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

“毒草”在曾经一个历史时期是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这当然指的不是植物，而是书，是指那些不合时宜以及不合乎主流思想的书。回想起来，在那个时期，文学作品中不是毒草的少，大多数都是毒草，认为接触到了人就会中毒，尤其是青少年。

我三岁那年，“文革”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后来就开始烧书，要把毒草都烧掉，但是由谁来认定呢？却不知道，似乎人民群众都有权利认定，这就比较麻烦，响当当的香花总是比较少的，所以毒草的扩大化也就无法遏制。

社会上普遍烧书那会，我还小，只是一些模糊的印像，看着大堆的火焰当街燃起，兴奋得又蹦又跳。有一段时间，烧书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这在当时给那些读书人带来多大的心灵冲击，孩子们是不能理解的。许多年以后，“文革”结束，忘了是在什么杂志上，读到四川诗人流沙河写的一组诗，其中一首至今还记得：

夹鼻眼镜山羊胡

你在笑

我在哭

灰飞烟灭光明尽

永别了，契科夫

带夹鼻眼镜是契科夫的标准照，我小时候读过一本《打赌集》，是《契科夫文集》的第二十卷，不知是经历了多少波折，才劫后余存的，到我手里时候，封面、封底已被渍染得好似油纸般。估计流沙河当初是存有这套书的，让人家给烧了，他心中的绝望难以言说，以至于多年以后，还是耿耿于怀，当然这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遭遇。

烧书的风潮过后没几年，我就长到能读书的年纪了，可是这时候几乎所有的文学书都成了毒草，已经没书可读了。

人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尤其是孩子，那时候没有旅游这一说，坐火车都是少见经历，连少年天才聂卫平去上海参加了一次围棋比赛，都心存疑惑：为什么快车比慢车票价还要贵呢？慢车不是可以在车上多坐一会吗？

对外间天地的神往和想像，是人的天性，难以遏制，尤其对于孩子，这就需要书籍来满足。书里面有广阔的世界，有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经历的人生经验和传奇，打开书本，就跨进了一扇神奇的大门，如同坐了穿梭机，一脚就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一年级的时候，字还认不大全，偶然读了一本《水晶洞》，自此知道了书的好处。《水晶洞》是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开篇是渣滓洞逃出来个共产党，得到了当地少年许明、许华兄弟以及辜林的帮助。他们把青蛙剥了皮，挂在钩子上，弄死了追踪的狼狗。渣滓洞因为江姐的故事而广为人知，由此可以知道故事应该发生在重庆附近，但这只是引子，小说主体却是以许华、许明、辜林和坏孩子头邵希围绕着来山间别墅度假的科学家，其实主要是他的孙女玲玲所展开的一系列故事。

老科学家刚刚入住别墅，背包上的橡皮带子就被邵希偷割了去做了弹弓，恰巧许华在这座别墅的阁楼上藏着自己找到的几块水晶原石，翻窗而入被老教授误会，后来许华为了讨回橡皮带子和邵希又是打架，又是比赛弹弓打飞鸟，邵希还用上了练了多年的铁砂掌，中间又间杂着少女玲玲，直看得我这个小小少年心荡神迷。

这书是不是被定为毒草我不知道，似乎没什么道理成为毒草，但也说不准，那时候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道理嘛，谁也讲不清楚。但是家里也只有一个上卷，从上卷已经流露出线索说许华的母亲曾经在一个矿洞里干活，后来被砸死在洞里了，生前曾经从洞里带回过几块漂亮的石头，原来却是水晶。此时洞已经废弃了，而且被一个黑衣恶神父把持着，不允许许华靠近。许华和邵希比弹弓时，赢在打下来了一只麻雀，邵希不肯承认，认为是一只不该打的益鸟，所以两人必须去找回来认证。被打中的麻雀就落在水晶洞口，这是大家平日里都不大敢去的一个地方，那里有个阴森森的教堂。许华去找麻雀时，被黑衣神父喝住。许华由此起了疑心，又想起妈妈的死，一心要去洞里一探究竟。结果上卷就此结束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故事，逗得我心里直痒痒，却再也没寻到下卷。直到“文革”结束后，有一回在书店见到了再版的《水晶洞》，真想站在柜台前一气儿看完，只是当时已经工作，时间不允许，买回去又觉得是小学一年级的爱好，每月买书的钱很有限，想买的书又太多，当时就没买。数天后再去的时候，书卖没了，虽然也并没有想买的意思，可是看到书不见了，当时心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失落感。回头一想，其实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对成年的人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阅读价值，真正魂牵梦绕的是儿时的一份美好记忆。

就从这本书开始，我对读书的渴望难以言表。那时候借本书难啊，人家就是有，一般也不肯借给你，弄不好会落个“传播毒草”的罪名。大人们也常说，别乱看书，小心中了毒。偶尔借到本书，人家也怕夜长梦多，不肯多留，第二天就得还，只好大半夜地蒙着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连夜看出来。

读书真会中毒吗？还真会。

我小时候对神父的印象，即便不是特务，也是阴冷吓人的，就来源于《水晶洞》这本书以及一些电影，当然可能也还与一点经历有关。我小时候上的幼儿园，是建在济南高都司巷教堂里的，从教堂内部向上看去，在三四岁的小孩眼里，高高的尖顶一直通向天空，异乎寻常得高，与日常所见之房屋迥异，加之当时的社会氛围，四处里打派仗，在幼儿的心里带来一种极不安全的感觉，乃至有些恐惧。后来又读到小说里的恶神父，连坏孩子头邵希都怕他，估计不善，两个印象叠加，小时候对教会不免多有误解，视为邪神。小学我们班曾经有个外地转来的同学是基督教家庭的，全班同学都对人家有些歧视，我还和他打过一小架。

当时有几种书是不算做毒草的，鲁迅的书不是毒草，不过不适合少儿读。外國文学中高尔基有几部书还是可以流通的，比如《母亲》，还有《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有法捷耶夫的《毁灭》。还有就是我读了好几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如今这部书在俄罗斯青年中几乎无人知道；在乌克兰，奥斯特洛夫斯基则被指为“乌奸”，和我们说的“汉奸”是一个意思。但在当时这是革命文学的经典。就算这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还是有一些与当时氛围很不一样的情调，少年保尔·柯察金与林务官的女儿冬妮娅的恋情，曾经让多少少男少女神往，虽然他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已经成为了革命者的保尔和依然保持着资产阶级情调和生活方式的冬妮娅相互已经难以认同，但是这份情感的结局还是让很多人黯然神伤。虽说保尔后来又有了和同是革命者的美丽的丽达的一段爱恋，可总是觉得不如冬妮娅动人。应该说保尔的恋情一婆不如一婆，最后娶了看护他的护士，似乎也没什么文化。不过这种看法在当时是很危险的，要是说出来就得受批判。但我还是中了毒，是双向中毒。一方面内心对冬妮娅念念不忘，另一方面对革命者不能顾及个人私情深感认同，结果是人性和革命的双重失败。

后来读《水浒》，对遏制人性又推波助澜。

七十年代中期，我那时仍然在读小学，一个暑假读了两遍。在小说《水浒传》里，我发现英雄都不好色，好色的没大有正经人物，比如高衙内、西门庆。梁山英雄里只有王矮虎是好色的，但终究不是了不起的角色，有点像是丑角。大英雄诸如黑社会头子晁盖、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拳打镇关西的鲁智深、打虎英雄武松、拼命三郎石秀、顶级摔跤手浪子燕青都不好色。可是我却将潘金莲勾搭武松、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一节看了好几遍，多少还有些兴奋和同情，这让我内心大为羞愧。后来读到才子孟超被禁的《梁山三十六将》，将武松忝陪末座，认为此人道学得很、又心狠手辣，竟然觉得有些解气。这些年拍电视剧《水浒传》却是有点明着为潘金莲叫屈，至少体现了几分同情，倒是真应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古意。但当时有这想法自己都深感罪恶，自省是不是有点中毒的意思。

一直到高中，我都很难和女生主动说话，似乎就是中了《水浒传》的毒，终至于好酒无量，好色无胆，实在是屈得很。

成年以后，才明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人性基本的需求和美好。

说了半天读书中毒的事，其实是想说，读书中毒实则是无稽之谈，实则是因为无书可读，食粮过于单一所致，当年所中之毒，后来也都因为读它书而解，反而成了养料。犹如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良好的自然生态本就是万物竞发、草木竞荣，本不必纠结哪是香花哪是毒草，毒蛇出没处，百步之内必有解药。而恰恰是单一物种必为祸害，滑坡、山火如影随形。这就譬如吃饭，杂食者实则最健康，比着健康手册喂孩子，孩子绝不会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