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歌

城南有苍槐，“上与浮云齐”虬枝如铁。南山多云

拧一把云朵，有大雨如注——天空的水流落人间

草木皆有命——草木皆掏出身体里的雪花

鸟兽有喜——翅膀上云朵四溅，趾爪下大地汹涌

我眼中的火已慢慢苍老。雨啊！在城南像经卷中的字迹

使劲明亮——波纹悲欢起伏

——这是宁夏南部山区，志书里写道：降雨量二百毫米

蒸发量两千毫米。我在城南吟诗：“岁已莫矣，而禾不获”

过梨花咀村

村名梨花咀。山路，名起伏，字曲折，别号草木丛生

槐树在积雪覆盖的山垣攒足底气。天空，几只麻雀像硬币

收购树枝和叫声：我描摹的山河中删掉了一部分山峦

添了一条会拐弯的河流，删掉安静——在羊肠小道上还走着

几个走庄串户的人——小地域的版图缺乏美学

星罗棋布的屋舍像灯盏沿途依次点亮尘世

路过梨花咀村，我举着内心的旗帜“登彼丘陵”

在一朵云上写下：人间的喜悦和哀伤都是旧路

和二哥同一天梦见母亲

说话时，假牙依然摇动。母亲说：你还是没有儿子？

白帽还是旧的，依然干净，说话依然需要喘气

——肺气肿还没好，胆结石已经不疼了

——活着的时候，胆和疼痛都已摘除

第二天，我对二哥说起昨晚母亲和我聊的像从前

——赞美我的两个女儿，还在念叨我没儿子

二哥站在窗前，看着两株早年就茂密的枣树说

“我盖了新房，妈没住过。”二哥像被风吹过的枣树

不断摇曳，——他肥大的身躯和母亲一样

“妈昨晚也来过。”他说

晚登山垣歌

晚登山垣，看闲云，看一群鸟飞翔的孤单。“天地有大美”

天地间，一股风在慢且寂寥地吹过：那么慢——吹拂

那么寂寥——像徘徊的神祗。在山垣

我和自己的影子保持合适的距离，互为隐喻

像两株同病相怜的香茅草相依为命。夜色的大幕即将遮住

人间的戏份：人间灯火点亮漫天星光

我已被风吹空——我的影子像热爱过后留下的残缺灰烬

给一部分山川读诗

面对一部分山川，我写过：世界如此之大，大的空洞而苍茫

我小，小的可以忽略——且不能盛下所有幻象和恐惧

我读她的肉身给我温度——她山上的莎草是我要操持语言

我读的诗句崎岖陡峭——汉语打着结巴，文字迷失于文字

二月歌

二月的雪把花朵叠起来，放在山脚，也放在水中

——那迷局是天空布置的：风声的窃窃私语中有

沸腾的寒冷。我就是一个怀疑论者——这白，这流逝的节令

这花，这缓慢的华年——这二月独断专行的时日

病入膏肓的美啊！我啊！我有白色的体温，我疼

我与世间亲人勘枉各自的误区，抱着称王的大印

我说

我对自己说过

你是个好人，有隐秘的泪水的哭泣和断崖一样紧张的偏见

你止于枯萎。你的诗歌只是借宿你肥硕的肉身

你的错杂草丛生。你遮蔽自己的熄灭的火，拆卸了蓬勃

你不值得推敲。你收藏的寺庙门楣紧闭

我对自己说：这些都不足道，这些都是必然

白雪歌

——致聂权

噫吁嘻！我以伪诗佐酒，劝我饮者，京都浪人聂权

这农历复制的浮世啊！你等的春天还没来，山上熟睡的草木

怀抱大梦陷于白雪。一人袖手，一人“于食有福”。这纬度

无处安身。我陪着你领受外乡的余欢，在北风中互相敌视

你看：花朵有了翅膀。你看：我们的亲人

已经否定了内心的暗伤。一朵花接着一朵花，惊慌失措

轻轻压住去年的就已消逝的星光

晨起，沙尘怪谈录

“屠户宰杀了一爿月光遗失的余辉，刀子滴下缓慢的疼。”

“风沙四起，槐树和箭杆杨在诗词的郊区论证世俗的美学。”

“我爱着天空，爱着上空神的云朵——有着虚无的色彩。”

“这沙尘有着浮动的气力，像屠户微笑着面对牺牲的羔羊。”

“我……我还背着昨天的影子。我是回族，我重新领命。”

“是的，这沙尘四起的文字和羔羊已经解脱，确实如此……”

避世的蚂蚁

昨天，在花路坡，我遇见一只避世的蚂蚁

它和香茅草、水蓬、芨芨草相与为邻。它说：“要躲开夏天

也要躲开冬天——夏天太过分，冬天太苍白

我有一间可以藏身的洞穴，空无一物

只供我怡情，生病、苍老，或者埋下肉身。”它说

“我有一对生锈的刀齿，多好的刀齿啊！供我扛起

愧对的人间、我遍布罪孽的底牌、我悲从心来的谎言

还可以裁锻我们蚁类的哲学、美学和人生观。”

它说：“你这个人类啊！你们多么无用。”

可疑的往事

天黑了，灯光无所事事，书页上的文字出处不详，陷入回忆

——有些句子恋爱了，“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有些句子隐居，“云深不知处”有些句子袖着手饱经事故

在我读到时发出冷笑——它们笑万里河山

笑我没能参加的合唱。那些词牌的调子隐藏在泛黄的册页里

在遥远的过去，我们的来历有着药草气息

艳遇、战事、离别、盛世——往事只是几页纸张

我们复制的部分清晰的可以认读，阴影部分值得怀疑

一首小诗有赠南方

聂元松说湖南桃已经花开了。北方才二月啊！昨天的风吹着

今天还没下雪。地上的黄土都长了翅膀，飞到了天上

像一场来势凶猛的起义。这硬如卵石的北方，可以修正苍茫

也可以一直延伸到南方。这时节，我有做一个诗人想法

穿宽大黑衣，站在沙尘四起的北方，面对南方以书生语气

吟诗一首：我有黄沙千斗，羞煞南方桃花

大风歌

大风喝多了——提着桃花的灯盏，在山上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只好跟着它跑。大风喝下了一条河——隐居的青蛙

发光的石英石，槐树的耳朵和零散的尸骨将一条河泡成药酒

大风摇晃着，呼喊云朵，抓不住一株去年就枯的茅草

我与大风在山上对酌，它扶着我——我满眼无限山河

慢慢醉倒，深深陷入人间

一个在屋子里的人

一个人在屋子里与自己长久对峙，手持失血的词语

一个人在屋子里拒绝打开自己。高处和远处的众神衰落

时代在飞鸟翅翼挣扎。一个人爱着自己的斑驳

像一部佚失的册页。一杯白水里盛着最后的谜语

屋子里坚硬的微光收藏与自己相反的神

这是一个缩小的国度：春天藏在另一部书里。美学不明晰

——那美，有些陈旧的色彩，像一部旧戏

用靠近北方的方言表达意图

“公子，楼上请”打开的书目用文字在提醒路途

暗中有人低语：来吧，这缓退的时光里命运只是简单过往

诗篇

上周，虎峰的岳父离世。周末，我姑父马守科离世。昨天

同学曹金离世——他们都是人间宏大诗篇中散佚的段落

修改时，被一双大手轻轻抹去。今天

清真寺在清晨多余的光线中无比巨大

永夜歌

是的，人类的阳光不在了，一块更暗的石头压住了一切

石头下面的黑火炎正在烧着人类的疾病，溅到天空时

发出星光，像是对布满大地的梦迹微小的致敬

致山垣

现在，牧羊人也该睡去，一些羊群起伏的身姿比山垣曲折

现在，星火照耀人类，绸缎般柔软的梦迹缀着细雨和青草

现在，一个人在内心的谣曲慢慢低下去。在山脚

没有鹞鹰，没有紫槐，没有风雨，没有远方

也没有人间的荒凉，哦，没有空做姿态的戏剧唱腔

词语的意义不能说明时光

为何我总是在黑夜里想找到那些最小的星星

在书本中找到忧伤而美好的结尾

在清晨看到树木的影子在摇动

在一条路过的河流上看到光，发亮

我在不断关闭自己，又试图用词语说明我和时光没有错过

留给某某某的便签

某某某，你好，今天下午，我涉江取火

我的借口就是文言文的典籍里一个隐喻

我们相隔的街道汪洋恣肆，一个岸和另一个岸

中间缺少摆渡的舟楫，那么遥远，那么遥或者远

某某某，我今天只想你，一朵花想着一只蜜蜂

已经是春天，多么美好。路边槐花香气浅淡

我们的对望你不知道，你已入梦。那梦里的火花

在路边掉落一地——躺在楼下阴影处躺着的乞丐

面带笑容，披花入眠

异乡人

离开被蒙蔽的火，以内心的光亮取暖

给自己一个明亮的正道。走在这路上

我们都是寻找方向的人。我们经过流风晚云，山峦河流

我们给无法自己交代，只以节日的颜色照料内心

你失去的并不是需要遗弃的，而是我们需要的

当那些颜色不足以图画我们的前途

异乡人，留下你的影子，我给你风，给你夕光

和微澜，给你来路上的风景，以及异乡的路途

以及异乡人在念诵的经文马占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