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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桐不知风雨事

2017-02-02郭亚枢

剑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麻鸭泡桐娃子

□ 郭亚枢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宋·周紫芝

长长的站台上,军娃子和花儿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军娃子放下肩上的行李包,对他爸说:“火车快来了,你带泡桐娃回去吧!”

“不,我看你们上车后再回去。”老镢头话音刚落,眼泪就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流了下来,一大把年纪了,怪难为情的。军娃子转身拍拍泡桐的脸:“我和你妈先出去看看,我们很快就回来。”泡桐紧紧拽着花儿裤子的手不肯松开。

火车进站了,军娃子别过头,坚决地提起行李包向车厢门走去。走了一段,军娃子还是忍不住回头,看见泡桐还扯着他妈的裤子,大喊,“走啦,火车要开了。”老镢头一把搂过泡桐,和花儿一起把泡桐分开。汽笛一声长鸣,火车震动了一下。火车要开动了,花儿抹着泪向车厢跑去。“呜——呜——呜——”又是三声长鸣,火车缓缓开动。泡桐突然甩开爷爷的手,一边哭一边发疯追赶着火车。在隆隆的车轮声中,传来军娃子的声音:“回去吧爸,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泡桐不停地跑,直到火车的影子越来越小,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再也看不见,爷孙俩还就这样呆看着火车消逝在大山之外。

军娃子和花儿从小同住一个小山村,军娃子那年22岁,长得高大帅气,花儿那年刚满20岁。他们同去南方打工,又在一个厂子上班,同一个村子出来的,平时相互有个照应,天长日久,他们就暗暗好上了,后来就同居,再后来就有了泡桐。说远点,其实他们俩在高中时就互相认识,有好感,那时候的军娃子可是学校的篮球健将,学校就一个破旧的篮球场,男生们都喜欢去投篮,尤其是军娃子运球、躲闪,一个大跨步上篮,动作麻溜熟。周五放学回家,村里人早看军娃子和花儿一前一后,鸭子脚板一连,背后也有人撺掇“郎才女貌”,军娃子和花儿一溜烟跑了。乡里人家结婚早,两人本打算等花儿满了20岁就去登记结婚,但花儿父母始终不答应,推说花儿还小,也有点考验军娃子的意思。后来军娃子的同班铁哥儿催得急,叫赶快过去,厂里正在招人。军娃子搞忙了,悄悄和花儿背着父母就连夜奔南方去了。他们俩忙慌紧赶,好在赶上厂子招人。临走的那晚上,军娃子和花儿就偷偷说好,他俩深情相拥,最终没能守住男女间最后那一道防线。花儿娇羞地躺在军娃子怀里,含情脉脉地说:“军哥,我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这一辈子可要对我好啊!”说完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军娃子搂着花儿说:“放心吧,咱干的事咱一辈子承认,不会丢下你不管。”花儿听了幸福地笑了,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越发动人。

自从军娃子和花儿两口子走后,泡桐便在家里盼呀盼呀,别看泡桐当时岁数不大,人可生得精灵。院子里的大爷大妈说,泡桐这娃儿别看人小,只那么五六岁,机灵着呢!这真叫人小鬼大。一心一意等妈妈回来的泡桐,每天放学后都去村口看一眼,望望村外的大路,都让他失望了。每次都是爷爷大呼小叫好一阵,才极不情愿又无奈地回去,这一等,一天、两天、十天、一个月过去了,泡桐还是没有等到爸爸妈妈的影子,他感到失望,度日如年,整天闷闷不乐愁容满面。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爸妈仍然没有回来,泡桐有些生气了。在这段时间里,爷爷老镢头没少跟孙子泡桐解释说明,你爸你妈这都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今后读书要用钱,他们才拼死拼活远天远地去打工。不为你的将来,他们才不用去吃这份苦呢!泡桐虽听不懂这些大道理,但知道他们是去挣钱,挣钱来供他读书,慢慢就不恨他们了,反而暗暗下定决心,用心读书,考个双百分,给爸妈报喜。

又过去一年。立春刚过,军娃子和媳妇花儿像往常一样把泡桐带到老镢头住的老屋,军娃子说:“爸,我们就准备去广东了,你就照看一下泡桐。”花儿把一串钥匙放到桌子上,另外把一沓票子也小心放好。“我说爸呀,这是泡桐今年上初中的书本费和三个月的生活费,以后每月费用准点寄回来。放假了,泡桐放学也能回家呆两天,和你作伴呢是不是。”花儿说话一套一套的,去了广东几年变化挺大的。军娃子嘿嘿笑。老镢头能说啥呢?带孙子泡桐不是一年两年了,从小学带到现在上初中了,可为了这个家,为了泡桐,还不是要继续克服困难。高兴的是泡桐还懂事,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院子里的那棵泡桐树开始长出绿叶。村子里年轻人迫不及待地穿上艳丽衣服,钻进汽车火车,拖起行李奔向城市。大年刚过,火热闹腾的日子说停就停了,小村子突然就寂静下来,树静静的、鸟静静的,就连村里的狗好似都睡大觉了一般,一切一切都静极了。跟春节那会儿的火热相比,整个村子死了一样安静。老镢头看着村子里的变化,心里却不舒坦。老镢头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军娃子和媳妇这一走,泡桐这个兔崽子自然归他管理。

三月一日,孙子泡桐要去镇上学校报名读书了。老镢头一大早就起床煮饭,叫泡桐起床收拾书包,准备口袋盛米。“泡桐娃,太阳晒屁股啰,还不起吗?”老镢头第三遍叫泡桐了,说来就生气。

“晓得了,这就起。”

“晓得了?都喊几遍了,都是 ‘晓得了’。”老镢头把拿在手里的碗放回灶台,走到泡桐屋外仔细听,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再不叫醒泡桐,不就耽误正事吗?”老镢头一边嘀咕,一边推开门准备掀被子,泡桐气鼓鼓坐起来,到处张望找鞋。

吃完饭,收拾好一切都快响午了。泡桐背上米口袋,那是他半月的口粮。爷俩一前一后翻过山梁,向十几里外的镇上走去。

“泡桐娃,每天饭要吃饱哦。”老镢头叮嘱。

“我晓得呢,上学期都知道了。”

“你妈给的钱是买菜吃的,不要去网吧呀,你爹妈起早睡晚挣两个钱也不容易。”老镢头听说一些初中生放学了不回家,跑到网吧瞎搞,“周五放学早点回家哦。”老镢头再一次叮嘱劝导。

“嗯——”泡桐极不耐烦,紧走两步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老镢头跟在后面感觉腿脚没有力气。老啰老啰,不服老不行啰。老镢头心里闪过一丝惊慌。在以前,泡桐就是个跟屁虫,你走哪儿他跟哪儿。泡桐从懂事起就爱跟着老镢头,跟爷爷有感情,比跟他爹妈还亲热,隔代亲,老镢头也疼着孙子呢。一三五七九逢单的日子是集市日,乡里人家赶集买卖货物,添置物品。老镢头如果赶集,总是带着泡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老镢头紧紧扯着泡桐。乡镇上卖烧饼的摊子,飘着清油葱花香味,老镢头总是给泡桐买一个葱花饼,自己却舍不得买一个。那时候,泡桐边啃着饼,边被老镢头拉着走。赶完集回家的路上,泡桐走不动了,老镢头就背着翻过山岭,小心翼翼走回家。平日里,老镢头在田埂上前面走,泡桐一摇一晃跟在后面,泡桐也精怪,总是用手扯谷穗,老镢头就教训泡桐,泡桐自然不敢扯了,还跟着。晌午,老镢头准备把牛牵上山坡放一放,泡桐也要闹着去。“不睡觉咋行呢?”老镢头不同意。“乖乖去睡觉,晚上带去你听呱呱叫好不好?”泡桐这才怏怏爬上床。晚上,吃完饭老镢头准备睡觉呢,泡桐跟在屁股后面说:“爷爷不是要带我去听呱呱叫吗?”“呱呱叫?”花儿不明白了,“天黑了,不早点睡觉还干啥?影响你爷休息呢。”泡桐自然不乐意,老镢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笑容,拉着泡桐走出院子。夏夜比白日里清凉许多,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照着一片片稻田,在一块块稻田之间是灰白色田埂。老镢头走在田埂上问看得见路吗?泡桐说看得清呢。爷孙俩一直走到大片的稻田里立定,呱,一声,呱呱两声,紧接着此起彼伏的蛙鸣让泡桐兴奋得手舞足蹈。月光下,老镢头看着泡桐的影子,心里乐开了花。

村子,熟悉得跟闭着眼睛吃饭,饭勺不会插鼻孔里一样,老镢头知道村里的每一条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村里哪里有核桃树,哪里有杏子树,也了然于胸,绿叶飞红、花闹枝头的时间从不爽约,果子什么时候青了,什么时候熟透了,都难不倒老镢头。小菜园里的蔬菜,吸饱了水分滋滋往上涨。老镢头喜欢村里的自由,喜欢村里季节的生动,就像鸟儿眷恋树林,鱼儿离不开水一样,老镢头心里也离不开世代生活的村子。老屋,沉寂在村庄里,虽不光鲜了,但依然是精神的归属。送走了泡桐,院子里更安静了。往常还吆喝泡桐起床,喊一遍又一遍,饭都凉了还不起来,生气呢。现在泡桐上学去了,老镢头卡在喉咙里的话,硬是活生生憋回去,更堵得慌。“叔,走去赶场镇哇。”院墙外走过一同姓后生喊。“不去啰,就在家晒个太阳好了。”老镢头一边说话,一边用眼瞅着院子的围墙,那围墙已经豁了个口子,像自己口里牙齿缺了一颗,难看,还不挡风。

围墙,是他和老伴在结婚后两年修建的,那时候老伴正怀着军娃子。老伴怀上了,老镢头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邻居大娘提醒孕妇要注意保暖,不能着了凉,你看你们家连挡风墙也没有。“哦,对呢。”年轻的老镢头一拍脑袋,马上决定给院子里修个围墙。小山村,见惯了树枝扎起篱笆围院子,要说修个围墙却是不容易。火辣辣的太阳底下,日头把溪滩上的石头晒得白花花的。老镢头高一脚低一脚走进河滩,样子很滑稽,他走在石头上左腾右挪,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拣,太大了抱不起,太小了也不行,小了垒不整齐,就挑南瓜大小的那种平展石头,拣好了,堆在一起,然后放进鸡公车上的藤筐里,装满了,老镢头弓着背推回家,一趟下来汗流浃背。老伴也心疼老镢头,给老镢头端来茶水、毛巾,老镢头一抹汗,像水牛头伸进河里,“咣当咣当”喝水,然后就接着卖力气。石头拉回来了,还要去挖黄泥。黄泥粘性强易与石头砖块连接,山村里黄泥很多,老镢头很快就挖好几筐,依然用鸡公车推回家,倒在门前地上。说是修围墙,其实更准确说是垒墙:把石头垒一排,上面抹上黄泥、猪鬃毛、石灰、水搅拌而成的粘接泥,再垒一层再加泥,逐渐加高成围墙。那时候乡村还没用上水泥,但如此精细垒围墙已经是全村当时最好最时髦的了。这个围墙,让老镢头成了全村男人的楷模,丈夫的榜样。“看,我的娃儿哟,你爹正给咱们修围墙呢。”老伴看着修起来的围墙幸福地说。“我的儿看见啦?”老镢头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缓口气。两人就相视一笑,日头就过得轻快了。老镢头回想起来,老伴去年过世入了土,军娃子早也成了家,稳稳当当使用了几十年的围墙,现在却豁了口子。

围墙豁了口子,老镢头心里就不舒坦,责怪老天下雨冲垮了围墙。自从老伴走了后,老镢头总是感觉天气不好,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不同寻常。年前冷呀,老镢头穿着厚棉袄还觉得双腿不暖和,腿脚不灵光,不是腿软就是腰痛。周末出太阳的日子,孙子泡桐总是吆喝老镢头到太阳下面晒暖和。泡桐说,这太阳晒着才美呢,爷爷你快来呀。泡桐的脸上已经被太阳晒红了,迎着阳光能够看清脸上的汗毛,细细的,绒绒的。泡桐在太阳下面写作业,拿着笔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老镢头就端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晒,望着泡桐写作业的姿势,心里美呢。泡桐是村子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年年拿双百分,“三好学生”奖状整齐排成三排贴在墙上,来家的客人一眼就能望见如此多的红奖状,咂着嘴羡慕,看到客人的样子,老镢头的自豪感在心里抑制不住漾开花。院对面陈大娘家的孙女小英子数学不太好,央求着要到老镢头家的院子里和泡桐一起写作业。陈大娘说,泡桐成绩好,我家小英子不会的让泡桐教一教。老镢头笑着说,那怎么成呢?泡桐还是学生呢,怎可当老师?表面上推辞,其实老镢头心里更美了。小英子就时常到老镢头家和泡桐一起写作业。

今年天气怪呢,开春后倒春寒比往年冬天还冷,夹杂着雨水。老镢头走在院子里不仅感觉冷,他还担心他心爱的围墙。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果然在一个夜雨里围墙豁了口子。这天夜里,老镢头听到雨水“唰唰”拍打在院里的泡桐树上,砸得声音很响。突然“扑腾”一声响,感觉院墙垮塌了。只是这雨夜太冷,他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第二天起床一看,果然围墙豁了个口子,前几天老镢头总觉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不是眼皮跳就是心里慌,他暗自想,家中又要出什么事不成?这事果然来了,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垮了一截,倒塌在梧桐树下面。去年老太婆去世前,老镢头也是眼睛跳,老太婆已经躺床上有些时候了,平日里老镢头照顾都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天老太婆说不要老镢头照顾了。老镢头还嘀咕,不要照顾,天天还不是要忙里忙外?可叹这天夜里老太婆就走了,无声无息。事后老镢头想,真邪气了呢。

这围墙一塌,对家里那只大麻鸭来说,可真是让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麻鸭好养,生蛋还省事,老镢头就想着养点鸭,生蛋卖点钱补贴一下家用。老太婆去世后,老镢头就叫军娃子买回来几十只鸭仔仔,半年来都长得肥壮了,开始下蛋。这只带头麻鸭,是老镢头一块心病。只要一出鸭窝门,看见院门关着,就“嘎嘎嘎”叫着,转到那豁口处,蹲下,昂头,然后双翅一振,像公鸡一般飞过豁口子。其他的鸭儿见了,也想飞,就是飞不出去,在院子里遍地撒气地叫唤,闹得老镢头不得安心。看着满院子“嘎嘎”的鸭子,老镢头叹着气开了院门放这些畜生出去。鸭子们摆着八字脚,老爷似地神气,冲向河滩。其他鸭子还算老实,基本上都在河里玩玩,河滩上走走,下午早早就回到院子里。关键是有那只调皮捣蛋的麻鸭,它不是善茬,稍不留神就不见了踪影,准是偷偷跑进别人家水稻田里偷吃去了,不到天黑不回家。

“老镢头呀,你看你家的麻鸭糟蹋了我家的庄稼哟。”

“不好意思呀,陈大娘。我马上赶它走,这畜生。”

这不,水稻正在抽穗,老镢头担心麻鸭糟蹋庄稼不敢放出去了,可偏偏围墙豁口子,豁口子嘛就这畜生麻鸭能飞过去,可恨呢。老镢头也抓住过麻鸭,劈头盖脸骂过:“你这畜生,怎么不听话呢。”骂了,麻鸭依然要偷跑出去。这麻鸭也是成精了,下午喂食的时候却能回来。老镢头生气,故意不开院门,在院子里撒上玉米“啰啰——啰啰”喂,其他鸭子自然争先恐后跑来,“哒哒哒”不停吃。院门外的麻鸭焦急地走来走去,不停地叫唤,似乎在喊开门呀,开门呀。老镢头就心里得意,看你还飞不飞出去,现在吃亏了吧!也许是急了,麻鸭“扑啦啦”又从豁口子地方飞进来了。麻鸭还有令老镢头气恼的是生蛋不在窝里。好不容易喂养,生蛋却不见了,这不令人恼火吗?其他的鸭子要生蛋了,都会慢悠悠回到鸭圈里,找个有枯草的地方生蛋,可这麻鸭不是,总跑出去生蛋。老镢头跟踪过,麻鸭先是在河滩的芦苇下面呆一小会,老镢头估摸着“畜生嘛,你生蛋地还不是被发现啦”,可等麻鸭一走跑去扒拉芦苇窝子,还是没有蛋。气恼了的老镢头不死心,多次跟踪才发现麻鸭把蛋生在水稻田里了,老镢头一看十几个蛋呢。用衣服前襟包裹了带回家,心里美滋滋的。第二天去看,麻鸭又改生蛋地方了。

“哎,你这畜生。”老镢头无可奈何。“等泡桐回来,看能不能帮着放个竹席挡一挡。”

说起泡桐,两周放一回假,已有一周老镢头没赶场,也没去看泡桐了。老镢头忙着煮上十几个咸鸭蛋,小心翼翼用布包上,关上院门往镇中学走。老镢头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盘算:“这只畜生麻鸭……等我泡桐娃回来修好了围墙,看你怎么飞……”

“叔,你这是赶集哇?还提着东西呢。”

“不是,去镇中学。”

“哟,又给泡桐送咸鸭蛋啊?”

“嗯——”

镇中学在乡镇的东头,老镢头只能在铁大门口央求保安:“同志,请帮着叫一叫初一(5)班的张聃。”保安已经熟悉老镢头了,趁着下课跑去喊。现在老镢头也知道要喊泡桐的学名了,第一次老镢头还是习惯性喊泡桐,请保安喊初一(5)班的泡桐,保安纳闷着说,大爷,我们学校没泡桐树。啥?泡桐是人名还是小名?他正式名字是啥呀?

泡桐跑来了,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同学。“泡桐娃,我给你煮了盐蛋呢。”老镢头看着个子长高了不少的泡桐说。泡桐在同学面前显得不好意思了,拿了鸭蛋藏在怀里,着急说马上要上课了,要先把蛋放回宿舍。“那你先回去吧。”

“认真念书哇。”老镢头还不放心,“周末回家帮我修一下围墙啊,院墙上的豁口子麻鸭要飞出去呢。”

“晓得了。”

老镢头抬起手来擦汗,还想再说点咸鸭蛋不能放太久,要赶快吃,看见泡桐已经跑向宿舍了。

离放假还有两天,老镢头已经不能等了,麻鸭昨天下午又糟蹋水稻被邻居数落了。天刚亮,老镢头守在鸭圈门口一只一只放鸭,其他鸭子就放出去,等到麻鸭走出来的时候,一把摁倒抓起来。麻鸭扑腾腾乱跳,老镢头扭着翅膀拎着,不管麻鸭怎么伸长脖子“嘎嘎——嘎嘎”大叫。老镢头早就准备好了箩筐,把箩筐倒扣在地上,放麻鸭进去后在箩筐上压上石头。“你就在里面待着吧。我看你还能跑出去不?”

天快黑了,其他鸭子也都陆续乖乖回来等喂食,吃了食就进圈。老镢头照例撒上玉米,瞅见麻鸭在箩筐下面走来走去很是着急。“嘿,你这畜生,今天老实了吧?”他走过去,搬开石头,把箩筐抬起一角,“出来吧,吃点玉米就赶紧回圈。”

麻鸭一见开了缝,飞似地窜出来向院墙外飞奔而去。

老镢头心里叫起来,“糟糕,这畜生不吃食是要去生蛋呀?”老镢头赶紧颤抖着身子追。麻鸭太性急,一飞就撞在墙上没飞到豁口处,“吧唧”摔下来,就见一个鸭蛋也摔出来了。鸭蛋碎了,老镢头的心也碎了,抄起身边的笤帚就打麻鸭,麻鸭“嘎嘎”乱跑。

周末泡桐回来了,老镢头喊泡桐帮忙把围墙用竹席挡一挡。泡桐搬来梯子,老镢头扶着,很吃力地把竹席放在豁口处,用绳子拴好。看着用竹席挡住了豁口的围墙,老镢头心里踏实了一些。麻鸭天天出不去,只在院子里嘎嘎叫,叫就叫吧,总比出去糟蹋别人家水稻省心。

夏天来了,刚过处暑,老镢头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心痛的事件:他的那些活蹦乱跳的鸭子,忽然都耷拉起脑袋,变得无精打采了。起先是一只,然后是两只,三只……那些鸭子趴在院子里树荫下,一动不动。“不好了,鸭子生病了。”老镢头预感不好,难道这次该轮上我了。他立即着手医治,自己也没想那么多。以前,老镢头头疼脑热去看医生,卫生院里的护士告诉他:去痛片专治疼痛,还杀病毒,这痛就是病毒感冒引起的。疼痛好了自然就精神了。鸭子生病没精神,也应该是病毒感冒,他在墙缝里翻找上次生病吃剩下的一板子药片,眼睛不好使,眯着眼使劲瞅,找出一板药拿到太阳下用力看,板子上有 “去”字,这应该是上次剩下的去痛片了。说干就干,不能耽误时间。老镢头抓过没精神的鸭子夹在两腿中间,用一只手掰开鸭子的嘴,另一只手将药片塞进去,然后灌点清水。鸭子使劲摇晃脑袋,试图拒绝吃药,老镢头边做边自言自语: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吃药嘛!

老镢头整整忙了一个下午,才给所有鸭全都喂了药。当他把最后一只鸭轻轻放下地之后,才慢慢站起身来,伸出拳头来敲着自己的后腰背,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一开鸭窝门放完鸭子,老镢头就傻眼了:鸭窝里还躺着两只鸭,身子都硬了。

“哎哟喂,这咋没医好呢!”老镢头惊得张大嘴巴,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抖抖索索地将两只死去的鸭从窝里拽了出来,放在地上。他怔怔地看着它们,张着嘴,佝偻着背,长久长久,忽然有两滴浑浊的泪,慢慢溢出了满是皱皮的眼眶,从布满沟壑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可是,这还没有完。在接下去的几天里,每天早上,老镢头都会发现有一只或者两只冰冷发硬的鸭,躺在鸭窝里。尽管他给鸭们喂了好几次药,也尽管他把还在灶台下的灶灰用铁锨子铲着倒在鸭窝里,这也算是预防消毒……可是所有这些努力,全都挽不回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些鸭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心痛死了……他的预兆更显凝重,自言自语说:看在我孙子泡桐份上,请阎王爷再宽限我一段时间,等我把泡桐交给军娃子他们,你再抓我不迟。阿弥陀佛啊!菩萨,阿弥陀佛!双手合掌不停地嘱咐着。

三两天时间,原先嘎嘎闹腾的院子,再也没有了生气,院子里静悄悄的,显得特别安静,反而让人有些害怕,他更不安起来。

老镢头管不了这么多,想起先前的热闹气氛,看看眼下的冷清景象,老镢头的心都碎了凉了。

唯一让老镢头感到还有些希望的,就只剩周末盼泡桐回家了。

可是,升到了初三的泡桐如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开始不让人省心了。

这天,老镢头正在玉米地里除草。在一排排的玉米之间,长着顽固的爬地草,用手一扯只能薅掉地面上的叶子,根还长在土里。老镢头蹲在地上,一手扯着草茎,一手用小镰刀薅锄草根。班主任老师托人带话说泡桐去了网吧,喊老镢头马上去一趟学校。泡桐去网吧了?泡桐怎么会去网吧了呢?老镢头心里嘀咕着,我可爱的孙子不进网吧的呀。老镢头把镰刀放到堤岸上,拍了拍身上的土,蹒跚着向学校走。老镢头心里有气,心急,腿脚也不灵便,走了很久才走到学校找班主任,班主任说泡桐胆子太大了,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翻围墙去网吧打游戏。“这……这……翻围墙呢,围墙那么高摔下来咋办?张聃他老子呢?应当好好收拾一下,看他的皮还松不?”班主任很是生气。

老镢头如同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点头答应。

“好了,大爷。”班主任说了一通气话,突然发现面对一个白头发的老大爷,自己也感到不妥当。“张聃他爷,这次就当给张聃一个教训,学校给他警告处分,你回家也把情况给你儿子说一说,要时常管教一下。”老镢头像小鸡一样点着头应着。“还有……”老师放慢语速,“翻围墙太危险。而且网吧里人多人杂,怕带坏张聃不是?这已是初三,眼看要升高中了呀,按照张聃以前的成绩可以报考重点高中。”说起高中,老镢头知道这是孙子考学路上很重要的一个坎,如果能进入重点,离大学就近了,他做梦都盼着那一天,盼着祖坟山上的弯弯柏树光宗耀祖,想着想着,他偷偷自个儿乐了。

军娃在周末打来电话骂了一通泡桐,泡桐不说话。“听到没有,不许再进网吧,再进就不给生活费。”电话里军娃语气严厉:“说话,听到没有?”

泡桐“嗯”了一下。

军娃在电话那头说,把电话给你爷爷听。泡桐就把电话递给了老镢头,军娃在电话那头说还麻烦老爸给班主任说说好话,对泡桐管严厉些。老镢头心里说,你龟儿子自己光生娃不教育娃,咋像话嘛。但一想儿子、媳妇在外打工也不容易,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比起学习,游戏还是太诱惑人了。泡桐着了魔似的喜欢上了网络游戏《传奇》。乡镇初中下午三节课后是打扫卫生、课外活动时间,泡桐既不做值日打扫卫生,也不到操场跑步、打球锻炼,瞅着空子溜出校门一头扎进游戏里。慢慢的,课外活动那一点时间打游戏已经不过瘾了,他开始装病、逃课出去打游戏。他还学会了抽烟,生活费全用在打游戏、抽烟上。没钱了,泡桐胆子大到开始欺负低年级学生了,伸手要,如果不给就把学生拉到男厕所揍,揍完还威胁不许告老师。

泡桐已经是镇中学“四大金刚”之一了,班主任看着老镢头叹着气说:“大爷,我看还是建议你家张聃转学吧,让他跟他爸到广东那边去读书,他爸也好管教管教。你年纪也大了,有些话光说孩子不听呢。张聃现在不仅不爱学习,而且还欺负低年级学生,打架、抽烟……这,其他孩子家长意见也很大。”班主任老师无奈地说。

老镢头能说什么呢?看着个子又长高了一截的张聃,体格粗壮、牛高马大的泡桐,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老镢头曾引以为傲的孙子现在变成这模样,在乡里乡亲面前,头都抬不起来。

军娃本来还想让泡桐坚持在镇上念完初中,现在泡桐彻底变了样,不再是初一那会儿的乖乖仔了。老镢头在电话里说,泡桐个子高了,说话不听了。我管不好,怕耽误了孩子,虽然你们忙,但总是你们的儿,还是去广东念书吧,趁还有半学期初中毕业,也方便直接在广东那边念高中。

军娃也意识到问题严重了,“爸,我晓得了。在广东只能进民工子弟学校呢!”

“得管教好才行呢,管教不好他学坏咋整嘛!”

又一次开学了,这次泡桐彻底走远了,他被军娃子带到了广东的民工子弟学校读书,调皮的泡桐也许只有他老子能有办法收拾他了。

老屋院落终于彻彻底底空空荡荡了,再也找不到一点活泼的迹象来。年前,军娃和花儿两口子已在离家十几里的场镇上买地皮修了两层砖房,儿子媳妇商量叫老镢头到街上新屋去住,一来守房,二来在场镇街上有个头痛脑热,看病拿药方便,在众人眼里也落个好名声,说这娃有出息,孝顺。“爸,街镇上住方便嘛。屋子敞亮呢,如果有头疼脑热看个病也方便。”媳妇花儿能说会道。老镢头心里嘀咕:还不是让我去照看房子呢。军娃子只是嘿嘿笑,老镢头只说老屋才住得惯,习惯了老屋一切,还有他的老伙伴们,熟门熟脸一起亲热,空闲了唠嗑唠嗑说说话,心里舒坦些,死活不愿去。花儿还要说,军娃子用眼神制止了。其实在街上住谁不想呢,老镢头有老镢头的想法,他知道老太婆一辈子胆小,从未出过这门,莫说坐飞机、火车、轮船,就是离家几十里远的小渡船也没坐过,更不用说去县城上省府,她胆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稍远一点的场要不是有伴同路,她找不到路回家。这一辈子她连鸡都没杀过。老镢头想,老都老了,走什么走啊,就在这老屋待吧,陪陪胆小的老伴,过年过节烧两张纸,半夜和她说说话。我一个人走远了她无依无靠,找不到路回家太寂寞了。说实话,他不想丢下老太婆,因为他们一生太苦了,磕磕绊绊走过来不容易。他感谢老太婆给了他军娃子,他才有了香火,有了希望。

冬季,老镢头独自一人,照常从老屋端个板凳在院子里晒太阳,闲了高兴时,就又下地扯扯草捉捉虫,把日子也算打发过去了。这天响午,太阳照在脸上很温暖,但是老镢头看天还是灰蒙蒙看不清,老镢头艰难抬起手,患肩周炎的手臂疼得厉害,好不容易用干枯手指揉揉眼珠,还是看不清楚。哎,老镢头叹口气,眼睛不中用了。没过多久,眼睛彻底看不清了,好在老屋的一切都熟悉,电灯开关、桌椅板凳、锅灶水缸……心里都清楚。要是走出院子,老镢头也习惯手上杵个棒棒。看不见的老镢头,耳朵很灵。院墙外走过的人,老镢头知道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小孩。甚至,他都清楚院墙外走过是张麻子还是陈婆婆。“耶,硬是厉害哦。”村里人打趣说,命运为他关上一道门,同时上天又为他打开一扇窗。日子久了,邻里发现,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即使跟他打招呼他多半也听不见,听见了也不想说话,头抬一抬看一看就瞌睡了。这是一个预兆呢还是什么?说不清,反正老镢头这段日子食欲陡增,他自言自语:难道真是吃鬼食、回光反照?

军娃子一家还没到春节过年回家,邻居突然打电话说老镢头走了。军娃子、花儿先是大吃一惊,而后又表示怀疑,老汉儿身体一向硬朗。“走了”是乡民说的避讳话,就是死了。邻居在电话那头急火火地说,真的走了,我们好几天没看见他了。军娃子先头还以为邻居开玩笑,他走哪去了?电话那头的语速像倒豆子一般,几天了没看见人,看门上又没上锁,就去喊,院里没应。这一下大伙儿急了,乡里乡亲的,连忙找来社长作证,大伙七手八脚把门抬开才发现,老镢头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反正是伸伸展展躺在床上,冰凉。这下军娃子急了,带上媳妇花儿,还有泡桐,忙不迭跑回家办理后事。这回院子里又短暂热闹了一回,就彻彻底底被遗忘了,冷寂了。

村里人说,老镢头走了,可惜了这院墙,可惜了这曾经是模范丈夫的院墙了,还有这祖上留下来的老房子。这回真跟老伴去了,老伴有伴,他俩就不寂寞了。

风吹来,就听见已经残破的院里那棵泡桐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显得那么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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