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俊立

我总以为父亲早已把故乡遗忘了，离开故乡四十多年，从未回去过，也从不在我们这些孩子面前提起。他难道真的把故乡遗忘了吗？

父亲兄弟姐妹七个，家里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尽管教书先生一再请求，才上小学三年的父亲还是哭着离开学校。回到家，父亲对我爷说：“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去东北，挣些钱好供弟弟妹妹上学。”爷和奶其实早就合计过要送一个孩子去东北，但让我大伯和我父亲谁去，爷和奶却总也开不了口。我奶从邻居家借来了2斤面，为父亲做了面条，奶为父亲盛了满满一大碗，父亲见弟弟妹妹端着盛满面汤的碗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把碗中的面条夹到弟弟妹妹的碗中。吃过晚饭，父亲独自站在院里，头顶一轮皎月。“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过了十五再走吧。”不知什么时候爷站在父亲的身后，声音伤感地说：“孩子，委屈你了。”父亲没有言语，只是望着天上的明月。第二天，父亲上路了，全家人都去送他，奶奶禁不住哭起来。“哭什么！娃儿也不是不回来了。”爷呵斥道。然而父亲看到爷的双眼也湿润了。父亲走了，他不敢回头，脚步坚决，心却沉重，他泪眼迷蒙地看着家乡的田野、树在眼前闪过。

卫生所里的人谁也没有说话，看着我的父亲哭泣，谁能去责怪一个17岁的孩子想家呢？

不久，生产队里有几个支边青年因为受不了苦和想家而离開，回到了老家，有人去找父亲一起走，但父亲拒绝了。

父亲到北大荒的第四年，奶奶便去世了，奶奶去世前最后一刻，仍念叨着父亲的乳名。那时队里组织一个开荒队要进新的开荒点，父亲是怀揣着老家发来的加急电报去的。开荒结束父亲被评为先进，当他胸戴红花站在领奖台上时，眼里含着泪。

我奶去世后的第二年我爷也去世了，爷临合眼前拉住大伯的手一再叮嘱：“你们兄妹七个只有老二在东北，将来你们一定要帮他搬回老家。”爷说这些话时，双眼含满泪水。

大伯一直在尽力完成我爷的遗嘱，几年前他为我们办理好回老家工作的手续。那天，我把事情对父亲说了，父亲半晌才说：“这里不是挺好的吗？为啥非要走？”

我无言，那一刻，我从父亲的双眼中读懂了父亲的心。北大荒这块土地已把他紧紧地系住，在这里有他人生的伤心地，但更有人生的辉煌。父亲两次被评为农垦总局劳动模范，多种奖励证书厚厚的一摞，这些都被父亲仔细珍藏起来了。

今年春节，我为父亲挂通了老家的电话，那边传来四叔浓重的山东话，那一刻父亲握话筒的手在颤抖，这是他四十多年中第一次听到亲人的乡音。四叔告诉父亲老家现在挺好的，父亲此时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嗯嗯答着。电话挂断，父亲眼里有泪，继而涌了出来。

父亲从来没有把故乡遗忘，故乡在他的心底深藏着，虽然他从来不曾说起，但乡情却始终是那样的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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