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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之爱,如细雨缓慢落下

2017-03-10丁东亚

长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弋舟杯水暖意

丁东亚

2015年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应邀到武汉华中科技大学讲学,参加“法国文化周”期间倡议与会者创作“水”同题小说,这一倡议得到中法作家的热烈响应。

新年第一期,我们隆重推出的是阿袁的“水”同题小说《左右流之》。住在八号楼的一群大学老师,在从苏小粤宿舍会聚闲聊迁移至周荇房间的过程中,阿袁通过一系列事件及细节的铺设,以她“温柔一刀”的笔锋直指了知识分子人性的卑劣和软弱。小说中苏小粤博学多识、文雅、孤傲,同时有着刻薄的一面;周荇温和、世俗,对生活充满热情,有着浓重的烟火气,二人鲜明的性格对比,在阿袁闲雅、细腻、机智,对古典诗词的信手拈来,以及对外国经典文学意象巧妙化用一贯风格下,愈发显得诗意而深刻,无时不在闪烁着暖意的苍凉。暖意来自于阿袁对知识分子人性的深度关注,苍凉则显示了她对世态的批判姿态。第二期,我们发表的是赵瑜的中篇小说《溺水》,小说双线并行,上半部分围绕新亚对汤圆的育儿教育,关注的是当下孩子的家庭教育问题;下半部分以六十岁的潘治宪突发脑溢血,通过诸多甚为好笑的方式最终从昏迷中被唤醒,智商却停留在了儿童时期,探讨了“孝”之真正含义。两线最终的交集,是汤圆和潘治宪突然一起失踪后的溺水而亡,孤独又缺乏精神关爱的一老一少,就这样成为了两个家庭永远的痛。小说读罢,长叹之际,又不免让人深陷情感与道德的审判。究竟是什么爱?或许每个读者心中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答案。

第三期,我們重点推荐的是70后作家弋舟的短篇小说《但求杯水》。小说一开始,使我不禁想到本哈德·施林克的长篇小说《朗读者》,那本情节并不复杂,蕴意却极为丰厚的小说,一度是我深爱的读物。仿佛小说中“男孩”一经出现,我就看到了15岁的德国少年米夏·伯格,而“她”则是米夏·伯格因意外患病而结识的比自己大21岁的公共汽车售票员汉娜·施密茨。弋舟小说中不同的是,“男孩”是“她”在一次无意摇动微信时结识的,他们的情欲之欢,也并非像米夏·伯格因性之萌动而沉浸在中年女人汉娜·施密茨的怀抱,相反,却是彼此的一种精神慰藉:对“她”而言,“男孩”是她精神空虚的一种寄托,要比凭借物具带来的快感真实,甚至因此“她”对“男孩”还有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爱怜;对“男孩”来说,“她”的“长不大”的单纯天性,却是其逃避现实之爱的一种依赖或借口。虽然弋舟在小说中没有对“男孩”作过多的细节描写,但透过女主角诸多心理暗示,我们其实已不难读出,这种把酒店房间作为“家”的偷情,寓意与讽刺已甚为深刻。

将难以形容的微妙之处,最大限度地呈现或传达给读者,是短篇小说写作的难度,因为少说或着过多说,都可能是问题。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展现一个故事的无限意味,更多是对写作者的考验。从我对弋舟作品有限的阅读经验里,他的小说一直有着诗意般的迷人气息,他擅长以细腻而犀利且疏冷的文笔勾绘现代人内在的种种不安和恐惧,不断在作品中积极探讨爱欲和善恶等问题,反映性对人的主宰力量以及人性在性欲作用下的扭曲。也正是这种透过文本所传达出的并非凌驾于道德之上作品,有着它自身的魅力。

《但求杯水》中,弋舟的视野依然投向现代都市人复杂迷乱的婚姻与情感状况,小说叙述独特,细节之处的布局处处暗含着深意。譬如玄关亮着的灯,虽然是“她”持续多年的一个习惯,类似一个仪式,但却贯穿小说始终,使得发生在黑夜里的情事,无处藏身;譬如“她”喜欢看着熟睡中的丈夫,因为那“能够唤醒她心里的柔软”。当“她”与“男孩”在肉体的狂欢中结束,“男孩”筋疲力尽睡熟后,“她”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他通身散发着催人奋进的年轻身躯,却选择决然别去,同一场景设置的对比,寓意又是何等的微妙与深刻;譬如“水”之意象……其实就小说中“她”的家庭而言,看起来是美满幸福的,甚至有着他人难以企及的富足,然这一表象之下,“她”与丈夫的婚姻却早已是一团败絮。这一不可轻易示人的实情,事实上也使得“她”的痛苦与悲哀有了悲情的一面。与“男孩”的偶然相识,从起初的闲聊用以精神之聊以自慰,到逾越雷池的肉体愉悦,都不过是“她”人生的一场经历。重要的是,当她果断决定在相识两年之日了断这段有悖伦理的婚外情事,从此以爱之名永以铭记,却从未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该从何继续。这何尝不又是一种悲情与残忍。

近日看到张定浩对弋舟小说《随园》的批评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他说,“一位旨在理解人类每一颗具体而微心灵的小说家,应当明白其中指涉,或者种种将人粗暴分类的认知,其实只是源自最肤浅和卑劣的庸众心理,更应当警惕自己不要也成为这‘恶的平庸性中的一员,而不是像《随园》这样,一边似乎在揭露黑暗,一边又毫无自知地成为恶的同谋。”我想说的是,小说家在创作中的无意识状态,每个作家的写作方式不同,一些作家是先列题纲,之后动笔,一蹴而成;一些作家则是在某种碎片化或是某种灵光一现的情景下开始创作。弋舟是否属于后者,我不敢妄自断定,但不可否认的是,后一种写作方式,更多的是“无意识”的呈现,人物和故事是随着语言的驱动而缓慢生长的,犹如细雨缓慢落下。所以,小说家不可能有意识地与“恶”同谋。即使读者个人对文本的解读有所偏误,偏离了小说家创作的初衷,但我却坚信光亮下的“恶”才更令人警醒,更能让人彻悟。记得弋舟在一篇访谈中谈到有关小说家教养的问题时说,“一个小说家,在不惮于以恶想象这个世界之外,还应当对于这个世界葆有一份暖意。”在《但求杯水》这篇小说里,这份暖意更多表现在“她”对“男孩”的沉溺与不舍,在诸多关于丈夫不堪的回忆中,“她”刻意逃避着偷欢下的愧疚、自责。然而,欢愉总是短暂的,“回归”我想才是作者创作的本意。如此,“她”回归家庭的举动无疑也是充满着“暖意”的。相较而言,在通过阅读弋舟的《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尽头》等小说后,我更为认同张艳梅的说法:“弋舟小说有个母题,即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切和追问。面对自己所属的那一代人的遭遇,他更愿意深入时代的内心,在那些纵横交织的小径深处,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作为小说家,我相信弋舟有着他别具一格的叙事美学和现实认知,并在开始审视发生与内心的东西之际,早已将现实之物融入了想象之内。

作为“水”之同题小说,《但求杯水》之“水”,在小说中尽管是一种具体的物象,但其真正喻意,究竟是要表明“她”对至纯之爱的渴求,抑或仅是欲望的满足,还有待读者自己思量揣度。但当“她”深夜回返家中,面对醉酒的丈夫,在空茫中听到他的低吟之语与“男孩”最后的话语竟离奇地相同,如一只笨重的熊一般前去厨房为他倒水,我们是否又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疼痛与煎熬呢?至此,我又想到了赵瑜小说《溺水》中的那句:“爱,有时候真的是害人的。”

或许,爱无时无刻不在与痛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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