分细小和单薄”。*Ukawsaw Gronniosaw， A Narrative of the Most remarkable Particulars in the Life of James Albert UkawsawGronniosaw， an African Prince， As related by himself， Westgate-Street: W.GYE， 1774， p.2.

西非人民不仅有自己的服饰特色，实际上自己也种植棉花、纺织布匹；艾奎亚诺在被带往运奴船的路上就看到“大量的橡胶树，尽管没人利用；到处都是烟草。棉花甚至野生”；“当我们的妇女不在地里与男人耕作的时候，她们一般忙于纺织棉花，然后染色，制成衣服。”*Olaudah Equiano， 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 or GustavusVassa， the African， Written by Himself， Vol.Ⅰ， pp.11-12，69-70.不过，至少在衣料成分方面，欧洲人的到来多多少少地丰富了当时西非人的穿着。到18世纪初，欧洲的棉布、粗亚麻布、法兰绒以及其他的纺织品都已成为奴隶贩子的交易物品，此外还有称作“支票”(Checks)、“蛮酷”(Mancutes)的布料。*Patricia Morton， Discovering the Women in Slavery: Emancipating Perspective on the American Past， 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p.108.

二、“三百个奴隶在我的甲板上赤身跳舞”：颠簸的大西洋之旅

自沦落到欧洲贩子之手以后，奴隶即被当作牲口一样受到虐待。在进行奴隶交易的围栏里，奴隶身上的简单服装也被野蛮地除去，即使缠腰布也不例外；赤身裸体的黑人站成一排，被欧洲奴隶贩子肆意挑来捡去，他们“从头到脚触摸赤身的黑人，挤压他们的关节和肌肉，捏一捏他们的胳膊和大腿，检查一下牙齿、眼睛、和胸部，掐一掐乳房和腹股沟，没有任何怜悯。奴隶们一对一对地站着，完全赤裸，令其蹦跳、喊叫、躺下和打滚，并长时间憋气。”*Hugh Thomas， The Slave Trade: The Story of the Atlantic Slave Trade: 1440—1870，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2013， p.396.选好的奴隶的长发被剪掉或削短，并被残忍地被打上某个公司的烙印，女性则被打在乳房的位置上。

上船之后，女奴可能会得到一些简单的衣饰，一般是一片帆布。一位叫做亚历山大·福尔肯布里奇的英国外科医生在1702年观察到，“妇女被提供串珠，以使她们有所区别。但这种目的往往被随后的争端所破坏，因为她们彼此偷窃。”*Anna Maria Falconbridge， Christopher Fyfe， Narrative of Two Voyages to the River Sierra Leone During the Years 1791—1792—1793，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0，p.210.在很多情况下，为了清洁的缘故，无论男女奴隶都是不着一丝东西，并躺在舱内坚硬的船板上睡觉。*Johannes Postma， The Dutch in the Atlantic Slave Trade， 1600—181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32.艾奎亚诺描述了拥挤的运奴船：“现在全船的货物都被关在一起，气味绝对有害。地方的狭窄，气温的热度，加上船上人员的数量，我们拥挤得几乎没有地方翻身，简直要窒息了。人们汗流浃背，空气很快变得不适合喘气，气味令人作呕，奴隶变得病泱泱的，很多人死了，由此成了我所说的购买者无节制贪婪的牺牲品。”*Olaudah Equiano， The Interesting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Olaudah Equiano， or GustavusVassa， the African， Written by Himself， Vol.Ⅰ， pp.78-79.

在天气允许的时候，奴隶们要登到甲板上透透气，寒冷的话可能提供毯子，这时候舱内也会用醋或其他清洁品进行清理；甲板上的奴隶们或许要敲着鼓打起节拍，而白人监督者则拿着鞭子，逼迫奴隶跳舞，以保持身体健康，并用海水每天冲洗身子。福尔肯布里奇说：“为保持他们身体的健康，锻炼被认为是必要的，他们有时必须跳舞，如果天气允许他们到甲板上来。如果不愿动弹，或走动得不积极，他们就会遭到鞭笞；总有个人站在他们旁边，手里拿着一条九尾猫鞭子。”*Anna Maria Falconbridge， Christopher Fyfe， Narrative of Two Voyages to the River Sierra Leone during the Years 1791—1792—1793，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0，p.209.女奴往往会沦为水手的猎物，被迫除去身上仅有的布片，并为他们表演。在1792年英国众议院的一次辩论中，威廉·威尔伯福斯曾陈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施暴案例，在一艘英国运奴船上，船长命令一个15岁非洲女孩赤身跳舞，被拒后就将其吊起来施以鞭打，奄奄一息的女孩三天后死去。*House of Commons， The Debate on a Motion by William Wilberforce for the abolition of the Slave，London: W. Woodfall， 1792， p.31.

关于赤身跳舞的场面，一部英语文学作品中对当时运奴船的描述或许并非完全出于想象；船长瞧着眼前热闹的私人舞会场景，发出会心的赞叹：“太漂亮了；不过我见过我自己的三百个奴隶在我的甲板上赤身跳舞，没有任何音乐，只有镣铐和猫咪打着节拍。”*G. J. Whyte Millville， “Holmby House，” Fraser’s Magazine for Town and Country，Vol.59， London: John W. Parker and Son， 1859， p.292.尽管没提供衣着细节，一位有着亲身经历的伦敦医生描述了1816年一艘运奴船上奴隶跳舞的场景：“我们看见他们跳舞，听到他们唱歌。在跳舞时他们的脚几乎不动，而只是摇摆他们的胳膊，扭曲和折腾他们的身体，形成各种奇形怪状，令人厌恶。他们的歌曲是一种野性的吼叫，缺乏柔性与和谐，只是单调地胡咧咧。”*Rodreguez King-Dorset， Black Dance in London，1730—1850: Innovation， Tradition and Resistance， Jefferson: McFarland， 2008， p.86.

三、“我几乎光着屁股”：早期北美奴隶服饰

衣着简单的西非习惯对北美黑奴也有所影响。殖民地时期，刚刚到达新大陆的奴隶很快就得到拍卖。17世纪中期巴巴多斯的理查德·利根说：“种植园主从船上买过来，在那里要看着他们完全赤身裸体，这样就不能被外观看起来有毛病的所欺骗。”*Stephanie E. Smallwood， Saltwater Slavery: A Middle Passage from Africa to America Diaspor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158.

被当地的种植园主购买后，奴隶服饰随即进入由白人所定义的世界，原来适合舱内环境的布片现在进化为简单的欧式服装；一般是单色、宽松的旧衣物。不过，最初一些黑人并不习惯身上有任何东西，出现了文化抵触现象。弗吉尼亚的一个非裔老妇回忆说：“我爸爸告诉我们孩子们，他的妈妈住在非洲地面上的一个洞里。当一个英国人来买他时，为了一串珠子她卖掉了他。当初次来到这里时，对他来说穿衣服很艰难。每每他都试图将衣服拽下来，想光着身体，因为他家乡的土著人都不穿任何衣服。”*Letitia M. Burwell， A Girl’s Life in Virginia before the War， New York: Frederick A. Stokes Company，1895， pp.17-18.

衣服西化也给白人带来一定的麻烦。为了避免假冒白人，1735年南卡罗来纳殖民地议会曾发布律令，禁止奴隶身穿主人的旧衣服。随后其他殖民地跟进，但社会上并没有认真执行，因为黑人很容易辨识。不过能够身着较新款式的主要是那些与主人接近的佣人。例如，在《非洲土生人和奴隶菲利斯·惠特莉的回忆录与诗集》的扉页上，我们可看到新英格兰受宠的家内女奴如何身着优雅的服装，头戴花边小帽，手执羽毛笔在案边沉思的模样。*See Phillis Wheatley， Memoir and Poems of Phillis Wheatley， a Native African and a Slave，Boston: GEO. W. Light， 1834.

奴隶儿童穿的衣服要比成人的简单，并且是不分男女的，一般是件长衫或罩衫。当女孩开始着女装、男孩穿马裤和衬衫的时候，说明离成年不远了，这时会得到他们的第一双鞋。马里兰奴隶查尔斯·鲍尔回忆1785年幼时被出卖的场景：“当我被出卖的时候，我几乎光着屁股，生平中从没有穿过任何衣服；但我的新主人带来了一件罩衫或睡衣，这本是他的一个孩子的；随后他给我购买，以现在这种衣服为我作了打扮。”*Charles Ball， Slavery in the United States: A Narrative of 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Charles Ball， A Black Man， Who Lived Forty Years in Maryland，South Carolina and Georgia， as a Slave Under VariousMasters， and was One Yearin the Navy with Commodore Barney， During the Late War.New York: Jones S. Taylor， 1837， p.16.

新英格兰贵格派牧师约翰·伍尔曼在1757年旅行时观察到南方奴隶的衣着状况，记录显示黑白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阶级鸿沟：“男人和女人很多时候没有足够的衣服遮盖他们的裸露之处，而10到12岁的男孩和女孩经常在其主人的孩子当中赤身裸体”；另一位威尔德先生也作证说：“奴隶在白天的衣服和夜晚的被褥，既不舒服也不体面。”*William Goodell， The American Slave Code: In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 American and Foreign Anti-Slavery Society， 1853， p.145.迟至1791年，在属于亚热带气候的佐治亚和南卡罗来纳，贵格派人士发现奴隶的着装十分简单：“我们骑马穿过很多稻米沼泽地，那里的黑人很多很多——在水中工作的男人和女人几近赤裸。”*William Goodell， The American Slave Code， p.145.

不过，18世纪逃奴广告中的奴隶形象表明，身穿衬衫、夹克、裤子或裙子的男女奴隶并不罕见，尤其是在属于温带气候的切萨皮克地区，尽管其中有些衣物可能是顺手偷走的。1775年3月《马里兰公报》发布的关于逃奴Sam的广告中有这样的描写：“正逍遥在外，当他逃跑时，穿着一件新的浅色粗呢夹克，还有蓝布马裤、粗袋布衬衫，帽子几乎是新的。”*Alice Davis Donahue， Eighteenth Century Chesapeake Clothing: A Costume Plan for the National Colonial Farm，Ann Arbor: ProQuest LLC， 2008， p.72.这里提到的“粗袋布”(osnaburg)多由主人从英格兰等地进口，实际上就是西非奴隶贸易中的粗亚麻布；其颜色往往具有“限定的范围”，一般是比较朴素的白色、蓝色或绿色，这是一种专为社会下层设计的低档耐用衣料，穿起来不那么舒服，有针扎的感觉。切萨皮克地区的例子表明，除了布料有别外，奴隶服装的基本款式与白人家庭的没有根本性的不同。*Alice Davis Donahue， Eighteenth Century Chesapeake Clothing， p.73.

除了购置成品以外，在种植园上本地制作衣服也不罕见。在乔治·华盛顿和托马斯·杰斐逊的等大种植园上，奴隶们就是自己制作衣服的。一些种植园主让奴隶种植亚麻，然后让他们纺线和织布。一般来说，纺线、染色或装饰多在业余时间进行，黑人妇女们有时围坐在一起染线。在17世纪马里兰南部，即使是种植园主也很少能拥有绵羊、纺轮或织布机；直到18世纪40年代，半数家庭才拥有了绵羊或纺毛设备。*Allan Kulikoff， Tobacco Slaves: The Development of Southern Cultures in the Chesapeake， 1680—1800，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86， p.101.

被卖到新英格兰为奴的文彻·史密斯，通过在业余时间钓鱼、砍树、打谷或做小买卖攒了些钱，能够购买一两件体面的衣服，并最终购买了自身的自由，成为早期奴隶奋斗成功的典型案例。他说：“我从不购买任何不是绝对需要的东西。我对任何精美的衣服都不感兴趣，除了日常舒服的衣服之外，从来没有一件，也许我有一两件平时不穿的衣服，但与体面和朴素装束有别、与良好资金供给和节俭相悖的任何不必要的花哨东西，我是从来不想的。”*Venture Smith， A Narrative of the Life and Adventures of Venture， a Native of Africa: But Resident above Sixty Years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New-London: C. Holt at the Bee-Office， 1798，p.25.

在习惯了白人所定义的阶级性服饰规范的同时，黑人也不甘寂寞，逐渐发展出一些属于自己的穿着特色，尤其是对女性而言。在周末或节日期间，女奴平时装饰用的辫子或头巾一般被除掉，长长的头发梳妆成一种顺溜的、稍微打卷的样式。不过到18世纪90年代，为了清洁(主要是防止虱子蔓延)和防晒起见，也为了工作方便，短发开始取代长发，并以大手帕裹在头上，从而开始演化出19世纪女奴喜爱的一种典型装束。*Dorothy A. Mays， Women in Early America: Struggle， Survival， and Freedom in a New World，CA: ABC-CLIO， 2004， p.371.在阶级规范的硬壳之下，黑人种族文化的种子开始萌芽。

四、“主人用粗牛皮给我们制作鞋子”：19世纪美国奴隶的服饰

到19世纪初，随着南方棉花种植和西部畜牧业的扩张，美国奴隶的衣料供给来源明显增加。大种植园上的奴隶服装发放时间表也逐渐固定下来，一般都是在12月份发放棉衣，五六月份发放单衣；但小种植园主则根据方便行事，一般先是购买布料，然后让奴隶自行缝制或安排行动不便的女奴集体缝制，颜色和款式则由白人女眷监制。夏天的奴隶衣料多由廉价的亚麻构成，而冬衣则是一种低价的羊毛布料或粗布料；其他材料则有麻布、斜纹布或混合纤维。

在19世纪上半期南方登载的逃奴广告中，有一些对逃奴衣着的描述。例如1816年1月的一份弗吉尼亚广告描述一个叫做丘辟特的奴隶：“他身着手织的亚麻服装，但他可能还带着其他衣服，包括一件蓝色细布夹克，已穿得很旧了，还有一套收拾过的白色的斜纹马裤”；同月的另一个弗吉尼亚广告则描述了一个叫做吉姆的混血逃亡奴隶，看起来平时比较受宠：“潜逃时他的服装是一件旧的棕色熊皮大夹克、一条烛花色的裤子、一件微绿色的圆形布夹克、一件没修补过的衬衫以及一顶已经破损过半的高档獭皮帽。”*Daniel Meaders， Advertisements for Runaway Slaves in Virginia， 1801—1820，London: Routledge， 1997， p.265.

种植园奴隶的标准配置是每年两套服装；成年男性两条衬衫、两条裤子，女性也是两套服装。弗吉尼亚前奴隶查尔斯·克劳利回忆说：“至于衣服，我们每年所得到的只有两套——一套春装，一套冬装。内衣是本地做的，用麻袋和袋子改制的。你也能得到两双鞋子、自制的帽子。我们夏天的帽子是用麦秸编成的。”*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Virginia Narratives， Vol.XVII， Washington， 1941， p.10.著名的南方逃奴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叙述了马里兰种植园上奴隶可以得到的两套类似衣物细节，其中还提到了毯子：“他们的年度服装包括两件粗亚麻衬衫、一条与衬衫差不多的亚麻裤子、一件夹克、一条粗糙的冬天穿的裤子、一对袜子、一双鞋；总价不会超过七美元……除了一条粗毯子之外，没有任何床提供给奴隶。”*Frederick Douglass，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An American Slave， Written by Himself， Boston: Anti-Slavery Office， 1845， p.10.

“粗袋布”仍有一定的市场。由于亚麻比较便宜，有相当比例的成年奴隶服装都是由这种布料制成，尤其是单衣；低档斜纹布的主要成份大概也是亚麻，因为93岁的佐治亚前奴隶威廉·柯蒂斯这样说：“我们的服装是由斜纹布制作的。那种布料穿起来像鹿皮裤，在不得不修补之前我们得穿它们一年。”*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Oklahoma Narratives， Vol.XIII， p.49.不过，被绑架到南方、卖身为奴的诺瑟普观察到奴隶也穿着“粗糙的棉布衣服”；*所罗门·诺瑟普：《为奴十二年》，郑州：文心出版社，2013年，第167页。得克萨斯前奴隶卢·特纳也提到棉布衣服：“女主人给我单独买衣服，她给我买漂亮的、带条纹的棉衣。”*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Texas Narratives， Vol.XVI， Part 4， p.119.佐治亚前奴隶安妮·普赖斯则提到了服装的多元性：“我们的种植园上奴仆有很多的衣服穿，而我们临近的种植园从来没有充足的衣服，特别是在冬天。衣服是在需要时发放的，不像这里其他的种植园是在特定的日子。所有的衣服都是在种植园上制作，材料大多是自家产的毛制品、棉制品和印花布。”*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3， p.179.

孩子们的服装仍然沿袭过去的罩衫样式，一般是每年一件。德克萨斯的一位前奴隶说：“我们所有的孩子都穿着自家制作的浅白色衣服，只有一件。它是一件长衫。在院子里你不能将女孩和男孩分辨出来。”*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Texas Narratives， Vol.XVI， Part 2，p.295.道格拉斯提到的衬衫大概也是罩衫：“不能在田间工作的孩子既没有鞋子、袜子和夹克，也没有裤子给他们；他们每年的服装有两件粗亚麻衬衫。即使这些也未能提供的时候，他们就赤身，直到下一次分发日。”*Frederick Douglass，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p.10.佐治亚前奴隶威利斯·科弗的说法可作为罩衫的佐证：“在12岁和大到能够在地里干活之前，男孩子只是穿着看起来像服装的衬衫。然后他们穿上后面开口的裤子……当长大到穿裤子并且和成年人一起下地干活的时候，所有的男孩都十分骄傲。”*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1，p.203.

证据表明，战前时期大部分奴隶的衣物仍然质量低劣、数量不足。1835年，弗吉尼亚奴隶主博尔丁(Hon. T. T. Bouldin)在国会这样发言：“很多奴隶因暴露在气候当中而死掉。他们穿的织物轻薄，即不能挡风，也不能遮雨。”*William Goodell， The American Slave Code， p.145.新英格兰的埃米莉·伯克在19世纪40年代发现萨凡纳的女奴只有“一件可怜的旧衣服勉强遮体，头、胳膊或脖子上没有任何饰物，也没有鞋子保护她的脚免于荆棘”。*Patricia Hunt-Hurst， “Round Homespun Coat & Pantaloons of the Same，” p.727.北方旅行者奥姆斯特德则观察到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的田间奴隶穿得很差：“大多数人的衣着粗俗和笨拙，又脏又烂；卷起到臀部，露出粗腿，并用一片旧毯布缠着，以代替长袜子。”*Frederick Law Olmsted， A Journey in the Seaboard Slave States;With Remarks on Their Economy， London: Sampson Low， Son， & Co.， 1856， p.432.韦斯特盖特(G. W. Westgate)作证说：“在田纳西南部、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衣服是由棉花包制成——没有任何鞋子。”*William Goodell， The American Slave Code， p.146.1839年，一位北方访问者提到，奴隶必须自己找到解决匮乏的办法：“通过在周日和月明之夜的工作，这个接近威尔明顿的种植园上奴隶们获得额外的布料。”*Dorothy Denneen Volo & James M. Volo， Daily Life in Civil War America，CA: ABC-CLIO， 2009， p.79.

由于一些种植园主虐待自己的奴隶，1817年，佐治亚出台法律予以规范，如主人不给自己的奴隶提供“适当的衣服”，将由大法庭做出相应的惩罚措施。*William Goodell， The American Slave Code， p.130.南卡罗来纳的法律规定，如主人不提供“充足的衣服或覆盖物”，任何人都可向管区内的法官进行控告。*William Goodell， The American Slave Code， p.137.路易斯安那1806年的法律则规定，“未能从主人那里获得大片土地耕种的奴隶，应该有资格从该主人那里在夏天的时候得到一套亚麻衬衫和裤子，在冬天的时候得到一套亚麻衬衫、羊毛大衣和裤子。”*William Goodell， The American Slave Code， p.135.

在这种情况下，能给奴隶提供鞋子的种植园待遇应该算不错了，但一般是在冬季才有。一个佐治亚奴隶说：“我们的主人用粗牛皮给我们制作鞋子。我们每年得到两双鞋，一双日常所用，一双周日穿。”*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4，p.356.一个南卡罗来纳前奴隶说：“我们穿着带有铜踢头的厚短靴。主人有时会制造他自己的皮革，在邻处制作鞋子，安装上木制的鞋底。”*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South Carolina Narratives， Vol.XIV， Part 3，p.89.不过这种木底的鞋子穿起来感觉很僵硬，有些奴隶甚至宁可光着脚也不愿穿。另一位72岁的南卡罗来纳前奴隶对这种鞋子解释说：“我记得他们穿着老式的大鞋子，叫做短靴，有黄铜穿过脚趾头附近。现在没人穿这了，它们都是粗糙的鞋子。有人说那个时候很多人不得不整天赤着脚。”*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South Carolina Narratives， Vol.XIV， Part 1，p.343.孩子们更是得不到鞋子的，北卡罗来纳前奴隶弗兰克·帕特森说：“在能到地里干活以前，任何孩子也不会得到一双鞋。这需要等到12岁。”*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7，p.277.如穿袜子的话，奴隶们也须自己动手编织。现居于阿肯色的一位前奴隶马蒂尔达·哈切特这样说：“我过去有架纺车，孩子们将它弄坏了。但我仍有纺线。我们自己编织和纺线，编织短袜和长袜。”*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3，p.196.

另一位前奴隶则描述了鞋子的制作过程：“他们杀死一头牛和一只鹿，将它们的皮革予以硝制。硝制的方法是，将红、白两种颜色的橡树皮放到大桶里。这些大桶有些像水槽，盛水后放上一层橡木灰烬，或者是在皮革上放上一层灰，直到水盖满。然后他们浸泡它们，直到毛从皮革上掉下来，他们将皮革拿出来，就准备好硝制了。此后皮革放进水中与红色树皮一块浸泡，直到变色。然后将其从红色的橡树染色材料中拿出来，皮革就成了纯粹的棕褐色。皮革必须浸泡很长时间，然后就能成型，鞋子就能用这种硝制的皮革造出来。我们称之为短靴。”*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6，p.330.佐治亚前奴隶格林·威尔班克斯则指出，鞋子主要是主人购买的：“爸爸并不给我们种植园上的奴隶制作鞋子；老板给他们买现成的，从西部地区用船运过来。”*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Ⅳ， Part 4， p.138.

至于每晚用于安身立命的床铺，阿肯色前奴隶帕内拉·安德森(Pernella Anderson)强调自己没有床可睡：“在壁炉旁边的一个草垫子上，我穿着宽短裤、盖着毯子睡觉。这是在冬天下厚厚的雪的时候。夏天我睡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或者像只狗一样随处躺下来。”*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6，p.257.不过，佐治亚的一个奴隶则证实，不少奴隶还是有床的，但与主人的不可同日而语：“白人老乡拥有床头装有框子、四面雕饰的精美床具……奴隶们也有这种一般样式的床具，但我们的没有那么漂亮和精美。那些日子里大多数奴隶用的床被称作‘佐治亚床’，木屋的墙上和地上要各钻两个孔，侧件从墙孔中伸到标杆上并固定；然后厚板被钉到边框和底部，像个盒子的样子，用稻草做垫子。”*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4， pp.73-74.

床上用的被褥缝制工作一般安排在秋收季节，这同时是难得的社区聚会机会。佐治亚前奴隶卡米拉·杰克逊在回忆幼时光景时说：“那些日子里最令人享受的一件事是缝被子聚会。每晚她们都在某个特定的房间集合，帮助那个人完成被子。第二晚，又会访问另一家，以此类推，直到每个人都有充足的冬季床上用品为止。此外，这也是一起愉快见面的大好机会，谈一些家长里短。最友好的聚会是在周日获得一个‘路条’后。”*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2， p.296.佐治亚前奴隶安妮·普赖斯说：“床上铺的是自家产的床单，被子和毛毯是用碎棉花和不再能用的衣服制成的。如有必要对某件染色，就煮熟树皮染成特定类型。”*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 IV， Part 3， p.179.阿肯色前奴隶哈蒂·汤普逊说：“她们将被子铺开，将其弄成各种颜色和立体的白色，她们称呼那些彩色的被子为床罩。它们很漂亮。妈妈缝制被子，她对此很在行。她们时而缝上很细的针脚，时而倒缝，将其连成一体。”*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6，p.315.

在工作之余，奴隶们还会在家洗衣服，收拾东西。德克萨斯前奴隶安德鲁·哥伦布说：“周六下午不工作。那是我们洗衣服和打扫的时间。”*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Texas Narratives， Vol.XVI， Part 1，p.246.佐治亚前奴隶朱莉娅·拉肯说：“我们有一间洗衣房，那里有五个妇女洗刷和熨烫衣服。她们不得不制作肥皂，方法是将水淋在橡木灰上。这使得橡木灰变成碱液，然后用于制作肥皂。先是将衣服浸泡在碱液和水里面，然后把它们放在桌子上，捶打直到变成白色。”*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Virginia Narratives， Vol.XVII， p.15.

在一些特殊情景下，种植园主会给奴隶精心打扮一番。在《为奴十二年》中，所罗门·诺瑟普描述了南方奴隶拍卖前情景。他说，新奥尔良奴隶交易场的场主西奥菲勒斯·弗里曼挥舞着鞭子，在年轻奴隶们的耳边抽得噼啪乱响，时不时地对着上了年纪的奴隶踢上一脚。他要准备好所有的“货”，“首先，奴隶们需要彻底地洗个澡，刮刮胡子什么的。随后，每个奴隶领到了一套新衣服，虽然全是些劣质货，但都挺干净。男人们有了帽子、大衣、衬衣、裤子和鞋子；女人们有了印花棉布连衫裙，还有头巾。随后，我们被领到了一个大厅，就在院前那栋房子里。我们要先在这里接受一些培训，才能面见买家。”*所罗门·诺瑟普：《为奴十二年》，2013年，第46页。毫无疑问，如同给奴隶事前“催肥”一样，这种拍卖前的装扮完全出于奴隶贩子的榨取利润的动机。

为了显示主人的慷慨，奴隶们也可能有工作之外的好衣服。德克萨斯出生的前奴隶艾达·亨利回忆说，母亲跟随主人从南卡罗来纳迁居到德克萨斯，她自己小时候是个侍女：“在夏天我们女孩子穿着棉衬裙，冬天则穿连衣纱裙。我结婚时穿着蓝色的哔叽衣服，并且是第三个这样穿着结婚的。在那些日子，举行婚礼后婚服是不会穿的。”*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Oklahoma Narratives， Vol.XIII， pp.134-135.南卡来罗纳前奴隶艾琳·罗伯逊提到了对奴隶有很高要求的前主人：“他要他的奴隶们在不干农活时像个人样，他们穿着浆硬的、熨过的干净衣服。他们煮面粉浆洗衣服，当衣服打褶时就熨烫清洁一下。”*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3， p.139.该州另一位93岁的前奴隶阿黛尔·弗罗斯特说：“热天我常穿薄衣服，冬天穿暖和的、舒服的衣服。周日我戴着老式无边帽，穿着带孔的围裙、鞋子和袜子。我的主人对他的奴隶很好。”*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 South Carolina Narratives， Vol.XIV， Part 2， p.88.

根据奥姆斯特德的观察，这些好衣服不少是白人用过的二手货：“有色人在周日穿的衣服似乎大多是白人不用的好衣料，我猜测是作为礼物赠送或从犹太人那里购买的，后者的商店有大量的有关进项，可能来自北方……许多可能是来自镇子附近农场的人，身上穿着粗糙的灰色‘黑人布’，似是按合同制造的，没考虑到个体的尺寸，好像监狱制服一样。”*Frederick Law Olmsted， A Journey in the Seaboard Slave States， p.27.

在里提到的“黑人布”，实际上是在19世纪棉、毛供给增加的背景下，由新英格兰加工的一种粗棉布或者毛、棉混合布料，有多层组成，*Martin H. Blatt & David R. Roediger， eds.， Meaning of Slavery in the North， London: Routledge，2000，p.35.而这种混合性、多层性是“粗袋布”所欠缺的；为便于剪裁，无论袖子、躯干部分都呈桶状，一般只有大小号之分，有时腰部装有带子，以控制是否合乎个人尺寸。这类服装具有统一性、耐用性和经济性的特点，改善在某种程度上出于种植园主在废奴主义攻击下的道德自卫。

另外一些种植园的服装则是本地制作。马里兰州玫瑰山种植园在1818年的毛织品生产记录表明，一等的美丽诺呢绒和二等的斜纹毛呢保留给白人，只有三等的毛布料或四等的毛袜料才用于黑人。*Gloria Seaman Allen， Threads of Bondage，p.251.出生于1850年的德克萨斯前奴隶威廉·布兰奇说：“奴隶们怎么得到衣服？我们梳理棉花，然后妇女在纺轮上纺线。过后在一架缝纫机上缝制好衣服。是的，先生，我们有缝纫机，上面有个大轮子和一个手柄。一个妇女转动手柄，另一个妇女缝制。”*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Texas Narratives， Vol.XVI， Part 1， p.143.弗吉尼亚前奴隶乔治娜·吉布斯(Georgina Giwbs)强调了织布机的作用：“奴隶制时代所有的布料都是在织布机上制成的。我的主人有三个奴隶在织房里干活。布料制成后，主人将其送到镇上一个白人妇女，后者将其制成衣服。”*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Virginia Narratives， Vol.XVII， p.15.

在阿巴拉契亚地区，主人每天都给女奴安排纺线的定额，她们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纺线上，“在睡觉之前不得不在田野工作，并且纺四轴线。”*Wilma A. Dunaway， The African-American Family in Slavery and Emancipa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72.在北卡罗来纳的一家种植园上，织女们“收拾我们的亚麻、棉花和羊毛，纺线，织布，制作所有的布”。直到很晚，织布的声音还绵延不断，贝蒂·科弗说：“织布机——嘭！嘭！她是能够活动的。她们安置纬管，把线绕在上面以后，放上梭子来回击打。”*Wilma A. Dunaway， The African-American Family in Slavery and Emancipation， p.173.在佐治亚，前奴隶格林·威尔班克斯说：“妈妈是个田间奴隶。当地里的活计不多时，还有在下雨的日子，她纺线和织布。当纺线放在纱轮上后，它就在一个线轴上转动，卷成卷儿，然后带到织布机上织成布料。”*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4， p.138.另一位前奴隶明妮·戴维斯则说：“白天在大房子里完工以后，奴隶们回到他们的棚屋织布和纺线，但十点钟时钟声响了，所有的事情必须保持安静。”*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1，p.259.

布料染色或没染色的都有。佐治亚前奴隶本杰明·约翰逊说：“那时我们穿的衣服只是些旧的、朴素的白色衣料。大多是从腿拼补到腰部。有些拼补得如此僵硬，看起来像一条被子。有些妇女穿着长条状的棉布衣服，当下地干活时，用西班牙别针和栗刺将其串起来。”*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2， p.324.其他一些奴隶穿的衣服则是染色的，一般是以天然树本染料，如核桃壳和叶子、橡树皮或漆树秋叶，或以靛青染色。佐治亚威尔克斯县大约一百岁的前奴隶阿德琳·威利斯说：“我母亲是附近最好的染工，而我也是。我将各种树皮和树叶混合起来，做出最好的颜色。我想起了用枫树皮和松树皮制成的最漂亮的淡紫色，不是用的松树皮外层，而是紧贴着树干的薄层，那颜色真是漂亮。”*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4， p.163.密西西比前奴隶伯尼斯·鲍登回忆说：“我帮着织布。将它染色？我想你别出声了！我的女主人到林子里获得它。我所知道的是，她说的是靛青。她有一只大壶，将线放到里面。”*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4， p.151.

五、“缝缝补补是一种风格”：黑人服饰的文化特色

南方种植园给奴隶提供的服装主要出于经济成本的考虑，因此奴隶制时代的黑人衣着主要是制式的、功能性的，与其卑贱的阶级、种族地位相适应；尤其是对田间劳工而言，其服装的单调性和廉价性不时地向外界提醒着这种社会分野。逃奴广告中经常出现“类似干庄稼活的奴隶一般所穿的那样”或“田间奴隶的常见装束”等字样的描写，*Linda Baumgarten， What Clothes Reveal: The Language of Clothing in Colonial and Federal America， Williamsburg: Colonial Williamsburg Foundation in association with Yale University Press，2002，p.135.说明当时田间劳工的服装样式大体上是一样的，很容易辨识。不过，种植园主阶级显然并不希望在黑人服饰方面制造一种关于种族独特文化的想象；他们希望的只是一种依附于白人文化的粗糙变体。纠正第一代奴隶的赤身爱好、防止其因袭西非传统，然后强加于仅有的白人样式选择，都是出自这种文化剥夺的目的。

劳动阶级的内部服饰分层也布下了一种过滤文化独特性的筛子。尽管不能喧宾夺主，室内仆人或工匠可能被提供超出一般规格的衣服。女仆或可穿上用印花布或细麻布作成的衣服、乃至紧身胸衣；而监督自己同胞的把头是穿得最好的奴隶，他们甚至可得到大衣、带扣的鞋子和帽子。佐治亚一位87岁的前女奴说，奴隶制时代她跟随女主人，晚上睡在女主人床边地板上的一个棉垫子上：“女主人对我很好……她让我们有很多暖和的衣服穿，天冷时我们穿着法兰绒衬裙。”*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3，p.280.另一位佐治亚前奴隶亨利·布兰德说，小时候母亲睡在大房子的地板上，衣服质量要比田间奴隶要好很多。*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 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1， p.15.道格拉斯则提到了城乡的差别：“与种植园上的奴隶相比，一个在城市生活的奴隶几乎就是个自由人。他吃得好，穿得好，享受着种植园上的奴隶所不知道的特权。”*Frederick Douglass， 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p.34.

无可置疑的是，服装在社会控制方面也能大显身手。种植园主善于恩威并施，还会让某些奴隶产生一种受宠的感觉，使其甘心情愿地为他们服务。例如，种植园主查尔斯·卡罗尔曾从英格兰进口了一批毡帽，然后“给我的一些最好的黑人，以鼓励他们好好干活。”*Jeffrey L. Pasley， Andrew Whitmore Robertson， &David Waldstreicher， eds.， Beyond the Founders: New Approaches to the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Early American Republic， 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4，p.90.南卡罗来纳85岁的前奴隶查理·格兰特这样说：“约翰逊博士和他的妻子对黑人很好，让他们自行其是。总有很多吃的和穿的衣服。周日他给所有的奴隶一些东西，或者是他们所需的时间。”*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South Carolina Narratives， Vol.XIV， Part 2，p.171.88岁的南卡罗来纳前奴隶本杰明·拉塞尔回忆说：“有时白人老乡或访问者会给我们一些铜板或三分钱，或偶尔给你一角钱。我们用它们购买额外的周日衣服，或是在圣诞节期间用的鞭炮和糖果。”*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South Carolina Narratives， Vol.XIV， Part 4，p.51.佐治亚前奴隶本杰明·约翰逊说：“你能得到的鞋子只有红色的短靴子。如果你能得到更好的，那是主人要你在他的房子里为他刷鞋。当他们给你一双鞋子或一顶旧草帽时，那天你是如此骄傲，以至于你在房子里就发野了，并跑回去向每个人炫耀。”*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2， pp.324-325.在一些人数较少的种植园，女主人亲自为奴隶缝制衣服，也不是特别罕见。例如，在她的奴隶莫利(Mollie)变成孤儿后，女主人玛格丽特就为其亲自缝制衣服。*Claude H. Nolen， African American Southerners in Slavery， Civil War， and Reconstruction， Jefferson: McFarland， 2001， p.17.

尽管奴隶在衣料和款式选择方面不能随心所欲，但在具体穿戴或做些点缀方面还是能施展手脚的。奴隶能够亲手制作自己的装饰品，以满足自己的爱美之心。一个叫做约翰·戴维斯的英国人注意到，周日串门的种植园黑人“妇女无论肤色深浅，都高高兴兴地穿着鲜艳服装；女孩子从不会忘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着手镯、项链、戒指和耳环，大胆地装饰自己，不惧诱惑白人男性的眼睛。”*John Davis， Travels of Four Years and a Half: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uring 1798， 1799， 1800， 1801， and 1802， Carlisle Massachusetts: Applewood Books， 2007， p.366.其中一些无疑是白人的赠品；但有的主人情绪变化无端，有时会收回已经送出的装饰品。德克萨斯前奴隶克拉丽莎·斯凯尔斯说：“有一次他们给我妈妈一些耳环，但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又将耳环要回去了。这种方式不公平。给他们做完饭后，妈妈总是说，‘对每个人好点吧’。”*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Texas Narratives， Vol.XVI， Part 4，p.4.奴隶个人装点的基础其实也是十分脆弱的。

值得注意的是，黑人在布料后期加工和穿戴爱好方面形成了某种种族特色。奴隶们有时会在他们得到的衣物上加些色、缝缝补补或加上头巾之类的，从而赋予自己单调的服装以某种创造性。正如阿肯色前奴隶哈蒂·汤普逊在接受采访时所说，“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缝缝补补是一种风格。衣服洗后必须规整一下，每个破处都要仔细缝好。”*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6，p.316.佐治亚前奴隶珍妮·肯德里克斯提到，奴隶们特意交替着穿衣服：“妇女在工作日所穿的是有斑纹的或是格子状的，而周日穿的一般是白色的。”*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Georgia Narratives， Vol.IV， Part 3， p.2.而妇女扎头巾的习俗，体现着黑人的独特审美观，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西非的遗风。在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的一些种植园，头巾得到定期地发放，而有着广泛阅历的奥姆斯特德观察到田间奴隶“大多赤膊工作，但脚上穿着结实的鞋子，头上裹着手巾。”*Frederick Law Olmsted， A Journey in the Seaboard Slave States， p.432.阿肯色前奴隶帕内拉·安德森说：“我没有外衣。我穿着两件，一件是衬裙，一件是女装，还有短靴，麻布和破布缠着腿当作长袜。这是在冬天。夏天我光着脚，只穿一件。我的太阳帽是缠在脑袋上的一块旧布。”*Federal Writers’ Project， Born in Slavery: Slave Narratives from the Federal Writers’ Project， 1936—1938，Arkansas Narratives， Vol.Ⅱ， Part 6，p.257.奥姆斯特德曾对奴隶独特的色彩偏好做出评价，说他们对“明快和强烈对比性的色彩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喜悦，而这对于一个白人来说是很少见的。”*Shane White and Graham White， Stylin’: African American Expressive Culturefrom Its Beginnings to the Zoot Suit，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3.

如同石缝下的野草，虽然被难以抗拒的体制性外力所压制，战前奴隶们所塑造的服饰世界仍绽放出顽强的生命之花；不过，要说这些特色已经形成了一种完整的种族文化还十分勉强，顶多是一种依附于白人文化框架的亚文化雏形。

(责任编辑：郭丹彤)

2016-12-15

教育部社科规划项目“美国黑奴叙事研究”(编号:13YJA770009)。

高春常(1966-)，男，山东莘县人，鲁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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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201(2017)01-008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