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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香

2017-02-15枕上貘

花火A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爹杜家姨娘

新浪微博/枕上貘

天亮了,梦醒了,她还是当年模样,爱恋着青梅竹马的少年,从未经历风霜与沧桑,无忧无虑,日日看落花多少。

作者有话说:一起写文的好朋友对我说,我们是作者,可是我们更要做讲故事的人。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故事里有透骨深爱,有缱绻相思,有不得已的痛恨,还有甘为牺牲。无论哪一种,都是爱情的味道。

(一)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连日的暑气退了大半,连空气里都多了一丝清凉。

将军府的二姨娘三姨娘坐在院子里嗑瓜子,抬眼看见新进门不久的四姨娘扭着身子出来。一个恨恨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另一个翻了个白眼罵了声狐狸精。

隔得这么近,四姨娘自然看得清她们的神色。心里得意,冲她们娇声一笑,扭着身子又进了屋。

嚣张的态度气得两位姨娘一个牙关紧咬,另一个掐破了掌心,都没了嗑瓜子喝茶水的心情,捏了帕子各回各屋。

三姨娘年轻气性大,喝了一盏凉茶才压下心头的火,捏着茶杯看上面的图案,嘴角勾了起来: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等到将军府再进了新人,看她四姨娘还能得意多久。

夜色初升,麦城春风街的花满楼,软语温香,笙歌燕舞,好一派纸醉金迷。

三楼的一间包间,隔了外头的攘攘熙熙,只有轻灵的琴音,抚慰身心。

红木大桌坐了七八个人,主位上坐着的年轻男人,微微抬了眼睫,看周围人脸上的陶醉,内心微哂。

琴音停顿,爆发出一阵掌声,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年轻男人垂了眼睫,盯着桌子上的一处,视线虚空。

突然就是一片寂静,男人心中疑惑,抬起眼睛。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隔着帘幕弹琴的琴师走出了帘幕。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不再说话。

美,太美。

眼前的女人穿红色绣金线裙裳,映着满室的烛火,金线生辉。乌发云堆,衬得肤色如雪般晶莹。长眉婉转,杏眼含情,微启的红唇像一朵盛开的花苞令人只想采撷。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做,但仍旧美得惊心动魄,攫走了现场所有人的视线。

她神色淡然,好像早已习惯众人的注视,微微欠身,转身就要离开。

陆恒出声叫住了她:“站住。”

这一声唤醒了现场人的理智,众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好奇与兴味。

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陆恒走到女人身边,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叫什么?”

“云娘。”

“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华灯初上的时候,三姨娘瞧见跟在陆恒身后的云娘,给自己送了个半仙的称号。

将军府里是二姨娘管事,一早接到了陆恒的消息,利索地收拾出了院子给新人居住。

云娘站在房间里,安静极了。

陆恒看着她,沉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先走了。”

云娘叫住他:“将军不在我这里过夜吗?”

陆恒头也没回,背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二)

将军府里有了五姨娘。

二姨娘三姨娘都是过来人,看见新人顶多心里酸上一酸,没那么难受。

可四姨娘不行,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烧得她彻夜难眠,第二天一大早带着丫鬟就闯进了云娘的院子。

云娘站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翠色的长裙装点姣好的身躯,雪肤花貌美的四姨娘自惭形秽,心头的火越烧越旺,一连串的脏话就往外飙。

云娘初时淡淡的,后来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蹙了眉转身回房,不想再理她。岂知这样愈发长了四姨娘的怒火,拉住她的胳膊扬起了手。

这个巴掌到底也没打下去,陆恒握住四姨娘的手腕,眉宇锋利。

四姨娘抖着身子,含泪道:“将军。”

陆恒甩开她,沉声道:“四儿,你过了。”

说完不再看她,环了云娘的腰肢,拥着她进房。留下四姨娘,委顿在地,灰败了一张好容颜。

陆恒当天晚上就留宿在云娘的房间。

陆恒在南窗下的软榻上躺下,云娘半拥着被子靠在床头。烛火透亮,淡化了他脸上的冷峻,多了几分清润。

良久,云娘开口:“将军,你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答。云娘轻叹一声,熄了烛火。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房间里只有云娘绵长的呼吸声。陆恒睁开眼睛,往床上的方向看了一眼。

为什么带她回来,陆恒太清楚。因为她袖口的云纹,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腕,名字里也有一个“云”字,还有她转身时候微微扬起的下巴,让他想到了她。

心头一阵疼痛,陆恒闷哼一声。心口疼的毛病是知道她没了的时候留下的,这些年来只要想到她,就会疼得厉害。可相思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宁愿年年岁岁心疼,也不能忘了她。

隔了几日陆恒出门,二姨娘携了三姨娘上门,说马上就要入夏,府里要做夏装,让她选选料子。

二姨娘和三姨娘看见云娘心情复杂得很。

同为府里的姬妾,见她受宠,心头自然不好受;可云娘性子好,不骄不躁,又生得好看,对着她的那张脸,心里也气不起来。

既然气不起来,那就好好地处着。大家同在将军府,低头不见抬头见,平平和和地过日子才是真理。

选好了料子二姨娘三姨娘也不着急走,就在云娘的花厅里坐着,边喝茶边聊天。

云娘问,府里为什么没有太太,只有姨娘。

二姨娘脸色一变,语重心长道:“云娘,太太是将军的逆鳞,谁都提不得。你就在咱们面前提一提就好,千万别到将军面前说。”

云娘不明所以。

三姨娘说道:“这件事我也知道得不清楚,只听说将军心里头有个人,几年前因着一场大火没了。将军喜欢她喜欢得紧,虽然没娶过门,可也发了愿,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太太。”

云娘心里不屑,心里住着一个人,可也不耽误他娶姨娘纳小妾。男人啊,都是说得好听。

晚上陆恒回来的时候,云娘正在点香。

她站在香案前,垂眼看着一座小小的三足博山炉,嘴角却升起了一层笑意。

这样的画面太熟悉,直直地冲进了陆恒记忆的最深处,在他心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他往前走了两步,她正好回过头来,清艳的容颜撕开陆恒的迷茫。

她是云娘,不是他念念不忘的她。

(三)

陆恒这天晚上梦到了她。

夜凉如水,她穿着最喜欢的翠色衣裙,站在院子里,说:“我是个坏女人,和何植定了亲,喜欢的却是你。可我不能再喜歡你了,我得去喜欢何植了。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能对不起他。”

他就站在她面前,隔着一道光影的距离,看着她以手捂脸,眼泪从指缝滑落。他想过去擦干她的眼泪,想把她拥在怀里,可他浑身僵硬得像木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着何植离开。

“将军,将军?”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莹亮,云娘举着灯火站在软榻前,关切地看着他:“将军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陆恒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全是汗。

云娘递给他一盏茶,他接过来,视线却停留在她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腕上,举着的茶杯有千斤重。

他抬眼看她,又似乎不是看她。

云娘抚了抚脸:“将军,在透过我,看谁呢?”

陆恒有片刻的狼狈。可云娘没打算放过他,反而愈加放柔了声音:“将军是在透过我,看太太吗?”

“太太”两个字戳到了陆恒的内心最柔软处,他掀身下榻,脸色沉肃:“云娘,‘太太不是你该提的。”

那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舍了命都不敢放下的人,她凭什么敢提她?!

将军府的后院消息传得快,还没天亮,大家都知道,将军昨天晚上半夜出了五姨娘的院子。四姨娘听了心里的郁气散了几分,中午多吃了半碗饭。

倒是二姨娘心里起了个疑问,得了空去了一趟云娘的院子,问她怎么回事。

云娘往博山香炉里添香料,闻言漫不经心地说昨日我在将军面前提到太太,惹得他不高兴了。

二姨娘恨铁不成钢,看着她的样子,一时竟然拿不准,她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

陆恒他手下的千户得了个大胖小子,满月酒请了他过去。席上多喝了几杯酒,也就有了几分醉意。

回家的时候快到子时,他身边没跟人,踉跄了脚步往后院走,迷蒙间看到假山旁蹲了个人影。一个激灵,酒意散了大半,他沉喝一声:“谁?”

素色的人影转过身,透过今夜的圆月,盈盈地站在那里。

“云娘?你怎么在这里?”自打那天她开口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有好几日没见云娘了。

云娘不说话,陆恒走过去,发现她的脚边有一个铜盆,铜盆里放着的全是祭祀用的纸钱。

“你在拜祭谁?”

云娘抬眼看他:“亡夫。”

陆恒跟着云娘回了她的院子,她身上还有烧过的纸钱特有的味道,盘旋在鼻翼间,经久不退。

云娘进门净手,转过脸看他:“将军是不是有很多想问的?”

陆恒不置可否。他从花满楼那种地方带回云娘的那一刻,就有了她身上会有很多秘密的准备。只是这些不可与外人言的秘密,他不打算探究。正如他不喜欢别人探究他一样。

“十四岁那年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是个顶好的少年。只是不长命,我们还没有成婚,他就没了。”

“他虽已离世,但你依旧念念不忘,看来你对他用情至深。”

“不,将军错了。”云娘嘴角慢慢地勾起,“我不喜欢他,从来都不。”

(四)

十四岁那年,云娘有另一个名字,叫云香。也就是在这一年,阿爹给她定了一门亲事。

对象是城南衣料铺子的少东,比她大三岁,名字叫何植。云香家开香料铺子,和何植,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云香不喜欢何植,任他是再好的少年,她都不喜欢。她哭闹着求阿爹,不要让她和何植订婚。

阿爹却是铁了心,见她闹得厉害,直接把她关了起来。等到放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成了何植的未婚妻。

订婚的第三日,何植上门。

她透过帘子看他。身量颀长,穿一身青衫,言语得体,五官清秀,不像是商家的子弟,倒像是私塾里的学子,透着一股书卷气。

可再好有什么用,她不喜欢,他就什么也不是。

订婚之后的云香很长一段时间都怏怏不乐。而记忆里的少年,被她用了极大的力气藏到内心的最深处。

她劝自己认命吧。不喜欢何植又怎么样,这年月里,麦城几个当家太太是靠着感情生活的。云香安慰自己,她老老实实地嫁给何植,握着掌家大权,生几个儿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好了。

何植做事周到细致,和云香定亲之后,逢年过节,隔三岔五,都会给她送些东西过来。或是几个泥人,或是一对耳环,又或是南边来的团扇。

云香每每收到,细细地看过,找了一个黑漆螺钿的盒子,都存了进去。

初夏的时候云香在书房里开了南窗,画窗前的一簇芭蕉。贴身的丫鬟小豆进来,说何家送东西来了。

云香屏气凝神盯着画纸,淡淡地问:“人呢?在哪儿?”

小豆指着窗外石径上站着的一道身影,说:“在那。”

云香凝眉看向那道挺拔的身影,呼吸一滞,手腕颤抖,墨汁滴到宣纸上,很快融成一片,毁了她一早上的心血。

隔着窗子看那道人影,云香捂着心口慢慢地蹲下来。她用了一个季节埋藏的情感,在重新看到他的那一刻,如大厦倾倒。

她不喜欢何植,她喜欢的少年叫陆恒。杜家在城郊有一处小庄子,庄子旁边是一座小私塾,陆恒就在那里读书。六岁那年她陪生病的母亲到庄子里静养,午后贪玩,溜到了私塾旁,却不料被柿树上落下的毛虫蜇得哇哇大哭。陆恒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采了一把草,治好了她的蜇伤,也从此,留在了她的心里。可她和何植定亲了,也就只能永远把他藏在心底!

她三个月没出杜家大宅,自然不知道,陆恒在三个月前失去了母亲。安葬了母亲的他身无分文,甚至还欠了邻里好几吊钱。没办法,他只能到何家做帮工。

何家少爷何植见他伶俐,留他在身边做长随。今日,是他第一次帮何少爷跑腿,给何少爷的未婚妻,送礼物。

往后的日子里,云香经常看到他,他总是来替何植跑腿,替何植给她送礼物,传话。

陆恒眉宇间越来越沉寂,也越来越沉默。

云香不敢面对他,只能躲在帘子后头偷偷地看他。看他一次,就要哭一次。哭完了,就劝自己,这是最后一回,不能再有下次了。可下次少年再来,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他。

(五)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云香想,她可能会真的忍不住,跑到阿爹面前,去求他和何家解除婚约。

云香没等到这一天,阿爹死了。

买香料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山贼,钱财没了,阿爹的命也没了。

云香生母早逝,阿爹虽然严肃,却很疼爱她。现在阿爹也没了,她真的成了孤儿。

杜家没了顶梁柱,乱得不得了。方姨娘趁机卷了家里的银钱和香料铺子的掌柜私奔了,在云香一筹莫展之际,是何植帮了她。

他一手操办起了阿爹的丧事,里里外外,周到得让人说不出一句错来。

三日后阿爹入土为安,云香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以手捂面。她知道,他就在身后,离着她不远的地方站着。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从今以后,她不能再喜欢他啦。

她要学着喜欢何植,也要嫁给何植。何植为她做了那么多,甚至还愿意娶她,她不能对不起他。

云香后来住进了何家。她一个姑娘带着个小丫鬟住在偌大的杜宅里,冷冷清清不像话,何植不放心她,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

她是真的想和何植好好过下去,学着去忘记自己喜欢的人,也努力地去发现何植身上的好。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十七岁那年,和何植的亲事正式提上了日程,定在了这一年的十月。

离婚期越近,她的心越是惶惑不安。九月十六那天,她实在心慌意乱得紧,瞒着何植,换了一身普通的装束,回了一趟杜宅。

她出门的时候何家还好好的,回去的时候,何家已经笼罩在了一片火海里。

第二日云香灰头土脸地躲在人群里看县衙出的告示,周围人指指点点说何家真是可怜,劫匪真是丧尽天良;可怜哟,何家过几日就要办喜事了,现在连未过门的少夫人也没了。

她捂着胸口藏在人群里,嘴唇咬出了血。

错了错了,真凶不是劫匪,是陆恒!

漫天的火光里,她亲眼看到,陆恒执着一把滴血的长刀,问身边的人,还有没有活口,面容狠厉而残忍!

夜里云香偷偷地回了一趟成了焦土的何家,狠狠地磕了三个头。

何家于她有大恩,此生此世,无论用尽什么办法,她都会找到真凶,帮他们报仇雪恨。

过了五年,离麦城五十里的涪城军,迎来了新的将领。听说新来的将军曾在与戎人的大战中立下过赫赫军功,皇上封他为四品武卫将军,并让他带领禁卫军拱卫皇城。可他拒绝了,上书请调涪城军。

这位新来的将军,叫陆恒。

陆恒上任的第三个月,涪城花满楼,多了一个清艳无双的琴师,名云娘。

(六)

夜凉如水,陆恒早已离开。

云娘从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盒,用香箸夹了一块半透明的粉色香料放进博山香炉里,房间里顿时传来一股幽香。

做完这些,她抚了抚袖口的云纹,慢慢地笑了。

何植的忌日是九月十六,不是今天。可她等不及了,她等不到九月再动手了。日日面对着陆恒,她必须做点什么,不然她会疯的。

将军府后院的生活平淡如水,除了四姨娘偶尔蹦跶一下,别的时候大家都是闷头过日子,谁也不打扰谁。

陆恒到云娘院子里的时候越来越多。

二姨娘的鼻子像她,三姨娘的眼睛像她,四姨娘的嘴巴像她。而云娘,神韵里和她最像。他经常能从云娘身上看到她的影子,看到的越多,他就越依恋;越依恋,看到的就更多。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陆恒送云娘去城郊的庄子住几天。他来涪城任职的时候,皇上赐了他几个庄子。正好这几日得空,带她一起去看看。

云娘不想坐马车,陆恒由着她,挑了一匹温驯的母马给她。云娘看见马儿,喜得眼睛都亮了,转头对他说:“陆恒,这匹马真漂亮。”

陆恒有片刻的恍惚,过去与现在交叠,他仿佛看到了她,穿著翠色的裙裳,笑意盈盈地看他。

脑海中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陆恒觉得,眼前的云娘就是她,只不过是换了张脸。

可他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想法,觉得自己是魔怔了,才会这么想。

他走过去,扶她上马,轻声说道:“走吧。”

庄子里的人知道他要过去,早就打点好了。骑行一路云娘也累了,到了庄子简单地吃了点,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晚霞漫天的时候她才醒来,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满天红霞,怔怔地出神。

陆恒推门进来,问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她点点头。

随身的衣物大都繁复华丽,在将军府的后院穿着没问题,到了这乡野之间,就有些格格不入了。云娘翻了半天,才找到一身利落的胡服。

庄子依山傍水,在暖阳下有一种远离世俗的悠然。上山的路上有些难走,陆恒自然地回身,伸手:“拉着我的手。”

云娘愣了半天,颤颤地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山上种了半山的桃树,桃子已经摘了大半。剩下几颗凌乱地挂在枝头,熟得透亮,云娘看着有些眼馋。

陆恒自然地伸手给她摘了一个,再摘第二个的时候,不妨碰到了桃叶,里面藏着毛虫落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眼明手快地打落,手背仍被蜇得通红。

云娘吓了一跳,视线逡巡半天,从旁边的石头旁揪了一把草,放在嘴里嚼碎了,敷到他的手背上。

这一串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等到完成了,她才发现陆恒紧紧地盯着她,眼底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深思。

她心头一跳:“怎么了?”

陆恒收回手,说道:“你怎么知道鬼葛针能解毛虫的刺毒的?”

“以前听人说过。”云娘含糊道,“将军也知道鬼葛针?”

“自然。”陆恒眼底闪过一丝深刻的怀念,“太太小时候被毛虫蜇过一回,哭了半天,怎么都哄不好。后来还是私塾里的先生教我用鬼葛针解毛虫的刺毒,才哄了她不再哭。”

指甲刺进手心,云娘强迫自己回神:“太太?”

陆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我的太太,麦城杜家的大小姐,杜云香。”

(七)

入夜时分,云娘半坐在床上,满脑子全是陆恒白日里说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传来一声吱呀声。云娘披了衣裳起身,透过门缝,看见陆恒正往外走。

她心念一动,悄悄地跟了上去。

一路慢行,出了庄子往西行,穿过树林的小径,尽头是一座小木屋,云娘看见陆恒闪身走了进去。她放缓了脚步,悄悄绕道后窗,躲在了窗下。

初时是陆恒的声音:“杜伯,你怎么样?”

“呵呵,还是老样子。恒小子你过来了啦!”

这个声音苍老而沙哑,却熟悉至极,云娘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不知陆恒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屋里的烛火是什么时候暗的,云娘就这么委顿在后窗处,任由夜露侵袭全身。

直到东方既明,云娘慢慢地站起来,从头发丝到血髓,全是透骨的凉。清艳无双的容颜灰败,嘴角的笑容惨淡异常。

她曾经经历的一切,原来是一场筹谋已久的阴谋。她心心念念要好好过日子的良人,其实是她的杀父仇人。而她满世界寻找的仇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背叛过她。

追本溯源,这一切的一切,竟然缘于一味迷魂香。

那年阿爹酒后醉言,说杜家有一味迷魂香,可以操控人心于无形。旁人只当笑话听了,而座中的一位少年,却留了心。

这个少年,就是何植。

他费了很多力气,搜集了很多资料,证实了阿爹所言非虚,从此,展开了一场细密如丝的筹谋。

他先是取得了阿爹的信任,成功地和云香定下了亲事。而后,趁着阿爹外出,买通山贼,威逼利诱阿爹,让他交出迷魂香的方子。因为不小心被暴露了真面目,他恼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阿爹。

而后,他装作一副深情的模样,跑前跑后赢取云香的信任。为的,也不过是因为她是杜家香的唯一传人。

她在编织的深情里懵懂无知,而默默守候他的少年不小心发现了何植的秘密。原来他不仅觊觎杜家的迷魂香,还和小黑山的山贼勾结,劫掠往来商客,谋取暴利。

何植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陆恒发现了他的秘密,那陆恒也就活不成了。

他用计支开陆恒,痛下杀手。只是苍天保佑,陆恒发现端倪,在他们动手之前连夜逃走。何植并不甘心,一路派人继续追杀,直至进了江北地界。巧遇剿匪的一路江北军,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醒来的陆恒一直惦记着要回麦城,他要去通知他喜欢的姑娘,让她看清楚何植的真面目。只可惜他受伤严重,熬了半个月才能下床。

一个月后他回了麦城,随行的还有两个江北军同乡。可是到了何家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已经是一场火海,还有几个尚未逃出的山贼。陆恒留了一个活口,逼问之后才知道,何植和小黑山山贼因为分赃不均早就起了内讧,后来何植意图借官府之手剿了小黑山。山贼头子干脆先下手为强,何家无一活口。

而他喜欢的女孩子,也葬身在这场漫天的火海里。

心如死灰的陆恒,跟着两位同乡回了江北,入伍参军。

又过了半年,戎人来犯,朝廷抽调江北军支援西北,他便去了边城。九死一生,竟然也立下了战功,封了武卫将军。他犹豫了许久,上折子请调涪城。

可也正是因为他回调涪城,才遇到了杜伯。

杜伯是杜家的管家,也是阿爹最信任的人。那年杜家阿爹外出买香料,身边只带了他一个。

何植杀了阿爹,自然也不会放过杜伯。杜伯带着一身伤跌落悬崖,却不曾想到崖下有水,他被冲到下游,被山里的樵夫救了回去。

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也伤了浑身的筋骨,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等到杜伯有机会回麦城打探消息的时候,只得到他最疼爱的大小姐早已葬身火海的消息。杜伯心灰意冷,躲在深山,却不曾想到,会遇见陆恒。

而此刻的云娘,不,云香趴在林子里的一棵楊树上死死地咬着嘴唇,泪流满面。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以为是,看到陆恒出现在何家出事的现场,便以为他是凶手!如果今日她没有听到杜伯和陆恒的谈话,她不会知道当年的事情原来和她知道的一点也不一样,她会犯下弥天大错,永远没法补救。

阿爹说的是实话,杜家的确曾有一味迷魂香,也的确有操控人心的功效。但祖父在世的时候觉得这味香是旁门左道,怕被人利用,敬告祖先之后毁了这道香方。从此以后,杜家再无迷魂香。

而何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细心筹谋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

可是陆恒,陆恒怎么办?!

杜家再无迷魂香,却有一味透骨香。

透骨香是香,也是虫。

先以香养虫,养成之际置虫入血管,继续以血养虫,香虫在人体养成,需七七四十九天。在这过程中,因养虫人性别不同,功效不同。于女子而言可改头换面,于男子而言可强筋健体。等养成之际,抽血调香,成半粉透明,燃之三月,香毒透骨,咯血而亡。

六月燃香,如今差半月便满三月。陆恒,活不长啦。

(八)

晨光透亮的时候,云香回了山庄。

陆恒看见她,迎了上来,问她去了哪里。

云香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心里痛得厉害,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早上醒得早,我出去走了走。”

“你哭了?”陆恒蹙了眉。

“嗯,夜里做了一场噩梦,吓到了。”

陆恒缓缓笑了:“真是个小孩子,梦都是假的。”

是梦吗?云香想,如果可以,她真的希望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天亮了,梦醒了,她还是当年模样,爱恋着青梅竹马的少年,从未经历风霜与沧桑,无忧无虑,日日看落花多少。

用过早饭陆恒就走了,再过半个月是涪城军一年一度的大演习,他作为涪城军的主帅必须在。

云香送他出门,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晨光中,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默默流泪。

日升日落,云香几乎是数着时辰过日子。预期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竟然觉得解脱。

陆恒是被抬回将军府的,他苍白了一张脸,胸前大朵大朵盛开着血花,嘴角还在不停地溢出鲜血。

他手下的军士急得跳脚,揪着一位老大夫胸前的衣襟,凶神恶煞地威胁老人家必须救活他们的将军。

三位姨娘哭成了泪人,惶惶失措,犹如天塌。

而云香,就这样走到陆恒的床前,环视众人,说:“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

众人惊疑,四姨娘狠狠地盯着她,嘶吼:“你是大夫吗?!凭什么要交给你?!”

云香不看她,转过脸去看陆恒最信任的校尉,一字一顿道:“你把他们都带出去,给我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不准任何人来打扰我,两个时辰后,我还你一个完整的陆恒。你做得到吗?!”

年轻的校尉看着眼前的女人,清艳无双的容颜带着金石之气,他犹豫片刻,沉声道:“好。”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陆恒沉重的呼吸声。

云香静静地看着他,手抚上他的脸,划过他清隽的五官,眼底眷恋成海。

她喜欢他的时候他只是邻家少年,时光打磨了她,也将她的喜欢磨成了浓浓的爱。眼前这个男人,她喜欢过,放弃过,恨过,误解过。可如今,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他活着,好好地活着。

云香闭上眼,轻轻地在他唇畔落下一个吻。再睁开之际,眼底一片决绝。

日头西斜,紧闭的房门轰然大开,原本焦急等待的人悉数围了过来。

云香看着他们,轻声道:“从现在开始你们好好地守着他,明日午时之前,他会醒来。在这之前,不要离了人。”

她说完,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这是将军府的人最后一次见云娘,也是她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镜像。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见过她。她就像一缕青烟,凭空消失,再无踪迹。

第二日午时,陆恒醒来。

陆恒醒了,身体还虚弱,日日在床上躺着。

二姨娘喂他喝完汤,期期艾艾说,云娘失踪了。

陆恒疑惑地看她:“云娘是谁?”

二姨娘心头一抖,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疑惑的神情。

半晌,试探地问:“将军,不记得云娘了?”

陆恒想了很久,摇头:“不记得。”

二姨娘笑了笑:“不记得也没什么。”

(九)

透骨香,香透骨。

要解透骨香毒,需以血渡虫,将香虫引入要解毒人的身体,再以虫塑养身体,香毒可解。而香虫最初的宿体,没了香虫,香毒反噬,必死无疑。

她曾经以血养虫,香虫带着她全部的记忆。引香蟲入陆恒身体的时候,她焚了一味失魂香,受失魂香刺激的香虫,在进入新的宿体之时,会洗去陆恒脑海中有关她的全部记忆。

她愿他平安喜乐,一世长安。

纵然此生,再不识杜云香。

编辑/猫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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