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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情言志传精神
——《蒹葭》主题的层递式读解

2017-01-28

中学语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情诗伊人言志

以情言志传精神
——《蒹葭》主题的层递式读解

赵青

《诗经·国风·秦风》为秦地汉族民歌,多为粗犷奔放、同仇敌忾之词,充满杀伐之气,然独《蒹葭》缠绵婉致、高渺出尘,令人称奇。

该诗神秘难测,颇有些象征意味,其主题含蓄多义,叫人遐想,历来争议不断。

就《蒹葭》而言,对“伊人”的准确定位是解读其主题的关键。为此,我们可以对该诗的旨意进行层递式地读解。把“伊人”看作是抒情主体的爱恋之人,则《蒹葭》就是一首书写单恋的情诗;把“伊人”看作是一切美好的象征,则《蒹葭》就是一首以爱情为依托的言志诗;在前面两层读解的基础上,也就不难见出:《蒹葭》一诗,看似写情,实为言志,其主题是一种以爱情为母题的复杂嫁接,其真正要传达的是抒情主体那执著不弃的追求精神。

一、对“伊人”的定位是理解《蒹葭》主题的一把钥匙

《秦风·蒹葭》的主题,素来说法不一,颇多争议,其中尤以“刺襄公”说、“情诗”说、“怀人”说、“祭祀”说等较为突出。关于《蒹葭》的“刺襄公”说,早已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如陈子展《诗经直解》中引王照圆之说:“《蒹葭》一篇最好之诗,却解作刺襄公不用周礼等语,此前汝之陋,而小序误之也。”①近代以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把目光收回到该诗的文本意义上来,但对其旨意的分析还是存在着相异之见。高亨和余冠英两位先生皆认为该诗像是情诗,现在也有不少人赞同这一说法——认为该诗写的是一个青年在霜浓露重的冷秋之晨,于水边久久地徘徊,思念并追寻着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情人。此外,也有学者(如语言学大师王力先生、北大一些中国文学史研究者)认为《蒹葭》为怀人之作,而日本的白川静则“因《汉广》篇三家诗有汉水女神的传说,指此诗为汉水上游祭祀女神的歌曲。”②

对于《蒹葭》的主题意蕴,我们不应该草率地作出某种决断或进行非此即彼的抉择,确定该诗旨意的关键在于对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所慕求的那位“伊人”的理解、把握——“伊人”的指意不明,《蒹葭》的主题内涵便无法确定。当然,也不能忽视当时的社会背景、时代风气、婚恋观、价值观等因素对作品主题表达的影响。

在《诗经》中,“伊人”这个词的出现频率不是很高,《小雅·白驹》使用过“所谓伊人”一语。有人因该诗中有“尔公尔侯”、“其人如玉”等说法,就断定此“伊人”为某位品德美好的男性,并据此认为《蒹葭》中的“伊人”也是此意。实际上《白驹》表达的是浓浓的惜别留客之意,其中的“伊人”应泛指来客,与《蒹葭》中那位神秘难求的“伊人”不该混为一谈。

然《蒹葭》中的“伊人”究竟是何所指呢?由诗的内容我们可以感知:这是一位能够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秋水伊人”,其在抒情主人公的心中,定是个至善至美的存在,否则,这位痴心人也不会在历尽曲折而不得的情况下仍对其恋恋不舍、执著求索。也正因为诗中的“伊人”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似真亦幻的形象,所以这一意象才承载了人们无限美好的向往,成了“人类精神追求的美好家园”③。如此一来,我们对《蒹葭》主题的解读就要轻松得多了。

二、《蒹葭》的主题是一种以爱情为母题的复杂嫁接

对《蒹葭》主题的把握不能停留在文字表面,这已成为学界很多人的共识,但到底哪一种说法更为确切,因为年代的久远、资料的欠缺及解读者或有自身的目的,至今也无法定夺。因此,对《蒹葭》加以多方位、多角度地解读、赏析也就成了必然。不过,无论我们对《蒹葭》之旨作何解读,都无法绕开其缠绵低徊的文字外衣所显现出来的深情表白。由此,我们可以说:《蒹葭》深厚多义的主题是以爱情为母题的复杂嫁接,一切爱情之外的象征内涵或主题延伸都是在此基础上泛化开去的。

1.先把《蒹葭》当作一首书写单恋的情诗来读

将《蒹葭》作为一首情诗来读,这是可以被大多数人接受的,但真正读了的人很快就会发现,这个抒情主人公虽执著不舍、忠诚不二,却至始至终是个单恋者,其性别或男或女(关于此,当另外论之)。设若这个痴情者是个男子,那么我们看,他的满腔爱意是无人回应的,那个“伊人”是个神女一样的存在,不言不语且行踪飘忽,高贵美好却虚幻难测、止无定所。当诗中主人公在一个静秋之晨沐浴着晨风,于水汽缭绕中立于芦苇掩映的河岸边的时候,这位“女神”出现在他顾盼凝视的眼中了——哦,她就在彼岸,只要他能够到达那里,就能够与她相见了。可是,她一定不知道他的存在,不知道他是如此地倾慕于她,否则,她怎么能这么残忍地没有一次回眸呢?哪怕转过来一个侧面也好啊!近在咫尺,却无缘执手相看,这是怎样的无奈与辛酸呀!他殷切地盼望着她能回眸顾盼,可是只有随风摇摆的芦苇和苇叶上的霜露默默地陪伴着他,让他倍感凄苦无望。况且,我们从“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可以看出,主人公面临的困境恐怕不止是对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估计还有河上没桥、岸边没渡船、河面太宽、河水太深、河道曲折险阻等诸多我们能够想到的困难,更大的可能还是身份、地位等方面的悬殊而造成的巨大障碍。不然,何以不能媒妁言之而一结良缘,却只能远望而不能执手呢?

再看诗中的三组 “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可谓是三叠三唱,荡人心魄。这位苦恋者匆忙纷沓的脚步声似乎就响在耳侧,他上下求索、不懈追寻、从未言弃的坚韧让人唏嘘,他痛苦的心灵挣扎让人心疼,他在希望与绝望的炼狱中经历着一次次甜蜜地心悸,他就着泪水吞吐着心中的灼痛,他明知道求而不得的滋味,却又在愁肠百结中难舍心底对那份美好的爱恋与向往。而 “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这三句真是把所有的失望乃至绝望都写尽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的呼号,更是一种无语凝噎的悲鸣!

看到这里,作为现代人的我们一定是想不通的:这个“傻瓜”“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了好几个来回,居然还没能和“女神”对望一秒,连擦肩而过的邂逅都没能够,莫非是在做梦吧?要不就是一厢情愿,正在犯臆想之症?唯有如此,这求之不得、可望而不可及的情状才来得合理、自然。说对了,这首诗也许就是抒情主人公的单恋之语,这位“伊人”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寄情对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日夜思念却求之不得后的幻景。

当然,将《蒹葭》作为情诗来看,也可以将诗中的这位多情者视作女性。如此,抒情主人公也许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某次水边散步耍玩,偶遇一颜值较高的后生而暗生情愫,回来后便思念不已,一遍遍地来到二人初遇时的地方,希望能再次邂逅,遗憾的是那个意中人儿再也没有出现过,久而久之相思成疾,便出现了幻觉。

对于《蒹葭》之情的指向及暗恋者与所恋对象的性别、身份,无论我们作何解读,只要合理通达即可。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不能把诗人的艺术留白往实处去落,即使对诗句进行浅表的读解,我们也能体会到:这位让诗人反复念叨、吟咏不停的“伊人”,一直是若隐若现、难以触及的;不知何故,她(他)停留的位置总是在变换,虽然这位暗恋者不畏路途艰险执著地追寻着她(他),但最终也未能来到她(他)的近旁。与此同时,诗中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也是朦胧不定的,整首诗读来感觉就是一个暗恋者哀怨而无奈的哭诉,是一曲无法得到回应的恋恋悲歌。

然而,我们不可像言情专家琼瑶那样——为了自己的创作需要而把《蒹葭》整改为一首浅白平实的现代爱情诗,而是要以此情语为基底进行延展性、开放性的解读,层递式地把握其主题嫁接后的象征内涵。

2.再把《蒹葭》作为一首以情言志的诗来读

对于《蒹葭》主题的解读,假如我们不把抒情主人公日夜追慕的那位“伊人”仅仅认定为恋人、情人的话,那么,我们就会觉得这首诗表现的未必就是这位“痴心人”对美好爱情的执著追求和求而不得的惆怅苦闷之情;我们也不会粗浅地停留在该诗文字表面留给我们的感觉——一场暗恋成痴的爱情苦雨。“《诗经》中有大量爱情诗,他们的共同点是大胆、泼辣、热烈、明朗。而《蒹葭》不仅意境朦胧,而且意思也非常含蓄。就诗歌的外在特点而言,《蒹葭》与古代情歌之间是有一定距离的。”④这就是说,读解《蒹葭》一诗,不应简单地止步于“这是曲情歌”这一层面。清人黄中松有言:“诗人之旨甚远,固执以求之抑又远矣。”⑤《蒹葭》中的“伊人”有着丰富的象征内涵,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是一首以爱情为依托的言志诗;换言之,这是一首以情言志的诗。

《蒹葭》言志,其志为何?其志或在于求得贤才、成就霸业;或在于投奔明主、建功立业;或在于达成一个美好的心愿、实现一个更高的理想或目标;或在于觅得一位知音、得遇久未谋面的故交好友、赶超仰慕的榜样;甚或在于找到一个人间难有的乐园、仙境、福地、净土,等等。如若这般,那么诗中的“伊人”也就象征着贤才、明主、功业、良愿、理想、知音、故友、榜样、人间仙境、乐园福地等。同时,我们不妨把那位“伊人”所处的“在水一方”看作是社会人生中一切可望而难及的目标或境界。钱钟书先生云:“在水一方”为“企慕之象征”。⑥诗中反复出现的“水”,则正是阻隔在追寻者和“伊人”之间的最大障碍,其象征意味同样极为浓厚:它可能是门第之殊、阶层之别,也可能是礼法宗教、陈规陋俗,它可以象征现实人生中可能遇到的一切阻碍。加之诗人起句就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来起兴,又以曲折的河流、险阻难行的长路、水中的小洲等兴感,开篇就为我们点染出了一幅苍凉凄清的冷秋画面,从而奠定了此诗哀婉低徊的情感基调。随着抒情主人公苦苦追寻的脚步,该诗的意境也愈发苍茫起来,这又更加反衬出了追寻者焦灼、彷徨、压抑的痛苦之情。就这样,吟唱者借助这一行行哀婉绵邈的情语向读者传达了其执著于某种追求而未果的苦闷。

由上述可知,《蒹葭》一诗的主题是一种以爱情为母题的复杂嫁接,其所显示出来的不确定性与其虚幻苍茫、迷离凄清的意境恰巧成就了其为“中国最早的朦胧诗”⑦的地位。

三、《蒹葭》传达了一种执著不弃的追求精神

《蒹葭》一诗,给我们最大的感觉便是朦胧虚幻。“诗人娓娓叙来,把读者带入到水花镜月般的迷境中。景色、环境是朦胧的,叙述的事情是朦胧的,牵涉到的人物更是朦胧的。”⑧但我们于这一切“朦胧”之中,能够真切地触摸到那颗跳动在诗行里的热切的奋进之心。为了实现既定目标,他(抒情主体)不畏一切险阻苦苦求索。尽管他追求的目标似乎飘忽不定、很难企及,但他前行的脚步并没有轻易地停止。诗人再三歌咏“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目的,就是要突出并强化他要传达的那种坚持不懈的追求精神。

我们知道,诗歌是一种主情的艺术,其本质即在抒情,《蒹葭》自然也不例外。该诗特别注重主观情感的抒发,巧妙地运用隐喻、暗示、象征、通感等手法来曲意表达心声,使整首诗都笼罩在一种朦胧虚幻、绵邈难述的情境之中,激发了读者无尽的遐想,同时也使诗歌的思想情感产生了很大的张力,从而使主题得到了充分的拓展。诗中,抒情主人公采用重章叠句的形式反复吟咏,婉转动人,使人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执著追求的精神。而且,我们从白露的变化——“为霜”、“未晞”、“未已”——来看,这场充满艰辛的求索似乎还没有结束,只要坚持下去,就还有希望。所谓“歌以咏志”,《蒹葭》足以称得上是个中翘楚了。此后,这种执著追求、坚韧不弃的精神表达一直为后代所传承。

四、结语

“从诗歌的审美来看,我们更愿意认为‘伊人’是女性,因为水的灵秀与女子的柔婉相互映衬而统一于优美的艺术境界当中。”⑨但愿望终归是愿望,却不可拘泥于此。在我国的诗歌创作中,赋予意象以象征意义而使作品意义丰蕴、别有旨趣的,从《诗经》开始,就从未断绝过。而像《蒹葭》“这样艺术价值极高的朦胧诗”⑩,在整部《诗经》中可谓是绝唱,其在诗歌象征方面的开创之功自然是不容忽视的。陈子展在《诗经直解》中有云:《蒹葭》“诗境颇似象征主义,而含有神秘意味”⑪,此乃中肯之语。《蒹葭》中的“伊人”再好,却仿佛一直处在若即若离的虚境之中,可望而不可及,因此也就成了人们心中追求目标与向往境界的象征。

借意象的象征意义来传情达意,这无论在古典诗歌还是在现代诗歌的创作中都是很常见的。《蒹葭》通过对意象的巧取与妙置,利用某些意象(如“伊人”)的不确定性和象征性来达到主题表达的深厚多义,实乃别具匠心。也正因为此,我们对该诗的意旨就不能作浅尝辄止地读解,而是要在把握其基本情感的基础上进行层递式地研讨、辨析。这样,我们便可不被左右于古今已有的各种结论或说法,获得更加清晰的认识——《诗经·蒹葭》的主题表现是一种以爱情为母题的复杂嫁接,其深意是要传达目标追求者那种不畏困阻、执著不弃的精神。要之,《蒹葭》是一首“以情言志传精神”的绝妙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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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⑪陈子展撰述,范祥雍、杜月村校阅,《诗经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②④⑤王晓明:《论 〈诗经·秦风·蒹葭〉的诗旨》,《文学教育(下)》,2015年第11期。

③⑦⑧⑩王光汉:《〈蒹葭〉——中国最早的朦胧诗》,《合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

⑥钱钟书:管锥篇(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

⑨武学军、吴洁:《中国人的诗意存在——〈诗经·秦风·蒹葭〉的文化心理解读》,《探索与争鸣(理论月刊)》,2006年第3期。

[作者通联:江苏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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