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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心

2017-02-06侯凤文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6年12期
关键词:舅舅外公

侯凤文

娘只11岁,舅舅才7岁,外婆病逝。外婆临终前紧紧地拉住儿女的小手,不肯放开,她不知道一个才开始懂事,一个还不懂事,两个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为了生计,外公必须去十几里乃至几十里的山里做手工裁缝,那时候,靠步行,路途就显得遥远,要过半个月才可回家看望时刻都在挂念的两个孩子。第二天清早外公又要出门,他不放心,千叮万嘱着女儿:“长女(娘的乳名),做饭的时候,你个子矮,够不着锅灶,要垫一把小櫈;长女,父亲不在家,天冷了要为弟弟添衣;长女,不要让弟弟和别家的孩子吵架,你们没有娘,会受人欺负;长女,不要让弟弟看别人的孩子吃东西,那会嘴馋,别人的东西少,不会给没娘的孩子吃。”说着说着,外公自己先哭了,他心里清楚,女儿其实也是孩子呀。

娘把外公炒好的菜,端一把凳垫脚,放在那一根绳子挂着晃动的碗篮上,一点一点吃。遇上夏天,几天后,菜就馊了,倒馊菜的时候,娘就伤心地哭,她知道自己还小,不会炒菜,之后的日子,弟弟和她只能去装别人倒掉的豆豉渣下饭。吃豆豉渣的日子长了,娘和舅舅嘴角上火,溃烂,口水一浸,痛得哇哇大哭。邻居麻渣大娘隔屋听到她们姐弟的哭声,时常过来看望。看到了,会把自己炒的豆角、茄子挑半碗端过来。娘坚持不要,她知道麻渣大娘自己也很苦,每天靠为人锄豆草挣一升米度日。可舅舅还小,死死端住碗不松手,娘对舅舅没有办法,倒是把善良的麻渣大娘看哭了。

黄昏是手艺人回家的时候,娘预算准外公回来的日子,太阳才下山岗就会和舅舅早早坐在大门口的红石门槛上等待。天渐渐黑下来,时间显得渺渺的长。舅舅困了,伏在娘的怀里睡着了。渐渐地,娘也支持不住,实在撑不开眼的时候,有意识地抱着舅舅睡着了。黄昏时,过路人经过这里,看了无不摇头落泪。天全黑下来了,外公才急急到了家门口,微弱的夜光下,看到了等待他回归的两个孩子,也只会哭,一边哭泣,一边推醒女儿,从女儿怀里抱起熟睡的儿子。

外公越来越不放心一对这么小的儿女在家,经好心人撮合,娶了当时在伪乡公所做厨娘,三十几岁名叫李仔的女人。李仔便是我的继外婆,早年丧夫,膝下无儿女,因为她酷爱干净,又做得一手好菜,便被伪乡公所雇来做厨娘。继外婆娶进家后,对娘和舅舅一直很疼爱,从此,娘和舅舅过上有热菜热饭的日子,外公在外做裁缝也安心了。

娘13那年,跟随外公学徒,崎岖的山路,偏远的草寮处处都有外公和娘卖艺的身影。娘很善良,每天晚上,她会帮那些眼神不大好的大婶、大娘缝补破旧衣服。娘幼年出家的手工,缝的补丁细针密线又熨帖,时常被那些大婶、大娘夸奖,她们把藏着待客的野毛栗、甜珠子、山柿饼一把一把塞到娘的口袋里。娘舍不得吃,总是收藏到外公那个旧蓝官布口袋里。晚上把蓝官布口袋放在枕边,防老鼠。等到了回家的日子,一样一样从蓝官布口袋里掏出来塞到舅舅手上,那段日子,舅舅对野毛栗、甜珠子、山柿饼的思盼,也是对姐姐回家的思盼。

从小学手工裁缝,娘养成了爱干净,喜欢安静的性格,那时的娘不化妆,不打扮,反而特别静美。到了18岁,梅杏镇一条街都在说娘文静漂亮,媒婆纷纷登门,踢破了外公的门槛儿,娘在19岁那年,农历二月十二花招日,嫁给了一个抗美援朝复员军人为妻,那人便是我父亲。

娘生了十个儿女,3000个漫长的日日夜夜,娘都在经历着十月怀胎的痛苦。可记忆中,娘没有因怀有身孕而中断缝纫,也没钱买什么酸东西吃,没有听到过娘腰酸背痛,手脚无力。到了临产那晚,奶奶点了一盏过夜灯,娘从房间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房间,脚不停地踏踏响走,要走一个多时辰。奶奶开始在灶下生火,准备烧一锅热水,我知道娘又要生了,但小孩子犯困,不知什么时间就睡着了。第二天矇眼醒来,听到娘的房间里有清晰的婴儿哭声,才知道又一个弟或妹在我熟睡的昨晚诞生了。我走进娘的房间,看到娘躺在床上,额头扎了一块白手帕,头发有点凌乱,眼神有点疲累,身子有点虚,却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在娘的旁边,刚出生的弟弟或妹妹,脸红红的,很丑陋,像一只小老鼠,而娘总是侧脸深情看一眼自己的孩子。每个儿女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们十姊妹,父母养大了八个。我的三妹、四妹,她们的生命之灯只点亮了二三年,就夭折了。记得四妹两岁的时候,白白胖胖,每次吃饭的时候,四妹总是张着口,大姐就把自己吃的饭喂她一口,大妹也把自己吃的饭喂她一口,奶奶也喂她一口,不一会,四妹就吃饱了。吃饱了的四妹头歪歪地在交椅上睡着了,样子可爱又可怜。这时娘就会把饭碗放下,起身从交椅上抱起可爱的四妹,放到床上去睡。看到白胖胖的四妹睡相,娘总说,吃鱼吃肉皮包骨,冷水淘饭壮乎乎,边说边亲切看着怀中的四妹。

家中姊妹太多,四妹又是女儿,父亲和奶奶私下商量着把四妹送给高浒村一户姓花的人家养。奶奶托人去打听到那户人家的女人不会生育,家中经济条件还好,平日也喜欢小孩子,四妹过去不会受虐待。择了一个好日子姓花的夫妇来我家抱四妹,他俩刚来到门口,看到我哭着握紧柴刀霸住门不让进,姐和几个弟妹在我背后一声高于一声地哭。父亲生气地走过来,抬手抽了我两个耳光。那姓花的夫妇看了这情景,红着眼,知趣地转身走了。娘这天早上闷声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我哭泣着抱着四妹送到床沿,娘听到我进房的脚步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从我怀中接过四妹,搂在怀里。而父亲生气地跟着走进房来,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四妹有个什么病灾,家中无钱顾及,那算是你害了她。”父亲的话不幸言中了,一年后,四妹突患急性脑膜炎,由于没钱及时送医院,等到从外公家借来钱时送医院已晚,我那活生生的四妹再没有从医院回来。

娘为四妹的死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娘后悔当初应该听婆婆和丈夫的,但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怎忍心送人?

1970年,政府精简城镇户口,我家是手工业者,被下放客居在一个叫谢家的小自然村,一夜之间由城镇户口变成了农村户口。在谢家村住的时候,姐姐五岁,患百日咳,在当时村里的赤脚医生处吃了一个多月的药,不见好。一天傍晚,姐高烧不退,呼吸急促。当时父亲正患胃穿孔,到县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刚出院回家静养。奶奶七十多岁,旧社会过来的女人缠了脚,三寸金莲,走路颤巍巍的,行不了夜路。没办法,娘只好用缚被子的带,把姐缚在背上,连夜送乡医院抢救。家中没有手电筒,奶奶掌着一盏油灯送娘过了村签门,然后塞了十几个竹纸煤在娘手上,娘就是靠这十几个竹纸煤照亮,一口气背着姐姐来到黄水河岸边。当时的山路两边都大脚盆般粗的松树,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深沉,沿途有破庙、坟山这些恐怖的地方,但听娘说,她当时忘记了怕,心里只想快点到乡医院,背上的女儿要抢救。到了黄水河岸边,十几个竹纸煤点完了,四周是无边的漆黑,辨不出东南西北,只听见眼前的黄水河哗哗地流。娘清楚,有流水声的地方,多是河水下滩的地方,相对较浅。她没有多想,穿着鞋下河蹚水。河水越来越深,感觉到了胸口,但娘没有停下脚步,一口气趟过了黄水河。等她湿漉漉地敲响外公家门时,继外婆掌灯开门见了湿漉漉的母亲和背上呼吸急促等待急救的外孙女,禁不住哭了。边哭边赶紧拿旧衣服给娘和姐姐换,刚换好衣服,外公抱起姐姐就往街上的乡医院跑。接诊的付倪凡医生对娘说,再拖半个时辰,姐姐就没救了。

十姊妹中最小的是弟弟,叫凤雷,在小学读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担任了班长。爹娘溺老仔,娘十分宠爱四弟凤雷。四弟读初中的时候是1987年,当时社会上的不法分子看中了乡村中学那些十五六岁的,刚进入叛逆期的半大孩子,引诱他们去做一些不法的事。弟弟在校活跃,不幸被不法分子盯上了,从此步入了歧途。那段时间,晚上只要听到街上又有人在对砍,娘便吓软了脚,迈不开步。娘说夜晚只有抱着四弟的双脚才会入睡,若四弟整夜不归,她就觉得那夜渺渺的长,偶尔窗外一点动静,便吓得心惊肉跳。娘为四弟的担惊受怕,终于打动了他。1999年,他浪子回头,开始经营山林,办起了竹木制品厂,几年后,成了一个企业家,是我八姊妹中挣钱最多的一个。

娘是2011年中风的,虽靠轮椅行走,但身体还好。可舅舅中风已三年了,到了2013年6月,已是风中残灯,随时都会熄灭。我和三个弟弟只好推着娘到舅舅家,让娘与舅作最后的告别。谁知舅舅虽不能言语,见了娘拉住手死死不放,娘本来就心脏不好,怎承受得住这亲人永别的场面,我看到她当时嘴唇泛黑,双手发抖。后来,还是我硬把她和舅舅的手掰开,然后推着她回家。一路上,我劝说娘,兄弟姐妹年纪大了,总有一个要先走。娘说,这道理她懂,但就是心里承受不住从小她千辛万苦带大的弟弟先她而去。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2013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日未时,娘在家猝然而逝。当天晚上10点,舅舅去世。两姐弟在同一天去世,这在我们梅杏乡历史上还没听说过。其实,我们应该先想到,娘不会忍心从小带大的弟弟先她而去,故自己早几个小时在奈何桥上等候。

娘是写不尽的。今天,我把娘心留在纸上,让我们的后代子孙记住有娘的日子,这样,娘就没有真正离去。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绘画:王叔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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