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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的发生学
——评王小妮《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

2017-03-10

河池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事物诗人诗歌

陈 娟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看”的发生学
——评王小妮《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

陈 娟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看”是评价王小妮诗歌的关键词,通过“看”,诗人亲历周围的事物,感受事物的色泽、质感,倾听来自事物内部的声音。可以说,“看”组成了王小妮笔下的世界,她的眼睛就是她心灵的延伸和外置。

当代诗歌;王小妮;看;发生学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歌风貌是论及当代诗歌不可避免的话题,研究者们从不同角度对诗歌的发展态势、写作特点、重要创作者进行论述。“叙事性”“个人化”“中年写作”“及物性”等成为评论诗作的核心要素,孙文波、张枣、欧阳江河、翟永明等等作为绕不开的诗人一直得到研究者的重点关注。与身处论争风暴中心的诗人相较,王小妮是一位相对而言以“温和”方式安静书写的诗人。“日常性”“生活化”“观察者”等词语,是人们评价王小妮的关键词。《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是王小妮的重要作品集,诗集以一种精细、温和的目光铺展开,随着“看”的深入,诗人情感产生流变,可以说“看”是进入王小妮诗歌恰到好处的切口,通过“看”,诗人和周遭的事物建立联系,感受事物的色泽、质感,倾听来自事物内部的声音。“看”形成王小妮笔下的世界,她的眼睛就是她心灵的“延伸”和“外置”。*耿占春在著作《观察者的幻象》中有对“眼睛”详致的论述。

一、看的方式

在转弯里滑翔的

是一只鸟的细目光

——王小妮

(一)“看”的直接方式:看

从窗口往外看或者从楼梯走下来,周围的事物逐渐铺展开来,空中偶然飘起的塑料袋、身边溜过的小老鼠、不经意掉下的一根头发等等,在未经人允许的情况下就闯入人的视野,人用目光迎接它,并且思考着它的种种外部、内部特质。事物由最初的毫无关联变得有意义,变得对注视者有意义起来,“看”使得诗人和世界建立起真正的联系。王小妮是一位因“看”而备受关注的诗人,在她的众多作品中,有不少以“看”直接命名的诗作,比如《看望朋友》《看到土豆》《我亲眼看见》等等;更多的是以“看”出现的诗行:“我望见你不断缩小/灰如土壁”(《守护别人时,疾病对我见异思迁》);“它看着我/目光四散/它同样也看着/别的人们!”(《面对它的时候,我正作另外的事情》);“他看墙壁看得太久/看到它们由黄变白”(《美国在哪儿》)。仔细分析和辨别出现在王小妮诗作中的“看”,按照动作的发出者来划分,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看(借他人之眼来看),如“我亲眼看见了疼……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切/我看见了白天也是黑夜/春天正是秋天”(《我亲眼看见》)“那人用忒平常的眼光/看过他和树。”“他开始动手/拍打身上的灰/让它们挺晃眼地落完/他对自己说/其实,全都一样。”(《行走的人》);一类是被看,如“许多人/围拢我/我赶紧用手捂住头顶/在这个冷得乱跳的白夜/四周全是强壮之人/坐在大玻璃幕墙对面/齐望着我。”(《我会晤它,只是为了证实它惯于骗人》)。

具体来说,诗人的“看”并不能简单地划分为“看”与“被看”,相反它有一个发生过程,诗人经历了看→被迫被看→主动要求被看→看。在第一阶段的“看”中,诗人是一个未受“伤害”的人,她的“看”少了疼痛感,多了温暖感,诗人是和阳光站在一起的,连自己都忍不住感叹“呵,阳光原来这样强烈/暖得人凝住了脚步/亮得人憋住了呼吸/全宇宙的光都在这里集聚。”(《我感到了阳光》)第二阶段中,诗人处于被迫被看的位置。她深刻地体会到了目光可怕之处所带来的沉重感,甚至发出了拒绝的声音,“不能原谅那些人/萦绕住你/盘缠住你/他们想从你集聚的/奕奕神态里/得到活着的挽救/不要走过去/不要走近讲坛/不要把你所想的告诉别人/语言什么也不能表达。”(《不要把你所想的告诉别人》)。而“我本是该生巨翅的鸟/此刻/却必须收拢翅膀/变成一只巢/让那些不肯抬头的人/都看见/让他们看见/天空的沉重/让他们经历心灵的萎缩”(《爱情》)则意味着诗人由之前的“看”“被动被看”,进入到第三阶段的“主动要求被看”。在这一阶段中,诗人采取主动的姿态,对观看者进行反击。当诗人意识到,事物的存在取决于我们用什么样的目光去注视它时,“你选择的圆眼睛/使苦难也圆润时髦。”(《摇滚歌手在十二月倒下》),诗人达到了一种达观、平和的状态。她收拢自己本该伸展的巨翅,重新练习“看”的技术。再次主动发出“看”时,诗人重新获得了一种内生的力量,成为一个中心的“我”,世界为“我”而生、因“我”而荣耀的“我”,“这世界有我活着,该有多么幸运”。

(二)“看”的延伸:触摸

事物在空间上离自己有距离,我们会选择视觉的“看”;而“触摸”意味着事物在物理距离上的拉近。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看”的延伸。通过触摸,我们的感觉细胞会切实地体会到事物的状态:它的外壳是粗糙的或是细致的;它的形状是方的或是圆的;它的温度是暖的或是凉的。我们用触摸来接近神秘的万物,或许是因为事物与人身体的接触,事物的意义也获得了实在感。王小妮在《用手》中提到“用手在多雾的空中书法/雨坠落在土地前/怀了许多不可复述的念头/是用手/脑也不用/嘴也不用/腿也不用”,触摸要求人伸出自己的手,通过穿越皮肤的细胞拥抱事物,“整个大地/因为我而满盈/像高矮不同的孩子们/席地而坐/我红亮的珠宝还在蹦跳/它现在落地为安/我正用疏松的手/摸过万物细密之顶。”(《悬空而挂》)事物因为“我”的“触摸”而有意义,或者说是“我”用手重新创造了意义,“这些天/天色一直坏/均匀地坏下去/这不能算作是白天/我伸开我/本该拒绝别人的手臂/覆盖茫茫无边的你/为你造一个天空”(《昏黄的太阳下》)。正如耿占春所言,触摸是一种盲人式的看,通过感觉的陶醉引起自身的消融。相较于肉眼直接的“看”,有意义的触摸更强调主体的参与度,被迫物化总是痛苦的、难以承受的,主动物化则意味着一种有意识地“介入”,一种主体的“弥散”。

人用手触摸事物是一种触摸,相反,事物同时也会触摸人。阳光照耀到人身上是阳光对肉体的触摸,风从耳边刮过是风对耳朵的触摸,露水打湿裤腿是露水对裤腿的触摸……如果说人的触摸带来“液体” 般的柔软,那么物的触摸则带来一种充实的“硬”。使肉体的人成为树的人、花的人、玉米的人,使人植物化、动物化、事物化,从而获得更隐秘的力量。“我正把一块冰/注视成水/他却水一样挥挥手/送我一顶帽子/它说/冰和水太冷/我想谢谢它/又想学着行骗一次/我高举了那伪人之帽/头部便开始上升/它忽然不见/影子一样溜掉/许多人/围拢我/我赶紧用手捂住头顶/在这个冷得乱跳的白夜/四周全是强壮之人/坐在大玻璃幕墙对面/齐望着我/我伸手一摸/那顶帽子/已和我的头发连为一体。”(《我会晤它,只是为了证实它惯于骗人》)

二、看的拓展

终于,我冲下楼梯,

推开门,

奔走在春天的阳光里……

——王小妮

“方位感是一个人用以确定自身在世界上的位置的方式”[1]3,而“看”建立起以观察者“我”为原点的坐标系,使得“我”与世界有了空间上的联系。“蜡制香蕉在我的左边/我若放下笔/能够走入冥冥静夜/陶瓷的飞鸟在我的右边/我正温习/只喝水不讲话的本领/儿子在我的脚下/不断调换车马阵容/我愿他成为不肖子孙/你在我背后/常常俯身又毅然离开/我只喜欢坚定的男人/朋友分别在七个远方/不必写信/凭心地足以互相问候/恶人走进来又躲闪/晃来晃去的影子/使我活生生地快乐/日月全部都飘摇不定/唯有我,静静地/坐许多白纸之中”(《方位》)“我”在世界的位置就是通过周遭事物的包围得以确认,从而“我”与事物发生关系。如果说“我”仅仅坐在白纸之中,所及的空间领域是狭小的。尽管王小妮曾经坦言自己就是一个周转在客厅、厨房、卧室的家庭主妇,然而通过阅读诗作,我们能感受到她对诗作空间的不断拓展。空间的拓展方式分两种:

其一是目光的转移。“认识一个人,是多么复杂的系列工程。我喜欢通过书和文字认识一些人的思想,而不想认识他们具体的面孔。我只是不想被人侵扰,就这样一个人在家写字看书,然后做家里的事儿,挺好。”[2]227诗人选择让意义发生在家里。空间的限制,让她无限地培养自己褶裾式看的能力。如“褶裾”二字的字形一样,人的衣服因折叠而有大大小小、重叠的褶子,如果要看到折痕里面的部分,就得把衣服平铺开或者使用比眼睛更为细小的助看器深入到褶子里面。“褶裾式的看”是指一种深入事物内部的观察,一种对细节全面掌握的观察,它要求诗人有着充分的观察力和想象力,并且将之转换为精确的语言。“旧的朋友说过/把什么都给摔了/是个人/就要到美国去/美国在哪/当时想/正在他球鞋下面/现在,美国大陆/裂了一条很长的缝/而它已经/裂了六条/七条/同样长度的缝/美国和他互相关照/吱嘎作响/两件东西都相差不了很多了。”(《美国在哪儿》)凭借精细的目光和充分的想象力,诗人对一副地图的裂缝也能进行书写。然而“看书不如看大街”,空间的局限终究让诗人选择目光转向,“把表看成巨人脚/把窗子看成方块的脸/隔着百叶窗/人影一节节拖长/谁也扶不起它们/我看见远远地/你裹着一团你的下午/手上乱七八糟/总好像在做事情……”(《晴朗漫长的下午怎么过》)虽然诗人看到的是窗外的东西,诗人本身却是置身于室内,是隔着百叶窗的观看。正如“坐井观天”,有窗户的房间不外乎是“井口”在侧面的井,居于内部的人能看到的天空是狭小的。“沿着长长的走廊/我,走下去……/——呵,迎面是刺眼的窗子/两边是反光的墙壁/阳光,我/我和阳光站在一起……”则意味着“我”从室内迈向室外,视野空间真正地拓展,近年的随笔《看看这世界》充分体现了王小妮走出室内的心理。

其二是放弃肉眼,用心眼。用心眼,即用心感受事物,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光亮的全黑夜晚,“我闭上眼睛/用想象去问候/推开我们蓝色的木板门/一个善良的/好人的问候/能够穿透一切黑夜/使石头和道路/都熠熠发光。”(《问候》)想象的加入绵延了时间和空间。“我扶着桥的栏杆站立/月亮在水纹里摇动/呵,去年/那个晚上也是这样/朦朦胧胧。”(《假日·湖畔·随想》)这首诗中时间界限的打破源于“我”在站立时的浮想联翩。诗人总能在平凡的事物中生发哲思,“我亲眼看见了疼……我亲眼看见了这一切/我看见了白天也是黑夜/春天正是秋天/四季,它有眼无珠/幸亏/什么都遭遇了我/一切,都被我/亲眼看见。”(《我亲眼看见》)“神/你的光这样游移不定/你这可怜的/站在中天的盲人/你看见的善也是恶/恶也是善。”(《等巴士的人》)“幻想克服了现实的焦虑,成为深度现实,介入当下,不断地让艺术凝聚、裂变新的思想可能。”[4]140

三、看的表达

这世界能有我活着

该多么幸运

伸出柔弱的手

我深爱,并托举

那沉重不支的痛苦

——王小妮

(一)口语化

早在清末,黄遵宪提出“我手写我口”的诗歌主张,后又有胡适等人持续不断的倡导。可以说,诗歌与白话、与口语在新诗产生之初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口语与诗歌语言具有某种‘类似性’:口语的特点,如它的灵活性带来不断变换的句式可能性,它的随意性导致新的语义的不断生成,显然迎合了诗歌语言的要求;而诗歌语言作为书面语对普通(规范)语言的颠覆性和反常化,同口语以鲜活和流动对书面语之凝滞和强制的松动十分‘相似’”[5]174。王小妮的诗歌充分利用口语的优势,使得诗歌“保留诗人个体天然语言和感觉的原生态”。[6]100“我在路边的草丛里蹚过/任凭露水打湿裤腿/弯曲的小路上/颤巍巍地/背背筐的是谁/——他,身子像棵病松/人说他年轻时/走路如飞……”(《早晨,一位老人》)这首诗的语言完完全全是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语言,连说话的语气也是口语化的。她的诗歌建立在充分的个人经验上,从《我感到了阳光》《风在响》《生日·叶子·你和我》等诗中我们能感受到一个强大“主体”优良的语感,特别是标点符号(省略号、破折号、顿号等)、拟声词的使用对语气的调节作用。口语的“亲和性”并没有完全消解诗歌中的“讽刺”意味,相反口语化的调侃让“讽刺”显现出独有辛辣,如《谣传》。虽然诗人崇尚“自然”,反对语言“擦脂抹粉”式的厚涂,但是这并不意味诗人的语言是未经斟酌。和平直、散漫的“粗”语相较,王小妮不少诗作中的语言值得反复琢磨、回味,如“我看见了/古老的感情之藤伸来。”(《回家》)她的诗并没有修辞至上,而是用自然的语言原原本本地呈现事物本来的风貌。在《碾子沟里蹲着一个石匠》一诗中,石匠是什么样的外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王小妮就怎么写,没有半点加油添醋,近似白描的写法,呈现出口语的平实与思考的智性。

(二)题材轻

卡尔维诺曾在《美国讲稿》中提到,世界正在毫无例外的缓慢石头化。对于王小妮而言,一部分的沉重感源于人面对现实世界本身生发出来的无力感。王小妮的诗风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越发成熟。她的笔下不再是无关痛痒的薄心思,而是包含了对苦难对社会的深层思考的厚内容。她诗歌中的人物形象,有日复一日保持同一个姿势做着同一项工作的石匠;有憨厚、怕脚把鞋子弄脏,而选择把鞋子夹在腋窝的农村青年;有深夜里送甜菜的农民。另一部分的沉重感却是有着很深的人为因素。因徐敬亚饱受争论而连带的影响,让诗人感受到人言的可畏,“我们在它的声音中长大/……谁也没有看见时/谣传已遍布天下。”(《谣传》)相较于多多等人面对沉重世界,选择以重写重,王小妮是一位自觉选择以“轻”写重的诗人。正如卡尔维诺所言,“轻”意味着减轻词语的重量,意味着巧用量词,意味着意象选取上倾向于细小。在王小妮的笔下,似乎找不到太多厚重的、击打外露的词语,连意象也偏于“轻”“细小”。雾、阳光、棋子、土豆,这些小的、轻的、没有太多文化、社会内涵的词语,一直将诗歌拉在日常生活世界的层面,紧紧地贴着现实世界。没有对大人物、大事件进行书写,并不代表没有力度。由一块抹布,诗人可以联想到“自由”问题,“别人最大的自由/是看的自由/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立体主义走下画布/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只有人才要隐秘/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一块布的背叛》)由常见的问路想到每个人人生独特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世上,怎么会有/这问路的非人?!”(《在错杂的路口,遇上一个错杂的问路人》)王小妮的独到之处就在于从日常的琐碎中提取属于诗的内容。诗人“一直主张诗的自然与流畅,在最平实的语言中含着多少东西,是一个诗人的本事。生硬死涩的,总不是纯净艺术。外在的东西像过期的唇膏,能打扮一个人几小时,却不可能使一个人内心豁亮。”[2]5

四、结语

感受力的萎缩是现代社会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回到肉身无非是感受世界最原始最真诚的手段,王小妮将精细的目光由内自外铺向世界,节制内心的情感,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呈现“目”及之处,纸里包着火。

[1]耿占春.观察者的幻象[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

[2]王小妮.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M].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

[3]伊塔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A]//卡尔维诺文集,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4]董迎春.论现代诗歌的幻想性与艺术书写的可能[J].浙江社会科学.2013(1):135-160.

[5]张桃洲. 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论20世纪中国新诗语言问题[J].中国社会科学.2002(5):164-174.

[6]罗振亚.日常口语化的解构性写作——20世纪90年代的“民间诗歌”考察[J]. 天津社会科学,2008(4):97-102.

[责任编辑 罗传清]

The Occurrence of “seeing”—— Comment on Wang Xiaoni’sMypaperenclosesmyfire

CHEN Juan

(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 541000,China)

“seeing” isthe key word into Wang Xiao ni’s poems. Through“seeing”, the poet experiences surroundings personally, feeling the color and texture of existence, hearing sounds fromtheinternal world of things. It suggests that“seeing” composes of the writing world of Wang Xiaoni, whose eyes are the extension and external of her inner heart .

modern poetry; Wang Xiaoni; seeing; the occurrence

I207

A

1672-9021(2017)01-0024-05

陈娟(1991-),女,四川宜宾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诗歌。

2016-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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