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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手

2017-03-01阿微木依萝

中学生天地(C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妈骑手摩托车

阿微木依萝

骑手

阿微木依萝

荐读人:草 白

1981年生,居浙江嘉兴。作品散见《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散文》等杂志,部分作品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浙江青年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嘘,别出声》。

阿微木依萝,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走出来的作家,擅长散文和小说。她的文字里有一种陌生和异质,体现在她处理人生的苦难上:没有呐喊和呻吟,更没有煽情,而是以一种平静、淡然的笔触来描述,却又不失丰茂、野性和温暖。在这篇《骑手》中,你可以体会到她文字的自然随性、举重若轻。

有天下午,吉芝阿妈骑着她的五羊摩托到镇上加油。由于没有驾驶证不敢到街上瞎晃,车子只能停在加油站上方的公路边,她扯了几把干草盖着,生怕太阳把车子晒坏。

其实她很想将车子骑到镇上。

她六十五岁了。是个老年骑手。山区像她这种年纪学车的,不多。

她为什么六十五岁了还要当骑手,这件事得从她的儿子们说起。

她的大儿子菜饼先生三十多岁车祸身亡,人们怕她伤心,将这个丧子的消息一直隐瞒。菜饼先生的骨灰放在草路旁的山洞中藏着。她只知道大儿子出去做工,要好几年才回来。

这件事当然不能隐瞒多久。吉芝阿妈知道真相后哭了一个月。哭一个月对一个做母亲的人来说,不够,但她必须打起精神,因为她大儿子还留下一个很小的娃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扬起眼睛看奶奶的眼泪冒出来的时候,会伸手拍拍奶奶的肩膀说,不疼哦。

菜饼先生的骨灰后来撒在松林里,那儿的花香飘得很远,那儿的树木长得最旺。然而做母亲的很少从那条路上走,她的眼睛受不住林子里穿梭的长风。可是很多人表示不止一次在夜里听到林中传来老妇的哭声,听上去很像吉芝阿妈的,只有她才能哭出那种落魂的味道。但是,谁都不太肯定自己的判断,因为他们看到的吉芝阿妈总是精神极好,她还主动提起大儿子,说一些他小时候的笑话。

只有一种场合能看到吉芝阿妈掉眼泪,那就是丧葬场中,无论死者是长辈还是晚辈,她的哭声最响,每一次都把嗓子哭坏了,眼泡肿起来。

吉芝阿妈的丈夫死,她是不哭的。自始至终不哭。甚至有点悠闲的样子,扛着一根烟杆——这个时候她已经是个老烟鬼——坐在屋背后一座荒坟上。那荒坟被很多人坐得光溜溜的,像剃了光头,阳光落在上面还能闪光。吉芝阿妈坐得最多,有时她拖了一床草席顺着坟包铺好,躺在上面晒太阳。

我们说,吉芝阿妈,你快从那儿下来啊,你丈夫死了,为什么不伤心?

吉芝阿妈说,我伤心够了。

丈夫活着的时候,酗酒,打人,吉芝阿妈的脑袋上还顶着一个包。丈夫死的前三天,他还能跳起来打人。而这么快他就死了,吉芝阿妈说,她完全想不到,所以来不及为他准备眼泪。

吉芝阿妈下决心学车,那是小儿子出走以后,她再也不能有力气走到山下赶集,一狠心买了一辆摩托车。说起小儿子,她只能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要离家出走,再无音信。他走之后妻子也走了。现在吉芝阿妈要抚养三个孙子,哪有时间操心儿子的事情。

这天下午吉芝阿妈驮着一麻袋花椒到镇上出售。她顺便加油。她遇到我们的时候花椒已经卖掉了,手中提着两只半大的胶桶,晃晃荡荡从那头走来。我们当时不知道她在学车,还准备请她坐一程。谁知道她摇着双手很兴奋的样子说,你们跟我讲一下,骑摩托车下坡的时候双脚怎么放,人的身子才不往前冲。我感觉我的脖子都冲疼了。

吉芝阿妈就是像长颈鹿一样骑车的。她个子高,脖子也长,下坡又不能很好地收住身子,只能长长地伸着脖子往前冲。我们跟在她后面走,冒着一股冷汗。因为这个老年摩托车手,还不能双脚踩住脚踏板,她是一只脚搭在刹车上,另一只脚拖在地面,哗啦啦地冲到镇上去的。而从镇上回家,那些弯道的地方,她只能下来推着转弯,像卖苦力一样,弯腰驼背,擦汗也不是,喘气也不是,根本忙不过来。其实她可以拿儿子们留下的旧车子操练顺手再上路。它放在堂屋的一角,用大花布盖着。有人劝她把旧车子拆了卖废铁,他们认为堂屋里放着一辆死者的摩托车不吉利。吉芝阿妈表示伤心,她说世上再没有比这些人更绝情了,她说,这摩托车是她的命。

山顶荞麦花开的时候,吉芝阿妈也会到那儿坐一会儿,可能年岁大的原因,到那儿坐着坐着就睡着在石头上。那块石头其实很像她屋背后的那座坟墓,她坐在上面有点像根树桩。

她当然不能将车子开到山顶。但是她可以拼命地将它扭到半山腰。她对付车子用的是驯马那一套。眼看车子龙头掌不住,嘴里就会自然地冒出“乖乖乖……往左往左”的口令。

下雪天是吉芝阿妈最担心的,以她单脚骑车的糟糕技术想到半山腰驮一捆木柴,太难。

春天当然要好过一点,对于吉芝阿妈这样的老年骑手来说,天气逐步变暖,可趁此加强骑术。最让她焦虑的莫过于找不到合适的人当教练。尤其这个年岁的徒弟谁都不敢收。

那天晚上我们也准备劝一下吉芝阿妈,冬天又快来了,她的骑术还没有什么进展。她还是不能将另外一只脚熟练地搭在摩托车踏板上。去哪儿都拖着一只脚,鞋底在路面磨得沙沙响,仿佛她是带着自己的千军万马的阵势,也仿佛,那是她憋在喉咙的暗沉的哭声。

不等开口她已想到我们的目的。她笑着给我们倒了一碗酒,现在她能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就是这些酒水。

喝了一碗酒的吉芝阿妈很坚定地表示,她的双脚力气绝对不输给年轻人,并且,如果有必要来一场骑车比赛,她一只脚搭在车上也未必跑不赢我们。为了使人信服,她推着车子在外面的沙地上遛了一圈。

那之后吉芝阿妈总是一个人在场地上操练她的五羊摩托。实际上她可以去山下女儿家生活,那儿的条件不差,甚至在那里,她的摩托车跑起来更顺畅,说不定那只脚轻松就搭上去了。可是她不能去,对于在山上生活惯了的人,在山下根本不能自由,她吐一口痰,白亮的地板就脏了,她出去逛一圈回来,地板上又出现了乱糟糟的脚印,她在那儿不是去生活,而是去打乱别人的生活。更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越来越话多,女儿却不怎么说话,她们的话题很难扯到一起。这种疏远是天生的,她生的不是女儿,而是一条路,一条注定要延向远方的路。而她自己到了这个年岁,就像一间老房子,里边装满她的一肚子牢骚和没完没了的回忆。

吉芝阿妈的女儿会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上山,帮母亲找一些木柴,割两捆猪草,也会到大哥的那片松林掉一会儿眼泪,再到那位失踪者二哥的花椒地和荞麦地看一看。作为最小的孩子,她其实并不能完全感受母亲的遭遇。对于那架霸占了堂屋一角的旧摩托车,吉芝阿妈的女儿很伤心,她表示过无数次要拆掉它的意愿,母亲不准,为此她们闹了不少矛盾。她认为那不是哥哥的命,而是催命鬼。

她当然不知道六十五岁的母亲也有一辆崭新的五羊摩托,在她上山之前,吉芝阿妈已将车子推到邻居那儿藏起来。她不知道,一个前所未有的山区老年摩托车手正在诞生。

我们没有勇气揭穿,吉芝阿妈的手在抖,油门时大时小,她嗡嗡地跑在路上,就像一个哭坏了嗓子的人从这头冲到那头。

[节选自《骑手》,原载《红岩》2016年第 3期]

●阅读思考

一般作家在描写一个悲苦的小人物时,总会一味强调某种苦难,以及人物在命运压迫下的各种变形,语调是比较沉重和凄惨的。但阿微木依萝不同,她笔下的这个叫吉芝阿妈的老年妇女,即使在遇见最坏的事,比如丧子、丧夫时,她的悲伤都是抑制的,情感状态是复杂而游离的。读完文章,你能体会到吉芝阿妈的这个特点吗?你觉得吉芝阿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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