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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杯池

2017-03-10黄茜

长江文艺 2017年3期
关键词:木子

黄茜

1

徐太太坐在沙发上剥荔枝。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荔,青黄里透着烂醉的酒红。徐太太翘着涂了水银蔻丹的指尖,把那饱圆的荔枝用指腹一挤,就着细微裂缝,轻轻巧巧剥出一壳荔肉来。她也不立即吃掉,把剥开的荔枝托在手心里细细端详,深知此刻自己的脸,衬着下午四五点钟的光照,在来客眼里,正如荔枝般发出莹莹的瓷白的光。

徐太太四十来岁年纪,二十多岁人的打扮。她在家里总是一副慵懒的神气,哪怕来了客人,也喜欢懒洋洋倚在沙发上,或是用手撑着因格外宽大而总是显得好奇的额,或是以某种姿势舒适地盘曲着双腿,显示出瑜伽练习者无比的柔韧感。

丁木子也把一颗荔枝在手里来回捏着,搓着,揉着,果壳上的鳞斑状突起硌得她的手微微发疼。她挺直腰板坐在沙发旁边的一张黄花梨木旧式榻上,天气虽然不很热,却感到屁股上汗湿了一片,嗓子像熏了烟似的,又干又痒。

“七弟真是有福气,一眨眼,女儿出脱得这么俏丽!”徐太太把眼睛在侄女身上一转,又转回荔枝上。丁木子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她小麦色的窄窄的脸,在斜光里像是揉了碎金,与徐太太那一种腻味的白很是不同。

“爸爸妈妈让我代问三姑姑好。这次来上海,还要多亏姑媽照顾。”“这么说,你到这里是来念书的?你刚进门我吓一跳,还以为七弟又变着法儿找我借钱呢!”徐太太扑哧一笑。

丁木子脸上讪讪的,并不记得她们家找姑妈借过钱。正相反,她的爸爸丁宝振近年来跑建材生意,着实赚了一笔。丁宝振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点世面,家资厚实起来后,便毅然决然送女儿到上海读书。顺便拜会她那出嫁二十年再没回过乡的姑妈。然而,丁木子心想,提防厌恶穷亲戚,大约是城里人的通病。

“在哪个学校念书?考上的还是交钱读的?”

“交钱读的。在民族大学。”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丁木子的腰板直了直。

“那很好……”徐太太让手心里的荔枝滚到一只天青色的果壳托盘里,原先前倾着的身子向后仰躺在沙发背上。她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睛,小嘴微张,鼻尖发皱,像是在酝酿一个久未打出的喷嚏。这是2001年,上海的一些公立大学为了筹募资金,报名的学生依然可以缴纳一定数额的“建校费”入读。可十万块不是小数目,那些交钱读书的子弟,家里非富即贵,非政即商,平头百姓谁出得起这个血?也有像丁宝振这样的暴发户,几年间赚得盆满钵满,有了钱以后心也高起来,不惜血本要送女儿到大学里镀金。并不指望她念书,原本也不是念书的料子,十次考试九回挂科,生得多俊气的一个人,却被老师敲脑袋骂“榆木疙瘩”。但家里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哪怕抛金撒银换来的,在双石镇跟人说起来,丁宝振面子上也很过得去。

徐太太心下暗自忖度,别看七弟小时候不学无术,傻头傻脑,如今竟也混出了个模样。她又拿眼睛把丁木子上上下下打量,浓翠的,未经修饰的眉,一双眼睛狭而长,瞳仁格外黑漆水亮。或者因为睫毛浓密的缘故,下眼圈有一层淡青的阴影,让她略嫌单薄的蜜色的面孔有了些层次。鼻梁纤巧挺直,因为总是咬嘴唇,两片唇胭脂花似的薄而红。丁木子今天为了来拜会徐太太,特意穿了一身粉青的棉布裙子,一双薄荷色系扣凉鞋,乌黑油亮的头发剪成齐肩长短,用一方白手帕随意扎在脑后。打扮得倒是清爽,徐太太心道。然而这句话刚从心底冒出,她的嘴角又不禁轻慢地一牵。她觉得丁木子身量太高,骨架太大,年轻瘦削时方还看得过去,稍微发一点胖,就要变成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五大三粗的俄罗斯妇人。笨重到叫人不好意思!因为徐太太自己是娇小玲珑的,四十岁以后才发了福,雪白丰腴的膀子,将她的塔夫绸睡衣的衣袖绷得滚圆紧张。可是徐太太深信娇小的优势,即便胖成了球,也是娇滴滴的一团球。

“读的什么专业?”“在工艺美术系,学室内设计。”丁木子正被徐太太盯得自惭形秽,巴不得说几句话打破气氛。“开学都快一学年了吧,怎么才想起来看我!”“学校里课程紧,知道姑妈也忙。我爸爸在家里老说我妈和我不能干,说姑父的珠宝生意,有一半都是姑妈支撑打理!”徐太太轻轻打个手势:“嗨,我能做什么,都是瞎胡闹!”然而却面露自得之色。略一沉吟,又说:“你爸做建材,你学室内设计,以后双石镇的房地产岂不要被你父女俩一手包办,想得倒美!”她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姑妈说笑话,双石镇指甲大的地方,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房地产!”丁木子也笑了。

徐太太心里一凛。二十多年来,双石镇就像她的缅甸印花桌布上的一块洗不去的茶印子,被徐太太用一只梅瓶沉重地稳稳地压在底下,非翻天覆地不愿意挪开。然而丁木子突然出现,关于双石镇的所有记忆,青的白的荤的素的热的辣的,也似乎和她一起喧喧嚷嚷不由分说涌了进来,钻进这套位于上海最繁华地段的奢靡小公寓里,在她的茶几、沙发、贵妃榻、五斗柜、古董架上,在她的戴铜锁的衣柜顶端和掐丝雕花的梳妆镜前,挤挤挨挨地站着、靠着、躺着,湿濡濡地絮叨着,挠得她心里发慌发痒。

对了,湿濡濡,这就是徐太太对双石镇的印象。每到盛夏时节,丁家院子里的杂草长到膝盖高,黄色的美人蕉开得灼目,看不见的蝉子在阴暗处搏命嘶叫。天气燠热,太阳把碎石马路晒得滚烫,踩在上面的塑料凉鞋也变热变软,好像随时会融化。可忽然来一场雨,从天到地整个便清凉下来,芭蕉树、梧桐树、老槐树的叶子褪了色,把雨水和空气,灰砖墙和玻璃窗,未及躲雨的花猫,惊慌的母鸡,凌乱的蚂蚁,透明的雨衣和雨衣外裸露的手腕脚趾,都染得绿溶溶凉津津。路上是大大小小墨绿的水洼,连家里的墙边桌脚也积着水,头发怎么梳也是毛毛的——川南小镇总有这么一股拧绞不干,抹煞不掉的缠绵的潮气。

徐太太原名丁宝琼,在兄弟姊妹里排行老三。她父亲丁德铨是生意人,开着双石镇最热闹的一家茶馆,人们都叫他“丁老板”。丁老板这一生既没信过国民党,也没信过共产党,在双石镇因诚信义气很受人尊重。丁宝琼是丁老板第一个太太所生。宝琼一岁多大,她妈妈得产褥热死了,她后来回想,觉得亲生母亲必定是温柔敦厚的天仙般的人物,虽然当年对母亲不可能有什么印象。丁老板的续弦、宝琼的后妈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身材薄得像纸,尖嘴猴腮,说话吱吱喳喳声调高得吓人。这个太太给丁老板又生了四个孩子,丁宝振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丁宝琼和丁宝振名义上虽是亲姐弟,也并没有那么亲,毕竟同父异母。

丁宝琼向来觉得父亲偏心后妈的孩子,跟几个弟妹关系都是淡淡的。丁宝振在家里是幺儿,受尽溺爱,丁宝琼最看不惯。后来她因为恋爱的事,跟父亲大闹一场。丁德铨怄得在茶馆里拍桌子:“你要走就走远点!老子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做了徐太太这二十多年来,索性撇清关系,不跟丁家的人往来。在上海,就连许多跟她熟络的人,也只知道她是徐太太,芳名宝琼,并不知道她娘家姓丁。

丁木子让徐太太蓦然有了思乡之意。她意识到自己失神,假意打个哈欠,“上了年纪就是容易走神犯困!”一面猫似的伸个懒腰。——她养的那只名贵的蓝眼睛金吉拉,此刻“喵呜”一声跳到她的膝盖上来。丁木子赶忙说:“姑妈要是累了,我就不多坐。回学校还要换三趟公交车,十几站地,太晚也不好。”

“不急不急,”徐太太摆摆手,招呼丁木子再吃几颗荔枝,又往她的手里塞一把巴旦杏。她再开口时音调也更低沉些,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许久没吐露过的家乡话。在上海并不少四川人,可不知为什么,徐太太宁愿说一口夹生普通话,也从不拿四川话和他们打交道。好像不用那一方的语言,她被语言所塑造的那个身份也就随之抹去,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新人。然而这方言依然包裹在她的瓷白紧实的身心里,就像水果糖里浓甜的注心,咬开一条缝,就丝丝往外渗,宣布它才是主宰一切的灵魂所在。徐太太原本就像颗乳白的酒心巧克力。

“在上海住得慣不惯?书还念得下去?”“基本上习惯了。书念得不好,基础差,跟不上。”“不要紧,本来你老子供你上大学,也不是要你念出个金科状元。”“毕竟家里花了大价钱,不念出点名堂不好交差。”“那就看你老子是要满分成绩,还是要乘龙快婿。”徐太太扭过精巧的头,饶有兴味地盯着丁木子的脸,蜜蜡色面皮里泛出几许晕红,如同一点胭脂不小心掺在了新制的鸡油里。

“丁家人是各自打扫门前雪,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会子悄声来找我,到底有啥子事?”按照徐太太的理解,八百年不走动的亲戚,忽然登门拜访,必然有事相求。

丁木子被徐太太说得面上一窘。她抓起随身带的帆布书包,从里面取出一只十厘米见方的小纸盒子。盒子上封着邮局的封条,写着地址,盖着好几个邮戳。边角已经磨损了,看起来经历好几番发送周折。

“都怪我,见了姑妈只管说话,把正事儿给忘了!”丁木子将盒子轻轻放在茶几上,推到徐太太面前。“前几天爸爸从双石镇寄了这个过来,说是有人寄给姑妈的,大概不知道姑妈来了上海,还寄到老家茶馆的地址。爸爸原想给退回去,又怕是什么要紧东西,想到我在上海,不如寄给我,由我给姑妈送过来,免得耽误事。”

以为人家来讨东西,没想到却是来送东西的。徐太太有点怪不好意思。她眉花眼笑地说:“啊哟,这点小东西,又不稀奇,劳烦你们大费周章。我啷子谢谢你哎?”“姑妈不要客气。姑妈晓得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丁木子想来拿到包裹并没有动过,但好奇心是存了许久了。

徐太太伸手拾起包裹,初发地址是上海市徐家汇,发件人的名字被被雨水洇得看不清,还留了个上海市内的电话号码。

大约是年少时的同窗玩伴,某一天忽然想起她来,可是又失却联络许久,只能往旧地址寄一点旧物,试试能不能收到?可是丁宝琼当年离开双石镇也算轰轰烈烈,方圆几十里谁不知晓?然而,丁宝琼早年的确有许多追求者,收到的匿名情书不计其数,所以,或者是当年的某个暗恋者,突然间忆起青春时期爱慕的对像,遂寄物遣怀也未可知。

徐太太掂了掂包裹,有些沉重。该不是一摞热烈的剖白书信吧?当着侄女的面拿出来,还真有些尴尬。但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洒金小剪刀,细细地划开纸盒的四沿,又剥开一层白色的塑料泡沫减震纸,取出一个更小些的浅绛色木盒。木盒用细巧的金锁扣着,打开来看,竟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倒是棱角分明,熠熠生光。

“这人好奇怪,大老远的,给姑妈寄来一颗碳!”丁木子吃惊道。

徐太太觑眼儿看了看,笑说:“怪道你不认得,我跟你一样,小时候也是在双石镇的碳堆儿里滚大的。不过这不是碳,这叫黑曜石,一种火山熔岩。可以用来打首饰的。它还有个名字,叫‘阿帕契之泪。”

丁木子就着徐太太的手瞧了瞧,那黢黑的眼泪泛出透明的光泽,因为未经打磨,边缘锋利异常。在对着灯光的地方,能看到石头里有一个圆形亮点。徐太太把黑曜石从盒子里取出来,发现石头下边压着一张纸片。上面挺秀的字迹写着:“满月眼黑曜石,1976-2001。”

徐太太不免犯疑,又拾起邮局的递送单细看。寄件人那一栏,起首的一个字,看来看去像个“顾”字。姓顾?徐太太心里像被针尖儿刺了一下。

2

479路公交车的车厢里笼着一层昏黄朦胧的灯光,乘客们仿佛都睡着了,仲夏的上海也似乎在颠簸摇曳里睡去。丁木子坐在后排靠窗座位,扭头看窗外一闪即逝的街市和巷弄。她回想下午在徐太太家的情景,心里不免堵着一口气:“我巴心巴肝地去做好人,她还当我心头有鬼。”她又想起那颗据说叫做“阿帕契之泪”的黑黢黢的石头,以及告辞时徐太太神思恍惚的样子,不觉撇了撇嘴:“嘿,我看她才是心头有鬼!”

上海是个最具烟火气的城市,然而精敲细算的老到世故里,又有几番闪闪烁烁、捉摸不透的旖旎风情。丁木子的眼光掠过路边的海鲜大排档,路过掌灯时分依然滴着露水透着鲜嫩的水果摊子,又掠过有进出门铃便叮叮当当的小食店,以及一蓬蓬一簇簇的高楼广厦,她想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徐太太虽然在双石镇的名声不太好,但终究也不是个下流无耻招人嫌恶的人。她就像丁木子在电车里、街道上甚至广告里看到的那种上海太太,哪怕出门买个菜,也要穿上香云纱斜襟低开衩旗袍,戴上水嫩葱绿的翡翠镯子。矫情是矫情了些,但心地并不坏。

临走时,徐太太让丁木子留下在学校的住址:民族大学宿舍楼48楼204室。还要去了宿舍的电话号码。丁木子想不通姑妈要她的地址有什么用,看样子以后也不会再往来。也许是出于礼貌吧。

电车驶过“民族大学”站,又过了两站,在离民族大学北门不远的芳园西路站,丁木子才随着推推搡搡的乘客下了电车。向晚下起毛毛雨来,细密的雨点落在脸上凉津津的。而城市在雨中愈发地生疏模糊了。

丁木子不觉加快脚步。沿芳园西路往北走几百米,路过几家水果店、杂货店、运动服装店和一家永远挤挤攘攘,以卖生煎和鸭血粉丝汤闻名的小食店,在点着橘色灯光的“宜而爽”内衣店向左拐,进了一条巷弄。这巷弄里是几十年的老式居民楼,因为地处大学附近,有许多单间和套间租给不愿意住校和来此考研的学生们。地方虽小,但这几年房价涨得惊人。一个十平米的小单间,一个月也要800块。套间就更不用提。

坐在巷子口卖小玩意儿的大妈看见丁木子,笑吟吟地问:“回来啦。”不知为什么,丁木子被问得有些臊。她一低头,蹬蹬蹬跑过巷弄,一口气跑上一幢旧居民楼的5层。这是一套小两居,统共不过六十余平米,但在上海的这个街区,已算是奢侈住所。衬着瓷青的夜,屋子里的灯光像颗鸡蛋黄,暖融融的。丁木子走到洗手间,解开头发,取下一张毛巾将濡湿的头发和脸擦干。她在镜子里看见因夜色和雨水而显得含着泪似的一双眼睛,觉得有些俏皮。

丁木子心上轻悠悠的,信步穿过窄小的客厅,走向里屋。她听见有人挪了一下凳子。书房兼画室的那间屋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影从门后闪出来,哗一声不由分说把丁木子搂在怀中:“哎呀,我就知道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丁木子嗔道。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节油气味。

“我还当是我的拉布拉多犬。”那人说罢嘿嘿笑起来。

丁木子甩开他的手,恨恨地说:“你的拉布拉多犬能开门,能买菜,能洗衣呀!”

“开门倒是能开,买菜洗衣却很不好说。”唐骞一脸坏笑盯着丁木子:“不过反正就是养只爱犬,又不是讨个媳妇儿!”

丁木子剜了他一眼,自顾自走进书房,在画架边坐下。“把你的拉布拉多带来,我以后懒得管你!”架上是一幅有人物的风景图,才起了小稿。几个身着华服的人站在池塘里,池水没上他们的膝头,可他们却毫不介意,相谈甚欢。池塘背后是茂密林丛,繁花浓郁,山峦的线条柔而脆。

唐骞第一次看见丁木子时,她就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坐在画架边,扭头看画,似乎有些气鼓鼓的。唐骞也在民族大学工艺美术系,比丁木子高两届。半年前的一天,他走进油画课的画室,发现一个穿着松绿色上衣、雪青色裤子的女孩,背对他坐在自己的画架前,也是这样散着黑油油的头发,几缕发丝在窗户透进来的风里一飘一飘。接着她转过头来,又是困惑,又像是生气似地说:“怎么能把女人画成这样子?”那是一幅临摹莫迪里阿尼的课堂作业,画上的女人长脖,凸肚,看起来忧伤无比,是莫迪里阿尼即将生产的情妇的画像。唐骞觉得眼前这女孩蜜蜡色的脸新鲜又干净。按他的作风,本该借此机会大谈法国现代派绘画和天才早逝的莫迪里阿尼,借此俘获无知师妹的芳心。不过唐骞这次什么也没说,只嘿嘿一笑:“我瞎画的。”

丁木子最初留给唐骞的印象是一团绿。十月的阳光洒在她的松绿色挖领小上衣上,那绿意于是随着光线流淌泼溅,把她的眼睛额头,裤子鞋子,手臂手腕,乃至她周遭的空气,她碰到的椅背画纸画笔,都染得绿莹莹的。他想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或者“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这样的句子来。后来得知丁木子来自川南小镇,就更觉得她是南方的玲珑天幕下一竿修长摇曳的竹影。

竹影原本适合隔着纱窗看的,那样才生动,才神秘和富于情味。一旦移入室内,就变成了呆眉呆眼的盆栽。

唐骞追求丁木子,一开始并没那么认真,这一点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她是美的,但美得合乎分寸,完全算不上绝代佳人。唐騫更爱的是她的天真无知:对城市无知,对世俗无知,对艺术无知,对恋爱无知。她不似那些聪明的上海小姐,你才走了一步棋,她已看到了后三步。哪怕对于性的方面,她们也什么都知道,当然也可能是不懂装懂。唐骞最恨女人自作聪明。丁木子的无知,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见识浅薄,但在唐骞眼里,却有一种原始的蛊惑力,引人去打磨、启发、雕琢。

一开始,他们不过是在灯光昏暗的校园林荫道上拉拉手,或者坐十几站电车到人民广场的电影院看场电影。慢慢地,唐骞感到一切渐渐脱离了控制。这个初来乍到的外省女孩,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她好奇地打量,顺从地适应,飞快地学习着。尤其是对于刚刚展开的恋爱的世界,她投入了最大的专注力。每当他们的恋情更进了一步,唐骞觉得可以在这个阶段稍稍喘一口气,她望向他的脸上的表情却总像个求知若渴的孩童,每每在问:“那么,接下来怎么样呢?”让富有知识和经验的大人抵抗不住虚荣心的诱惑,不得不继续把一个新奇的世界指给她看。于是,从拉手,到拥抱,到接吻,到抵死缠绵,到秘密同居……他们的恋爱火速推进。唐骞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棵翠竹已经翩然步入纱窗,和他同枕共眠了。

唐骞有时候想,她要不就是太蠢了,蠢到轻易让人占尽了便宜。要不就是太聪明,聪明到任何智谋手段心机都那么不着痕迹。

丁木子抬起头来看着唐骞,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去姑妈家了,给她送包裹。你猜包裹里寄的是什么,原来是块石头!”

“你姑妈多大了,也要演一出《石头记》?”

丁木子扑哧一笑。“怎么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吧,不过看起来显小。在家里听说姑妈在上海过得多么好,双石镇多少人眼气。可我今天去看,她那个家,也就是个黄金打的笼子。”

“黄金打的笼子你都看不上,回头我家那破草屋你就更看不上了。”唐骞拉了把凳子,笑嘻嘻地在丁木子对面坐下。

丁木子一撇嘴:“谁要去你家!”

“我妈妈这周末让我带你回家吃饭。”唐骞说。“难道你不想去?”

丁木子吃了一惊。她和唐骞恋爱的事,除了同居有点操之过急以外,论理也算光明正大。但不知为何,双方心里都有些忐忑,好像做错事似的,一直瞒着家长。半年以来,丁木子既没有向双石镇的父母透露只言片语,唐骞也从未考虑过向家里禀报。

“你为什么跟你妈妈说了?”丁木子心里紧张掺着惊喜。

“她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不肯,只好把你供出来了。”唐骞耸耸肩,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丁木子又吃了一惊。“要把谁介绍给你?”“好像是爸爸同事的女儿,在德国留学,学经济的。”唐骞皱了皱眉头,对这个话题表示不耐烦。“你也知道,我最讨厌那种学富五车的知识女性,尤其是喝了点洋墨水的,满嘴外国词儿,一说话哇啦哇啦,听也听不懂。还是你这样的好,又会开门,又会买菜,又会生气,还可以做模特。”“做什么模特?”“下学期我们开人体写生课,你正好在家里给我做裸体模特!”“没正经!”丁木子鼻子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要走。唐骞抓住她的手,摇了摇柔声说:“好啦,好啦,不过是去妈妈那里应个景。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小气,丁木子回身在唐骞额头上亲了亲,搂着脖子坐在他膝盖上。两人都凝视着对面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

一个想,“真塞给我个留洋女,打死也不能要。”另一个想,“只怕他妈妈不会喜欢我。”

这天晚上徐先生回家,发现他的太太正俯身桌前,用一支小狼毫抄写《心经》。衣裳头发都如惯常松松懒懒,神情却自有几分严肃。徐先生见雪白的纸笺上压着一块光彩烁熠的墨色镇纸,脱口赞道:“好透亮的黑曜石!”

徐太太得意地一笑。她自然不能告诉徐先生石头的真实来历,只说是自己在二手市场上捡漏捡来的。徐先生趁机拍太太马屁:“好眼力!好眼力!”又说:“虽然黑曜石不算名贵,不如我前几天送你的那块和田羊脂玉,但这样的成色,也是收藏级了。”

徐太太眼皮也不抬,缓悠悠地道:“这几年我天南地北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你送我那些,不过哄小孩子玩儿。今早上我出门买早点,楼下卖豆浆油条的李妈妈戴个紫罗兰翡翠镯子水头都比我的好,我现在出门只好一身素净,不好意思说自己家里做珠宝生意!”

“可别这么说,我给你的,哪一件市面上不值十好几万?”

“市面上是什么价,你懂门懂道地买回来又是什么价?只怕十分之一还不到!你要真是个平头百姓从商店里买的,我也领这个情。”

徐先生讪讪道:“无论如何,也算是稀有之物,寻常人家不常有。你看我前天给你的羊脂玉貔貅,温润厚重,雕工也好。”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又不能戴,沉甸甸地很是无趣。加之这貔貅凶神恶煞……”

“貔貅是种瑞兽,有嘴无肛,就像某些人,只进不出,聚财的呀!”

徐太太听出徐先生变着方儿说她小气,狠狠地瞪他一眼。

徐先生又赔笑说:“太太这两年索斯比、佳士得这些大拍卖行转多了,眼界也高了。可我只是小本生意,买不起什么翠玉白菜的!”

“现在承认是小本生意了,早先结婚的时候怎么说?我要个月亮你都捞得下来!”

徐先生的确说过这话,但那不过是男人逗女人的陈腔滥调。他面露为难之色,好像有些惭愧,突然上前夺过徐太太手里的毛笔,在那未抄完的《心经》空白处刷刷两笔,口内喃喃道:“了不得,老夫只好兑现诺言了。”

徐太太一看,落款处果然被画上了一道金钩月。她推开徐先生,又气又笑:“小家败气的,画月亮也不给画圆整!”

“不能让你一口气吃成个胖子,下次再要月亮怎么办?我要一点一点慢慢地画!”

这会儿保姆来叫开饭,夫妻俩嘻嘻哈哈地坐到饭桌上。晚餐做的是生滚鱼片粥,竹笋炒虾仁、松仁玉米两样小菜,还有一客荷叶糯米鸡。因为是夏天,特意给徐太太做了一份加黄豆和花生末的四川凉粉。徐太太一边喝粥,一边心不在焉地拿眼睛瞟徐先生。他们的这桩婚姻,面子上是极为和睦的。徐先生是个生意人,对内对外圆融周到,有时候甚至还有一点幽默感。徐太太自从嫁给他,虽说不上锦衣玉食,经济方面从来没有担忧过。结婚二十多年来,徐先生每天回家吃饭睡觉,恪尽丈夫义务,比上班打卡还要勤恳。两人生了一个儿子,一年前送去纽约大学读书,据说很有指望拿到绿卡。唯一可惜的是徐先生人生得矮胖,又过早秃顶,一脸醉醺醺的猪肝色,不如徐太太理想的英俊体面。

说起来,徐太太对自己的婚姻还是得意的。如果没有嫁给徐先生,她现在很可能是双石镇上一个普通妇人,每天烧锅扫地淘米洗菜,养着一大堆儿子孙子,也许还会再生、再养。然而上海给了她施展才华的机会。“一个天生的外交家。”徐先生有次这样说她。她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精明细致,在大都会里派上了用场。他们初来上海的那会儿,生意上的多少交际应酬都少不了她出面。而她也好强喜功,恨不得把全上海的珠宝生意都揽到自家店里来,于是这几年,徐先生的事业可说是蒸蒸日上。

然而徐太太也有烦心事。她不是不知道徐先生在外头有女人。“这个矮冬瓜,腰子脸,居然还有女人当个宝!”她有时候恨得牙痒痒。她请过私家侦探,把那些女人的姓名地址照片身家底细样样查得清楚,以防有一天徐先生要离婚,手里握着对方出轨的依据,可以多分一些财产。徐太太清楚,在婚恋市场上,女人的价值是随年龄增长而下跌的,男人却正好相反。因此,对于外头女人的事,她连撒泼吃醋的气力都省了,一概装聋作哑,偶尔发现徐先生衣袋里的两张电影票根,钱夹里的不明汇款单,手绢上的口红印,只当作物证悄悄收起来。而她自己,好像中了“贞洁烈”的诅咒,越来越裹足椒房,懒于交际。因为徐太太的妖娆迷人,早已吸引了一批中产阶级里的崇拜者。正因为如此,她愈发要处处行得光明端正,不让人抓住一丝把柄,尤其不能让徐先生有怀疑吃醋的机会。她绝不会有出轨行为的。即便不能在力量上占优,也要在情感和道德上占优。说到底,她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天晚上吃过饭,徐太太躺到贵妃榻上做海藻面膜,不觉打起盹来。徐先生边看报纸边抽完了一支烟,想起去年从古巴带回来的雪茄不知放在哪里,回身到书桌的抽屉里去找。翻過来翻过去,发现最右边的小抽屉里胡乱塞着一团揉皱了的纸团,展开来看,是一张包裹邮递单,上面写着上海徐家汇某街某巷,寄件人顾某某,后面两个字被雨水洇得看不清了。还留着一个市内的电话号码。邮戳盖了好几个,是从徐太太的老家双石镇转寄到民族大学的。徐先生记得徐太太有个侄女在民族大学念书,但未谋过面。

此刻徐太太在客厅里喊:“峥嵘,给我拿块热毛巾来!”他把纸团揉皱,放回原处,轻声关上抽屉。他微笑着走向他太太,心里默记着那个电话号码。

3

丁木子在学校最爱上的是现代美术史课。教课的老师很儒雅,声音缓慢清越,符合丁木子对民国先生的想象。然而这两天,就连现代美术史课也失却了原有的况味。丁木子一边转动铅笔,一边盯着正在播放的幻灯片走神。那是一帧挺摩登的女画家的照片。这个女子天资聪颖,在现代画派上独树一帜。早年她拒绝学长的追求赴新加坡留学,后来又婉拒了国画大师徐悲鸿的爱,把一生都奉献给艺术。她刚回国那几年,一度是宋庆龄的座上宾,画作广受上流社会追捧,风头盖过男性同侪。可惜因为太过骄傲,得罪了当权的某人,致使晚景凄凉,甚至要靠捡垃圾为生。

教授当然不会讲得这么简略,丁木子零零星星就记住这些。至于她的画,那是中国最早的一批抽象画,笔触奔放浓烈,好像有一个热气腾腾但又辗转不安的灵魂,要从色彩里挣脱出来。

“我看她呀,是一步错,步步错。当初要是嫁给了那位苦恋她多年的学长,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坐在丁木子身边的余璐璐偏过头来跟她咬耳朵。

丁木子满怀心事地看了她一眼。

余璐璐是丁木子在民族大学的室友,两人同住48楼204室,也是丁木子在偌大的上海滩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余璐璐出生于苏州的茶商之家,是家里的独生女,貌不惊人但聪明伶俐,不怎么用功就可以轻松拿高分。在上大学之前,家里已经给她定下一门婚姻,对方是国防科技大学的学生,身高一米八一,从中学起就是学校里的篮球队队长,无数女生爱慕追求的对象。余璐璐长得虽不出挑,可打扮起来别致新潮,加之心思活络,热情爽利,往往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她和那个国防科技大学生经由家长撮合见面,两人共同看了一场电影,去定园的茶楼听一回评弹,路过平江路时下起濛濛细雨,于是躲进小吃店共吃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对方据说就已经不可救药地坠入爱河,分别时抓着她的手请她等他毕业——彼时余璐璐已考取民族大学,两人无法在同一个城市念书——大有相见恨晚、非卿不娶之意。

“他呀,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其实内里相当羞怯。他从小到大收到的情书不下数百封,可没有一个女孩叫他看得上眼。”余璐璐每次讲到这里,总是面露得色。

更让丁木子艳羡的是,对方的父母对余璐璐相当满意,声明只要余璐璐嫁过去,定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丁木子对去唐骞家拜访的事没有十足的把握,终于向余璐璐吐露实情,请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伴给自己出出主意。

余璐璐一只手托着圆圆的小下巴,捋一丝新烫的卷发放在嘴里咬着,喃喃地说:“我那会儿和国防科大见面,是双方家长先有了意,所以一切并不难。”余璐璐喜欢把她那在国防科技大学念大三的未婚夫简称“国防科大”。“不过,我听说上海人家最挑外地媳妇,你这次过去,少不得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最重要的是态度淡定,内心强大。木子这模样,倒是不怕人家看不上……”她像老先生审视青花瓷那样半眯起眼睛。

丁木子抬手打去:“别说装模作样的。你就说我该做点什么!”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看呀,你给你未来的婆婆带点礼物。她心情一好,也就不会太为难你。”

“带什么好?”丁木子对妈妈辈的女人的喜好感到茫然。

“太便宜的拿不出手,太贵的又嫌你铺张浪费,以后不会过日子。最好送点实用物。茶叶啦,香水啦,或者就送护肤品吧!”

丁木子在课堂上走神,一双杏仁眼不知盯着哪里的一束灰尘微光泛动,

顾正庭也看在眼里。他在民族大学教授现代美术史课已十几年,讲义倒背如流,每次上课不过是新瓶装旧酒,在老内容上翻出新花样。在工艺美术系,如同在每所大学的艺术院系一样,学生们不太重视史论课,尤其不喜爱读书,认为既与创作无关,也与未来的职业发展无关。站在讲台上,顾正庭往台下一看,十个学生里有五个在打瞌睡,三个在偷偷给旁边的男生或女生画速写,只有两个仰头认真看幻灯片,听他絮絮叨叨讲民国的文人琐事。其中那个坐得笔直,目光炯炯的女孩,就是丁木子。

然而顾正庭注意到丁木子,并不是因为她勤谨好学,或者美术史论成绩优异,而是因为他恰好兼任工艺美术系99级本科生的辅导主任,他可以接触到每个新生的详细资料档案。当他看到新生名录里,丁木子的出身地填写的是“双石镇”时,内心蓦地一惊。双石镇,一个于他有过太多牵绊的地方,每每回想,懊悔、恐惧、仇恨,以及掩埋在灵魂深处的一股天真的柔情,全都不自觉地向他涌来。那是记忆里的一座危险迷人的罂粟园,多年以后依然让他忍不住想去触碰。顾正庭自然而然对丁木子格外留意,虽然双石镇并不是只有一家姓丁。

下课后,丁木子和余璐璐正要并肩走出教室,去上下一节静物写生课。还在收拾教案的顾正庭叫住她:“丁木子同学,你近来上课精力不太集中,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声音温和,不乏师长威严。

丁木子立在原地一怔。她惊讶于顾正庭这么关心自己,甚至惊讶于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谢谢顾老师,我家里很好。”又急忙补充说:“我会改正的!”

顾正庭点点头,没再说话。

“顾先生也这么婆婆妈妈!”走出教室,余璐璐不屑地耸了耸肩。

丁木子去唐骞家拜访就在这个周日。她拿出自己攒下的零花钱,特意到人民广场的百货商店买了一款欧莱雅葡萄籽保湿抗皱晚霜,磨砂瓶里半透明的凝脂,闻起来一股略带酸涩的夏天的甘甜味道。丁木子唯恐显得乡气,挑了时髦的外国品牌。贵是贵了些,四百三十二块两毛三,相当于她半个月的伙食费。但丁宝振在金钱方面对女儿从不克扣,因此丁木子在上海的日子非但过得不拮据,还时常有些余裕接济她那大手大脚的男朋友。

當唐骞拉着丁木子的手把她带到父母跟前,丁木子把装着欧莱雅面霜的宝蓝色包装袋递给唐骞的母亲,而唐太太笑盈盈地看她一眼,大大方方地接过去时,丁木子心想,自己着实走了一着好棋。唐太太举着面霜端详半天,说:“年纪大了,确实要抗皱。这个法国牌子,以前倒没有用过。”又问:“你在哪里买的?”

“在人民广场的百货商店。”丁木子赶忙说。“伯母现在年轻得很。外国人都是在25岁开始用抗皱面霜。”

唐太太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丹唇贝齿,笑起来有点菩萨相。因为在高中做教师,讲话语调温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果决态度。唐先生是大学里的历史教授,“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脸容轮廓与唐骞很像,只是更加文质彬彬。见过面后,他向丁木子微微一颔首,转身到厨房里准备午饭去。

在上海,这恐怕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家庭。两室一厅的房子,统共不过六十余平米。两间卧室,一间供唐先生唐太太使用,另一间在唐骞读大学之后被改造为唐先生的书房。丁木子悄悄伸头一探,只见四壁累累地都是书,连墙根桌脚都堆得满当,因为天气潮湿,散发出纸张特有的腐霉气味。客厅是狭长的,沙发后面挂着一张吴湖帆的青绿山水,唯有它暗示出主人不俗的趣味。透过暗绿的纱窗,能看见对面紧挨着的另一幢老旧的楼房。从楼里伸出几根晾衣杆,挤挤挨挨地晒着被单、枕套、孩子的尿布,女人的裙子、内裤、胸罩,男人的背心和裤衩。学问书籍、吃喝拉撒、饮食男女,就那么毫不讲究地混搭在一起。两个女人忽然在楼上尖着嗓子用上海话对骂,于是世俗的感觉更浓了。

丁木子暗自拿眼前这般景象和姑妈家的精致小公寓相对照,不禁为教授之家的简促感到吃惊。与此同时,来时怀揣的浓厚自卑心理,也稍稍淡薄下来。

唐太太笑容可掬地往丁木子手里塞一把玫瑰葵瓜子。一边往豆青的小茶盏里倒茶,一边跟她说家常话,问她是哪里人,父母做什么工作,家里兄妹几个,学校课业如何等等,丁木子一一作答。唐骞倚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并不插嘴。在厨房里做饭的唐先生不时出来搭上一句,“双石镇,是在四川荣县吧。我知道,好地方,吴玉章的故乡。”

寒暄了一会儿,唐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绿茶配甜点,红茶配酸果,乌龙配瓜子。我这泡的是明前绿茶,得有些甜点来配!”又笑着向唐骞道:“你陪木子坐着,我到楼下拐角的杏花楼买点点心上来。”

丁木子和唐骞连说“不用不用”,可唐太太一转身早已出了门。

待到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唐骞溜身坐到丁木子旁边,搂住她的脖子:“你看,爸妈对你不错吧!”丁木子抿嘴一笑:“伯母挺和气,我倒是没想到。”“怎么,难道你以为她会绷着脸拿戒尺打你板子?”

唐先生出来招呼大家吃饭,发现唐太太出门还没来,讪讪地说:“她这个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丁木子暗自感叹,唐骞颇有些桀骜不驯,但唐先生却客客气气,一点不摆教授架子。

午饭四菜一汤,都是唐先生的手艺。原来唐先生下乡当知青时,住在一个老乡家里,那老乡烧得一手好菜,也把这绝活传授给他。唐太太在外面耽搁了快有一个小时,回来时果然拎着几样杏花楼的糕点:绿豆糕、桂花条头糕、鸡仔饼、杏仁酥。她走得气喘吁吁,圆脸因出汗而格外红润,进屋看见午饭已备,似乎忘了糕点配绿茶的事,把手上的东西往五斗柜上一甩,迭声说:“还等着干吗,饿了吧?快吃饭!”一边催促唐骞摆碗筷,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都怪隔壁楼的陆老师,拉着我绕山头,讲他家闺女准备出国念书,考英语、申请学校、找房子、家人还要出去陪读,真要烦死人!”又向丁木子道:“你唐伯伯今天亲自下厨,笨手笨脚的,你可不要见笑。我们上海菜,不知合不合你们四川口味?”

过后许久,丁木子还记得那一餐里有一盘青笋炒虾仁,粉白翠绿,苦里回甘。

父母没有给丁木子一份脸色,连唐骞都感到吃惊。他父亲唐教授是个书斋里的人,原本也该躲进小楼成一统,世间万事不萦心。可唐太太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家里的大事小情,她向来说一不二。唐骞知道唐太太想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事实上大部分上海土著人家都是如此:人品要好,学历要高,相貌要端正,最要紧的,要是本地人。在儿女的事体上,教授家庭也不能免俗。唐太太确实已经相中了唐先生同事的女儿,双方家长都觉得彼此符合要求。唐骞原本以为唐太太今天摆的是鸿门宴,把丁木子叫来明里暗里嘲弄一番,让她知难而退。可唐太太今天却亲亲热热跑前忙后,临走时不住地夸丁木子懂事乖巧,又把杏花楼的点心让她带回去分给同寝室的同学当夜宵吃。看来丁木子真是博得了唐太太的好感。

走进他们在芳园西路临时租住的小屋,丁木子的心踏实下来。她长吁一口气,心里说,还好,没出错,没丢人,他们并不嫌弃我是乡镇上来的。

唐骞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觉得可爱,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径直往卧室里走。“看公婆的态度,这丑媳妇还真是要的!”

丁木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笑道:“那个要去瑞典留学的姑娘呢?你不要了不觉得可惜?”

唐骞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愁眉苦脸地说:“我倒是想要。可我们家里,一切由唐太太说了算。谁叫你今天牢牢地俘获了唐太太的心!”

掌灯时分下起雨来。丁木子穿着一件及膝的大码T恤衫,站在窗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雨。她觉得外面好像起了一团浓稠的雾,挡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挡在清明的過去和不可知的未来之间,虽然那只是雨水在昏黄的路灯的折射下形成的光团。

她走到洗澡间冲凉,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窄窄的脸上泛出红晕,而眼睛却似乎噙着泪。每次看雨,都似乎把雨水接到了眼睛里。

她浑身舒爽地从浴室里出来。唐骞还在卧室睡着。丁木子感到肚饿,想起唐太太给的杏花楼糕点,正放在客厅的小茶几上。几样点心分别用牛皮纸包裹着,怪远的就能闻到甜郁的香味。她吃了一块杏仁酥,又打开一包绿豆糕。牛皮纸窸窸窣窣地拆开,忽然落出一个白色小纸团,里面裹着一小叠人民币。丁木子疑惑店家不小心把找零包进了包裹里。可她把那叠钱拆开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四百三十二块两毛三。白信笺上,是唐太太端庄的字迹:

木子:

你是个好姑娘,但你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家庭。请你理解。

丁木子一时没明白唐太太说的“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家庭,也没明白唐太太有什么要“请她理解”。在那一瞬间,她唯一领悟到的是,原来,唐太太忽然出门,并不是着急要给客人买甜点。她坐车去了人民广场,在百货商店问明欧莱雅葡萄籽抗皱面霜的价格,或者还去银行取了钱,又在路边小店换好零钱,一分一毛都清清楚楚,以便把这份不合时宜的礼物连同她不愿意领受的人情,如数归还。这是比拣三挑四或冷嘲热讽更彻底的拒绝。丁木子全身僵在当地,只感到心脏无限下沉。等到唐骞喊她的时候,发现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4

“伪君子!不折不扣的伪君子!”第二天,当丁木子把去唐骞家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余璐璐的时候,后者气急败坏,在寝室里拍桌子跳脚。“什么高知家庭,教授父母,我看只是徒有其表,比普通人还要封建、顽固、冷酷!”

丁木子的眼睛依然红肿着。昨晚,唐骞看到母亲的字条,只是尴尬地笑了一笑,说:“你别理她。”此后不再做声。丁木子悲凉地感到了:无论唐骞多么爱她,他首先是个儿子,然后才是个情人。

“他们嘴里不说,其实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外省人。可是在上海,他们那点身家又算什么?一样的在泥土里摸爬滚打过日子,他父母是教师,你还是大学生呢!看不出谁比谁就高贵些!”余璐璐气得喉咙里呼噜噜的。

丁木子蜷着身子坐在下铺床上,用一张薄毯子盖着双腿。呆了半晌,方才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在想一个故事。在我们双石镇,有个男孩和女孩,一个是供销社社长的儿子,一个是茶馆老板的女儿,打小青梅竹马。“文革”时,茶馆的老板不知道为什么,写信揭发供销社社长是反革命,导致社长被游街批斗,关在牛棚里自杀了。女孩的父亲禁止她再和男孩往来,男孩也对女孩的爸爸怀着深仇大恨。但他们还是很要好,打不听,管不住,经常偷偷地溜出家门,在河边或者小树林里见面。1976年“文革”结束,男孩的一个远房亲戚要把他接到城里,有人说是到昆明,也有人说是到杭州或者上海,女孩打算跟他们一起走。离家出走。她已经18岁了。她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把她反锁在家里,锁了整整一个星期。把她放出来的时候,她就像一个鬼。”

余璐璐打了个冷战。

“后来呢?”

“后来,据说她性情大变。她在父亲的茶馆里帮忙,招徕南来北往的客人。她和所有男人打情骂俏,声言谁只要带她走,她就跟他睡。她被骗了几次,但没有放弃。她父亲也管不了她。她一心只想离开双石镇。”

此刻丁木子脸色惨白,神色恍惚。余璐璐给她端来一杯红糖水。她感到这个故事和丁木子的处境并没有特别的关联。她不知道,丁木子故事里的女孩,正是她那“名声不太好”的姑妈、金丝雀一样被关在奢华小公寓里的徐太太。

几个星期后,当丁宝琼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现在她的寝室,还是让丁木子吃惊不小。

星期二中午,余璐璐趴在书桌上看一本时尚杂志,丁木子卧在床上闭目午休。她只在晚上才去唐骞的出租屋,并且近来有时候连晚上也去得少了。倒不是因为她不再爱恋唐骞,而是自尊心不允许。唐太太的字条像一盆冷水,把原本火热的恋爱浇得只剩下一点余热。

敲门声响起,余璐璐跳起来去开门。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挽着低低发髻、蛾眉淡扫的女子不由分说走了进来,把一盒瑞士夹心巧克力往余璐璐怀里一塞,“你是木子的室友吧。我来找丁木子。”

丁木子迷糊中听这声音有些耳熟,蓦地从床上坐起。徐太太比上次见时还要年轻三分,要说是她的表姐也不会有人怀疑。余璐璐站在丁宝琼背后,夸张地用唇语说了一个“WOW!”

“你这里倒是很干净。可惜我没上过大学,从爸爸家直接到了丈夫家,不然也想体会一下住校生活!”徐太太一扭屁股坐在下铺的床沿上。丁木子往里挪了挪,揉揉眼睛,困惑地问:“姑妈怎么来学校了?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徐太太头一歪,觉得丁木子精神委顿,似乎更清瘦了。她不便立刻过问,只说:“我今天出门看一场拍卖预展,想起你的学校就在附近,顺道过来看看你。起来吧,我带你去雅漾咖啡馆喝咖啡。”

徐太太来找丁木子,也是下了一番决心的。她悄悄留着那张邮递单,趁徐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拿出来反复展看。地址是上海市徐家汇某街某巷某号,寄件人姓顾,徐太太隐约猜到寄件人是谁,但并不十分确信。毕竟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在1976年的那个九月,给予她的心灵极大创伤的那件事,早已随着时间的冲刷慢慢从记忆里淡却。然而这颗满月眼黑曜石,让徐太太愈合多年的伤疤又隐隐作痛,就像陈年的风湿病,在每个梅雨霏霏的夜晚折磨得她无法入睡。痛楚、疑惑和愤怒,就像雨后生出的池塘边的杂草,而她仿佛又变回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丁宝琼,穿一身米色的的确良衬衫和海蓝色百褶裙,迈着小鹿一样的步子从供销社门前路过。她的青春和美貌在双石镇令人艳羡。

谁都认为她和顾正庭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顾正庭是供销社会计顾长声的独子,而顾长声和丁宝琼的父亲丁德铨是多年的至交。顾长声的妻子身体孱弱,常年卧床不起。顾长声工作繁忙的时候,就把幼子正庭寄放到丁德铨的茶馆里,托丁德铨看护。丁家孩子多,容易不那么寂寞。丁宝琼比顾正庭小两岁,两人几乎是在一起长大的。

在双石镇小学,顾正庭是少先队大队长,丁宝琼是宣传委员兼升旗手。“文革”在川南小镇来得较晚,并且对孩子们来说,那不过是逃课捣乱的一个好理由。镇上的小学和中学都停了课,一群小红卫兵趾高气扬在街上逡巡,有的甚至还结伴爬火车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顾长声和丁德铨不允许儿女做类似的事。在最混乱的那一段时间,是丁宝琼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光。双石镇有一座收购站,在收购站的二层阁楼堆满了从四邻八乡收来的旧图书。有线装书,字帖,也有课本,诗集,外国小说。看管收购站的李聋子是个和蔼可親的小老头。顾正庭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历史,既然学校里不上课,每天就到收购站的二楼上翻捡旧书,坐在书堆里埋头看上一天。丁宝琼为了不在家里带后妈生的弟妹,从茶馆里跑出来,也到收购站的二楼躲清静。少男少女背靠背,或者抵足坐在阴暗的光线里,一个人捧着《列宁传》或《苏维埃革命史》,另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翻阅插图本《红楼梦》。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孩童时两小无猜的兄妹情慢慢地在收购站二层霉灰飞舞的旧书堆里变了味儿,一个拿眼睛偷瞟另一个,对方的脸上会悄悄飞起两团红晕,不小心碰一下胳膊或手指,隔着衬衣也能有一股触电似的刺激的新鲜感。

顾长声出事那年,双石镇的中学已经恢复了上课。也许是地处偏僻川南的缘故吧,“文革”在这个小镇上制造的震动并不那么强烈,尤其愈到了后来,政治色彩愈为淡薄,一笔笔算的都是人情账。丁德铨的茶馆曾经是镇上开批斗大会的地方。几张平时供人搓麻将的方形茶桌拼起来,被批斗者反剪着手肃立其上,接受人民群众排山倒海的辱骂。然而丁德铨本人既不偏向当权派,也不偏向造反派。他从没在群情激动里跟着喊一句口号,也从没向那些站在台上受折辱的人戳过一次手指。相反,每次批斗大会之后,众人渐渐散去,他会默默地将受批斗者带到茶馆后院,给他们端一盆热水洗脸,天冷的时候还捧来一碗热粥。末了一个个送出去,关牛棚的关牛棚,回家的回家。因此,当丁德铨写信告发供销社会计顾长声为了给妻子治病挪用公款,徇私舞弊,挖社会主义墙角的时候,镇上的人没有几个是不吃惊的。

关于丁德铨和顾长声的反目,私下里也有一些传言。有人说顾长声的妻子病重那几年,有一段时间,丁德铨的续弦、丁宝琼的后妈时常到顾家看望,送糕饼汤水。大部分时候坐坐就走,有时候也留下来跟顾长声扯家常。有一次,镇上的一个傻子看见她从顾长声家的后门悄悄跑出来,头发乱糟糟的,上衣也没有扣整齐。不过傻子说的话,大家都觉得不足取信。还有一种说法,顾长声向镇长建议在双石镇修公路,还亲自画了修路地图,这条路恰好要经过丁德铨的茶馆。也就是说,要是修路,阻拦社会主义建设的丁家茶馆就必须从双石镇消失。

批斗顾长声,是“文革”在双石镇的最后一个小高潮。批斗地点不在茶馆,而是在供销社的天井里。文弱的顾长声在扔向他的臭鸡蛋、西瓜皮和烂菜叶里抖抖索索,在气势汹汹的拳打脚踢里几乎便溺。有人看见丁德铨也去了,从头到尾铁青着脸,攥紧拳头,没说一句话。

丁宝琼厌憎自己的父亲,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已经十六岁,通晓了一点人情世故,即便通晓得并不透彻,也知道这是在“借刀杀人”。她偷偷地和顾正庭到牛棚去看顾长声,用军用水壶给他带去半壶米汤。顾长声半闭着眼睛瘫坐在地上,朝两个孩子咧嘴一笑。他们都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在这之后,虽然丁德铨严令禁止,丁宝琼继续和顾正庭来往,只是背着家里人。那一年,顾正庭卧床多年的母亲也离世了。不知因为怜悯还是负疚,丁宝琼感到自己对顾正庭的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烈。明里,在学校,在食堂,在马路上,他们哪怕相遇也行同路人。暗里,他们却在人迹罕至的小竹林、打谷场,尤其是在收购站二层阁楼偷偷幽会。李聋子坐在一楼的藤椅上打盹儿,散发着霉味的旧书堆成的小山为幼嫩的情欲建立起天然的屏障。丁宝琼躺在一堆讲述社会主义农业建设的宣传册上,闭上眼睛迎接顾正庭湿漉漉的嘴唇。从天井透进来的金色阳光爱抚一样地洒到她的脸上。

“文革”结束那一年,顾正庭在苏州的一个远房亲戚写信到双石镇,要将他接到城里去。顾正庭正好可以在那里参加“文革”后的第一届高考。与此同时,丁宝琼发现自己怀孕了。既然丁德铨绝对不会同意女儿和顾正庭的婚事,丁宝琼斩钉截铁地告诉顾正庭,要走,带她一起走。

顾正庭若有所思地盯着丁宝琼的眼睛,有一两分钟没有说话。最后他说:“好,一起走。”

“你发誓不会抛弃我?”丁宝琼问。

离他们站定的地方不远有一个煤炭堆。顾正庭随手捡起一颗黑漆光亮的煤炭,递给丁宝琼:“以这块经过几百万年形成的煤炭发誓。”

在做了二十多年的徐太太之后,丁宝琼想起这段对话依然手颤心悸。她一直没有揣摩明白,顾正庭当初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如果是真情,后来发生的一切,他都欠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是假意,那么正像她父亲丁德铨咬牙切齿地宣称的一样:“他是在对丁家进行报复!”

她第一眼看到丁木子带来的黑曜石时,并没有马上把它和这段往事联系起来。直到过后好几天,这颗由姓顾的人寄来的石头才变得愈来愈惊心刺目。她仔细辨认投递人的地址,然后刻意打车两次经过那个地方,发现那只是一家比较偏僻的邮局。她想试试寄信人留下的电话,但又不敢贸然直接问过去。她把电话号码最后一位改掉,拨通了,对方说,这里是民族大学。

在雅漾咖啡馆,徐太太撮尖了嘴慢慢地喝一杯卡布奇诺,丁木子则用吸管搅动着面前的一杯蜂蜜柚子茶。

“我看你有些事情不高兴,可不可以对我说?”徐太太知道,想要丁木子对自己推心置腹,必先解开她的心结才行。

“没什么……只是和男朋友有点小矛盾。”

“哟,交了男朋友啦。说给我听听,姑妈是过来人。”

不知为什么,丁木子突然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姑妈有了亲切感。她吞吞吐吐地把和唐骞的恋爱以及去对方家里的经过讲了一遍,徐太太之前的倨傲荡然无存,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满脸同情和理解。说到最后,丁木子枕在她瓷实的手臂上呜呜哭起来,虽然徐太太还一个字未说,她已经觉得姑妈是全天下最懂得她的人了。

“恋爱的事,父母的意见是最不要紧的。”徐太太摸摸丁木子的头,慢条斯理道:“当初我嫁给徐先生,全家人反对,我爸爸气得要撵我出门。可我一直觉得,是他把我从龙潭虎穴里救了出来。我嫁给他这二十多年,几乎没有后过悔。”

丁木子似乎从徐太太的事迹里获得了希望和力气,用手巾拭干了眼泪。徐太太软语劝慰一番,末了轻声道:“你也不用太死心塌地,这种酸腐知识分子家庭,上赶着巴结我我也看不上!以你的模样身段,又是大学生,只要人在上海,姑妈就有好的介绍给你!”

丁木子低下头去喝蜂蜜柚子茶,不答话。

徐太太遠兜远转,终于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上来。“说起上大学,你跟我说说,你们工艺美术系上些什么课,教课的老师是谁?”见丁木子眼含困惑,又说,“我有一个牌友,女儿比你小两岁,快高考了,也想考民族大学的工艺美术系。我给她打听打听情况。”

丁木子暗想姑妈这人还真够热心,一会儿过问我的事,一会儿过问别人家孩子考大学的事。她把系里本科生的课业安排一一道来:“本科生第一学年有五门必修课,基础素描、基础造型、大学语文、设计理论、现代美术史,对了,还有一门思想政治。教素描和造型的是罗池教授,他也是上海很著名的老油画家。八十年代那些描写上海摩登女青年的油画,就是他画的。教大学语文的是中文系的蒋珊教授,很年轻漂亮,出口成诵。教设计理论的是工艺美术系的系主任张勋,怪严厉的。教现代美术史的是顾正庭教授,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丁木子讲到这里,发现徐太太的一双妙目闪闪发亮。

“这位顾老师,长相什么样?”

“四十岁上下,高高瘦瘦,很儒雅,很斯文。”

这回轮到徐太太低头用小银匙搅着残余的咖啡,不说话。

不久,徐太太唤侍者埋单,笑道:“你回学校吧,我也该回家了,徐先生今天晚上还要宴客。”走出雅漾咖啡馆,又拉着丁木子的手嘱咐:“有事情只管来家里找我。”

丁木子对徐太太心怀感激,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现代美术史每周一和周三上午上课,在6号教学楼304。” 徐太太早已扭头走了,只当未曾听到。

5

自从寄出那个包裹以来,顾正庭无数次埋怨自己一时冲动。但他又以一种私密的兴奋心情,想象这件事可能引起的后果。她可能根本收不到这个包裹,若是那样,一切就算白费。她也可能收到了包裹但不屑一顾。还有一种不可排除的可能性,黑曜石触动了她心底的往事。她会因为怨恨而前来指责他、质问他,也可能因为爱情再一次让他带她走。那他该怎么办?然而,只要想到此刻她有可能正在寻找他,顾正庭就觉得莫名满足。

自从父亲在牛棚上吊,母亲受到打击随之离世以后,顾正庭对丁宝琼的爱里就含着恨。也许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他不明白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是如何混杂在一起的。当丁宝琼像一颗剥开的莲子一样躺在收购站二层阁楼的旧书堆里,顾正庭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怒蹿的猛兽,只差一点就要将眼前的女孩撕得粉碎。他的双手抚过她的额发,阖上她的眼睛,卡住她纤细的颈项,在那里停留了几秒钟。他只想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不用太长时间,也无需太多挣扎——她信任他,甚至不会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有人到收购站卖废铁。李聋子在楼下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的手继续往下滑,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想到丁德铨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顾正庭感到快意。

那一年,他18岁,她16岁。丁宝琼绝对想象不到,这就是她人生第一段亲密关系的开始。

他对她说过许多情话,包括那一句“以这块经历过几百万年的煤炭发誓”,真真假假,他自己也说不清。但在十八九岁的那几年,他和丁德铨的女儿往来,只是因为那是一块禁区,他希望看到丁德铨受尽羞辱、怒不可遏。

丁宝琼怀孕了。他的心软下来。他决定带她走。如果他在这时候抛弃她,丁德铨在双石镇将颜面扫地,还有比这更狠的复仇吗?可是顾正庭不愿意将上一代的恩怨转嫁到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身上。所以,当他捡起一颗漆黑光亮的煤炭,递给丁宝琼的时候,他的心有七分是真诚的,另外三分,是犹豫不决。

然而这件事,并不完全由他自己做主。他在苏州的亲戚坚决拒绝接纳一个未婚先孕的年轻女子,写信告诉顾正庭:“已经给你安排好了考试,但要来,只能一个人来。”顾正庭思前想后,终于在没有告知丁宝琼的情况下,比预定的日期提前两天独自离开了双石镇。

他搭了一辆过路车到荣县,从荣县乘长途汽车来到成都,再从成都坐火车到苏州,四天三夜,随身只带着最少的行李。一路上,他几次在梦里看见丁宝琼披头散发,像个鬼一样,哭着对他说:“我怀过你的孩子!我怀过你的孩子!”

寄出包裹之后的一个多月,顾正庭开始做同样的梦,屡屡惊出一身冷汗。他决定,如果丁宝琼再次出现,必然要对她做出补偿。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个皮肤粗糙、凄凉苍老的丁宝琼。是的,她极有可能活得很惨,在偏僻守旧的川南乡镇,一个女人先怀孕后被弃,这样的名声能带来什么好下场?他猜测她还住在双石镇,嫁给了一个老头或者瘸子。直到某一天,他在办公室接到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的电话。“是顾先生吗?”“我是。”对方沉吟了一下,说,“你寄给丁宝琼的包裹收到了,我太太让我代她谢谢你。”如此挂断了电话。顾正庭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同时感到若有所失。

徐先生当天晚上招呼了一桌人来家打麻将,徐先生坐南手,顺时针依次下去是徐先生的老朋友周伯淳、他的发妻周太太,还有一位姓宋的,是仁济医院的外科手术大夫。徐太太先不上桌,亲自拾掇了两小筐樱桃,一盘杏仁,一盘奶油腰果,稳稳放在麻将桌的四个角上,然后坐在徐先生身后帮他看牌。

徐先生手气好,连和三把清一色。周太太粉面含嗔,嗲声嗲气道:“徐先生还说要请客,来了不到半刻钟,把我们的钱都快赢光了。徐先生的饭咱们以后可得小心吃,honey,你说是不是?”她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周先生,顺势打出一张四筒。

周太太年轻时被父亲带着去美洲转过一圈,回来后嘴里老蹦洋单词儿,honey,sweet,my god,oops,shit!周先生却斗大的洋字母不认识一个。他碰了宋大夫打的六条,又摸上来一张七万,看样子正好听牌。半晌才慢条斯理接茬:“不是徐先生要赢,是徐太太往那边一坐,太有帮夫运!”

徐太太笑着把身子一侧,离丈夫远一点。“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帮他?我就是输光了,也不一双眼睛看两家牌,给他递小道消息!”

徐先生嘿嘿一笑,摸起来一张幺鸡,又打出去一张九万。“徐太太牌风好,比我们男人更堂堂正正。”

下一把周先生对对和,接下来姓宋的大夫和了一把同花顺。宋大夫本来有点闷声闷气,一和牌变了话痨,连声抱怨今年夏天雨水多,人都病恹恹的,跳舞跳不动,电影院也没有什么片子看,总之无聊得很。

宋大夫四十岁刚出头,长着一只突兀的鹰钩鼻子,从某些角度看也算一表人才。他离婚三四年,结交了一些女朋友,都是露水姻缘,按照他的说法,断不能再“自掘坟墓”。他一个人住着外滩附近的一所大房子,家里雇了一个保姆阿姨。这些天,他姐姐和姐夫去肯尼亚办事,把五岁的小侄女寄放在弟弟家。保姆又要带孩子,又要拾掇家务,成天没有好脸色,搞得他很焦躁。

“那孩子天天捣乱,不合意就哇哇哭。真恨不得把她的嘴缝起来。幺筒!”

“你呀,再找个女朋友,就不会这么无聊了。”周太太把手里最后一张条子打出去,暗自得意做了一把大牌。

“不行,不行。”宋大夫愁眉道。“太年轻的,我嫌浅薄无知,没有共同语言。成熟有风韵的,又都名花有主了。”

打了两圈,宋大夫让徐太太打,自己坐身后帮她看牌。他这会儿兴致很高,徐太太每打一张牌,他都要指点品评一番。徐太太是场面上应酬惯了的,也不违拗,也不发表意见,该怎么打还是自行其是。天气热,徐太太挽了高高的发髻,露出一段雪白肥腻的脖子。时不时的,她感到宋大夫向她的后颈窝里呵一口热气。

若在平时,她会享受这微妙挑逗的刺激,把它当作对徐先生的挑衅。然而今天却觉索然无味。她厌倦了一切绵里藏针、指桑骂槐、逢场作戏。她甚至开始怀念那个嚎啕大哭的鬼一样的丁宝琼,二十多年前的夜晚,发疯似的寻遍双石镇每个角落之后,被面色铁青、颜面丧尽的丁德铨死拉硬拽抓回茶馆。她手足冰凉,腹中绞痛,用牙齿撕咬枕巾和被子。镇上的医生来了又走了,她觉得自己死过一回,她感到身体里多了一团空洞。

至少,她还可以痛,可以失去,可以撕心裂肺。

徐太太下了牌桌,还让宋大夫打。另外三个人牌兴正浓。她去靠坐在沙发上,拿樱桃逗蓝眼睛的金吉拉。小猫追着血红的樱桃玩耍,毛茸茸的肉爪子一掀一掀。

徐太太来学校过后没几天,唐骞告诉丁木子要搬家。“搬到哪里?”“把出租屋退了,回家住。我可忍受不了學生宿舍里的臭脚丫子。”丁木子想起唐骞家拥挤促狭的书房,不明白他为何做此决定。“这里一个月两千块的租金,都是爸妈付。现在唐太太让搬回去,我也不能跟她硬犟。”唐骞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丁木子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出不来。大约唐家父母发现儿子继续与丁木子来往,索性断了他的经济来源,看这虚无缥缈的爱情如何建立在海市蜃楼之上。当然,不住在一起并不代表恋情终结,唐骞也没有分手的暗示,但丁木子能预见在今后的日子里,即便她和唐骞仍在同一所学校上课,同一个食堂吃饭,同一条小径散步,亲密感的缺失加上唐太太日以继夜旁敲侧击、谆谆劝导,必让两人日渐疏远。

在年轻人的成长中,在他们自食其力以前,精明的唐太太紧紧地抓住了最后一次声明自己权威的机会。

“你先别搬,房租我来想办法。”丁木子从未像现在这么坚决。

她不是要和唐太太争儿子,而是要给自己争一口气。她不好意思向家里伸手,于是和很多同学一样,打算周末出去做兼职。余璐璐就做着一份初中家庭教师的兼职,每小时80元补课费,周末两天,每天三个小时。“内容不过是帮傻孩子解几何题,讲牛顿第三定律,写篇英语作文,最重要的是在家长面前使劲夸他聪明,而老师竟没发现这个小法拉第的潜质!”余璐璐潇洒地打了响指,“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

丁木子没有去做家庭教师,想到几何题、牛顿第三定律、英语作文,她就手心冒汗,着实不合适再去辅导别人。她托姑妈找了份baby sitting的工作,课余时间帮人带小孩,收入居然也很不菲。

徐太太做的是顺水人情。她介绍丁木子到宋大夫家baby sitting,宋大夫原本推托,表示保姆一个人勉强也看得过来,用不着再雇人手。徐太太在电话里娇叹一声:“木子是我侄女,非要打点零工勤工俭学。可是送到别的人家去,我又不放心。”对方赶忙说:“那自然另当别论。”

丁木子一周去宋大夫家三天,大都是保姆下班回家,宋大夫在外面有应酬的时候。她和小孩处得很好,才去了两三次,女孩已经对她依恋不已,管她叫“钉子姐姐”。她心里估算着,如此下来,一个月除了挣下房租,只怕还有余裕。可惜她的勤谨并没有获得想要的回报。没多久,唐骞突然宣布要去德国留学,即刻启程。人都走了,房子当然也没有续租的必要。

“学校里的交换项目,去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本来轮不到我,上一个要去的学生突然放弃了,于是派我去。”

丁木子知道这件事多少与唐骞家里有关,但她没心力计较。“马上就走?语言怎么办?你又不会德语。”

“到了以后,先上三个月语言课,然后到自由艺术系报到。”唐骞对此行踌躇满志,毕竟,那里是德国,诞生过博伊斯、里希特、基弗等等令人仰望的艺术大师。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芳园西里的出租屋见面,客厅里摆着几个已经收拾好的箱子。那幅人们在池塘里开party的油画,唐骞只画了一半。背景里一个穿着红色晚礼服的女人,下半身还是几条粗略的线,她仿佛只有半个身子的女鬼,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群体面欢乐的上流人士中间,居然也弯着杏核似的眼睛,露出惨淡哀愁的笑。丁木子缓缓在画架前坐下,背过脸去,无声啜泣起来。她的对面是一股强大的意志,无论她忍耐还是反抗,事情都会朝着那股意志所决定的方向发展,不会有任何改变。

唐骞摇摇她的肩膀,柔声说:“我到了德国就给你写信。每天写。”

在这一瞬间,她发现了唐骞的懦弱。唐骞没有办法拒绝唐太太,一旦家里停止供养,他立即搬回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巢,就像惊慌的小鸡回到母鸡的翅膀下。丁木子一度把唐骞的“听话”理解为城里孩子的“好逸恶劳”,不愿意养活自己,因此根本没有资本反抗。可唐骞压根没想过反抗,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拒绝,如何对人说“不”。当唐太太要他搬回家时,他没法说“不”,当家里因为显然的原因催促他去德国时,他没法说“不”,甚至当他已经决定要结束一段感情时,他也不能对丁木子说“不”。

于是使出他的惯用伎俩,虚假的柔情,虚假的承诺。唐骞就是一只软弱的毛毛虫,裹着一身天牛的壳。

丁木子一直以为自己依赖着唐骞,实际上是他依赖她。她一脸肃穆,抬头看到唐骞眼里近乎哀求的神色。他甚至连这哀求也不自觉。她按捺下心中升起的不屑,颔首说:“你写信吧,我会读。”她没有说:“我也会写。”

6

徐太太在家里翻箱倒柜,整个人钻进卧室里的紫檀木雕西番莲纹四件柜里,又一一拉开客厅里的小叶桢楠五斗柜的抽屉,最后从储物间搁置许久的陈旧的多宝柜底层拉拖出一只黑漆漆的手提箱来。她宽阔的额角沁着汗,双眼熠熠放光。

二十多年前,徐太太跟着徐先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双石镇的时候,手里就拎着这个箱子。箱子又小又轻,里面只装着丁宝琼的两套换洗内衣,两条裙子,以及用毛巾裹着的一把牙刷。丁德铨赌气到茶馆的账房里埋头算账,一手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震天响,整条马路似乎都能听见他愤怒决绝的算珠声。

丁宝琼脸上涂了一层很淡的胭脂,用发网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她穿了一身宝蓝色无袖连衣裙——请镇上的冯裁缝照着时装杂志的封面做的——雪白的臂膀被太阳晒得像要融化。她拎着小手提箱,面目清新地出现在茶馆门口,然后昂首挺胸,扭着臀部蹬蹬蹬走过双石镇唯一的一条碎石马路,向徐峥嵘下榻的镇公社招待所走去。

马路两旁,菜农挑着菠菜担子缓缓经过,五金店和副食品店正在浇水扫地,准备开门,男人在咳嗽,婴儿在啼哭,女人在家门口晾衣服、喂鸡、打骂孩子,一切如常,然而丁宝琼知道,一切也不过是假象。所有人都盯着她,这个丁老板家里不争气的、名声败坏的女儿,枉生了一副好皮囊,三年前离家出走了一次,现在又闹另一次。

热风让裙子的下摆缠住她的膝盖。新买的银色高跟鞋穿起来有点磨脚,丁宝琼的脚后跟已被打起了水泡。躲在浓密树阴里的蝉子还在拼命嘶喊,让她头晕目眩。

徐峥嵘正站在招待所门口,夹着黄鹤楼香烟的手指微微发颤,过早秃顶的脑门像抹了一层清油。当年他三十四岁,珠宝生意刚起步,身上背着几千块的借债。他有个富有的远房亲戚住在自贡市,徐峥嵘前去告贷,所乘的公共汽车在双石镇抛了锚,徐峥嵘滞留一天一夜,在茶馆里打发时间,遇见了丁宝琼。

她的腰上系着一块碎花围裙,走过来给徐峥嵘沏了一碗碧螺春。因为看他是外地人,遂问他从哪里来。徐峥嵘不大听得懂荣县方言,愣在那里。丁宝琼一笑,端来一盘盐水煮花生,用普通话说,送你的,不用钱。

徐峥嵘就是在丁家的茶馆里学会了打四川麻将。他边洗牌,便拿眼睛瞟丁宝琼。大部分时候,她百无聊赖地倚在柜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翻看苏联小说,《阿霞》或者《静静的顿河》。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徐峥嵘在亲戚处借到两万块周转资金。回程时又路过双石镇,这次他是刻意为了丁宝琼来的。他每天到茶馆里闲坐,从早上九点坐到茶馆打烊,有时候跟老乡打牌,有时候只要一盘盐水煮花生,慢条斯理地剥了吃。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丁宝琼也看出了点意思。她双手支在茶桌上问:“你究竟做什么的?”“做珠宝生意。”“来四川干吗?”“来借钱。”“接下来去哪?”“去新疆,然后回上海。”“什么时候走?”徐峥嵘的目光在丁宝琼含翠带露的眉眼上一扫:“这得看你。”

丁宝琼啪地扯一下围裙,扭身回到柜台后面去了。当天晚上,她和丁德铨摊牌,要跟这个外省人走。她冷冰冰地说,自己的年纪不小了,要为命运做一回主。丁德铨被她毫不理性的决定气得须眉倒竖,拍着桌子吼,要滚滚远点,老子眼不见心不烦。

一个月以后,他们在新疆领证结婚。丁宝琼顺理成章成了徐太太。

宝蓝色无袖连衣裙还稳稳地叠在箱子里,因为时间久了,衣料有些泛黄。徐太太把它拿到穿衣镜前比试,她现在较二十年前丰腴许多,这条裙子只怕再也穿不进去。她抖散裙子上的樟脑味,取出衣架,将连衣裙放到四件柜里郑重地挂起来。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家常旗袍,肉色的柔亮丝袜,一双半旧的漆皮高跟鞋。她没有化妆,刻意收拾得很随意,坐车去民族大学找丁木子。今天星期三,离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还有半小时。她已想好了,就说自己路过附近,发现有家川菜馆很正宗,叫丁木子一起吃饭。

这时候校园里格外安静,学生们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几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从她身旁经过,有一个回过头友好地笑笑,多么阳光的一张脸呵,就像曾经的顾正庭。

丁宝琼在6号教学楼门口踌躇片刻。离下课还有一刻钟,她打算站在楼前的洋槐树下,等他被学生们簇拥着从楼里出来时,远远地看上一眼。她觉得促使自己来这里的不过是好奇心,这个人过得怎么样?贫寒还是富裕?胖了还是瘦了?他有几个孩子?有什么烦心事?她觉得她一眼就能看出他过得是否幸福。

教学楼一层有台饮水机,教师和学生们可以用自带的水壶在这里接热水。丁宝琼从楼外瞥见饮水机有一边水管没有关牢,顺势走进去把水管拧紧。既然进来了,她又决定不妨去教室门口看一看,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她的高跟鞋踩在教学楼的楼梯和过道上,踢踢踏踏发出清脆又甘凉的声音。听见这声音的人,都觉这步子的主人一定性格爽脆、毫无畏惧。

踢踏踢踏声沿着左侧楼道上了三楼,在304教室靠近讲台的门口停下来。离下课还有十分钟,阻隔着她和顾正庭的这扇门就要打开,所有前尘旧事面临了结。丁宝琼忽然感到有些心慌。真是他吗?丁宝琼侧耳细听,一个男子正用缓慢清越的声音,讲述民国美术史。

“那个年代的艺术家也是眼光卓著的收藏家。比如说徐悲鸿,从赴法国留学的时期,就开始省出菲薄的生活费,搜购流散到欧洲的中国古代名画。他一生的庋藏据说有一千多件。”顾正庭也听到了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甚至在来者刚刚踏进6号教学楼的楼门,走过去关上一个没拧紧的水管的时候,他就听到了。

这脚步声如此不同寻常,在他听来又如此怀着淡漠的忧愁,以致顾正庭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一节课讲徐悲鸿,幻灯片放到最后一帧,台下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生还在仰头听课,几个男生已经开始一边看表,一边收拾桌子。顾正庭用眼睛寻找丁木子,她和余璐璐坐在后排,两颗腦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虽然这是女学生上课的常态,顾正庭还是觉得她们在秘密谋划什么事。

脚步声在附近消失了。没有人从窗口走过去。顾正庭嗓子发干,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象丁宝琼就站在离他一米远的门外,隔着门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夏日谷堆的热气。他想象她按捺着内心的伤痛与怨怼——虽然过了这么多年,这怨怼早该烟消云散了——,捂着胸口在那里,努力听清楚他说的每一句话,企图从每个字眼里寻找对他残忍的不辞而别的解释。他想象她已经准备好了一通激烈的斥责,却以无比幽怨的方式表达出来,她每看他一眼都是在他脸上扇一个耳光子,挖一道指甲痕。可他唯独想象不出她的面容,因为他无法在记忆里复现那个十六岁的,从他手里庄重地接过一枚碳石的丁宝琼。

然而他不紧不慢地往下讲。“1937年,徐悲鸿以重金从一位德国女收藏家手里买到了唐代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卷》。这是一卷白描人物群像,在中国美术史上意义非凡,悲鸿先生视为拱璧之珍。他在图卷上盖上一枚印章——‘悲鸿生命,把这份收藏看得和他生命一样贵重。

“五年后,日军空袭昆明,徐悲鸿在轰炸中仓促离家,临走忘了携带《八十七神仙图卷》。图卷在这次轰炸中遗失。徐悲鸿懊悔不已,乃至大病一场。他以为这幅图卷早已在战火里被人毁掉了,今生再也无缘得见。两年以后,他竟然打听出《八十七神仙图卷》的下落,以二十万现金和数十幅自己的画将它换回。

“他在失而复得的《八十七神仙图卷》上题诗一首:得见神仙一面难,况与伴侣尽情看。人生总是葑菲味,换得金丹凡骨安。从那以后,《八十七神仙图卷》一直陪伴着徐悲鸿,直到他离世。”

听到这里,丁宝琼鼻子一酸。她本来紧贴门边站着,此时悄悄退开两步,内心里情绪翻腾不知作何滋味。她想起放在案头的那颗黑曜石,即便在夜里也莹莹发出辉光,比最浓的夜色更漆黑,也更明亮。她几乎领会了它的含义,但她宁愿装作不曾领会。还有两分钟就要拉下课铃,丁宝琼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终点,并不是所有情感都能够了结,或者所有的残忍都有个解释。二十多年来,这是她和顾正庭相距最近的几分钟。二十多年来,她虽然活得左右逢源,光鲜明媚,内心里却始终有一个空洞。在这几分钟里,这空洞被填满了,被灌入了水银,愈来愈沉,愈来愈沉,仿佛要把她整个人从云端压到泥土里去。事实上,二十多年前顾正庭不能给予她的——不管那是什么——今天她已经不想要了。

顾正庭再次听见踢踏踢踏声,一个身材娇小但丰腴的妇人翩然从教室窗前走过,缓缓向楼道尽头走去。顾正庭只见到一个窈窕的背影。大约不是她吧?毕竟看起来很年轻。他怅惘地想。邻班的教授提前宣布下课,蜂拥而出的学生们很快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天向晚又下起雨来,上海的夏天就是这样,闷热,黏稠,潮湿。丁宝琼打着赤脚,散着头发,抱着金吉拉坐在飘窗前发呆。她接起一个电话,是宋大夫打来的,对方咕咕哝哝讲了一大通,她回得有一句没一句。不久就不耐烦地挂断了。

晚上徐先生回家,发现案头上的那块碍眼的黑曜石已被收走。他喜滋滋地带来一条八卦新闻:“听说那姓宋的最近坠入爱河,还宣布要好好谈一场恋爱!可他对我有点躲躲闪闪,我猜测,他是不是爱上了你介绍去他家做保姆的小侄女,叫什么来着,丁木子?”

徐太太埋首抄写《心经》,一双黑眼睛忽闪忽闪,懒得答话。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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